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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浓·姨舍附近

目之所及,山野各处都是红叶。

三十分钟后汽车抵达了姨舍站。我在站前广场下了车,司机替我带路,我们沿着车站旁的道路向下,去往观月名胜地长乐寺。我缓步下行,一步步走进我曾在火车上眺望过无数次的风景之中。

坡相当陡,司机师傅走在前头,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忘掉的事情一般回过头告诉我,

我问道。对于这座上古时代的姨舍山,司机师傅似乎全然不知。或者这山现在已经被改作别的称呼了。

“那就是冠着山。”

“那小长谷部山在哪里呢?”

车站位于丘陵的腰腹部,冠着山就沉重地矗立在这座丘陵的对面。它的山巅被云雾包裹,山体只有一部分呈现在我们面前。这究竟是不是姨舍传说的那座姨舍山我不得而知,不过冠着山又高又远,的确并非轻易就能攀登。倘若我母亲看见这山,应该也开不出玩笑,说想要被扔在这山里吧。

司机所说的冠着山是中世时期的姨舍山,因和歌而为人所知。

可是我立马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我自作主张肆意想象着自己心中的姨舍山是什么样子,还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个背着母亲在山中彷徨的自己,但母亲就是母亲,她或许和我完全不同,她想象中的姨舍山有可能就是冠着山那样陡峭的大山也说不定。

“确实人不多,但离村子太近了,扔这附近肯定不行。虽然现在这附近叫姨舍,其实真正的姨舍山是冠着山。从这里看不见,不过马上就能看见了。”司机说。

姨舍山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山。想想也是,不论是清子还是承二[4]所热爱的姨舍山,比起自己脚下这座满山红叶的和缓小山丘,还是险峻的冠着山更贴近它应有的样貌。

“以前这附近也人烟稀少吧。”

下坡途中,看见几块大型石刻诗碑集中竖立在山丘斜面之上。石碑表面的文字已消散得所剩无几,究竟是古时所刻还是近代才有,无从得知。不过可以推测,碑上刻的应该是在此赏月后写下的和歌、俳句和汉诗之类。

司机又补了一句:“被扔在这附近,怎么着都能回去。”

继续往下走,又见到了几座诗碑竖立在斜坡各处。一想到这些诗碑被月光照耀着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却无缘感知其中的诗意风流,心中反而毛骨悚然。

“怎么会。”

不一会儿道路延伸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岩石本身自然形成了一面断崖。这石头被称作姨石。据说是被舍弃的老母亲幻化而成。听着让人害怕。不过站在岩石之上眺望善光寺平原,风景的确美不胜收。千曲川在平原中央流淌,村庄散落在一整片金黄色的原野之上,隔着千曲川迎面的山丘也被红叶烧得一片火红。

我开玩笑说道。

姨石一旁,陡峭的石阶被小小的如血色般红彤彤的枫叶掩埋,下到石阶底部,长乐寺窄小的院坝里银杏叶铺成一面金黄。

“老婆子还真不少啊,是不是都被扔在这里了啊。”

长乐寺居住区前只有几个孩子在游玩,我们叫了几声也不见里面有人出来。

路过羽尾村时,道路前方走过五六个老婆婆。她们齐刷刷地停下来站在原地,好避让汽车。

我们走进一间叫观月堂的小建筑,稍作休憩。堂上奉纳的匾额以及绘马[5]的表面都久经年岁完全剥落,现在看上去不过是几片普通的白色古木板而已。

中途路过了两三个村落,都是从属于更级村的小聚居区。一进村落就能看到,每户人家旁边都有菜地,里面种着萝卜、小葱等蔬菜。

“比起月亮,红叶好像更好看些,对吧?”

车行途中经过的山林完全是红叶的海洋。枹栎、麻栎等树木都似燃烧的火焰般呈现出鲜红色,淹没了车子的前前后后,唯有零星点缀的松树仍是青绿色。

司机所说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中年司机如是说道。此时整个天空阴霾密布,天气微寒,晚秋的小雨眼看着就要下下来了。

平原的一角突然升腾起轻烟,刚听到秋雨到来的声音,雨珠便洒落在我们周围。我们赶紧起身离开。

“但愿不会下雨啊。”

选自《姨舍》[6]

车驶出户仓街区后,一路沿着千曲川向下游行驶。走到半途开始攀爬小山丘。

[1]『信浓』为日本古地名,大约与现在日本长野县重合。『姨舍』为长野县地名,意思是『弃母』,该地从古代起便流传着弃母传说:『姨妈代替母亲将男子养育成人,姨妈老后男子将其放置深山后归逃回家,当晚见照耀山间的明月之后悔恨不已,又将姨妈接回。』传说版本多样,此为流传最广的一种。详见《大和物语》《今昔物语集》等。

我实际踏上姨舍这片土地是在这个秋天。那时,我因工作去了趟志贺高原,回程路上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去姨舍这片土地看看。我在信越线的户仓站下车时已是傍晚,当晚便住在了户仓的温泉旅馆,第二天叫了车前往姨舍站。

[2]日本铁道线路之一,从东京站出发途经山梨县、长野县最终到达爱知县名古屋站。

[3]日本铁道线路之一,连接信州(长野县)和越后(新潟县)的线路。起止点分别是群马县的高崎站和新潟县的新潟站。

在我每每经过姨舍站时,心中袭来的阵阵感慨里,毫无例外我年迈的母亲一定会端坐其中。某一次我路过姨舍站,眼中浮现出我背着母亲,在这附近彷徨着行走的样子。

[4]清子与承二都是《姨舍》中的人物。清子为主人公“我”的小妹,丢下丈夫和孩子独自生活。承二则是“我”的弟弟,本来在一流报社工作,但因为厌倦工作内容曾向哥哥“我”吐诉,后来辞职回到老家附近的银行上班。

当然,我几乎对姨舍作为赏月名胜地这一性质并不十分关心。我想,月光穿透信浓清澄的空气,照耀在包含千曲川和犀川在内的碧波万顷的原野之上,这番月下美景的确壮观。然而,我曾在战争期间见过照耀在满洲荒凉原野上的月色,不觉得姨舍的月色能美过它。

[5]也译作“彩马”。为向神佛祈祷或还愿而制作的木版画。通常会写上自己的愿望。

我从那时开始因工作原因旅行的机会增多,每年会去信浓好几趟,只是每次坐中央线[2]经过姨舍这个建在山腰的小站时,都不能像看其他地方的风景那样,漫不经心地眺望。从姨舍站展望,可以俯瞰善光寺平原,也可以欣赏到物如其名的千曲川呈现出蛇腹般冰冷的光泽,曲折地盘旋在平原之上。倘若是坐信越线[3]的火车,列车便反过来在中央线上所眺望的那块低矮平原上穿行,一到户仓站附近,透过窗户能从对面丘陵里找到姨舍站,它仅靠红色屋顶彰显着存在感。我时常抱着一种感怀眺望着那附近一带,想着:啊,原来那边就是姨舍啊。

[6]小说。刊载于《文艺春秋》1955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