冷杉树干制成的标牌上写着“登山小屋季节外管理所、北阿尔卑斯山脉登山小屋公会”。T先生除了是旅馆的看守,还负责冬季所有登山小屋的管理,所以每每发生登山事故,T先生和他几位同是值班人的部下都很忙。
一幢有着红色屋顶的漂亮旅馆牢牢闭锁着,汽车驶过旅馆门前,穿过布满大叶竹的路停在看守人小屋的前面。
然而,看守人小屋里只有三四天前上山来的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女子,好像是位雇员,她一个人在小屋前端出盆子洗衣服。听她说T先生昨天下山去了松本。
鱼津想,倘若小坂的尸体被找到了,到时候肯定会麻烦旅店的看守,于是便决定先去跟看守T先生打声招呼。
“那吴[2]先生呢?”
透过汽车的左侧窗户可以望见前穗高岳,然而鱼津对此一言不发。不知从何时起,只是将前穗高岳的名字挂在嘴边心里就很难受了。
鱼津说出了T先生其中一位部下的名字。
小薰心中的无限感慨写在脸上,突然出神地看着窗外奇异的风景。大正池的水稍有些干涸,水中几十株枯木依旧伫立。水面没有一丝波纹,寂静无声。此刻的湖面比鱼津以往任何一次见到的都要沉静。
“刚去砍柴了。你们去河童桥的路上应该会遇见他。”
“这里已经是上高地了,对吧?”
“那我们去那边看看。”
出发后两个小时整,两人终于到达了大正池。
鱼津和小薰又上车,经过旅馆门前往河童桥方向而去。
釜隧道[1]也只有入口附近有些残余的雪块,冬天的装束已被彻底舍弃了。
没过多久鱼津便看见道路右侧稀疏的林间,三四个男子正在砍树。阳光正好暗了下去,男人们矮小的身姿让人倍感凄凉。
小薰一上车,车立马发动了。没多久就传来车辆嘎哒嘎哒的声音,车穿过了一座危险的木桥来到对岸。道路从那一段开始,变成了紧贴断崖的陡坡。
鱼津下了车,将双手靠在嘴巴两侧,朝着男人们所在的方向大声叫道:“吴先生!”
“返程时我一定仔细瞧瞧。”
没多久,就听到一句“诶!”的应答声传了回来。接着三四个男子慢悠悠地从林间移步下来。
老板娘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养的是自己的子女一样。
“是鱼津先生啊。”
“下来看看呗。”
先走近的那位男子说道。他看起来五十多岁,满面通红,表情一看就很淳朴。还没等鱼津开口,他又说:“是在B低地吧,小坂遇难的地方。你们现在准备去德泽低地看看吗?”
“养的东西可真不寻常啊。”
“吉川他们前天就来了。”
“狸猫。”
“见到他们了。不赶巧,T先生不在。”
“大婶儿,咱是养了什么东西吗?”
“到时候可能还会找吴先生你们帮忙。”
西冈商店与以前完全不同。面向大街的那道玻璃门大敞开着,店内一览无余。原本放暖炉的左手位置,放了个木箱,好像是养了什么动物。两个小孩子在那里盯着看。
“能帮上最好了。有情况我们随时出门。”
鱼津只在车里打了声招呼,并未下车。他不忍将时间浪费在半路上。他想马不停蹄地赶快见到先遣队的兄弟们。
对话到这里结束。
鱼津朝着来到街边的老板娘说,“回程时我再来。”
汽车再次启动。到了河童桥,鱼津和小薰下了车,背上了登山包。从这里开始汽车就进不去了。
汽车又启动了,走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这次停在了西冈商店前。小薰提着从东京买来的特产飞奔下车。
河童桥附近有好几家旅馆,往常年份的话一到五月就开始营业了,今年普遍都迟了些,每家旅馆都大门紧闭。
吉川就是先遣队中的一员。估计上条信一一听是去挖小坂的尸体,便匆匆忙忙也加入了队伍。
鱼津和小薰与司机告别后,立刻迈开了步子。从大正池开始,小薰几乎一言不发。鱼津也没主动跟小薰搭话。仿佛有人命令他们,踏入小坂乙彦长眠之地后不能开口。
“孩子他爸前天和吉川他们一起上山了。”
鱼津走在前面,隔了一两间的距离小薰紧随其后。两人走在林间小道上,小薰一旦慢了落在后面,鱼津就停下来站着等小薰。小薰走近了他又迈开步子。
刚进入泽渡村,鱼津就让车停在了上条信一家门前。四十多岁的上条夫人听到动静立马从屋子里背着孩子飞奔出来,说:
两人来到一座土桥之上,鱼津终于打破沉默。这土桥架在即将汇入梓川的小溪之上,据传这里是眺望明神岳最佳的地方。
从车里可以看到对岸的山丘上,晚开的山樱花混杂在杂树林的绿色中绽放。樱花瓣与其说是红色,不如说更接近白色。春天唯独被悄悄遗留在了那个地方。
“能清楚地看到明神山,对吧?”
车经过一座座村庄,沿着梓川上溯。四面八方都是嫩芽营造出的新绿的世界,整个车身似乎都要被染作绿色一般。
听鱼津这么一说,小薰抬头望了望梓川对面高耸的山峰,说:“山上还有好多雪呢。”
鱼津看着小薰一本正经解释的样子,从中寻找到了她纯洁又专一的心灵,和她哥哥小坂一模一样。
山腰处积雪依旧很多。山顶的一部分因迅速流动的水汽而无法看清。
“对啊,毕竟我哥可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说的。”
快到明神池时,鱼津不自觉地在一片小池子前停了下来。池子周围聚集了好几百只青蛙,数目庞大,它们一直在大声鸣叫。
“预备力量?”
“呀,好多青蛙。”
“全日本第一的登山家必须是登山家啊,难道我哥说的是登山家的预备力量吗?”
小薰也停下了脚步。
“咦?”小薰吃惊地说道,接着她又明确否定,“不是。”
鱼津脚下落满枯叶的地面之中,一部分突然隆起,他猛地看到青蛙从那里缓缓探出头来。仔细一看,四面八方都是想要冒头的青蛙。看来青蛙们经历了漫长的冬眠,醒来后正一同沐浴着地上的春光。虽然洒在这附近的阳光已很微弱,但环境还算幽静寂寥,适合青蛙们从地底飞蹦出来。
“应该是说我是全日本第一的登山家吧?”
青蛙们快乐极了,整个那一片区域里它们搅和在一起,到处欢跳着。
说完,小薰嘴里迸发出捧腹般开怀的笑声。
“简直就是青蛙的运动会啊。”
“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说。”
小薰说。鱼津注意到好像雄蛙正在追逐雌蛙,于是赶忙催促小薰,“要迟到了。赶紧走吧。”
“为什么?”
走到去往德本垭口的分岔路口时,两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一阵挥动翅膀的剧烈声响从附近树林中的某地传入他们耳朵。
“是。”
“什么东西?”
“不能说?”
“老鹰吧?”
小薰莞尔一笑,将视线从鱼津身上移向窗外。
可鸟没见着,扇动翅膀的声音却断断续续持续了一段时间。
“这可不能说。”
不一会儿,梓川的河岸出现在路边。
“什么?”
“到这儿还是望不见吗?”
“哎呀,”小薰的表情中稍带些愤怒,紧接着又说,“我哥还教给我另一个日本之最。”
小薰说。她指的应该是哥哥发生事故的前穗高岳东壁。
鱼津这么笑着说道。
“得走到德泽才行。”
“所以说教育很可怕。”
鱼津答道。过了一会儿,小薰又说:
鱼津这么一说,小薰接过话茬,“我哥说这就是全日本最美的河。我从小就被哥哥数次这么教育,不知不觉就已深信不疑了。”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是不是日本最美的还不确定,不过的确很美就是了。”
“不知道。”
“嗯,这是全日本最美的河,对吧?”小薰说。
“我在想为什么我生来不是个男的。要是个男的,我从小就跟着哥哥去爬山了,也和鱼津先生你一起去爬山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可以了。”
当梓川的潺潺流水第一次显现在汽车右手方向时,鱼津告诉小薰。
小薰说着说着,自己走到前头去了。
“这条河是梓川。”
六点,德泽小屋那栋两层高的房子透过树林进入鱼津的视野中,真让人怀念。屋前广场上只有角落附近零星地残留着积雪,屋子周围的树木都绿叶繁茂。
鱼津每次听到,都会将眼睛移向窗户,看那些棣棠、紫藤以及木兰之类的东西。小薰清亮又短促的话语有种魔性,使鱼津不得不这么做。
小坂发生事故之后鱼津独自在这里生活了几日,那时的痛苦,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那时,小小的雪片一刻不停地飞舞着,似要将整个空间填满;风声呼号,时间沉重地嘎吱嘎吱地摩擦着流逝。然而,这一切与现在眼前的德泽小屋已完全无法联系起来。小屋只是安静地伫立在五月的夕阳中。
小薰第一次在这个季节来信浓,所以映入眼帘的所有事物对她而言都很稀奇,她一直将视线投向窗外。于是,“哎呀,那是棣棠。”“哎呀,那是紫藤。”“那是木兰。”她那短促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选自《冰壁》[3]
鱼津顺着小薰的喊声往窗外一看,农家旁的八重樱的确正开着,红色的花瓣有些走样,沉重地挂在树上。
[1]位于长野县道24号上,是进出上高地的必经之路。因附近梓川升腾的水汽看起来像煮沸的水而得名。
“呀,八重樱开着呢。”
[2]吴为日本一姓氏,罗马音念作“ku re”。
一出市区,道路两旁都是苹果地,苹果树上的白色小花开始吐露芬芳。这让人确切感觉到已经来到了五月的信浓。
[3]小说。1956年2月至1957年8月连载于《朝日新闻》上。
下午两点一到松本,鱼津和小薰两人即刻在车站前坐上出租车前往上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