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就真的这么做了。难民里精壮汉子多,一路逃难,身上又带了不少武器,棘城人偏偏又没有防范。确实,没逃过难的人,往往不明白人是多么危险的东西。难民们做好了准备,然后忽然发难,把四个城门都关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挨家挨户地杀了过去。他们怕棘城人跑出去,会找他们报复,所以干脆斩草除根。那一天,棘城里到处都是血,号哭声把鸟都给吓飞了。你看楼下的这条街道,挂着很多红灯笼,可当年,那些血把街道染得比灯笼更要红。
“想来想去,他们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把棘城人都杀光,自己住在这儿。
“杀了一天,然后又仔细搜了三天,把藏起来的人也都拖出来杀掉。到最后,棘城的人基本被杀光了。也有逃过一劫的,最多也就几十人吧,被杀掉的却有八九千。现在的棘城人都是当年的难民。当然,也有他们的后代。这些难民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十几岁往下的人不知道这件事,可岁数稍微大点的都知道。他们只是绝口不提,希望这件事彻底被人遗忘。
“但是这些难民不愿意走。好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怎么舍得走?可是棘城不愿意收留他们,怎么办呢?
“棘城特别重视中元节。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这件事。他们还是害怕,想用中元节来安抚那些死掉的人的鬼魂。
穆生交叉起双手,支着下巴,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他说:“当时正是战乱最烈的时候,到处都是难民,还有流寇。棘城这里本来还好,不在流寇的行军路线上,算是一小块太平地界。后来一大批难民来了,有好几千人,男女老幼都有,但主要是壮年男人。总之,他们来到了棘城。棘城人对他们还不错,安排他们住在公廨里,在城外还搭了茅棚。也开了粥厂,当然吃不饱,但也勉强饿不死。棘城人这么干,也是怕他们生事,打算这么敷衍几天,就把他们打发走。棘城太小,确实也养不起这么多难民。
“可是他们不知道,那些鬼魂真的来了,而且就在他们身边。只是这些鬼魂失掉了自己的相貌,所以他们认不出来而已。为什么会失掉相貌呢?因为鬼魂没有肉体,只能凭想象来造出自己的相貌。而这些怨鬼已经忘了生前的事情,也就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相貌。不然的话,这些棘城人怕是要吓死了吧。”
卢生摇头说不知道。
听到穆生说的这番话,卢生瞠目结舌,身上一阵阵发冷,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穆生又望向窗外,指点起来:“你看那个卖炒栗子的老头,是不是挺慈眉善目?当年杀人的时候,可数他下手最狠。那个买栗子的女人,手里还扯着一个孩子,你看到了吗?她们都是被这老头杀死的。先砸死的孩子,就当着这女人的面。当然,那时候老头还没这么老,正年轻力壮呢。不过说来也怪,我发现每年这女人都会到老头儿这里买炒栗子,但买了也不吃。为什么呢?我觉得这些鬼还是模糊记得一点东西,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夜市里这么多店铺,这女人却不由自主,总是到老头儿这儿来。”
卢生觉得一阵阵地害怕,想起身离开,却又不敢。穆生给他斟了杯酒,说:“你知道棘城前些年发生的事儿吗?”
卢生终于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身来,说:“你喝多了。”
穆生看到他的表情,只是笑了笑,说:“我没疯。你可能不信,但我说的都是实话。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穆生笑笑说:“那就不喝了。你陪我走走好吗?我会向你证明我说的不是瞎话。”
卢生张大嘴巴,看着穆生,以为他疯了。
卢生其实最好还是赶紧走开,但是他没有。也许是好奇心太盛,也许是那个青年有种奇特的力量,总之卢生没有拒绝这个邀请。两人结了账,并肩走下酒楼,来到夜市。穆生在袖子里摸索片刻,掏出一枝红艳艳的花来,递给了卢生,说:“拿着它。谁盯着这朵花看,那就是鬼。”
穆生又指点着说:“你再看那个提着凤凰灯笼的孩子,也是个鬼。还有那个老妇人,手里拿着一个食盒。你知道食盒里是什么吗?是她自己的头骨。她怕弄丢了,无论去哪里都随身带着。”
卢生半信半疑地拿起这朵花,举在胸前。他们顺着人流朝前走,一路上,有人对这朵花视若无睹,也有人好奇地打量这朵花。这些人看完了花,还往往冲卢生微笑点头,像是在打招呼。
卢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确实有个卖糖人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从他的手里接过糖人。卢生仔细看了看那姑娘,没看出有什么异样,脸色确实有点发青发白,但那个岁数的姑娘往往如此。
穆生也不说话,只是引着他向前走。棘城不大,没多久两人就到了东城门。今天是中元节,照例不关门。他们就穿过城门,来到外面的郊野。那里有条小河,很多人正在那里放河灯。一盏盏红色的灯漂在水面上,向下游缓缓游去。远远望着,就像是漂浮的红带子。
穆生往楼下指了指,说:“你看到那个卖糖人的了吗?他正把糖人递给一个鬼。”
穆生看了一会儿河灯,说:“放河灯是为了普度冤魂野鬼,可是在冥河上,漂的不是灯,而是骸骨。”说完,他将眼光盯着卢生的胸口。卢生顺着目光低头望去,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他手里擎着的并非鲜花,而是一根惨白的小臂骨。
卢生一脸愕然,说不出话来。
卢生惊叫一声,将臂骨抛在地上。穆生俯身捡起臂骨,又揣回自己袖中,说:“现在你信了吗?”
这个数字不对。棘城人口只有一万上下,周围乡村就算有人进城过节,也不会太多,加起来决不会到两万。卢生向他指出了这一点,穆生却一脸严肃地说:“其中有几千是鬼。”
卢生过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他问穆生:“你到底是谁?”
穆生说:“差不多有两万。”
穆生仰面望着天上的月亮,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他缓缓地说:“我就算是吹笛人吧。”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笛子,大约两尺长,绿莹莹的,发出淡淡的幽光。卢生也不确定它是不是那根臂骨变的。
卢生当然不知道。
穆生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来,然后朝东边的小山走去。卢生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山不高,有月光照着,两个人没用多长时间,就来到了山顶。从这里望去,小小的棘城尽在眼底。那里灯光明亮,照出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亮线,就像一个棋盘。
喝着喝着,穆生忽然停杯,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过了好一阵,他才回过头来,对卢生说:“你知道今天晚上棘城里有多少人吗?”
穆生坐在一块石头上,愣愣地望着棘城,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转头对卢生说:“我该怎么做呢?”
卢生本来就喜欢交际,何况这青年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两个人也就推杯换盏,聊了起来。这客人自称姓穆,就管他叫穆生吧。穆生似乎眼界很广,也有学问,讲起话来很有意思。但到底聊了些什么,卢生也记不太清了,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情太让人吃惊,把前面的谈话都给冲掉了。
卢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客人挪开了手,铜钱上显出“崇祯通宝”四个字来。客人点了点头,说:“那看来今年就是老兄了。”还没等卢生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客人就把话题岔开了,邀请卢生和自己一起喝几杯。
穆生解释说:“是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呢?还是让过去的事情被清算呢?”
卢生觉得对方想拿自己开心,但看看神色却又不像,就随口说是字面。
卢生还是不明白。
客人说,就是猜一猜而已。
穆生就问他:“你觉得棘城里这些人该不该受报应?”
卢生当然很奇怪,问为什么要猜这个。
卢生思考了片刻,说当然应该。
客人从袖里取出一枚铜钱,抛在了空中。等它落在桌面上的时候,他用手掩住了,让卢生猜一猜是字面还是背面。
“可是谁来惩罚?”
卢生说是的。
卢生说,既然有鬼,当然就有阴司,阴司自然会给恶人报应。
卢生谢过后,在对面坐下,点了两个菜,一壶酒。点菜的时候,那客人一直在观察他,等跑堂的转身离开,他开口搭话说:“老兄也是一个人客居棘城?”
穆生摇头叹息说:“为什么人间没有报应,阴间就该有?人做不到的事情,鬼为什么就能做到呢?这不过是生人的妄想罢了。”
那青年笑了一下,冲卢生拱了拱手,表示欢迎。
卢生登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卢生说不是。
穆生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跟你讲这些吗?每年我都会找一个人来,帮我回答这个我回答不了的问题。你不是棘城人,又猜对了那枚铜板,所以你就是我今年要找的人。”
卢生独自溜达了一阵,在十字街口找了家酒肆,想吃点东西再逛。酒肆里早就人满为患,他转悠了一圈也没找到位置。后来还是跑堂的领他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有个单身客人,跑堂的赔着笑过去商量,问能不能拼个桌。那客人是个青年人,长得很俊俏,穿着一身黑袍,上面绣着大团大团的白色牡丹花,在人群中相当醒目。他侧脸打量了一下卢生,问了句:“老兄是本地人?”
卢生结结巴巴地问是什么问题。
等太阳落山,整个棘城都热闹起来,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几乎挤挨不开。见此情形,卢生也觉得奇怪,因为他从没想过棘城有这么多人。几乎每个小巷里都有人烧纸钱,还有各种花里胡哨的纸马、纸车、纸房子,做得还相当精美,看来棘城人对此真是不惜物力。在几处空地上,还请了僧人放焰口。僧人头戴毗卢帽,摇着法铃,念诵咒语。沙弥们准备好了一盘盘的面桃,等仪式结束的时候“撒四方”。不过最热闹的地方还是夜市,几百家档铺一字排开,都在大声吆喝,兜售各种吃食和玩具,看上去真是一片太平景象。我虽然没亲眼见到,但光听卢生的描述,就十分向往。
穆生说:“有两个选择。我可以吹一支镇魂曲,这样的话,棘城的鬼魂会继续遗忘。过了今天晚上,他们会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不知道自己死于何事,不知道他们的仇人住着自己的房屋,用着自己的财产。他们不会知道,扼死自己孩子的那双手,正在用自己陪嫁来的铁锅翻炒栗子。他们也不会知道,劈杀自己妻子的那个人,正在自己购置的婚床上翻云覆雨。他们会懵懵懂懂地离开,去到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年之后,他们再懵懵懂懂地回来,和那些仇人一起过中元节。棘城将安然无恙。世上不会有公道,但会有太平。
当然,这只是传说。人们也未必真的相信,多半只是找个机会热闹热闹。可不知道为什么,棘城这里似乎格外重视中元节,办得很隆重。这天一大早,家家户户就在门口挂起了灯笼。还有的摆出稻草扎的假人,外面套上五颜六色的纸衣服,脖颈上挂着大串大串纸做的金元宝。到了下午,大家沿着街道两侧摆出了祭桌,上面堆放着各色供品,中间插着香烛,准备请鬼来享用。棘城的东西大道被清扫干净了,准备晚上的夜市。
“或者,我也可以吹起惊魂曲。鬼魂们听到以后,会记起以前的事情,恢复生前的相貌。他们会想起当年的血。他们会认出对面的仇人。他们会扑上去,用手掐,用脚踢,用牙咬。他们会疯了一样地血洗这座小城。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棘城将没有一个活人。无论是当年杀人的难民,还是他们的后代,都会变成一具具尸体。鬼魂将会找回公道。杀人者受到惩罚,但是棘城没了未来。杀人者的孩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也会跟着没了未来。
中元节就是鬼节。他讲的是鬼故事,发生在这个日子当然很合理。据说在这一天,冥界的大门会打开,鬼魂可以自由出入人间。中元节是个人鬼混杂的日子。
“我该吹起哪首曲子呢?我不知道,所以我会找一个人来帮我决定。现在我把这个权柄交给了你。你让我吹什么,我就吹什么。棘城的命运,就在你的唇间了。”
卢生本来不打算在那里久留,但是他病倒了,在客栈里躺了好些天。等他身体彻底恢复,已经是七月中旬的样子,马上就到中元节了。他听客栈伙计说,这里的中元节很热闹,他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就索性等过了节再走。
穆生将笛子放在口边,吹奏起来。笛声悠扬,在黑夜里传得很远。卢生不知道棘城里的人能不能听到。按照距离推算,多半听不到吧,但也许鬼是可以的。笛声像雪花一样飘落,堆在大地上。远处就是棘城,热烈的,红艳艳的,充满烟火气的小城。那里有糖人,有炒栗子,有不倒翁,有五颜六色的稻草玩偶,有推着铁环跑来跑去的孩子,也有几千个游荡的冤魂。
当时卢生正在湖广一带游历。他这个人和我不一样,天性好动,在一个地方就待不住,再说他的职业本就是行商,好像是贩卖苎麻丝绸之类的东西。据他自己说,天下刚经过大乱,生意不好做,也只是勉强维持生计。那年夏天,他到了棘城。棘城不算大,城内有一万来人的样子。不过它是个水陆码头,也还算繁华。
笛子的旋律游移不定,有时高亢,有时低回。卢生形容说,那有点像在河上飞来飞去的蜻蜓,一面向着天空,一面点着水面,在水与天之间试探着,不知归宿。
鬼故事
那个选择就卡在卢生的嗓子里,他看看穆生,又看看脚下的小城,说不出话来。穆生不停地吹,吹了又吹,仿佛没有停止的时候。他耐心地等着。夜还长,无论是鬼魂,还是他们,都有的是时间。
“不,是鬼。”方丈仰面望着月亮,慢慢地讲了起来,“我出家前是个读书人,考取过秀才,也想中举人,中进士,挣个科甲出身。后来看天下越来越乱,也就断了这个念头,削发为僧,一心礼佛。后来也是在这个庙里,我偶然遇到了当年读书时的一个朋友。他姓卢,我也不说他的名字了,就叫卢生吧。卢生走南闯北,算是见多识广。他在这个庙里待了几天,给我讲了不少怪异之事。其中有个故事让我印象特别深,这就讲给两位听听。”
方丈停下不说了。讲这个故事花费了他太多精力,方丈长长喘了口气,垂下了眼睑。静静的夜里有风吹过,发出细微的声音,一时之间让人产生了幻觉,仿佛故事里的笛声就在远处缥缈地响起。
“也是狐狸吗?”
青袍客人说话了:“那么,卢生最后到底怎么选的呢?”
“阿弥陀佛。”方丈习惯性地说了一句。他思索片刻,说,“我佛确实有因果报应之说。但是因果这种事,相当奥妙,我们凡人不容易看透。说到这儿,我也听人讲过一个故事,不妨说给两位听听。这个故事反正我自己是想不清楚的。”
“我问过他。他不肯说。”
玄衣客人转头看向他,问:“长老,你觉得他会遭报应吗?”
“那么长老觉得呢?”
方丈叹了口气,说:“罪孽啊,罪孽啊。”
“我不知道。”
玄衣客人说:“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这时,玄衣客人接过了话头:“吹笛人每年都会找一个人,让他来做决断,对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丈点了点头:“卢生确实是这么说的。”
“什么为什么?”
“既然如此,事情就很清楚了。这些年来,每个人都选择了镇魂曲。否则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个故事了。”
过了好一阵儿,青袍客人开口了。他问:“为什么?”
“这话很有道理。”
玄衣客人的故事讲完了。听故事的两个人久久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簌簌抖动声。
“既然这样,卢生为什么例外呢?他当然也选了镇魂曲。跟太平比起来,公正算得了什么呢?人们口上说要公正,其实要的都是太平日子。”
他问我要不要看看白狐皮,我说不要。后来,我们两个再也没有提过有关狐狸的事情。
“吹起惊魂曲也并不真的公正。”青袍客人插话了,“杀人者的孩子什么都没做,也会跟着死。这是报复而已,并非公正。”
他找裁缝把这张白狐皮做成了毛领,看上去非常华贵,穿起来也柔软暖和。还剩了点皮子,他就镶在了袍袖上。他经常轻抚皮子,体味那种奇特的手感,就像在摸某种活物一样。有时他还会把整张脸埋在上面,用力地闻,想从上面嗅到那姑娘的体味。可是没有用,皮子就是皮子,那姑娘的味道永远消失了。
“父债子偿,也没什么不公正。”
狩猎大获全胜。狐狸肉太臊,没法吃。他们就把狐狸全都剥了皮。毛皮带了回去,肉身留给了猎狗处置。最漂亮的一张皮当然是那只白狐的。柳郎不想显得太小气,就表示要送给一位朋友。那朋友没好意思要,两人推托了一阵,柳郎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青袍客人摇头不语,但也不再争论。
柳郎不想弄坏毛皮,就用手把它扼死了。
方丈说:“这样选择也许最好,没人承担得起真正的公正。但是话说回来,不愿承担公正,也就必然会有不公正。因果相循,越缠越深,没有办法的事情。”他长叹一声,转过了话头,“夜深了,两位也早些安歇吧。”
柳郎举起白狐,和它对视了一阵儿。白狐真的很漂亮,不光毛皮光滑亮洁,作为一只狐狸,外形也算相当俊美。他想从白狐身上看出那位姑娘的痕迹,但确实有点想象不出来。它的眼神倒是很诡异,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但决不是一只畜生该有的神色。
“长老,等一等,”玄衣客人转头对青袍客人说,“我们都讲完了,老兄就没什么故事好讲吗?我觉得老兄应该是个很有些故事的人。”
他最关心的是白狐。洞里确实跑出来一只白狐,刚钻出洞口,埋伏在旁边的黑犬就一口咬住它的脖颈,使劲朝四下甩动。白狐发出一阵惨嚎,四只脚爪疯狂地抽搐。柳郎赶紧冲上去,从狗嘴里夺下白狐。
青袍客人没有回答。他望着庭院的角落,皱着眉头,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一个小小的黑影在那里飘浮,说不清是花瓣还是蛾子。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长到他们都以为青袍客人不会再说话了,他却忽然开口了:“故事倒是有一个,不过有点古怪,我怕讲不清楚。而且,讲了这个故事以后,我可能就再也没有故事了。但是……”
柳郎他们早就布置好了天罗地网。狗咬、箭射、棒打,还有埋在地上的捕兽器。十几只狐狸一只也没逃掉。五只小狐狸跑不快,全被棒子打死了。有一只黄狐狸看着最老,毛色已经发灰,也被一箭射翻在地。柳郎走过去,倒提脚爪,把它举了起来。老狐狸的肋部被血浸透了,无法动弹。它的两只眼睛恶毒地盯着柳郎,像是要扑上去咬死他。柳郎把它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了下去:“故事是这样的。”
他们搜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了狐狸巢穴。猎犬冲着洞口狂吠,但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柳郎早就准备好了木柴,就把它们堆在洞口闷烧。黑烟不断灌进洞口,但里面还是没反应。柳郎有点着急了。他害怕时间长了,狐狸们会作法变化。就这么僵持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一群狐狸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天人的故事
我说过,柳郎以前跟踪过这位姑娘,可半道上总会迷失掉。这次他顺着以前的方向走,一直走到跟丢的地方。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亵衣,让四条猎犬嗅闻。猎犬在前面开路,他们跟在后面仔细搜索。猎犬一旦停下来,柳郎就会再让它们闻闻亵衣的味道。
你讲了狐狸的故事,方丈讲了鬼故事,那么我来讲一个神的故事吧。其实也不是神,至少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神。他们的肉身跟我们没多大区别,寿命长一些,但也不能长生不老。不过,他们的力量更强大。两位都读过《封神演义》之类的书吧?打个比方的话,他们能制造书里说的那种“法宝”。法宝可以让他们排山倒海,上天入地,甚至能从虚空中创造出东西来。这么看,他们跟神也没太大的区别,而且他们也住在天上,那我就叫他们“天人”吧。
她压根没想到,是柳郎偷偷把亵衣藏了起来。等她走了以后,柳郎召集了家里的仆人,又约了两个朋友。等到第二天黎明,他就跨上马,带队出发,随行的有四条猎狗,其中就有那条黑犬。
天人怎么来的呢?在远古时候,比传说中的伏羲氏、轩辕氏都要早……总之在极其久远的过去,几乎所有人都拥有神一样的力量。然而灾难发生了。那是一场末日之战,就像佛经里所说的“大劫”,山崩地裂,烟云蔽日,无数人都死掉了。你们都经历过乱世,可是那次劫难更大,也更惨烈。整个世界都垮掉了。
姑娘走了。临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贴身的亵衣不见了,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只好算了。
垮掉之后,人们就有了分歧。有人觉得力量太大了并非好事。如果没有那些法宝,劫难也不会如此可怕。智慧乃是危险之物。人们不应当有文字,不应当有城镇,也不应当有邦国。有了这个,就有那个,就像一环扣一环的锁链,最后必然会走向劫难。于是他们放弃了智慧。就像你们的《道德经》里所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他们也是这么想的。这些人弃绝了一切,回到了最粗糙、最原始的生活。
摸到后来,姑娘有点不高兴了,甩开他的手,缓步走到窗前。阳光照在她的裸身上,白得发亮,就像一幅漂亮的图画。她臀部顶着几案,双手交叉在胸前,若无其事地看着柳郎,脸上一点没有羞涩的表情。当然了,一只狐狸怎么会羞涩呢?柳郎欣赏了一会儿,朝她招了招手。两人相拥上床。他压在姑娘身上,酣畅淋漓地欢好一番。事后,姑娘俯卧在床上,柳郎若有所思地轻抚她的脊背,两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但也有人不同意。他们觉得智慧是好的,力量也是好的。这场灾难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偏差,以后小心点也就是了。于是,他们带着智慧和力量,飞上了天空。他们既然能从虚空中造出东西来,也就不那么需要大地了。就这样,他们成了天人。
柳郎听姑娘说完,就让她脱了衣服,认真打量她的身体。他仔细抚摸她的皮肤,还是那么滑腻,没有一点野兽的样子。他观察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但是等他用手摸索她臀部的时候,发现她的尾骨确实不太对头。人也有尾巴骨,可是这姑娘的尾骨似乎要长一点,而且节数也显得更多。
凡人和天人就此分道扬镳。凡人住在洞穴和茅屋里,不想再回忆过去的事情。时光流逝,一代又一代。他们先是拒绝智慧,然后是忘掉智慧,最后他们连忘掉智慧这件事都忘掉了。他们以为世界一向如此,而且会永远如此。
听上去这是不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狐狸报恩啊,变化啊,睡觉啊,最后离别啊,内容都差不太多。但是这次的情形却截然不同。
天人呢?他们在云海之上建立了天国。那是一个美轮美奂的世界,金光灿烂,羽翼轻扬,比传说中的兜率宫更加辉煌。他们的身体也渐渐有了变化,肢体更纤细,动作更轻盈。在天上待久了总会是这样的。他们非常鄙视地面上的凡人,觉得那些人野蛮愚昧,跟猪狗没什么两样。不过,根据古老的禁忌,天人倒也不去打扰他们。
姑娘说,是的,平时那是狐狸的巢穴。狐狸要变化也不那么容易,不管是把自己变成人,还是把狐狸窝变成房子,都要提前做一两个时辰的准备,而且这种变化最多持续一两天。所以他们才会每天晚上都让柳郎昏睡过去。他要是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狐狸窝里,肯定会大吃一惊。
交流还是有的。天人偶尔会把一些罪犯放逐到大地上。也有极个别性子古怪的天人自愿到那里去。他们想猎奇,想怀旧,或者打算享受一下被膜拜的感觉。是啊,凡人是膜拜天人的。他们早就忘掉了当年的末日之战,也忘掉了当年的分道扬镳。他们觉得天人是天帝派来的神使,天人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用这套说辞来糊弄他们。
柳郎问,你家的屋子也是变出来的吗?
飞回大地的天人受到很多限制。他们只能携带很有限的几样法宝,也不许向凡人教授任何知识,灌输任何想法。这是古老的禁忌。自凡人与天人分离起,就有这个禁忌了。
后来他直接问了姑娘。姑娘也没迟疑,爽快地承认自己是狐狸。几年前,她父亲曾经在北山被野狼追逐,差点被咬死。柳郎正好赶来,一箭射死了野狼。他只是打猎而已,并非想救狐狸,但不管怎么样也算是老狐狸的恩人。后来柳郎坠马,被老狐狸看到,就变成老头,把他接进家里照料。她一方面是感激柳郎,一方面也确实喜欢他,所以就有了这段姻缘。
天人幸福吗?按理说他们应该幸福,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说到底,天人也是人,而人是不会真正幸福的。他们的法宝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强,但是他们并不幸福,而且渐渐仇恨彼此。也许仇恨会导致不幸福,也许是不幸福导致仇恨,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有人说仇恨源于争抢,这个说法不对。天人只要肯花心思,不用争抢也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当然,她是只狐狸。我说到开头的时候,你们肯定就能猜到了。可柳郎过了很久才发现这件事,因为他以前压根不信什么妖狐鬼怪。但是再不信,天长日久也还是会有所察觉。比如姑娘走后,他在床上捡到过细软的白毛,像银子一样闪亮。比如她特别害怕自己养的那条黑色猎犬。那条猎犬每次看见她都会狺狺狂吠,想要挣脱链子冲上去。再比如他曾试图跟踪她,却总是在半路上迷失掉。
我想他们就像那个柳生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恶意。一旦有了恶意,因果就开始起作用了。所谓公平和不公平,就是追逐自己尾巴的猫。水流汹涌,哪一滴水是因,哪一滴水又是果,我分辨不出。但总之,天人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这姑娘很怪。她有时黎明时分就会离开,有时也会在柳郎家待上一两天,但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行踪飘忽不定。他问那姑娘,家里人是否知道你到这儿来,她回答得也很含糊。柳郎知道她不是普通姑娘,她的家也不是普通人家。
天人分裂,战乱开始。《封神演义》里有很多神魔打仗的故事,天人之战大致也就是那个样子。星空间法宝纷飞,烈焰飞腾,就连地面上的人也能看到那些死灭之光。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天地间的交流断掉了,据说凡人发起了“绝地天通”,毁掉了天人建立的标识。但在一片混乱里,天人根本不关心这件事。大家自顾不暇,谁也顾不上滞留在地面上的天人了。
据柳郎说,这姑娘肌肤滑腻,柔若无骨,让人荡然销魂,胜过他以前睡过的所有女子。她在床上也一点都不羞怯,甚至显得气定神闲。可她居然还是处女,这让柳郎大吃一惊。他从没想到处女对房事能如此从容。
有些法宝可以进攻,有些法宝可以拿来防御,进攻和防御势均力敌,天人的战争也就陷入僵局。所以,当天人制造出终极法宝的时候,他们是何等的欢欣啊。星空震动,天界沸腾,天人觉得战争终于要结束了。这种终极法宝的威力超乎想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抗衡。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它,打个比方的话,有点像《封神演义》里的太极图。它可以穿透一切防御,把有形之物彻底抹掉,变成虚空混沌。
但是艳遇自己来了。过了些天,那姑娘忽然来敲他家的门。她还是一身白衣,还是一团雪似的秀丽。姑娘说来看看他恢复得怎么样,但柳郎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当晚两人就睡在了一起。
它终结了眼前的战争。敌人的身体化为星尘,他们的天城化为乌有,拥有终极法宝的天人获胜了。他们以为自己会开启一个新的黄金时代。可是他们错了。因果的河流无法截断,敌人永远存在。他们消灭了旧敌人,就会出现新敌人。只是这次情况不同了,战斗的双方都拥有终极法宝。
三天之后,他勉强能骑马,就告辞回家。等他再去找那家人,就再也找不到了。柳郎相当失落,倒不是因为他无法答谢人家,而是可惜自己错过一段艳遇。
最终证明一切都是梦幻。一旦有了无法防御的终极法宝,不光黄金时代结束了,所有的时代也都结束了。那些为终极法宝而欢呼的天人们,其实是在为自己的死亡欢呼。天界迎来了自己的末日之战。天国崩塌,星桥断裂,天人们像秋风中的花朵一样,纷纷凋谢。
这三天里,姑娘一直在照顾他。刚经过战乱,大家对男女之防都看得淡了些。乱世嘛,哪儿顾得上这么多。但就算这样,这位姑娘也显得有点出格,一点没有避嫌的意思。而且她家里人好像也不以为意,这就更奇怪了。柳郎这个人本来就不老实,姑娘又长得这么漂亮,他当然就忍不住要去挑逗。捏捏手心啊,假装无意碰一下大腿啊,那姑娘也不生气,有时候甚至会浅笑一下。柳郎就想找机会成就好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到晚上他就困得不可遏制,沾枕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这能干成什么事儿呢?事后想来,那家人给柳郎准备的晚饭里多半有催眠药。
当然没有全都死掉。极少数天人在最后的日子里,登上云翼之车,逃往星空深处。他们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个新家园,可是没有。星空太过浩渺空虚,没有他们的栖身之所。有个天人想要折返。可是云翼之车里的其他天人并不同意。那场末日浩劫太过恐怖,逃亡者也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他们宁肯永远在星空流浪,也不愿回到修罗场。
就这样,柳郎在老头家住了三天。
于是,在云翼之车里发生了一些事。大家都死了,只剩下了那个要折返的天人。有什么可说的呢?无非是狼蛛般的互相残杀。我不说你们也能想象出来。
柳郎忍不住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腿一扯动就会剧痛。老头劝他好好躺着别动。据老头说,他们也是同州府人,战乱时避到了外乡,这才刚刚回来。以前的家早就没了,只好在山脚下建了房屋,暂时安顿下来。今天老头外出,正好看到柳郎昏倒在地,旁边是他的马。老头就喊家人过来,把他搭在马背上,引到了家里。老头略通医术,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左腿扭着了,并没断。敷上些消肿的膏药,养上几天也就好了。
这位天人孤独地折返。可他为什么要折返呢?说起来还是有所牵挂。但是这种牵挂经不起推敲。当初逃亡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为牵挂而留下。他想都没想,就抓住了最后一个机会,跳上云翼之车。只是在黑暗无边的星空里,在无日无夜的孤独里,牵挂才重新揪住了他。
老头就是老头,跟天底下所有老头差不多,没人对他们感兴趣。柳郎关注的是那位姑娘。据他说,真的是很美。具体怎么个美法,他不太描述得出来,只说她穿着一袭白衣,整个人看着就像一团雪,不像是这个尘世间该有的样子。
但他注定找不回自己的牵挂。云翼之车也是难以描述之物。我们都知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说法。在天国里并非如此,可在云翼之车里,时光确实变慢了。它飞了三年,可在天国和大地上,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千多年。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屋的床上。小屋收拾得很雅致,墙上挂着山水卷轴,下面供着观音大士,观音前面还燃着三炷香。他床前坐着两个人,一个瘦老头,一个漂亮姑娘。还有两三个孩子吮着手指,挤在门口好奇地望着自己。
天人知道吗?天人当然知道。那他为什么还要回去呢?我也说不清。可能还是孤独吧,孤独像是一条毒蛇缠绕着他,像是一头猛虎啃噬着他。后来,我在书里读到过一句话,说是“狐死首丘”,就忽然明白了那个天人的心情。
打过猎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是最危险的。柳郎又喝了酒,反应有点迟钝,果然就出了事。就在箭要出手的瞬间,有个黑魆魆的东西忽然从草里跳了出来。事后想来,应该是只受惊的野兔。马被惊着了,嘶叫一声,猛地收住脚步,柳郎整个人从马背上摔出去,脑袋重重落在地上,昏了过去。
可是他的狐丘已经不存在了。终极法宝的力量太过强大,云海上一片空空荡荡,连天国的遗迹都无处找寻。什么都没有了,连一点渣滓都没剩下,那场战斗竟是如此彻底。
柳郎很快就射中了两只野兔,一只雉鸡。他把猎物串起来,挂在马鞍后面。这时,他发现了一只香獐,长得有点像小鹿,正探头探脑地从灌木丛里向外张望。柳郎打马朝香獐冲了过去。香獐扭头就跑,一人一兽在原野里拼命追逐。香獐没有马跑得快,身形却更灵活,不断扭动身体改变方向。不过到后来,柳郎和它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柳郎放下缰绳,拿起弓箭,一边奔驰一边朝它瞄准。
天人在云海上游荡了两年。从那里,他能够察觉到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三千多年前他离开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荒蛮,现在却有了城镇和文字,有了皇帝和王朝。凡人为什么改变念头了呢?天人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学会了凡人的语言文字。对于天人来说,这并不难。可他学得越多,越觉得这些人不过是在重复以前的循环。
有一年清明节前后,他在城里和朋友聚会。酒局散了以后,他心情亢奋,在家里待不住,就一个人骑马出了城,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山脚下。那正是一年中景致最好的时候,青草茵茵,野花遍地,不时能看到獐狍麂兔之类的小兽。也是前些年杀伐过甚,才会这样兽多人少。柳郎在田野里驰骋了一阵,春风拂面,越来越高兴,不由得拿出了弓箭,想要射杀几只小兽带回去。
在云海之上,他陷入了更大的孤独,比星空流浪的时候更孤独。他在噩梦里一次次惊醒,大汗淋漓。他用头去撞墙壁,用刀在臂膀上划出伤口。他驾驶着云翼之车追逐夕阳。那个火球永远悬在他面前,一片血红,永不落下,也永不升起,只是默默地闷烧着,就像他的孤独一样。他变得厌世,也厌己。
同州府北面有座山,不太高,但树林很密。山脚处地势平坦,草木丰茂,中间还有溪水流过。以前那里有不少果园,后来呢,你们也知道,鼎革之际,关中乱得最早,人口少了一大半。果园自然都荒废了,山脚又变成了一片田野。柳郎没事的时候经常去那儿,有时候是田猎,有时候就是单纯骑马散散心。
他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意思呢?就像凡人下的围棋。黑子,白子,白子,黑子,变着花样地摆来摆去,也无非纵横十九条线,三百六十一个点。等摆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把棋子收回小盒里,好像它们从未落在棋盘上一样。一切都是虚空。天人能从虚空中变出东西,并不是因为本领大,而是因为万物的本质正是虚空。这么看问题当然很不对头,但是他被这些念头缠住了。
狐狸的故事
最后他被孤独逼得快发狂了,就飞到了地面上,和凡人混在了一起。结果很不巧,他见到了这次鼎革的大动乱。杀人,强暴,劫掠,围城,人相食。他更加困惑,这些人为什么要活这么一遭呢?当然,事情并不总是这样,我们也有太平年景,但是天人亲眼看到的就是这些。他看得越多,越觉得这世界是个大错误。他确信这些人走的路,无非是通往另一场末日之战而已。妄念滋生妄念,痛苦繁衍痛苦,一代代的心在黑暗里摸索,摸索出的依旧是黑暗。波浪汹涌,浪生浪灭,但苦海的汁液却不增减。总归是一次次灭绝,那还不如彻底结束,苦海也就和大家再不相干。
“他告诉我的故事是这样的。”
而且,说到底,他深深地憎恶这些人,就像憎恶自己一样。
“听完这个故事,我看他的眼光就有点变了。从那以后,我就有点躲着他。他几次约我出去玩,我都找理由推掉了。他是聪明人,当然明白怎么回事,也就不来找我了。又过了几个月,我有事离开同州,从此就再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于是,他生出了两个念头:自裁,或者灭世。
“好吧,反正长夜无事,那就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这个故事是我从朋友那里听来的。他姓柳,关中同州府人,真名我就不说了,就叫他柳郎吧。我在同州府住过两年,和他就是在那里结识的。我们都喜欢斗鸡走马,弯弓射猎,彼此很处得来,有段时间简直是无话不谈。结果有次喝酒的时候,他可能是喝多了,给我讲了这么个故事。
对于天人来说,灭世并不困难。云翼之车里就有灭世的器具。不,不,倒不是什么天崩地裂的武器。只需要一个小钵,里面有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但是凡人完全无法抵抗。而且这些小东西会增殖得极快,散布到整个世界,灭绝所有的凡人。
玄衣客人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引出狐妖的话题,多半也就是为了讲这个故事。
天人不知道该听从哪个念头。他想了又想,还是一片茫然,最后他想到了鹿隐之野。
方丈也捧场说:“是啊是啊,我也想听这位施主讲讲,肯定很有意思。”
长老,你的庙就在鹿隐之野旁边,可你知道鹿隐之野是什么吗?它就是远古时代末日之战打响的地方。那次末日之战后,凡人和天人才分道扬镳。天人从小就听说过这段故事,可是凡人却没有。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模模糊糊觉得这里有问题。鹿隐之野很美,有丛林,有溪谷,还有一望无际的花海,可是周围还是很荒凉,也没有多少人到这里游玩。长老你想过这个问题吗?以前这里比较隐蔽,如今山路已经开通,可大家还是不愿意来。为什么呢?我猜想,鹿隐之野让他们不安。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安。
青袍客人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可说不准。不过既然这位老兄听过狐妖的故事,不妨讲来听听,我们也好参详参详。”
你肯定去过鹿隐之野,难道没发觉那里有点怪吗?鹿隐之野的东西不太对头。那里的花跟外面的不太一样,动物也有点不一样。推想起来,还是跟那场末日之战有关。
方丈歪着头想了想,说:“佛经倒是有记载的。我记得《根本说一切有部》里就说过,阿难尊者的前身曾是一只狐狸。六道轮回,迁流不息,想来狐妖精怪的事情也是有的。”说到这儿,他怕冷落了青袍客人,就转头问道,“施主又以为如何?”
总之,这位天人去了鹿隐之野。
“以前我觉得没有,都是好事之徒瞎编的。后来我听朋友讲了一些事,倒有些相信了。他们都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讲的那些事也都有根有据,所以才来请教长老。”
他要在荒野里做出决断。如果选择灭世的话,鹿隐之野当然是最合适的地方。上一次末日之战从这里开始,最后一次也从这里开始吧。苦海波涛大作后会永远沉寂。灭世后再无灭世。
听到这话,方丈稍微来了点精神。他笑了笑,反问说:“那施主觉得呢?”
天人在鹿隐之野游荡了好几天。他像是被黑兽追逐着,整个身心都不太正常。他看到了很多诡异的画面,有流血的天幕,有涂着金粉跳舞的精灵,有悬挂在杆头的尸体,有青碧色的鬼火,有落也落不完的桃花。是在做梦呢,还是睁着眼陷入了幻觉呢。他还见到了一头鹿,伏在草丛里,静静地望着自己,眼睛湿漉漉的。是在做梦呢,还是陷入了幻觉呢……或者压根就是鹿隐之野在诱惑自己?这位天人也分辨不出。
方丈渐觉困倦,骨头也一阵阵地发酸。真的是老了,方丈默默地叹口气,想起身作别,回禅房歇息。这时玄衣客人却忽然开口说:“长老精通佛理,那你说世上有没有狐妖?”
他拿出小钵,又收起来;然后又拿出来,又收起。他立在选择的锋刃上,摇摆了好几天,那颗心已经被刀锋割得鲜血淋漓了。
大半个时辰以后,大家渐渐没了话头,不时陷入沉默。他们望着寂寥的黑夜,不由得都出了神。雨后的夜空显得极其高远。天幕纯净幽蓝,延伸至无穷的浩渺之境。星光被雨水濯洗过,落入眼中,玉一般清凉。身后的大雄宝殿里,斑驳破旧的佛像结跏趺坐,双眼似悲似喜,望向庭院。月面中似乎有一只蝙蝠样的东西飞过。
如果不是看到那块石头,他可能还是会打开小钵的吧。
三个人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青袍客人说话很少,大多时候都是在默默倾听。玄衣客人说得最多,从风土人情一路谈到了时事见闻,显见是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的人。
但他还是看到了。石头就埋在花海深处,上面刻着几行字,歪歪斜斜的,像是用左手写的。字是秦朝的小篆,已经有些漫漶不清,想来有将近两千年了吧。天人学过这种文字,但不熟练。他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等他读完,感到周围渐渐变得分明起来。
另一位客人打横而坐。他穿着青色长袍,皮肤白皙,身材纤细颀长,显得斯文俊朗。但是他的皮肤有点过于白皙,身材也有点过于细长,给人一种不太自然的感觉。此外还有一件怪事。他的发辫似乎是新留起来的,额头上还有块模糊的瘢痕,就像是颅骨上被凿了个窟窿似的。方丈有点疑心他是前明的遗民,但这种猜测当然没法说出口。
天人不知道是谁留下的这几行字,但决不会是另一位天人,而必定是位凡人。这个凡人要去做一件事。他把起因和过程都写了下来。到底是什么事呢?其实时过境迁以后,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但不知为什么,天人还是被打动了。他战栗地读着,一直读到最后几句话:“天地不仁,今我隳肢体以为天地存仁;万民刍狗,今我抉双目以明民非刍狗。若能猎鲛屠龙,齐物均生,虽死何恨。”
坐在方丈对面的客人身穿玄色短褂,腰系红巾,发辫又粗又黑,盘在脖颈上。他身形厚实,小臂肌肉虬结,看上去像是习武之人,不过谈吐倒是颇有风致,应该是读过一些书。
天人面对这块石头,在荒野上坐了很长时间。他后来终于想通了,自己无权灭世,否则就是抹杀了别人的努力,而那努力是用性命做代价的。即便宿命避无可避,这种努力也是真实的。
庭院就在大雄宝殿前面,方方正正的一块,不算大。庭院前方有个长长的香炉,左边刻着“慈航普度”,右边刻着“不昧因果”,凸起的字体黑沉黯淡,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东南角生着两株槐树,枝繁叶茂,拢住了一块天地。他们就坐在槐树下,围着一个小小的石桌,上面摆着一壶茶,三个茶杯。
天人为自己感到羞耻。他自以为有灭世之力,便可以去灭世,好像自己是真的神明。可留下这几行字的人,比自己更像神明。他咒诅这苦海,但自己又做了什么呢?在云翼之车里,那些天人又是怎么死的呢?他自己就是苦海中的一个浪头,他的狂妄就是被苦海毒液凝聚的一团泡沫。看到这块石头,他觉得凡人未必会再次灭世。而且即便真的灭世,那也是凡人的机缘。他又怎能用自己的污秽去污秽这世界呢?
今天的两个香客都是过路人,被雨耽搁住了。好在还有空房,方丈就安排他们住下,等明天再上路。方丈反正也无事可做,邀他们在院子里喝杯清茶,随便聊几句,排遣一下山居的寂寞。
既然世间有过这样的凡人,那么它便有再试一次的权利。
游客少,香客也就跟着少,寺庙也就跟着受穷,就连大雄宝殿都显得局促破烂,佛像上的金漆也剥蚀得差不多了。方丈有心修整,却没这个力量。好在他凡事看得开,叹口气,也就由它去了。有香客的时候接待接待,有法事的时候操办操办,平时喝几盏茶,读几页经,日子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天人收起小钵,走出了鹿隐之野。他放弃了灭世的念头,但是自裁的念头还纠缠着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于是漫无目的地随意游荡。这时下起了雨,他就进到一个寺庙里避雨。雨越下越大,天人也没有办法离开。寺里的方丈很和善,邀请他在庙里留宿一晚。反正他也无处可去,就同意了。
这里景色其实很好。寺庙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竹林,更远处是原野。原野上有树林,有溪谷,还有大片大片的花海。在春天的时候,这里简直就像一大块五颜六色的锦绣,每一朵花都是锦绣上的小小针脚,美得刺目。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到这里来游玩。
吃了晚斋之后,他和方丈,还有另外一位客人,坐在庭院里喝茶聊天。客人和方丈各自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是关于狐妖的,一个是关于鬼魂的。轮到天人讲了,他本想随便讲个听来的故事敷衍敷衍,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起了一股冲动,讲出了自己的故事。也许是因为这是他能讲的最后一个故事吧。
斋饭已经吃过,晚课也结束了,庙里的方丈陪着两位香客,坐在庭院里纳凉。说是方丈,其实也只是叫起来好听。这个寺庙极小,把方丈算在内,上上下下也只有四个人。庙里香火不旺,养不起更多僧人。
好吧,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们想要看看那个小钵吗?
雨是从中午开始下的。起先还不大,但越来越猛,后来竟有点像暴雨。直到入夜时分,才总算停住。下雨也有好处。天气本来酷热难耐,现在凉爽起来,泛起一股清新的草木味儿。周围的竹子都湿漉漉的,叶条上凝着大团大团的水珠,不时滚落到潮湿的地面上。竹林深处,蛙在亢奋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