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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

韩重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好奇地问:“你到底多大岁数?”

“是啊,她昨天来的。现在没危险了,来这儿的女人也变多了。不是送花,就是送吃的,有时候还会帮我打扫打扫屋子。有人拜你们的神,也就有人记挂我的神。”她语气里带着一点得意,“我的神失败了,但终究没死。”

她似乎也有点困惑,脸上露出迷惘之色:“这个嘛,我也说不清。唉,活着活着就忘了。但怎么也够长了。”

韩重指了指用素馨编的花环,说:“这花环应该是她的。她喜欢素馨。”

“你到底跟谁学的华言?”

老妇人点了点头。

“桑桑。”她很有把握地说。这话当然不对,桑桑和韩重住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学过一些华言,可是韩重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妇人的时候,她就会说了,所以决不可能是跟桑桑学的。果然,她很快又迟疑起来。“不对,好像不是桑桑。”她瘪起脸颊思索了片刻,说,“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别人,但反正是跟桑桑差不多的姑娘。”

过了好一阵儿,韩重打破了沉默:“桑桑来过?”他说的是华言,在整个海岛上,他只有在这里才说华言。

真是老糊涂了,韩重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她看到韩重进来,也没什么表示。韩重在她对面坐下。两个人默默无语,灰尘在光柱里上下舞动。

老妇人观察着他的表情,说:“你不是来找桑桑的。”

韩重没敲门,轻轻推开门板,走了进去。屋子里静悄悄的。那个老妇人披散着稀疏的白发,盘腿坐在地上。她脸上的皱纹没变少,也没变多,似乎老到这个程度,时间就在她身上停滞了。她身后依旧摆着大肚子的裸女像,不过它脖颈上的花环比以前多了,花朵也很新鲜。

韩重摇了摇头。其实逢到不眠之夜,他看着月亮缓缓升起,又缓缓落下时,也偶尔动过念头,想把桑桑找回来。但这种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到底,他想念桑桑,但又没那么想念。对他来说,桑桑像是传说中的极乐鸟,又美好又麻烦。这七年来,他也到木屋来过几次,其中有一次他远远看到了桑桑。她还是老样子,野猫般的表情,野猫般的步子。他没有过去,反而躲在树后等着桑桑走远。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

屋子还是那么破败,木头上还是布满了苔藓,板壁上还是盘绕着爬山虎,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你有差不多两年没到这里来了吧?”

“我很忙。不过我派人给你送过东西,你没要。”

但阴影确确实实亘在他的心头。

老妇人哼了一声:“我不要从神庙里来的东西。”

他看向外面,碧空如洗,阳光盛大,整个广场如火焰般光辉。

“其实你真该去神庙看看。我把它彻底重建了,所有东西都用最好的。最好的石头,最好的青玉,最好的油彩。能拆的都拆了,拆不掉的也都重新打磨了一遍。门口的那圈石人我也换成了承露盘,比最高的棕榈树还高。现在整个神庙崭新锃亮,金碧辉煌。我敢说,这个破岛上从没有过这么漂亮的庙。”

韩重庄严地看着匍匐在地的人,一语不发。此时此刻,他确实感到了喜悦,但在喜悦背后,却有一道朦胧的阴影。他说不清这阴影是什么,也许是幸运来得太快从而导致的不真实感,也许是所有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都会有的惶惑。

老妇人轻蔑地撇了撇嘴:“我听村里的那些女人说,你不光翻修了神庙,还给自己盖了一座很气派的宫殿,光石头柱子就有好几百根。为了盖这些东西,你把村民都快榨干了。”

在这一天,韩重成了海岛的王。

“那又如何?我是米里库,总不能挤在破屋子里。”

没过多久,神庙就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庆祝米里库开启新的黄金时代。人们打造了一个豪华的椅子,通体嵌满珍珠和绿松石。韩重端坐其上,两百多个首领和头人前来向他效忠。他们排成长串,一个接一个地拜伏在他的脚下。

“我还听说那些头人怕你怕得要死。但凡你要点什么,他们比狗还恭顺,忙不迭地给你张罗。哪怕村里的娃娃都要饿死了,他们也会搜走最后一点粮食,好给你缴贡。为了不耽误盖你的房子,稻米烂在地里也来不及收。还有南边那些村子,为了给你采石头,他们把脊骨都快累断了。谁让他们倒霉,住在采石场旁边呢?”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最后她又找补了一句,“听说你还没完没了地搞女人。”

本来他打算等些日子再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几天过去了,韩重居然有一种轻松感,就像忽然放了假似的。他自己对这种感觉也觉得奇怪,但扪心自问,事实就是如此,不容否定。这样一来,他把找桑桑的事情也就拖了下来。

韩重越听越来气。他愤愤地为自己辩护说:“我盖宫殿,修神庙,催贡品,难道是为了我一个人吗?神庙要是破破烂烂的,我住的地方又像个茅房,那谁还会把我当回事?这儿的秩序还怎么维护?”韩重说着说着,嗓门不由自主地大起来了,“谁跟你说的这些话?那帮狗杂种也不想想,我来之前这里是什么鬼样子?四处杀人放火,村庄之间没完没了地械斗。谁让他们过上了太平日子?是我!搞女人又怎么了?我都是米里库了,连几个女人都不能搞,还当祂干吗?”

在他凯旋的那天,桑桑不见了。卫兵告诉他,桑桑随着人群去参观了乌朗村民的尸体,然后就再没回来。韩重对着空屋子破口大骂。一开始,他打算派人把她抓回来,想想又觉得不妥。但要拉下脸来去求她,韩重又不愿意。最后,他愤愤地想:谁又离不了谁呢?反正我想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先晾她一阵再说吧。

老妇人说:“不管谁当了米里库,都会说这套话。”

就这样,韩重征服了整个海岛。

“难道说的不对吗?”韩重脸上升起一团疑云,“你听到什么了?是不是有人在我背后搞阴谋诡计?”

韩重注视良久,才转身离开神庙。他下令将乌朗村的男女老幼全部诛杀,一个不留。通往乌朗村的道路两侧有许多石楠树,村民的尸体被挂在上面。每隔几丈,就能看到一具尸体在风中轻轻摇摆,像是某种路标。有位岁数较大的首领战战兢兢地提出异议,说这样做有点太过分了,而且容易带来瘟疫。韩重也没答话,直接抽出刀来,劈开了他的喉管。

老妇人看着韩重,叹了口气,说:“看来你过得并不舒心。”

这座神庙也破败了。但跟鳄头神庙比起来,它荒废的年头似乎没那么久远。神像就摆在大厅正中,韩重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颇受震动。无面神脸上没有五官,也没有头发、眉毛,就像一个椭圆形的鸡蛋。不知为何,韩重觉得这样空荡荡的面孔,要比狰狞的鬼怪脸更恐怖。韩重有种奇怪的感觉,无面神的造型似乎有点眼熟,而且它似乎正透过那双不存在的眼睛和自己对视。

韩重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他开口说:“我听说旧神虽然没什么别的法力,但能预见未来。他们说你就很擅长算命占卜。”

乌朗村宣布投降,韩重带队开进了无面神庙。

“唉,算来算去又有什么用?人不管怎么活,最后都是一死。你不管走哪条路,最后都是到我这里来。”

韩重在辗转呻吟的时候,就暗自发过誓,要把这种痛苦百倍、千倍地还给敌人。所以他走出小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备战。这一次,他征集了所有能够征集的军人,浩浩荡荡平推过去。韩重亲自披挂上阵,还使用了火铳,再次向大家证明了米里库的威力。面对压倒性的绝对力量,任何奇谋妙计都无济于事。整个战斗血腥残酷,却没有什么悬念。敌人就像一枚核桃,被韩重的铁钳捏成粉碎。

“可我还是想算一算。最近我有点心神不定,总觉得要出事。”

昆卡和桑桑寸步不离地照料韩重。韩重不停呕吐,全身每块骨头都痛彻心肺,时时刻刻都像有一根烧红的铁棍从他囟门插进来,火焰喷薄,灼烧内脏。他求着昆卡让他死,可是昆卡只是给他喂下某种植物的汁液,劝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韩重在死亡线上徘徊了好几天,但最后还是挺了过来。

老妇人忽然问道:“你知道天上的雨是怎么下的吗?”

在撤军的路上,他就觉得身体不太对头。回到神庙以后不久,他就发起高烧。当地人喜欢从一种蟾蜍的腺体里汲取毒液,抹在箭头上。韩重中的就是这种毒箭。好在昆卡颇通药理,他把韩重带进小屋,在伤口上敷了一种黏糊糊的药膏。这件事当然要瞒着大家,不能让人知道伟大的米里库也会受伤,于是昆卡对外宣称米里库正在入神冥想,除了桑桑以外,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什么?”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对手。对方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距离乌朗村不远的地方,双方发生了激战。韩重的士兵对地形不熟,结果吃了大亏。敌人用巨石堵塞了道路,然后隐蔽在丛林里不停射箭。韩重一方伤亡惨重,连他自己腿上也中了一箭。为了维护米里库的形象,他悄悄把箭拔了出来,没有声张。但是继续进攻是不可能了,他只好下令撤退。

“有云才有雨。可云飘来飘去,没有定形。雨神要想下雨,就要往云里撒一把灰。云气就会在灰尘旁边聚拢来,变成雨,落在地上。”

韩重没退路了。他必须采取行动,否则威信就会受到损害。他打听清楚了,无面神庙紧靠着一个叫作乌朗的村庄。韩重打算率一支精锐部队直奔乌朗村,一举占领神庙,造成威慑效应。

“你什么意思?”

韩重又派出第二个信使。这次他开出优厚的条件:贡品减半,而且无面神的地位将仅次于鳄头神,居于其他三位神明之上。可对方没有任何回应。过了一阵,韩重派出了第三个信使。这次他发出了威胁,声称对方再不归顺,就会用霹雳摧毁他们。结果信使被剃光头发,捆着双手,赶了回来。

“未来总是混沌一片,像云一样。虽然最后的结果不会变,但细节还是说不准的。占卜就像撒进去的一把灰。占卜完了,它也就成形了,谁也没法改变。想想吧,想明白了再告诉我要不要算。”

怎么处理这件事,韩重颇有点举棋不定。一开始,韩重试着怀柔他们。他先是送去贵重的礼物,要求他们归顺。对方回赠的礼物更加丰厚,但委婉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他们说,伟大的米里库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就不要为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村落费心了。

韩重没太听懂,他琢磨了一阵,断然说:“我还想算。”

问题出在海岛的东北部。那里的二三十个村庄组成了一个联盟,不买韩重的账。据他了解,这件事跟神明有点关系。岛上有五个神庙,鳄头神庙是韩重的基地,其他三个神庙也接受了他的权威。可是东北部的村民供奉无面神,自成一个系统,相当团结。就算在鹫群横行的日子里,他们也很少受到骚扰。这些村庄承认韩重是米里库,但认为这跟自己没关系。他们有无面神,不需要什么米里库。

老妇人点了点头。她爬起身来,从角落里拿起一个罐子,往旁边的杯子里倒了点东西,然后坐回到韩重面前。

没过多久,韩重的征服计划卡壳了。

“滴几滴血进去。”

事实证明韩重是对的。从那以后,再没有哪个村子敢拖欠贡品。但是,韩重和桑桑的关系却开始出现阴影。

韩重低头看着面前的杯子。陶土制的,非常粗糙,里面是绿油油的汁液,看着有点恶心。他抽出环首刀,用刀尖在拇指肚上轻轻一挑,挤出几滴血来,滴落在汁液中。

“旧神说过,火会引火,血会生血。”桑桑撇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把韩重一个人晾在那里气得发抖。他还想追上桑桑辩论一番,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只是朝桌子重重踢了一脚,骂了声:“这叫什么狗屁话?”

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伸出手。”

话一出口,韩重也有点后悔,但他实在压不住怒火,要成事就得干脏活儿!可总有桑桑这样的混蛋一边享受着好处,一边在这里装善人!韩重咆哮道:“当年你怎么不敢跑去找鹫群说这番话?你怎么不去劝他们,说你们不该把人绑起来杀掉,你们不该把我按在地上操?别他妈得了便宜卖乖。我找个蠢货来杀一儆百又怎么了?”

韩重收刀入鞘,伸出两只手。老妇人也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手左右相对,轻轻扣在一起。她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就像入定了一般。过了片刻,她的眼睛睁开了。韩重吓了一跳,险些把她的手甩开。老妇人的眼居然变成了绿色,闪着幽幽的光,它们没有看着韩重,而是望着韩重身后的某个虚焦之点。韩重的手开始轻微颤抖,也不知道是自己在颤,还是老妇人手中传来的脉动。

桑桑的脸涨得通红,两只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老妇人眼里的绿光渐渐变弱,最终消失不见,又变回浑浊黯淡的黑。她放下韩重的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满脸疲惫。

韩重气冲冲地喊:“放屁!都像他这样,我拿什么养活卫兵?让他们都变回鹫群吗?想想我来之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吧!你不记得人家把你按在地上操的事儿了?”

“你看到什么了?”韩重不安地问道。

桑桑被打得一个趔趄,左颊肿了起来。她倒是没哭,只是定定地望着韩重,说了句:“你不能这么干。”

“没什么。一张又一张的人脸,数也数不清,可没有一张是我想要看的。”

但是他没料到,桑桑看到头人受刑,反应居然非常强烈。她冲着韩重嚷嚷,说那个头人是好人,交不上东西不是他的错,不能这么对待他。韩重对这种妇人之仁很不耐烦。一开始,他还笑嘻嘻地回应,但很快就发起脾气,拂袖而去。可谁知道,桑桑居然在晚上偷偷跑去给那人送水喝。卫兵拦住了她,把这事报告给了韩重。韩重勃然大怒,给了桑桑重重的一个耳光。

“我的命怎么样?”

不管她有没有把韩重看作米里库,倒也默认他享有性特权。韩重虽然看重她,但也有其他女人。他经常把漂亮女人召到别的房间共度良宵。这些女人往往又惊恐又激动。当米里库赤身裸体凑过来时,有几个姑娘甚至惊吓得昏厥过去。桑桑对此从不吃醋,总是装作没看见。韩重既感宽慰,又隐隐有点失落,觉得自己在桑桑心中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平常。”

韩重成为米里库之后,桑桑搬来和他住在了一起。她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村民,对女儿的奇遇相当惊喜,但惊喜里又掺杂着恐惧。他们担心凡人跟米里库上床会倒霉。女儿的精气也许会被炙干,甚至整个人被烧成灰烬也说不定。桑桑自己倒处之泰然,既不惶恐,也没有一点受宠若惊的样子。韩重怀疑她信奉旧神那一套,根本不信自己是米里库,不过他们俩并没谈过这个话题。

韩重皱起了眉头,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这命怎么能叫平常。过了片刻,他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我能做多久的王?”

因为这件事,桑桑和他闹别扭了。

老妇人不假思索地说:“七年。”

头人在烈日下暴晒了整整一天。他开始求饶,答应如数缴纳所有贡品,但是韩重不为所动。头人又苦熬了一天,浑身通红,皮肤大面积脱落。他先是哀号,后来连哀号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这么痛苦不堪地死掉了。韩重下令将尸体展览三天,所有村庄的头人都要来参观。

韩重目瞪口呆:“七年?可是我已经做了七年了!”

韩重向每个村子都征收贡品,有个村的头人拒绝如数缴纳。他举了很多理由,证明自己村子情况特殊,实在无力支付这么多贡品。头人说的也许是实情,但是当他只带着一半贡品前来时,韩重让手下在广场上竖了根木桩,然后把这个头人扒光了衣服,捆在木桩上。谁也不许给他食物和水,一口都不行。

老妇人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村民对韩重相当爱戴。他所到之处,人们总是夹道迎接,欢呼致意。他要是冲谁说上一两句话,那人准会激动得浑身哆嗦。他用过的东西,村民们也当成神圣之物封存起来,不许别人再用。这当然很好,受爱戴是好事。可是韩重知道,光靠爱戴是不够的。那只是刀鞘,恐惧才是刀。如果没了刀,刀鞘的存在就毫无意义。韩重不太在乎人们是否爱戴他,但希望这些人怕他。

韩重忽然身体前倾,抓住她的肩膀,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撒谎!你故意这么说的!是谁教你的?”

韩重简单翻修了一下鳄头神庙,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基地,神庙前的空地也成了他的训练场。他雷厉风行地建立了秩序。抢劫犯砍头,强奸犯阉割,盗窃犯剁手。他还派人进入丛林搜索尸体,加以掩埋。同时,他也给村庄制定规则,谁也不许违反。韩重对当地情况还不够了解,所以具体的事情主要是昆卡在处理。昆卡成了他的左右手,权力仅次于韩重。

老妇人毫不畏惧地看着他,那张皱纹堆叠的脸显得愈发颓唐:“我说过不要随便占卜,你不听。我原来以为怎么也能撑过十年,甚至有可能二十年。那也是有过的。七年,我也没有想到啊。这次你是太多疑了。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混乱又要开始了。”

不过也够了。这些火药足够他用上二三十次,再说他也不太需要开火,光是米里库的名头就足够震慑敌人了。现在整个海岛上,几乎没人再质疑他的身份。他是米里库,注定要开启一个太平时代。

韩重又往前凑近了一些。两个人的脸几乎碰在了一起,韩重能闻到她口里那种腐烂潮湿的味道。他仔细搜寻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什么来,却一无所获。

他没开火,有一部分原因是舍不得。火药用一次就会少一点,没法弥补。他不知道怎么造火药,就算知道,在这里恐怕也找不到原料,所以必须省着用。此外还有一件咄咄怪事,那就是他的火药变少了。他明明记得自己上岸的时候,袋子里的火药是满的。可就在他杀死鹫群首领之前,他在石屋里检查火药,发现只剩下了一半。他对此困惑不已。难道有人趁他不在偷走了?或者不小心洒出来了?可是这些解释都不太站得住脚。韩重反复思考这件事,还是无法理解。

“你在咒我,对吧?”

他的兵力滚雪球一样地增长。韩重向周围的鹫群发出通牒,要么归顺,要么被歼灭。大部分鹫群都乖乖投降。就算有的鹫群还心存幻想,等韩重带队杀来的时候,他们也就㞞了。很少有谁敢正面对抗米里库。这段时间里,统共也只有两次小型战斗,韩重轻轻松松地赢了。从头到尾,韩重甚至都不需要开火铳来吓唬对方。

老妇人答非所问:“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我看着他们像稻子一样长起来,又像稻子一样被割去,一茬又一茬,一代又一代。活得越久,见得就越多。他们的血能让这个海岛漂起来啊。每到下雨的时候,我都能听到泥土在号叫。可又能怎么样呢?你们把所有的路都走过一遍,但最后总会回到这个小屋里,丧家犬似的看着我。”眼泪缓缓涌出,浸满了她的眼睛。

韩重能够提供安全,主要是因为他控制了众多的鹫群。在神庙里向他挑战的鹫群,率先投诚了。那几名手下看到首领被霹雳所杀,回去后就把整个队伍都带来了。韩重留下了一半做卫兵,其他的全部解散。韩重对卫兵做了简单的训练。他在宝船队的时候,只是个底层的小队长。但是对这帮乌合之众来说,他那点军事经验也就足够了。韩重没花多长时间,就把他们的战斗力提升了一大截。

韩重喊了起来:“我们?谁是我们?还有谁?”

很快,更多的村庄也赶来了。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已经有三十多个村庄承认他的权威。到第三个月的时候,这个数字已经增长到了六七十。韩重要求他们接受指令,定期缴纳贡品,而自己反过来会保障他们的安全。

老妇人把头转向一边,没有回答。

米里库重返人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海岛。杀死鹫群首领的第二天,周围几个村子的头人就赶来向米里库致意。韩重端坐在大厅里,背靠神像,火铳横放在膝盖上。鳄头神长长的嘴巴正悬在他的头顶,就像是一柄华盖。头人们恭恭敬敬地献上礼物,然后亲吻他脚下的地面。韩重面沉似水,保持着威严的表情。按照昆卡的提示,他将手放在对方头顶,向他们许诺和平与秩序。

韩重废然坐了回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村民造反,士兵叛变,还是那些首领们要搞阴谋?”

随之而来的,是一段高歌凯旋的日子。

老妇人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看不见。也许是这个,也许是那个,到头来也没什么分别。”

韩重觉得一阵阵地恶心,几乎要吐出来了。他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也不想再问。他恨恨地看着老妇人,说不清对她是厌恶还是恐惧,只是对这次占卜越来越后悔。过了一会儿,那种恶心的感觉消退了。

韩重朝着人群张开双臂。一阵眩晕般的陶醉感从他心头涌起,淹没了他的整个躯体。

韩重站起身来,说:“我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昆卡来到他的身后。昆卡激动得浑身发抖,冲着人群大声喊:“米里库!米里库万岁!”刹那间,韩重身后所有的人,以及台阶下所有的人,都一起呐喊:“米里库!米里库万岁!”

老妇人说:“你会的。”

韩重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给你们带来和平!”

韩重没说话,他推开木门,走进屋外那片酷烈如火的光海中。

说完,他将头颅抛了出去。人群发出一声惊呼,朝两边闪开。头颅咕噜咕噜地滚下台阶,又向前滚了一段,最后停在一蓬青草里。

“因为——我是米里库!”

“从明天开始,每个村子都要在广场上建神台,供奉米里库。神台要大,要修得气派,用最好的材料。村子聚会的时候,头人都要先领着村民向米里库敬献礼品。头人要监督每个村民。不管在任何场合,谁要是对米里库有不敬之词,全家灭门。”

韩重扫视着人群,觉得自己无比强大。

韩重说完,朝大厅里的人群扫视了一圈。这是他新建的议事厅,纵深很长,几十根乌木柱支撑起了房顶。四周墙壁用红漆反复髹涂过。树脂香气和漆味混在一起,弥漫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地板上用贝壳镶嵌出了各种图案,有花草虫鱼,也有恶魔怪兽,居于正中的是两道霹雳,用最白最亮的贝壳拼成。站在大厅里,感觉就像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罩于红色天穹之下。

“我杀了他!”韩重冲着下面的人群吼叫,“没有人可以在神庙里杀人,但是我可以!”

议事厅里聚集着首领、官吏,还有各个村庄的头人。他们分坐在大厅两侧的垫子上,中间隔出一条通道。听完韩重的话,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

韩重高高举起头颅,鲜血从腔子里滴滴答答落下。

韩重说:“有问题吗?”

台阶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村民。他们听到了大厅里的喊叫,但搞不清楚怎么回事,都仰着面孔,愣愣地看着韩重。偌大的广场上鸦雀无声。

还是鸦雀无声。有个头人想说点什么,但手刚举了一半,又畏怯地缩了回去。

韩重收起火铳,抽出环首刀,走到尸体前。他弯下身子,割下了头颅,然后将头发挽在手中,跨过伏在地上的人,大踏步走到神庙的台阶前。

韩重发现了,冲他点了点头:“说吧。”

大厅里的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儿,也跟着喊了起来。先是三三两两,然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就连鹫群也身不由己,加入了叫喊的行列。昆卡面对韩重,拜伏在了地上。接着,大厅里所有的人也跟着拜伏在地。

头人站了起来,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清了清嗓子,说:“米里库呀,这个似乎没有先例,时间上也稍微有点不合适。”说到这里,周围传来一阵嗡嗡的私语声,表示赞同。头人听到这声音,胆子也壮了起来,接着说,“就拿我们村来说,刚刚干完采石场的活儿,马上又要收庄稼了,这个时候建神台,有点抽不出人手。我觉得……”

“米里库!”昆卡忽然在他身后喊道,“他是米里库!”

韩重厉声说:“你觉得什么?”

噼里啪啦地一阵响,他们把手里的武器扔到地上。

“我……我是说……”头人登时结巴起来。

“扔下武器!”韩重高声喊道。

韩重再次打断了他:“这是米里库的命令!没有米里库,这片土地只会一片混乱,饥荒肆虐,人们自相残杀。是我给你们带来了和平。你们每喘一口气,每喝一口水,都应该感激米里库。还说什么没有先例,什么抽不出人手。”韩重想起当年创业时的危难,不由升起自怨自艾的情绪,而他对眼前这帮麻木不仁、不知感恩为何物的猪猡们更是厌憎至极。

鹫群那帮人都满脸惊恐,吓得一动不动。

“每个村民,包括每个娃娃,都要牢牢记住一件事:米里库是他们的神,是他们的恩主。要把这个念头牢牢敲进他们的脑子里!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没有感恩之心,就没有秩序。没有秩序,哪儿还有什么庄稼?世上最危险的东西不是饥荒,不是瘟疫,而是不懂感恩的叛徒!听明白了没有?”

火铳要想继续射击,就得重新装药、填弹。可是除了韩重,没人知道这件事,所以他依旧端着火铳,平平地指向前方。

头人奋力点着头,像个啄米的老母鸡:“明白,明白了……”

鹫群首领一句话都没说,就重重地倒了下去。

韩重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把眼光转向自己的右侧。昆卡就坐在右侧最靠近他的位置。“昆卡,你怎么想?”

韩重对结果极有把握。实战的时候,火铳并不比弓箭强出很多。但是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它绝对可以摧枯拉朽。等到硝烟散去,他看到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碎弹片在那脸上轰出无数个小窟窿,看上去就像一团肉糜。

昆卡微微俯身,说:“一切如米里库所愿。”等他抬起头来,两人的眼神电光石火般碰在了一起。昆卡马上避开,垂下了目光。

韩重向下推动蛇形弯钩。在走出石屋前,他已经用火镰点燃了绳子。现在火绳揿入药室,刹那间红光闪现,一声轰响,韩重面前升起一团硝烟。

韩重不再理会他,转头对着众人说:“但是,世上确实有叛徒。他们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表面上对米里库忠心不二,背地里搞阴谋诡计。而且——”他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这些叛徒就坐在我们中间。”

“一、二、三。”韩重默念着步数,向前走了三步。他的双臂极其平稳,没有丝毫颤抖。此时此刻,他眼前的一切显得生动鲜活,整个世界的色彩好像调高了一个亮度。

这句话就像一声闷雷,把所有人炸得脸色大变。整个大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都张口结舌地看着韩重。

韩重说:“好。”然后端起火铳,木柄抵在腋下,铳口指着鹫群首领。那人侧着脑袋,好奇地看着火铳,身后的随从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韩重想干什么。

韩重拍了拍手,两排士兵手持大棒,应声而入。他们站在大厅中间,各自面向一边,正对着参加会议的人。

那人“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我就是。你这狗崽子是他们说的米里库?”

韩重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似乎在一个一个地掂量,最后,在一个人身上停了下来。“达尼!”他高声叫道。被点名的人铁青着脸,站了起来。韩重哼了一声,说:“我是米里库,这里哪怕一只苍蝇飞过,我都知道它的心思。你这个叛徒!带走。”

韩重走到昆卡身边,身后就是鳄头神像。他正对着那个文身者,大声说:“你就是他们的首领?”

那人合起双手,恳求说:“不是我。米里库,真的不是我,我是忠诚的。”韩重挥了挥手,两个士兵走上前,把他拖出来,捆缚了手,押出大厅。

昆卡站在鳄头神像下面。在大厅的另一头,是十来个粗壮的男人,个个手持棍棒或长矛。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站在他们前面。这人肩膀宽厚,肌肉虬结,骷髅文身从锁骨一直延伸到小腹。脸上涂了红色油彩,几根竖道从额头向下,穿过脸颊,汇集在下巴上,颜色鲜艳得像是能滴出血来。他的嘴唇上镶嵌着几枚尖利的兽牙,向外龇着。在这团装饰物中间,是一双泛满红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韩重。

“拉克!”一个头人犹豫片刻,站了起来。他也被捆起来,押到了外面。

很多人拥挤在那里。韩重也不理会他们,目不斜视地走进大厅。所到之处,人们自动闪到两旁,给他让出道路。

“洛哈!”

韩重强迫自己深呼吸。他一边呼吸,一边数数,数到十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走出石屋,朝大厅后门走去。

“马杜卡!”

昆卡上下打量着韩重,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改变了念头,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韩重念到一个又一个名字,每个被点名的人都被抓走了。越往后念,大厅里的气氛越压抑。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赤裸裸的恐惧。最后,韩重念到第十四个名字,是刚才那个发言的头人。

韩重点了点头:“好,你先去,我这就过来。”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全身筛糠似的抖。

“大厅。”

韩重抿着嘴唇,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直到他再也支撑不住,眼看就要摔倒,韩重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当然没有你!你是老实人,有什么话说在当面,不像那些叛徒,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回去好好干,米里库什么都知道。”

“在哪儿?”

头人整个心都融化了。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不由得浑身发热,亢奋地说:“是,是,我一定好好干,决不辜负米里库的信任!”他环顾四周,忽然大声喊叫了起来,“米里库万岁!米里库是最伟大的神!”

“有个鹫群的首领要见你。”昆卡心平气和地说。

在座的人们一个个如梦初醒,也跟着大喊起来:“米里库万岁!米里库是最伟大的神!”声音洪亮得快把房子都掀起来了,广场上的麻雀被吓得扑棱棱乱飞。他们面面相觑,都做出欢喜的表情,喊了又喊,喊了又喊,简直停不下来,而且也没人敢第一个停下来。韩重微笑不语,目光挨个扫过那些欢呼的人。每个被他眼神扫到的人,都加倍卖力地叫喊。很多人都注意到,韩重那双眼在昆卡脸上停留的时间最长。

果然,没过多久,这扇门被轻轻推开,昆卡站在那里,挡住了外面的阳光。

韩重终于伸出双手,做出往下压的姿势,喊叫声渐渐止息。他站起身来,朝外面的广场走去。人群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他们来了。韩重睁开眼,凶狠地盯着面前的门。

那十三个人被剥去上衣,绑在一排木桩上。每个人身后都有手持木棒的士兵。韩重停在他们面前两三步的地方,抱起胳膊,凶狠地看着他们。这些人发出一阵阵求饶的声音,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冤屈。韩重默默听着,也不说话。过了片刻,他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等太阳高高升起,光线变得火辣,外面开始传来喧嚣声。韩重知道,这是周围的村民看热闹来了。反正这帮混蛋知道鹫群今天不是冲他们来的。喧哗声波浪般地此起彼伏,韩重也不在意,自顾闭目养神。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声音忽然消失了,外面变得安静起来。

行刑从最左边的木桩开始。士兵抡起木棒,重重砸在囚犯的天灵盖上。囚犯惨叫了一声,鼻子和眼睛一起渗出血来。然后是第二棒,第三棒……就像渔夫在拿棒子砸一条鱼。偌大的广场上,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只有棒子落在头骨上的闷响。

然后,他就盘腿坐在地上,静静地等待。

到了第五棒的时候,囚犯一动不动了。

第二天一大早,韩重就开始做准备。他把送来的早饭一口不剩地全部吃光。就连碗底剩的渣子,他也伸出舌头舔得干干净净。吃完饭后,他把所有装备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看时间还早,他又到树丛里方便了一下,把身体负担彻底排空。

其他囚犯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们大张着嘴,浑身瘫软,脸上显出绝望的表情。韩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他们一阵惊恐,向后退了半步。等他们回过神来,就开始纷纷表态:

桑桑皱起了眉头,刚想说话,韩重打断了她:“不过,我真的会放霹雳。”

“这帮叛徒死有余辜!”

他转过身,看着桑桑说:“我没地方可去。”

“幸亏米里库识破了他们……”

有个东西在他心头闪了一下,照亮了一大片黑暗模糊的区域。韩重闭上了眼,细细咀嚼着这个启示。过了好一阵,他慢慢睁开了眼,觉得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这是一帮蛮子,而蛮子就是蛮子。

“对毒蛇决不能手软。”

韩重跳起来,光着屁股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他没读过书,也不认字,但脑子灵活,也见过足够的世面,不会轻易认输。他翻来覆去地盘算,想要找到一条出路。这么多危险他都闯过来了,就连宝船队的刀斧手都没能砍掉自己的脑袋,又怎么会死在这帮蛮子手里呢?关键在于要搞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走着走着,韩重忽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外面的月亮。不,昆卡并不想害自己,只是拿他做实验。如果他真是米里库,这么做就能逼他现身;如果他不是米里库,那死掉又有什么关系呢?反过来说,昆卡比谁都更愿意他是米里库。

韩重又举起了手,行刑有条不紊地进行,大约一顿饭的工夫,十三个人全部被处死。他们的尸体排成一排,耷拉着脑袋,像是在凝视脚下的那汪鲜血。

“他们不相信你是米里库,所以要弄死你。能弄死你,你当然就不是米里库。”桑桑也坐了起来,盯着韩重的眼睛,说,“你今天晚上就得走,不然就晚了。他们人多,你打不过他们的。”

韩重慢慢地踱着步,巡视了一圈尸体。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畏畏缩缩的人群宣布:“今天是胜利的日子,我们清除了叛徒。晚上要在广场举行庆祝宴会。”

王八蛋!韩重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这个杂种提都没跟我提,就把我给卖了!他稳了稳心神,又问:“他们为什么要找我麻烦?”

他的目光凌厉地扫了过去:“每个人都要不醉不归。”

“昆卡一直没发话,可是今天下午他说可以。”

一个个火把点起来了。在火光照耀下,能看到好几排长桌,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烤野猪肉、炖鸡、腌里脊、烤鱼、羊排、虾饼、炸蜜糕、椰浆饭……外边堆着一圈水果,连枝带叶,把长桌装饰得犹如一幅幅静物画。远处是绑缚着的十三具尸体。他们的头发都被拴在木桩上,把头颅拉了起来。这些尸体仰着面孔,瞪着无神的眼睛,像是在围观这场宴会。

“昆卡怎么说?”

食物虽然丰盛,但气氛还是很压抑。大家都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有人还努力讲了一些笑话,周围的人都报以夸张的大笑。但是笑着笑着,大家又会不约而同地忽然停下,然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不用在神庙里杀你。他们找到昆卡,说要把你带出去较量一番,看你到底是不是米里库。”

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因为韩重正在观察他们。每到举办宴会的时候,韩重都会留心谁喝醉了,谁又没喝醉。没喝醉的人往往被认为心里有鬼,害怕酒后吐真言。这次也不例外,韩重端着酒杯,默默地穿行在各个长桌之间。按照惯例,这个时候没人敢和他打招呼。大家都装作没注意到韩重的样子,浑身僵硬地猛灌酒。

韩重大惊失色:“怎么会呢?不是说他们不敢在神庙里杀人吗?”

今天韩重也有点喝醉了。老妇人的预言始终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他觉得自己今天做的事情是对的,但又不能百分百确定。正是这份不确定让他格外烦躁,也就比平时多喝了几杯。他走起路来有点发飘,心头有股热血在涌,想找点事情做一做。

“鹫群也知道了。东边有一帮特别凶的鹫群,他们的头儿说要来弄死你。”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后面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

韩重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韩重在一张桌子前停下了。昆卡就坐在那里。韩重挥了挥手,周围的人连忙闪开,他一屁股坐在昆卡身旁。

“说你是米里库。”

“米里库。”昆卡恭敬地俯首致意。

“说什么?”

韩重也不说话。他侧过身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昆卡。周围的人们察觉到气氛不对,都偷偷往这里张望。

桑桑侧过身子,用手支着脑袋,对他说:“他们都知道你了。好多村子都知道了。昆卡让人到处去说。”

“昆卡,”韩重终于开口了,“你对今天的事怎么看?”

“为什么?”

昆卡平静地说:“米里库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你得走,回你来的地方。不然的话,你会死。”

“那些叛徒该不该死?”

“什么?”韩重第一反应是自己没学好当地的话,听差了。想了一想,觉得并没听错,就坐起身子,诧异地盯着桑桑。

“只要是叛徒,都该死。”

欲望的潮水渐渐消退,他们并排躺在石屋里。门开着,凉风习习,月光柔和地洒在两人的裸体上,空气里弥漫着腥腥的味道。韩重的手指绕着她的肚脐,缓缓画着圆圈。韩重想,热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虽然不够丰腴,但确实有一套。一股慵懒舒适的感觉涌了上来,简直就像骨头在朝外冒泡。他昏昏沉沉,觉得快要睡着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桑桑忽然说了一句让他吃惊的话:“你得走。”

韩重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可疑。他平静的表情可疑,端酒杯的样子可疑,说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更可疑。韩重忽然沉下脸,冷冷地说:“这些叛徒里,有好几个都是你任命的。”

韩重忍不住嘴角上挑,微笑起来。她来得正是时候。韩重什么都没说,一把拥她入怀,手深深插入她的衣服里。桑桑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用手紧紧箍住了韩重的腰。韩重拥着她走上台阶,一边走一边想:“看来那一刀砍得真值。”

昆卡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惶,但很快就镇静下来:“米里库给了我权柄,很多头人都是我任命的。”

每天晚上,韩重都会趁没人的时候散会儿步。他总是顺着台阶下到广场,绕着黑沉沉的废墟踱来踱去,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办。今天刚走到拐角处,黑暗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韩重吓得差点喊了出来。但是他借着月色,认出了桑桑。她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正猫一般地盯着自己。

“结果任命了叛徒。”

桑桑好多天都没出现,韩重几乎以为她忘了自己。可是她忽然露面了。

“我没有米里库的本领,所以会犯错误。”

直到昆卡走了,韩重才想起一件事,过去这么多天,昆卡从没打听过自己叫什么,又来自哪里。

“那你觉得这里还有叛徒吗?”

“当然,这只是个传说,谁也没真的见到过。”昆卡的目光在韩重脸上盘旋,似乎在评估他的分量,“但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传说。”

昆卡犹豫了片刻,说:“米里库,我不知道。”

韩重警惕地支棱起耳朵,没有说话。

“连怀疑的对象都没有吗?”

“米里库从大海深处走来,给世间带来了和平。”昆卡摊开手,望着自己的手掌,“他的手心有米里库之环,能够发出霹雳。”

昆卡朝四周望了望:“米里库,我觉得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讲。”

昆卡连说带比画,韩重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米里库是指“施放雷霆者”或者“施放霹雳者”。

韩重的酒劲儿上来了,他蛮横地说:“我就要你在这里讲!”

“米里库是什么?”

“米里库,你喝得有点多了。”

过了片刻,昆卡又开口说:“据说很久以前,世上也有过这样的日子。后来,神派出了米里库。”

韩重死死地盯着他,忽然间,那个深藏已久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炸开了。他把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声说:“住口!你这个伪君子!”

韩重点了点头,他也不信那个鳄鱼头能回答问题。

昆卡的脸骤然变色。

昆卡断断续续介绍完情况后,黯然说:“这个世道在流血。人变成了野兽。你吃我,我吃你。尸体腐烂,无人掩埋。谁也不敢随意行走。庄稼烂在地里,孩子也没有足够的奶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呢?我向神发问,可神没有回答。”

喝下去的酒好像都变成了燃料,让韩重的血液在疯狂燃烧。他咆哮了起来:“你就会装好人,到处收买人心!别忘了,我才是米里库,没有我,你屁都不是!你只能躲在神庙里,见到那些鹫群就像狗一样地低三下四!是我给了你今天的地位!”

韩重听到的鼓声,就是村民们敲响的警报。只是桑桑比较倒霉,当时正滞留在丛林里,来不及逃入神庙。至于她为什么会待在那里,昆卡没有解释。韩重猜测她是给旧神送东西去了,可又怕昆卡不悦,也就没多嘴。总之,桑桑无意中落入险境,幸亏韩重救了她。

昆卡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没错,是米里库给了我今天的地位。”

好在还有神庙。神庙曾经非常兴盛,现在衰败了,一点点沦为废墟。但即便如此,它在人心中还是有魔力的。即便最强横的鹫群,也不敢公然在神庙的领地里杀人放火。于是,一旦发现敌人逼近,附近的村民就会蜂拥而来,在神庙避难。

“可是你一点都不感激我!”韩重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昆卡。没错,就是他。老妇人说的就是他。除了他,谁还有能力搞叛变?韩重大喊道:“你管起杂事来倒是积极得很,对你有好处嘛。可我交代给你的事儿,你就总是阳奉阴违!说到底,你从来就不服我。当年你干的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坐等着那些鹫群来杀我,事先连提都不提一句。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

戴骨链的男人名叫昆卡。用中土的话来说,他大致算是一名祭司。整个海岛有五座神庙,昆卡服务的鳄头神庙是其中之一。昆卡向他介绍了海岛的情况。有些地方韩重听不太懂,只能连蒙带猜,不过也知道了个大概。这座岛与世隔绝,很久以前和外界可能有联系,但这种联系早就中断了。海岛上有上百个村庄,村民主要靠稻米、鱼虾和水果为食。它曾有过和平的时代,如今却陷入了动荡。村庄之间彼此猜疑,经常发生冲突。山林里还盘踞着多股匪徒。他们经常出来奸杀淫掠,视人命为草芥。韩重在林子里见到的尸体,就是他们干的“好事”。村民管这些匪徒叫“鹫群”(至少韩重是这么理解的),因为他们所到之处,必有尸体。

“当初我不知道你是米里库……”

韩重跟着他渐渐学会了当地语言。虽然还是词不达意,但加上手势和表情,勉强能和人交流。韩重随宝船队游历时,并不觉得自己很有语言天赋,但他学起这里的话,却丝毫不觉得吃力。当然,它的语言结构比较简单,卷舌音和喉音也都不多,比较容易上手。但何以学得如此轻松,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韩重一把揪住昆卡的衣领,凑在他的眼前咆哮:“住嘴!住嘴!如果我发不出霹雳,你就会把我踢出神庙,让那些鹫群弄死我,对不对?你从来就是个叛徒,现在还是个叛徒。你到处捞取名誉,安插亲信,今天杀的这些害虫,倒有一半是你的党羽!”

太阳落山后,广场上的人群渐渐离开,桑桑也走了。废墟周围变得安静起来。戴骨链的男人安排韩重住在左边的一间石屋里。在其后的二十多天里,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和韩重待在一起。

昆卡一直受人尊敬,哪怕韩重跟他说话也总是客客气气的,现在当众受到羞辱,也愤怒起来了。他脸涨得通红,用力将韩重推开,大声说:“米里库,你喝多了!这里没有那么多叛徒,是你疑心病太重了。”

戴骨链的男人放下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若有所思地看着韩重。他表情凝重,但一句话都没说。韩重惊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心头一片惘然。

“混蛋!”韩重伸手还想抓他,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你当初就想害死我,你……”

一阵寒意顺着脊骨爬上了他的脖颈,浑身汗毛几乎都竖起来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手上有褐斑。至少在宝船队的时候绝对没有。那就是在岛上长出来的。可在什么时候?而且这毫无道理啊。

昆卡冲他喊了起来:“是我第一个承认你是米里库的!别忘了,当初你中了毒箭,也是我救了你一条命。没有我,你早死了!”

韩重也低头看去,发现自己两个掌心都有圆圆的褐斑。翻过来再看手背,也有这样的褐斑,似乎很久以前曾有什么东西贯穿了手掌,留下了这样的伤口。

“你这狗杂种!我宰了你!”听到昆卡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到这事,韩重气得发狂。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抽出腰间的刀,双手紧握,猛地朝昆卡扑了过去。事后回想起来,他也不能确定自己当时到底有没有杀死昆卡的意图。只能说,在酒精和愤怒的双重刺激下,他整个人都癫狂了。也许他以为昆卡会躲开,可是并没有。他和昆卡几乎撞在了一起。力量太大了,那把刀深深地插入昆卡的腹部。昆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趔趄了两步,向后仰面倒了下去。他张开口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只是喷出了一点血沫,然后整个人骤然松弛下来。

然后,戴骨链的男人忽然伸出手,攥住韩重的手腕。韩重一惊,强自克制着没有甩开。他把韩重的手拉到面前,仔细看着手心。

他死了。

桑桑走上前,跟这个男人交谈起来。他听得很认真,有时还会打断桑桑,提出一些问题。等他们说完了,这男人走上前来,绕着韩重走了一圈,还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火铳袋和腰刀。然后,他对韩重说了几句话,韩重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

韩重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的那团怒火熄灭了,只留下一片惶惑。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昆卡,又扫视了一圈周围惊恐的人群,转过身慢慢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迈过层层台阶,他们走进正中间的石屋。这间屋子纵深很长,也很空旷。最里面是座很高的神像,人的身体,鳄鱼的脑袋,相当狰狞。神像表层涂着油彩,但天长日久,已经剥落殆尽,露出下面黝黑的木色。神像前站着几个人,穿着比较整齐,看上去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为首的男人高大瘦削,神情倨傲,胸前挂着一串骨链。

人群里冲出了一个人。他抱住昆卡用力晃动,然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广场里的每个人都认得这人。他是昆卡的儿子,负责管理神庙的仓库。

这片石头废墟前有个广场。至少五六百人聚集在那里,男女老少都有。男人穿着苎麻做的筒裤,女人穿着抹胸和纱笼,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愁苦,透出潦倒的气象。他们围拢过来,好奇地观望着韩重,胆子大的甚至还伸出手来,想摸一摸他的衣服。十几个年轻人拿着棍棒,把他们赶到一旁,引领韩重朝台阶走去。

昆卡的儿子放下尸体,瞪着韩重的背影,嘴里发着野兽般的嘶吼。他踌躇了瞬间,忽然爬起来,朝韩重冲了过去。有人想伸手拉他,却被他用力甩开了。

面前是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它有一个长方形的台基,经过几十级阶梯,通向顶部的一排房屋。这些房屋全由青石砌成,高大雄伟,有种粗犷的威严感。在房屋前,竖立着十几个石制人像,一个个造型各异,表情空洞,远远望去就像远古洪荒时代的巨人。只是它们风化严重,有几具甚至齐膝而断,倾倒在地面上。不仅石像如此,整个建筑也都残破不堪。阶石断裂,乱草丛生,房屋也有渐趋坍塌的迹象。以前它也许很壮丽,可如今却只剩下了昔日的空壳,形同断壁残垣。

韩重感觉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快步朝自己座位跑了过去。刀还留在昆卡身上,但火铳在座位旁边竖着。韩重一把抓了起来,转身将铳口对着昆卡的儿子。

门内的情景让韩重大吃一惊。

昆卡的儿子猛地停住了脚步。他看着黑洞洞的铳口,脸上显出恐惧的表情。广场上的人都屏息凝神,谁也不敢走过来。这时要想从袋子里掏出火石,点燃引火绳,已经来不及了。韩重只能这样对峙着,希望把对方震慑住。

桑桑对韩重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韩重只好耐心等待。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木门缓缓打开了。桑桑连忙拽着韩重,快步跑了进去。

昆卡的儿子呆呆地望着火铳,脸上渐渐浮起一个惨笑。他低低说了一声“阿爸”,就朝火铳扑去。

桑桑转到木门前,用力拍了几下。有两个人出现在方形孔的后面。桑桑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又指着韩重比画了几下。那两个人看着韩重,满脸吃惊的表情,他们冲桑桑嚷嚷了一会儿,就跑开了。

韩重本应抡起火铳当棍子用,可情急之下居然没想起来。他下意识地推动弯钩,当然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对方已经冲到他眼前,双手死死攥住了铳管。韩重用力向后拽,没想到对方忽然撒手,他猛地向后跌倒,摔在座位前面。昆卡的儿子扑到他的身上,抡拳朝他脸上砸了过去。韩重发出一声惨叫。他用力推对方,却没能推开,刹那间只觉得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脸上,连喘气都喘不上来。他最少挨了十几拳,才找到了一个机会,曲起腿把对方蹬开了。

土墙很高,也很长,朝两边伸展出了很远,但是年久失修,看着破破烂烂的。在韩重他们右侧,有扇厚厚的木门,上面开了几个方形孔,墙内的人可以凭此查看外面的情形。

韩重爬起身来,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来人!”昆卡的儿子又扑了上来。韩重向后退了两步,给了他一个重重的勾拳。拳头就像打在麻袋上似的,发出一声闷响。昆卡的儿子晃悠了一下,又接着往上冲。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卫兵终于回过神来,跑上前合力把他扑倒在地。昆卡的儿子被死死地按在地上。他仰着脸,望向韩重,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桑桑领着他在丛林里穿行。她不时停下来,满脸严肃地倾听周围的动静。韩重也不敢出声,紧紧地跟在她后面。他们左转右转,一会儿跳过水沟,一会儿爬过土丘,中间还穿越了几块稻田。过了大半个时辰,桑桑才在一圈土墙前面停了下来。

韩重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子,胸膛剧烈起伏,直喘粗气。他的衣服被撕破了,脸上全是血,前胸也伤了一大块。那根火铳掉在地上,无人过问。广场上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看着他,一张张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就连那几个跑来帮他的卫兵,也都悄悄交换眼神,显出诡异的样子。

女人叫“桑桑”,但发音的时候舌头有点上卷,听起来也有点像“商商”。她指着自己,把这个词念了好几遍,韩重确信这就是她的名字。

韩重终于调整好了呼吸。他下令说:“绑到柱子上。”

卫兵们一语不发,把昆卡的儿子架到木桩前,牢牢地捆了起来。

就这样,命运的幕布拉开了。

韩重走到他跟前,指了指一个卫兵,又指了指地上的木棒。卫兵默默捡起木棒。

韩重感觉到下体正在变得坚硬。他长长嘘了口气,蹭了蹭刀上的血,朝女人走了过去。

昆卡的儿子看着韩重,忽然傻傻地笑了起来:“你不是米里库。”卫兵的木棒悬在了空中,没有往下落。

韩重转过身去,望向那个女人。她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胯旁,注视着韩重,微微张着嘴,脸上毫无羞涩。阳光暴雨般地洒落,给她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砸!”

韩重拿脚轻轻拨了他一下,没有动静,只是血还在慢慢渗出,把周围的草地染得暗红一片。

“他说过,我还不信。可你真不是米里库。”

韩重犹豫片刻,然后心一横,挺刀斜劈,自左肩切至右腰,把这个男人砍翻在地。怕他不死,韩重又对准脖子补了一刀。一小股血从颈动脉喷了出来,水管似的咝咝作响。男人双手掩住咽喉,嘴里发出大口吸气的声音,在地上扭动了两下,然后就直着腿不动了。那双眼睛瞪得铜铃一般,死死地望着天空。

“混蛋,砸呀!”韩重怒喝。木棒终于画出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天灵盖上,发出颅骨碎裂的声音。那双瞪着韩重的眼睛一动不动,从内到外慢慢泛出一片血红。

一声轻响,木棒被削成两截。光屁股男人拿着半截木棒,一脸惊诧的表情。震惊之余,连阳具也耷拉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垂在两腿间。

两下,三下。瞳孔扩散,光芒消失。

可惜这个光屁股男人听不懂。他反而更加激动,晃着大棒朝韩重扑了过来。棒子抡了一个圆圈,挂着风声,砸向韩重的脑袋。韩重一个后跳,棒子抡空。男人不依不饶,又举起棒子,朝他砸来。韩重稍微下蹲,提起环首刀,自下而上迎了过去。

韩重转过身,撩起上衣擦了擦脸上的血。人们聚在一起,成了一团厚厚的人墙。他们站在韩重对面,一言不发。

韩重也赶忙爬起来,从腰间抽出环首刀,横在胸前。眼看男人越来越近,他朝后退了几步,大声辩解说:“我就过路的,你们忙你们的,跟我没关系。”

韩重默默走了过去,人群很自然地让出一条通路。他来到昆卡的尸体旁,想把刀抽出来。刀卡得很紧,第一次没能抽得出来。韩重只好用脚踩住尸体的胯骨,两手握住刀柄,这才拔了出来。他收刀入鞘,又回到座位旁,捡起了火铳,背在身后。火把的光照过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男人大叫一声,从女人身上跳了开去。他从地上抄起一根四尺左右的木棒,木棒顶端有个圆形的疙瘩。男人挥舞着木棒,朝着韩重大踏步走了过来。他下身还是赤条条的,生殖器雄赳赳地挺立着,显得意气昂扬。

人们还聚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韩重失魂落魄地走到大厅门口。进门之前,他回过身看了看人群,但什么都没说。

韩重不由得身子往后一缩。他以为这女人会叫起来,但是并没有。她只是愣愣地望着韩重,任由男人在她身上起伏。但是男人动了几下,似乎感觉到了不对头。他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去,发现了草丛里的韩重。

就像大部分热带地区的人一样,她的肤色较深,整个人也显得比较瘦。除此之外,她的脸庞棱角分明,眉宇间有种野性的活力,尤其是眼睛,亮得像黑色火炭一般。现在,这双眼就正对着韩重的目光。

韩重在恍惚不安中度过了三天。周围有种异样的气息,他知道会出事,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当年面对危险的时候,他曾有过真正的勇气,可现在这种勇气消失了。他只是默默地等待着。

韩重想走开,但是距离太近了,他怕引起注意,只好一动不动地伏在原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这时,两个人的搏斗也进入了尾声。女人被按在地上,上身抬不起来,她忽然抬起膝盖,使劲儿顶了一下男人的小腹。男人吃痛,举起手猛地打了她一拳。拳头重重击在颧骨上,把她的脸打得侧了过来。就在这个瞬间,韩重和这女人的眼睛对上了。

第三天晚上,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

是一男一女。女人下半身的衣服被剥掉了,腿上露出一道道血痕,估计是奔跑时被划伤的。男人脸上涂着靛青油彩,压在女人身上。两具赤裸的躯体挣扎扭动着,远远望去,就像浩瀚绿海中两只搏斗的小兽。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韩重正在卧室里,旁边是两个半裸的女人。侍卫长按惯例守在门口。脚步声很嘈杂,听上去应该有一大群人。韩重虽然脸色变得苍白,却一动没动。两个女人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从侧门溜走了。

走到距离十来步的地方,韩重停下来,伏在草丛里,朝那里窥看。一开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韩重调整了一下位置,往右侧轻轻挪了挪,这次他看清楚了。

人群涌到了门口。侍卫长推开大门,引着这群人走到韩重面前。领头的是南部村落的一个军官。韩重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揪住韩重的胸口,把他重重摔在地上。人群围上来,对韩重拳打脚踢。韩重一开始不吭声,忍着,后来疼得实在受不过,开始小声地呻吟、求饶。侍卫长薅着头发,把他的脑袋拉了起来,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韩重探头出来,偷偷张望。视线被草木挡住了,什么也看不到。韩重犹豫片刻,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声音越来越近,现在他能分辨出是两个人在扭打,还有叽里咕噜的对话声。

过了好一阵儿,殴打终于停止了。几个人架着韩重,来到外面的广场上,剩下的人紧紧跟在后面。木桩上的尸体早就被运走了,韩重被带到一个空木桩前面。他们让韩重跪在地上,拉高他的双手,然后拿起石块,将两枚锋利的木钉砸进他的掌心。钉子横贯而过,把韩重的手牢牢地钉在木桩上。韩重发出一声声的惨号,可谁也没理会。

咚的一声,似乎有人摔倒。脚步声变成了一堆嘈杂的乱音。

为首的军头拽起韩重的头发,强迫他对着自己的脸。“我们要让大家都来看你这熊样,好知道你是个冒牌货。等看够了,再慢慢弄死你。”

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很急促,像是在奔跑,其中一人还在叫喊。但喊的是什么,韩重就完全听不懂了。

临走的时候,有个人迈步上前,又朝韩重脸上吐了口唾沫。韩重认得他,是那个被自己点名恫吓过的头人。

韩重急忙奔向最近的一棵树,将身子藏在树后。

对于后面的事情,韩重的记忆相当混乱。他甚至搞不清楚经历了几个时辰还是几天。他只记得有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有时候是一两个人,有时候是很多人。时不时地就会有人殴打他,扇嘴巴,拿脚踹,还有人朝他头上撒尿。而白天的太阳比殴打还可怕,他整个身体被炙得像块烤肉,滚烫滚烫的。皮肤疼,手心疼,就连每个关节也都疼得让人发狂。疼痛把时间感都扭曲了,他分辨不出一个时辰和另一个时辰的区别。在浑浑噩噩中,他模糊想起过一件事。当年他曾把一个拖欠贡品的头人捆在木桩上,那人的感受可能就是现在这样吧。

韩重强迫自己扭过头去,继续向前赶路。他神经质地不断扫视周围,心头泛起一阵阵恐惧。他有种冲动,想原路返回,找那个老妇人再好好问一问,但又觉得那是白费力气。就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韩重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好像就来自左边不远的地方。

到后来,最难受的是渴。那些人一滴水都没给他。韩重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裂开了,舌头肿得像是堵住了整个嘴巴。全身的血液也都变成了泥浆,黏糊糊的。他想求别人给他水喝,但是喉咙里像有一块火炭,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咝咝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怪异。

又走了一两百步,韩重看到了第二具尸体。他俯身趴在一株大蕉下面,全身赤裸。他还没风干,肌肉呈现出蓝黑色。从腐烂状态看,死了应该不到半个月。

他几度昏厥过去。到后来他热切地盼着自己永远昏厥过去,就这么死掉。可是他还是醒来了。

一具干尸,双手被反缚在树上,脑袋垂在胸前。他的脸颊已经腐烂掉了,露出白白的牙齿,看上去像是在咧嘴而笑。韩重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但这个场景还是让他打了个冷战。他四下打量,周围一片静寂,没什么异样。但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在那些蕉丛深处,还有更多的尸体。韩重低下头,加快脚步,从干尸前走了过去。

是被人推醒的。那是在晚上,月光似水,周围寂寂无声。他勉强抬起头来,看到面前有一个女人,她正瞪着野猫般的眼睛望着自己。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这是桑桑。

直到他看到那具尸体,才猛然惊醒。

桑桑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重重地抽了他一个嘴巴。

说是路,其实也就是人们踩出来的行迹。小路随着地势蜿蜒起伏,两侧除了大蕉以外,还能看到箭竹和菠萝蜜树。阳光狂烈地烤炙着大地,树木也遮挡不住,放眼望去,尽是耀眼的光海。韩重被晒得昏昏沉沉,头脑一片混沌。

韩重呆呆地望着她,心头一片错愕。没等他反应过来,桑桑提起一个罐子,凑到他唇边。是水!韩重把脑袋埋了进去,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喝了又喝,喝了又喝,直到桑桑把罐子拿开,他还伸长脖子,噘着嘴去追那个罐子,想再多喝一口。

韩重悄悄退出,掩上了木门。他盯着面前的小路,想了一想,踏上左边第二条。

桑桑凑在他耳边说:“他们狂欢了两天,差不多都喝醉了。剩下的几个,我也让姐妹们把他们拖住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快逃吧。”说着,她拿出一把钳子似的东西,用力拽掉韩重手心里的木钉。韩重疼得浑身抽搐,出了一脑门虚汗,但忍住了没有呻吟。悬挂得太久了,韩重的胳膊变得僵硬麻木。他花了好长时间,才一点一点把胳膊放了下来。凑近月光一看,掌心里有两个深孔,血从里面汩汩地往外涌。

老妇人却不肯回答了。她摇了摇头,将双手搭在膝盖上,白发垂落,遮住了脸。她就像老僧入定一般,无论韩重再问什么,都不予理会。一时之间,韩重不知道该不该拿刀逼问她,可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弃了。他不敢。不管是小屋,还是这个老妇人,都让他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桑桑往伤口上抹了点绿油油的药膏,然后用两块布简单缠了一下。

“那鼓声是怎么回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从后门走。能跑多远跑多远,再也不要回来了。”桑桑用脚轻踢了一下地上的袋子,“这里有口粮,有干肉,有水壶,还有一点零七八碎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也给你偷来了,兴许有用。别看那帮人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却都不敢碰这两样东西。”

“没什么分别,其实到头来都差不多。”老妇人寻思了一会儿,说,“那你就走从左数第二条吧。”

果然,环首刀和火铳袋都在。韩重挣扎着把刀系在腰上,拄着火铳慢慢站起了身子,对桑桑说:“我带你一起走吧。”

韩重朝门外张望了一下:“这里有好几条小路,我该走哪一条?”

“你这种男人,可真是自以为是。”桑桑语带轻蔑地说。她用力推了韩重一把,“逃吧,逃回你来的地方。不然来不及了。”

老妇人垂下眼睛,一脸疲惫地说:“唉,连吃的都没有,你在我这儿待着也没什么用。去吧,到村子里去吧。这些年死的人太多了。听到鼓声了吧?又有人要死了。你还是赶紧上路吧。”

听她这么说,韩重顿时有了一种轻松感。他不能不说这话,但真要带上桑桑逃跑,恐怕会是个大大的拖累。这是个好姑娘,韩重心头泛起一阵感激之情。他伸手想去摸桑桑的脸,她却躲开了。桑桑提起水罐,快步朝围墙走去,就这样在他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韩重看着她,心头升起无数个疑问,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

韩重逃了整整一夜。

老妇人摇了摇头:“这个岛有很多村子,村子里有很多人。但是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会说你的话。我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一开始他只觉得浑身既疼痛,又疲惫,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但是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他慢慢忽略了身体上的不适,脚步逐渐轻快起来。长时间没有活动的肢体,一旦运动起来,居然有种奇特的舒爽。韩重避开平地,尽量在丛林里走。等他觉得稍微安全点,就坐下来吃了点米糕和干肉。如果由着性子,他能把袋子里的东西全吃光,可是他强行控制住,连水也没舍得多喝。吃喝完毕,他感觉状态又恢复了不少,就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没有。”韩重怕她追问,连忙换了个话题,“你怎么会说华言?这里的人都会说华言吗?”

月光很明亮,丛林里的小径像浸在牛奶里似的,发出莹莹的一层薄辉。草非常柔软,踩在脚下就像茵褥。丛林里一片静谧,凝神屏息才能听到四下里的虫鸣。韩重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生活过的乡村,夜晚也是这样洒满了月光,青草丛生,昆虫轻鸣。那时的自己无忧无虑,只顾玩耍奔跑,既不知道世间的险恶,也不知道自身的险恶。

老妇人心平气和地发着牢骚:“看看这里都成什么样子了。以前姑娘们还经常过来送点东西,这些年世道太乱,她们也不怎么敢来了。我想供奉神,也拿不出什么供品。连我自己每天也只能半饥半饱。对了,你有吃的吗?”她忽然抬起头,颇为期待地看着韩重。

韩重朝着南方而行。那里的村子似乎更恭顺些,也许能找到一批追随者,卷土重来。韩重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想:自己他妈的当然不是什么圣人,但是没自己镇着,这个烂海岛只会变成一个强盗窝,人们像狼蛛一样自相残杀。自己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事,结果他们就是这么报答的!等他杀回来,一定要把这帮畜生斩尽诛绝,还要让他们在死前忍受从没有过的痛苦,后悔自己到人世间走一遭。

“我是旧神的人。这片空地本来是祭坛,新神赢了,旧神失败了,所以这里也就荒废了。”她的脑袋轻轻朝身后点了点。韩重朝那里望去,隐约看到一个乌木雕刻的裸女像,肚子凸起,乳房也大得夸张。雕像脖子上套着花环,只是花都枯萎了,它前面还摆着小半盘白米。想来这就是她说的旧神了。

等到晨光熹微时,韩重来到丛林边缘。他认得这里,附近就有一个村庄,头人是他特意提拔的心腹。他决定赌一把,就悄悄溜出丛林,沿着土埂,摸索着朝前走。没走出多远,他就看到了两个村民,站在田里呆呆地望着他。

“等我?你是谁?”韩重诧异地看着老妇人。

韩重犹豫片刻,还是慢慢朝他们走去。他衣服褴褛,形容枯槁,那两个村民一开始似乎把他当成了流浪汉,笑嘻嘻地看着他。等韩重渐渐走近,其中一人忽然露出惊恐的表情,对着同伴低声说了句什么,同伴也惊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韩重,就像白日里撞见了鬼。

“韩重。”她点了点头,似乎在努力记住这个名字,“好吧,我一直在等你。”

他们认出来了。韩重停下脚步,静静观察他们的反应。

“韩重。”

这两个人扭头就往村里跑,连蹦带跳,像兔子一样。韩重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跟过去好。他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没过多久,一大群人从村子里跑出来了。韩重远远望去,觉得为首的就是村里的头人。刚才那两个村民跟在他旁边,朝着韩重的方向指指点点。韩重不由得心生疑虑,要是来欢迎他的话,似乎不该是这么个排场。

她没有理会韩重的问话,又问了一遍:“你现在叫什么?”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一支箭已经劈面而来,从他脸旁掠过。这就像发出了一个信号,那群人忽地朝自己奔过来,发出嘈杂的叫喊声:“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杀死他!”

韩重一惊:“你会说华言?”

韩重转身就往丛林里跑。身后不断传来嗖嗖的箭音,他也不敢回头看,只是拼命地朝丛林里冲。快到丛林的时候,他脚下踉跄,摔了一跤,膝盖也磕破了。他想扔掉身后的背包,但想了想还是没舍得,最后还是掮着背包,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林子。

老妇人睁着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盯着他。过了片刻,她用汉人的语言说:“你叫什么?”

进入林子后,他也顾不得方向,哪儿的树木更密,他就往哪儿跑。韩重一刻都不敢停留,疯了似的朝深处跑了又跑。树枝不断地抽打在脸上,荆棘更是把小腿划出道道血痕,可他几乎毫无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直到所有声音都听不到了,周围又恢复了静寂,他才停下脚步。跑得太猛了,腹股沟一阵阵灼痛,肺感觉憋得要爆炸了,韩重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这人一头干枯的白发,瘦得像是被吸干了血肉,只留下一张皱皱巴巴的皮。那张脸沟壑纵横,纹理如同迷宫一般。韩重还从没见过这么老的人。从神态推测,这是个女人。但与其说她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女人的残骸。

现在暂时安全了,可下一步怎么办?

韩重轻轻地推开了门。小屋内部很黑,阳光从门口涌了进去,点亮了一块长方形的区域。光与暗界限分明,像被刀切开的一般。一个人正盘腿坐在光影交界之处,仰面望着韩重。

韩重有点心灰意懒,只觉得一片茫然。他找了株树,靠着它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四周。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绿,浓郁得像是变成了流淌的墨汁,而天空蓝得像最纯净的琉璃,白云在琉璃上缓缓流动。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了。到了那个时候,这一切还存在吗?难道在他死后,天还是会这么蓝,云还是会这么白?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此时这个念头忽然跳入他的脑海。自己死后,这个世界安然无恙,跟他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他越想越觉得荒谬。

没有反应。

这时,韩重隐隐听到一种声音,是水流声。韩重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方,这水流声又是从哪儿来的。他不太想动,但踌躇片刻,还是勉强爬起来,朝着水流的方向走去。不管怎么样,补充点水也是好的。

韩重定了定心神,走到小屋前。他将手搭在门板上,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

没过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条小溪。小溪不宽,上面浮动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透过雾气,他隐约看到一块空地,周围生长着很多大蕉。

小溪对岸不远处有一块空地,周围环绕着很多大蕉。韩重穿过几排大蕉,走到近前,发现这空地像是一个中心点。六七条小径像轮辐一样,从这里向外延伸,最终消失在蕉丛深处。空地边上还有一间木屋。屋子不大,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木头上覆盖一块块的苔藓,缝隙里长着杂草,爬山虎顺着板壁疯狂生长,整个屋子看上去就像生满绿脓疮的远古怪兽。屋门由几块原木板拼成,半开半掩着。

韩重伏在小溪边,喝了几口水。水又清又凉,入口有点甘甜。小溪看上去不深,蹚过去应该没有问题。韩重站起身来,慢慢地涉水而过,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小心。水底是光滑的鹅卵石,他生怕一脚滑倒,会弄湿袋子里的火药。

韩重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这鼓声是吉是凶,可现在这是他唯一能抓到的东西了。韩重决定还是顺着这个方向继续朝前走。走了三四百步,前方出现了一条小溪。溪水清浅,流速很快,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韩重小心翼翼地涉水而过,生怕一脚滑倒,会弄湿袋子里的火药。

雾打在脸上,像是拂面而过的柳丝,痒痒的。淡淡的水气浸润着他的胸肺,他的脑海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薄雾,心里郁结的痛苦渐渐消融。他渐渐有了种难以描述的轻松感。眼前的一切好像也随之融化,坍塌成了一堆堆色块。色块颤抖着,交汇着。重新凝结,重新固化。

韩重屏气凝神,侧耳倾听。是鼓声。有人在敲鼓,两下,三下,停顿片刻,然后再两下,再三下。韩重攥紧手里的钢刀,朝着那个声音摸索着走去。他停停走走,根据鼓声调整方向,感觉逐渐接近它。可是过了一阵,鼓声忽然停了。

他走到小溪对岸,环顾四周,想不出刚才听到的击鼓声是从哪里传来的。而且,为什么会有鼓声呢?他又回头朝来路看了看,还是搞不清楚方位。他从宝船队偷来的小船就停在海边,可到底是哪个方向,他就说不准了。他在丛林里彻底迷路了。

韩重向后倒退两步,觉得一阵阵地后怕。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脏也扑通扑通地猛跳。就在这个时候,他隐约听到了一种声音,低沉、急促,带着固定的节奏。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心跳声,后来发现不对,声音来自外面。

前方是一片空地。六七条小径像轮辐一样,从空地向外延伸,最终消失在蕉丛深处。空地边上有一间木屋。屋子不大,木头上覆盖着苔藓,板壁上长着很多爬山虎,看上去相当古老了。

它大约茶杯粗细,白色的鳞片细密闪亮,宛若锦绣。蛇被斩成两截,下半截还绕在树枝上,抽搐着越缠越紧。上半截在地上剧烈扭动,蛇头啪啪地敲打着地面,蛇芯咝咝作响,拼命伸向前方。鲜血从断面涌了出来,染红了一小块草地。

他走到小屋前面,轻轻敲了两下门。

一段绳子似的东西坠到了地上。是蛇。

没有反应。

韩重掏出水壶喝了点水,继续挣扎着向前走。他时时刻刻要留神脚下,那里有蝎子。要是被它们蜇伤,恐怕就再也走不出丛林了。韩重抽出了刀。为了保护掌心,刀柄上缠着厚厚的绿丝线。韩重手握刀柄,刀尖冲下,不时地在前面草丛里拨弄一下。走着走着,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什么东西,长长的,白白的,正朝着自己伸过来。韩重一惊,不假思索地侧过身子,抡刀挥去。

他轻轻推开了门。小屋里有一个老妇人盘腿坐在地上。她头发干枯,瘦得像是被吸干了血肉,就留下一张皱皱巴巴的皮。那张脸沟壑纵横,皱纹堆叠得像迷宫一样。

没过多久,韩重就在这片绿海里迷路了。他搞不清楚方向,也不知道来时的海岸在哪里,现在就算想原路返回也不可能了。想到这里,韩重既觉得惶恐,也有点后悔。唉,他要是不捅那娄子就好了。其实就是喝多了,才会在酒桌上和当地蛮子闹起来,最后弄得不可收拾。但祸闯都闯了,要是不逃跑,肯定会被军法处置。说起来,实在是不该喝那么多酒。

老妇人抬头盯着他。过了片刻,她用汉人的语言说:“你叫什么?”

绿色,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绿色,浓郁得爆裂开了一般。这种绿是旺盛到极致的生命,甚至让人联想到极致后的衰朽和腐烂。韩重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自己行走在海底。多年来,他随宝船队航行过大片海域,周围也是无边无际的碧色。可现在,大海似乎翻了过来,把他扣在了下面。

他大吃一惊:“你会说华言?”

丛林外缘主要是椰子树,但是很快就变成了高大的石楠。它们并肩挺立,肥硕的枝叶层层叠叠压在头顶。脚下除了野草之外,还到处是荆棘和野葛,红蚂蚁在其间列队行军。四周透着一种荒蛮气息。

她又问了一遍:“你现在叫什么?”

他漫无目的地漂泊,视野所及,一直是茫茫天海。直到四天以后,他才停靠到这座海岛上。海岸线上有片白沙滩,上面稀疏地长着些棕榈树。沙滩后面是茂密的丛林,像堵墙一样,把海岛内部遮蔽了起来。墙后面肯定有人,韩重对此确信无疑。因为他在沙滩上不仅发现了海鸟蛋和螃蟹窝,还找到了劈开的水瓢。他在沙滩上休整了两天,然后就进入丛林,开始他的探索。在出发前,他特意带上了全套武器,既是防备野兽,也是防备人。韩重知道,人往往比野兽更危险。

“杨栋。”

这座岛应该位于渤泥国的西边,但到底是哪儿,韩重也不知道。几天前,他趁着夜色从宝船队偷偷开溜。为了不被人发现,他选择了一个相反的方向逃跑。没有船会朝这个方向开,所以在地图上是一片空白。

“杨栋。”她点了点头,似乎在努力记住这个名字,“好吧,我一直在等你。”

他的腰间配着一柄环首刀,后端镶着三垒圆环,外面套着木制刀鞘,上头涂了层乌漆。肩上是火铳袋,背后还有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口粮、干肉、水壶和各种零七八碎的东西,加起来很有分量,但他一样都舍不得扔。在这个海岛上,每样东西说不定都能派上用场。

杨栋更加吃惊了:“等我?你是谁?”

空气非常潮湿,几乎能拧出水。韩重浑身都黏糊糊的,有点喘不上气来。他已经走了整整一上午,小腿被荆棘划出了好多血口子,火辣辣地疼,整个人也筋疲力尽,觉得身上的东西越来越重。

老妇人没有回答他。她望着门口的方向,一脸疲倦地说:“我是旧神的人。这次你走左边第三条小路吧。”

杨栋也扭头朝门口望去。他心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却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