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听听她怎么说?”阿玉看了看养娘,又看了看崔异。
养娘眼里露出恳求的神情,努力想说点什么,可是嘴巴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崔异摇了摇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他盯着养娘,咬了咬牙,说,“只能杀了她。”
“只能怪她自己。”
养娘的身体骤然瘫软了下来。
“那……”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阿玉又说:“怎么杀?”
崔异叹了口气:“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有一把匕首,就用匕首吧。”
“现在怎么办?”阿玉忽然开口了。
“可是,杀了以后怎么办?”
直到这个时候,两人才松了口气,坐在床上稳了稳心神。崔异看着地上的养娘,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今天清晨还一切正常,养娘还给他准备早饭呢,而他满脑子想的也就是署里的琐事,而现在养娘却被捆翻在地,而他也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死角。
这倒是个难题。如果养娘真是眼线的话,官府多半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尸体必须尽快处理掉。可是怎么处理呢?崔异轻轻抚摸着下巴,一时也没了主意。
崔异的右手还在淌血。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头,觉得并无大碍。阿玉拿了点酒,稍微为崔异擦洗了一下手指,然后用布条将手指裹了起来。
阿玉提议说:“要不扔在井里?就说是失足掉下去的。”
下面就好办了。崔异把养娘翻过身来,正面朝上,然后使劲塞了塞手帕,确保养娘没法用舌头把它顶出来。他怕养娘挣脱,又拿绳子在她身上反复缠了几圈,捆得结结实实。养娘就像一条被拖上岸的鱼,怎么翻腾扭动也毫无用处,过了一会儿也就放弃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们俩。
他们家院子西北角就有口水井。当初,房主曾把它当成一个极大的卖点,多收了十几缗的价格。水井口不大,不过相当深,淹死人是没问题的。但是崔异略一思索,就否决了这个提议:“井口那么小,她又不是孩童,怎么可能失足掉进去?再说,她是不是淹死的,仵作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管怎么说,先要把她绑好。崔异压在养娘身上,阿玉拿绳子先把她的两只脚捆了起来。然后两个人又协力捆她的手。这个稍微麻烦一些,养娘挣扎得厉害,崔异又要捂着手帕,右手腾不出来,但经过一番周折,总算把养娘的两只手也捆在了背后。
“那把她埋了?”
崔异终于获得了解脱。他举着两根手指头,心里头洋溢着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可就在这个时候,养娘忽然张大嘴,拉长了嗓门,开始叫唤。她刚喊了一个字:“救……”阿玉就把手帕塞了过去,把她的嘴堵得结结实实。崔异马上醒悟,赶紧用手捂住手帕。他们夫妻两个面面相觑,一动都不敢动,心头都在扑腾扑腾地跳。但他们听了一会儿,外面没有动静。看来阿玉的叫声太过短促,没有吵到别人。
“也不行。官府上门,第一件事就是掘地。”崔异沉吟了片刻,说,“还是把她扔进河里,一了百了。”
阿玉用极快的速度扑了过来,将一块粗布手帕递到他手边。崔异用左手掐住养娘的下巴,使劲向外拽右手。养娘伸长了脖子,还是死死咬住他的两根手指。情急之下,崔异抬起手,用掌缘在她脖子上用力斩了一下。养娘吃痛,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崔异这才把手猛地抽了出来。两根手指被咬得鲜血淋漓,不过里面的骨头似乎还好。
阿玉点头说:“这倒是个办法。”
“先拿块布来,堵她的嘴!”崔异嗓音嘶哑,都快变声了。
“等天一亮,坊门开了,我就用马驮着尸体出城。城外有个水潭,我把她扔到那里。”
好在阿玉回来了,手里果然拿着几根长绳。
“会不会漂上来?”
别看身材小小的,这种粗人真是有劲儿啊,崔异恨恨地想。养娘还是在不断地往上顶身子,想把他拱开。崔异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她勉强压住。一时之间,屋子里没人说话,只能听到两个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崔异几近绝望地想着,阿玉怎么还不回来?她再晚一会儿,我的手指都要被她咬掉了。
“不会。尸体会沉到潭底,然后跟泥沙一起,慢慢流到下游。天长日久,也就腐烂了。”其实这也是崔异的猜测之词,但他口气极有把握,而且边说边听,到最后自己都确信不疑了。
这时养娘忽然张开口,朝着崔异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崔异疼得几乎要尖叫起来,但是马上忍住了。他怎么也不敢松手,还是拼命堵在她的嘴上。养娘咬上了就不撒嘴,不光力道惊人,还用牙齿左右地磨动。崔异一阵阵钻心地疼,脑门上沁出了冷汗。他怀疑指骨都要被她咬断了。
养娘发出了急剧的呵哧声,她的双腿弓了起来,想要拿膝盖撞击地面。阿玉面露惊惶之色,似乎这时才意识到养娘就在脚下,全程听到了这番对话。崔异俯下身,把手帕塞得更结实些,然后又紧了紧养娘身上的绳索,确保她无法挣脱。然后,他把油灯调整了一个角度,让光线只照到养娘的身体,把她的脸留在阴影里。
阿玉打开卧室门,奔了出去。
阿玉小声抽泣起来,鼻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让崔异听了心烦。
养娘的手指确实在抽搐,右腿也轻微地蹬了几蹬。崔异惊惶之下,来不及细想,扑过去坐在她的身上,伸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养娘惊觉过来,喉咙里发出喝喝之声,拼命往上挣扎。崔异一边将胳膊肘抵在她肩膀上,死死压住她,一边朝阿玉低声喊道:“快去找几根绳子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崔异不耐烦地说,“你想没想过,怎么把尸体带出城?”
“她在动!”阿玉忽然一声低呼。
阿玉的抽泣声骤然停了下来:“你什么意思?”但是没等崔异回答,她就明白过来了。
两个人喃喃地轻声交谈,但是谁也不愿说出那个字眼来。他们就像在一扇黑门前逡巡徘徊,但就是不敢跨过那道门槛,因为他们也知道,一旦跨过去就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要把尸体运出城,就得过城门。洛阳所有的城门都有士兵看管。出城盘查得不算严,士兵一般不会多事。但是驮着这么长的尸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任何人只要瞧上一眼,都会觉得有问题。崔异暗自盘算着,要是到车行雇辆车呢?但稍微一想,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太招摇了,而且雇的车都配备车夫,抛尸很容易被发现。
“对。”
思来想去,一个念头渐渐从黑暗的角落里挤到了前台。它阴森、诞妄,但又合乎逻辑,像是唯一的出路。崔异不由得一阵战栗。
“要是给她钱……”话刚说到一半,崔异就打住了。他自己也觉得这话毫无意义。过了片刻,崔异说,“那么咱们……”
“怎么?”阿玉看他欲言又止,催问了一句。
“我觉得是。”过了片刻,阿玉又说,“不过,事到如今,是也好,不是也好,也没什么分别了。”
崔异低声沉吟着:“这么直接运肯定不行,除非……”
“你觉得她是眼线吗?”
“除非什么?”
崔异看了看阿玉,阿玉也看了看崔异。一阵长长的沉默。
灯芯突突地跳动,光影在两人的面上追逐。崔异不说话,默默地看着阿玉。阿玉迎着崔异的目光,脸上渐渐浮现出恐惧的表情。
“还能怎么办?”
“不,不。”阿玉摇头说。
崔异俯身探了探养娘的鼻息:“只是昏过去了。”他站起来,低声问妻子,“怎么办?”
崔异没说话。
夫妻两人肩并肩地站在养娘身前。阿玉手里还牢牢端着那盏灯,灯光从下而上映着他们的面孔,显出魑魅般的诡异。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阿玉开口了:“可也不能这么干等着,到天亮就麻烦了。”
三
崔异低声说:“人死了以后,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阿玉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擎着那具铁制的仙人灯台,就像神话里的女将一般。养娘俯身趴在地上,鲜血从太阳穴周围缓缓渗出。
阿玉咽了口唾沫,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灯光在墙上投射出长长的人影。这些影子剧烈晃动,身体比例完全变形,脑袋大得夸张,看着就像畸形怪兽。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周围变得几近黑暗,随着肉身撞击地面的声音传出,屋里重新明亮起来。
崔异摇了摇头:“我想不出来。”
这句话让崔异更加暴怒。果不其然,这就是一条吃人的狼!窥伺了我们两年的狼!别看她平时装出老实样,狼就是狼!崔异一个箭步扑过去掐她的脖子。养娘用力推了他一把,扭头就要往外跑。崔异伸手抓住她的后襟,拼命往回拉。
“那就只能……”阿玉踌躇了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个词儿,“只能分尸了。切成几块带出城,没人能发现。”
“阿郎,你别过来!再逼我,我真要去出首了!”养娘惊骇地往后退。
崔异低头看着养娘的身子。她本来身材瘦小,可不知为何,如今在灯光下却显得分外庞大。他犹豫着说:“也不太好办。怎么切呢?肩膀还好,可是胯骨……”
“贱人!畜生!喂不熟的狼!”崔异瞪着养娘,喉咙里发出兽般的低吼。他双臂微张,朝养娘逼近。
阴影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像是婴儿被噎住的啼哭。养娘的身子剧烈地扭动,脚后跟在地面上敲打着,发出低沉的闷响。崔异站起身来,想要去按住她,这个时候养娘忽然发出一声叫喊:“救命啊……”
她果然从头听到了尾。他们夫妻刚关起门来的时候,她就溜到隔壁,竖着耳朵在偷听!她一定会去出首的,崔异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凤凰晒翅,仙人献果,枭首,蚕室,官妓……一个个骇人的词儿在他头脑里爆裂开来。这个贱人,平时有什么亏待她的地方?过年的时候阿玉还送了她一双耳环呢,可她居然要害我们!想到这里,崔异愤恨得眼珠都红了。
她把手帕吐出来了!
“我为什么要出首?向谁出首?”养娘一会儿看看崔异,一会儿看看阿玉,慌乱了起来,“阿郎,娘子,你们不要逼我啊。什么害人精,什么杀儿子,那些话可不是我说的!”
好在她被手帕噎的时间太久,喘不过气来,发出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是在黑夜里也显得分外刺耳。崔异和阿玉两个人疯了似的扑了过去。崔异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她再出声!他双手紧紧扼住养娘的喉咙。阿玉在后面死死按住养娘的下身。
“撒谎!你明天就会去出首!”
养娘的身子扭动着,脑袋朝两边使劲晃动。崔异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牙齿咬出了咯咯的声音。他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皮肉下的骨骼,就连那两只受伤的手指也不觉得疼了,只觉得前所未有地亢奋。用力,用力,再用力。在黑暗中,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养娘伸出的舌头。然后,崔异听到咔嗒一声响,手下的身体忽然静止,软绵绵地耷拉了下来。
养娘向后倒退一步:“阿郎,咱们谁都没说过。我真不是故意听到的。这事儿咱们都别提了。”
崔异很谨慎,还是接着扼了一小会儿,这才松开手。刚才灌注全身的力气骤然被抽空,崔异瘫软在地。阿玉也跌坐在旁边,呼呼直喘粗气。过了好一阵儿,俩人才爬起身来,举起油灯看着地下的尸体。养娘脖子青紫,大张着嘴,舌头向外伸着,脸颊上布满泪水。看到这些泪水,崔异才模糊地想到,养娘听他们说分尸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不知为何,崔异听到这话不但没有惊恐,反而有种战斗的亢奋感:“哼,你居然会反咬一口!明天你是不是就要出首,说这些话不是你说的,而是我说的?”
崔异把油灯放了回去,颓然坐回到床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客厅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声音不大,敲两下就停了。两个人登时僵住了。崔异感到彻骨的冰冷,他看了看阿玉,她同样面无人色。
“没有!我没说!”养娘瞪大眼睛看了崔异一会儿,说,“这话是阿郎你说的,不能栽到我头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还伴随着人声:“阿郎!”是连瞳的声音。崔异渐渐从麻痹中苏醒。他先深呼吸了几下,然后勉强用正常的嗓音说:“什么事?”
“你跟连瞳说,先帝不该娶……神皇,对也不对?”崔异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说出武媚娘三个字。
“我刚才听见屋里有声音,没事吗,阿郎?”
养娘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尖厉起来:“我说什么了?”
“没事。”
“什么都没说过?你敢说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好像有人喊。”
养娘错愕地看着崔异:“阿郎,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是……娘子做噩梦了。这里没你的事,快回去睡觉!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许进后院!”
“可是,我倒听见你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崔异的声音尖厉起来。
隐约听到几句嘟囔,接着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连瞳走了,屋内一片沉寂,崔异和阿玉面面相觑,都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事后回想起来,局面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失控的。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阿玉打破了沉默:“床下面有几口箱子。”
崔异的心头泛起一阵绝望。这个女人肯定会出首。就算现在不出首,她也会拿这件事辖制他们,到头来还是一样。灯有些黯淡了,崔异起身添油。倒灯油的时候,崔异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抖。他放慢动作,强行稳住心神。等手不再抖动了,他又故作闲暇地拿指甲剔了剔灯芯。油灯明亮起来,光圈骤然变大,拢住了他们三个人。崔异盯着那团火焰看了片刻,把灯放回桌子。这个时候,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与其束手待毙,不如以进为退。
崔异看着阿玉,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想说点什么,但四周的沉默震耳欲聋,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养娘轻咬着嘴唇,紧张下面掩着一点得意。“娘子啊,只要过得去,我这个人是从来不多嘴多舌的。除非……”她顿了一顿,不再往下说了。
后面发生的事情真的像一场噩梦,崔异的脑海似乎下意识地把这段经历给压缩了。就像酒喝多了会出现“断片”一样,崔异的记忆也出现了“断片”。
这时,阿玉开口了。她字斟句酌地说:“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他记得阿玉找出了两个箱子,在里面铺了防水毛毡,还撒上一层厚厚的炉灰。他和阿玉把养娘的衣服剥掉,身下铺了两块厚厚的毯子。为了不让血水流到地面,他们又找来褥子和毛毡,堆在毯子周围。为了不让声音传出去,他们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在缝隙里还塞上了碎布。崔异把自己的外衣也都脱了,只剩下贴身的亵衣。养娘静静地躺在毯子上,两个眼珠凸起,直勾勾地看着顶棚,脸上如同戴了一张假面。
养娘微微一笑,说:“没有听到。我小解完就回屋了。”她的话里带着点哂笑的口气,崔异和阿玉都听出来了,不禁脸色为之一变。她听到了。这四个字像钉子一样,重重砸进崔异心里。他死死地盯着养娘,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
截至这个时候,他的记忆还是清晰的,可是后面就开始模糊了。他只大致记得自己先是用匕首,后来发现不行,还是阿玉从厨房取回了切骨刀。血在视野里炸裂开来,把眼前抹上了一片浓郁的红色。肉和脂淹没在这团红色里,只有骨头是白的,惨亮的白。
崔异哑口无言。过了片刻,他咬了咬牙,说:“关于……关于神皇的一些话。”话一出口,旁边的阿玉马上显出惊惶的神色,似乎嫌他太过冒失。
他模糊记得额头的汗淌进眼睛,蜇得生疼。他还记得自己的手滑腻腻的,想来是上面的血太黏稠了。整个场景显得非常不现实。整个过程中,他好几次都怀疑自己在做梦,养娘其实正好端端地躺在厢房里睡觉。但这不是梦,因为他呕吐了。他吐了又吐,最后胃里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是伏在地上,胃一阵阵痉挛。
养娘反问说:“那又是什么样的话?”
等到记忆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养娘已经不见了。两个箱子被封得严严实实。毯子吸饱了血,上面一层厚厚的暗红色。崔异把手伸到毯子下面,似乎还好,摸上去是干燥的。
养娘回答得很坦然,崔异反倒疑云更盛,一般人碰到这种追问,不该是这种反应。而且她说话太过从容,没有平时那么谦恭。他沉吟着说:“你就没有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话吗?”
整个屋子像个蒸笼,透不进一丝风。崔异和阿玉两个人都半裸着身体,大汗淋漓,满面血污,带着疯狂的眼神看着对方,如同远古洞穴里的两个野蛮人。
“没有。”
这两个野蛮人都干了些什么,崔异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把这段记忆抽干、磨平、压缩,收藏在意识的褶皱里。它静静地躲在那里,却依旧发出浓黑的光,把所触到的意识都晕染成一团幽暗。
阿玉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四
养娘摇了摇头:“没有。”
天色刚蒙蒙亮,崔异就来到披屋,把连瞳叫醒了。
阿玉问得这么直接,崔异心里不由得被揪了一下。但是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老是绕圈子也不是办法。
连瞳是家里的厮仆,干些跑里跑外的杂活。他右眼很正常,左边的眼睛却颜色发青,看着就像琉璃。左眼瞳孔上还有一块圆斑,远远望去就像两个瞳孔挨在了一起。所以大家都管他叫连瞳,本名是什么反而没人记得了。连瞳头脑简单,甚至有些愚騃,崔异对他并不满意。但现在看来,愚騃倒成了连瞳最大的优点。
阿玉忽然开口问:“你刚才听到什么了吗?”
看着睡眼惺忪的连瞳,崔异明知道不该问,但还是没忍住:“你昨晚上听到什么了?”
一片尴尬的沉默。
连瞳打了个哈欠,说:“我好像听见有人喊了一嗓子,就去问阿郎怎么了,你让我回去睡觉。”
养娘摇头说:“我不懂阿郎的意思。”
“然后你就睡觉了?”
崔异上下打量着她。原来一直觉得她还算朴实,但此时此刻,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满脸狡狯。崔异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觉得下面的话颇难措辞。他踌躇了片刻,说:“既然这样,咱们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过日子,难免有飞短流长、口舌不谨的时候。彼此还是要遮盖则个。”
“就睡觉了。”
“阿郎和娘子待我很好,”她想了想,又加重了语气,“恩情厚重。”
崔异盯着连瞳打量了一番,本想再盘查几句,但想想又算了。他听到什么也好,没听到什么也好,现在也没多大关系了。连瞳牵出牝马,帮着崔异把两只箱子一左一右挂在马鞍上,又拿绳子捆了几道。
“这两年来,我们待你如何?”
“阿郎,什么啊?这么重。”
养娘点了点头。
“书。”
崔异清了清嗓子,说:“你到我们家也差不多两年了。”
连瞳脸上登时现出敬畏的表情。就像所有文盲一样,一提到书,连瞳就会肃然起敬。
“睡着呢,一直没醒。”
远处传来一阵鼓声。宵禁结束了,洛阳的城门、里坊的坊门陆续开启。连瞳牵着马,崔异扶着箱子,一前一后出了归仁坊。刚过五更天,街道上行人很少。崔异平时都戴幞头,今天特意换上席帽,还拉低帽檐,尽量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脸。他最怕遇见邻居。一旦让人注意到自己和连瞳在一起,日后就很难解释。好在归仁坊紧挨着城墙,出坊门右转,走不多远就来到建春门,一路上也没碰到熟人。
“墨郎睡着呢?”
建春门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城门刚刚开启,急着出城的人全拥在门口。按照规矩,城门左进右出。人群沿右边排成了几道长龙。门卒们没精打采地看着,偶尔会把几个人叫出队列,检查他们的东西。
养娘来了,规规矩矩地站在崔异面前,脸上隐隐带着警惕之色。
队伍缓慢往前走,崔异离城门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不该去看那些门卒,但是他控制不住。崔异假装若无其事地张望,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几个门卒的脸上,观察他们的表情。等眼神碰在了一起,他又赶忙避开。有个长着刀疤脸的门卒正抱着肩膀和人闲聊,这时却放下胳膊,斜眼瞄着崔异,想来是觉得他有点可疑。
崔异本想反驳说你刚才不也附和了吗,但现在也不是争辩的时候。他努力平息思绪,说:“不管怎么样,你先把养娘叫来,咱们探探她的口风。”
崔异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脑子一阵眩晕,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可怕的画面。打开箱子,惊呼,尖叫,骚动,呕吐,人群聚拢又跑开,门卒们扑上来……他强自镇定,按下这些念头,迈着僵硬的两条腿往前走。终于轮到自己了。刀疤脸并没走上前,还是站在几步之外,似有意似无意地看着他。拦着他的门卒随口问了句:“箱子里什么东西?”
两人都不说话了,各自思忖着。仙人造型的灯盏擎着一小团火焰,光圈忽明忽暗,映在他们的脸上,犹如潮水。灯花忽然爆出啪的轻响声,阿玉惊得一哆嗦。她盯着丈夫,恨恨地说:“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偏要胡说八道!现在怎么办?”
没等崔异开口,连瞳抢着说:“书,全是书。”话音里透着骄傲。
崔异大摇其头:“倘若她真是眼线,不承认有什么用?再说了,她一个养娘,如何知道郝象贤的事情?王珣说了什么,她又怎么编造得出?”
门卒没了兴趣,眼睛从箱子上挪开了。连瞳还在说:“我家阿郎的书可多了,书房堆着好多。他还会写诗呢,好多人都夸我家阿郎的诗,说韵押得好……”门卒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远处的刀疤脸也转过了身子,朝队伍后面看去。崔异重重推了连瞳一把,他们随着人流出了洛阳城。
阿玉想了想,说:“哪怕真是那样,咱们不承认就是了。”
连瞳在前头一边牵着马,一边嘟嘟囔囔地念叨,说刚才有个骡子车碰到了他的腿,车把式一点客气话都没说,还冲他吆喝,让他别挡路。
“署丞怎么了?”
“一看就是外地来的粗人。这些人跟咱们京里人不一样,他们不明事理。对这帮外地人就得狠狠治,该打打,该杀杀。刚才人堆里还有个南蛮子抱怨城门开得太晚。这是朝廷定的规矩,他敢抱怨,这他娘的还有王法吗?那些兵就在那儿听着,也不过来抓。要我说,朝廷啥都好,就是太面了。老百姓都是贱骨头,可不能惯着……”
“你一个小小署丞……”
崔异如今对多嘴多舌的人很厌恶,本想叱骂连瞳几句,但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就没开口。他也不理会连瞳,只顾默默地观察道路。往东北方向走上五六里,会看到一大片柳树林。穿过林中小道可以到达一座水潭。这座水潭通过溪涧和洛水相通,相当幽深。崔异踏青时偶然去过一次,印象中那里相当荒凉,岸边生着大片芦苇,是个抛尸的好地方。
“有可能。”
他记得没错。柳树林果然还在,中间夹着一条窄窄的土径,曲曲折折地伸向远方。他们离开大道,沿着小径往柳林深处走去。柳树在小径两旁夹峙着,树干笔直而苍老,向下垂着千万根墨绿色枝条。不知为何,这些柳树并没有让崔异联想到生机和远方。在他眼里,它们更像是披头散发的巫师,排成队列,默默俯视着他们,带着怒意和哀悯。
阿玉一惊:“你是说,她是眼线?”
往前往后,都看不到任何活物。空寂砸在大地上,激起尘埃。一开始连瞳还不断唠叨,问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后来他也不说话了。能听到的,只有远处的蝉鸣,还有马蹄踏在路上的嗒嗒声。
崔异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来这儿有两年了吧。差不多正是我升作署丞的时候,她到的咱们家。你不觉得时间也很巧吗?”
等他们来到水潭,已过了辰时。太阳升起来了,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点风都没有,空气凝滞沉闷。不光崔异他们汗流浃背,就连芦苇也显得发蔫,在热气中纹丝不动,像一杆杆静默之箭。
阿玉摇了摇头:“按理说不应该,可要是无心听到的,那也太巧了……”
土地湿软,马走不过去了。他们卸下两个箱子,把它们搬到了水边。
“那么,”崔异觉得嗓子一阵阵发干,“她是故意偷听?”
“阿郎,这是要干吗?”
“说不好。”
“咱们把箱子抬起来,扔到水里去。”
崔异也这么想,但是听阿玉这么说,心头还是一震:“你觉得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把书扔到水里,这不糟践了吗?为什么呀?”
崔异摆了摆手,走回卧室。阿玉站在门侧,脸色铁青。两人重新坐回灯下,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阿玉开口说:“她听见了。”
“不为什么,按我说的做就是。”
养娘话音里带着点惶惑:“我回来关门的时候,看到一只鸟,吓了我一跳,就……”
连瞳挠了挠头,虽然困惑不解,但还是决定按崔异吩咐的做。他抬着箱子,右脚往前虚踢,嘴里发出吆喝声:“去!去!”
崔异皱眉说:“怎么这般不小心?”
崔异问:“你在干吗?”
养娘躬了躬身,用抱歉的口气说:“阿郎,我出去小解,把架子上的铜盆碰翻了。”
“赶鸟啊。”
话刚出口,就听到厅堂里咣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地上。崔异和阿玉面面相觑,都被惊呆了。过了片刻,崔异回过神来,跳起身拉开了房门。厅堂里一片银白的溶溶月色,借着光亮依稀能分辨出养娘的身影。
“鸟?”
“八九不离十。”
“阿郎你没看到?前面那只大黑鸟,蹲在地上看咱们呢。去!去!”连瞳连声吆喝。
阿玉惊诧说:“她真杀过亲儿子?那不成禽兽了吗?”
“鸟嘴是红的?”
他说了一个段落,最后总结道:“神皇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何况别人?”
“对啊,身子黑,嘴巴红。”连瞳抬头朝向天空,好像在目送那只鸟飞走。崔异也朝着那个方向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毒太阳悬在天空,发出让人难以逼视的烈光。
崔异滔滔不绝地说着。事后回想起来,他也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怎么就跟中了邪似的,非要讲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许人都有诉说的冲动。光想不说,那是不够的。想法就像没有形体的烟雾,既存在又不存在,只有语言才能把它凝结成形。哪怕是夫妻密语,也有这份力量。崔异还是没能抵御这种诱惑。
那又怎么样?崔异已经不觉得害怕了,只是恨恨地想,你看到了,可那又怎么样?
“谁说不是呢。”崔异表示赞同。过了片刻,他又叹了口气,说,“其实这话也没说错。神皇任用酷吏,杀起人来没完没了,确实忒狠毒了些。只要被这帮酷吏盯上,谁都跑不了。杀人也就罢了,还挖空心思搞出各种刑具,把人家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其实神皇她自己就喜欢这样。你想想,她连死人都不放过。前些时候郝象贤倒了霉,不光全家被杀,就连祖坟都被刨了,毁棺焚尸。唉,这能是人干的事儿吗?”
他和连瞳高高抬起一只箱子,朝水潭走去。崔异怕箱子搁浅,尽量往深处走。水已经快浸到腰部了,他大喊一声:“一、二、三,扔!”箱子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重重落到水潭中,砸出一片水花。崔异猜想它会沉到潭底,然后慢慢腐烂。但谁知道呢,也许它会随着泥沙慢慢流向洛河,说不定还会进入黄河,最终在无名之地变为一堆无名的白骨。到底会怎样,他也说不准。
阿玉大惊失色:“他敢这么说话?你说他胆子得有多大!”
然后是第二个箱子。
崔异莫名往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嗓门:“他跟儿子说,要是先帝不娶这个武媚娘就好了,她是个害人精。”
崔异怕两个箱子落在一起,决定稍微换个位置。连瞳在外侧,崔异在内侧,两人抬着箱子沿着岸边走。走了大约几十步,崔异脚下打滑,一个踉跄,箱子忽然脱手,顺着斜坡往下滚。土里有块尖角石头,箱子撞在上面,翻了几个跟斗,才停在浅水之处。
“王珣到底说了什么?”
崔异他们赶忙追了过去。箱子倒没散架,只是破了一个角。血水渗了出来,周围的水被染上了一丝浅浅的红色。
崔异摇头说:“这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他们口舌不谨,让人家听到了呢?”
崔异弯下腰去抬箱子,但是连瞳站着没动。
“啊!”阿玉一声惊呼,脸色变得煞白。
“不是书。”连瞳说。
“枭首。侯思止倒没有胡说。王珣肯定枭首,大儿子可能处绞,小儿子下蚕室阉割,妻妾女儿没为官妓。”
“不是书。”
“那王珣最后会怎么样?”
“有血。”
“有可能。”
崔异叹了口气:“有血。”
“他那家奴真是御史台的眼线?”
“谁的血?”
“典客署算什么?芝麻大小的衙门。你是没见到王珣那副样子,扒光了吊在架子上,腕骨都给拧碎了。就算神皇知道了,也只会夸侯思止忠心耿耿。”崔异叹了口气,“说不定这事就是神皇点过头的。”
崔异直起身子:“你不用管,按我说的做就行。”
“你是典客署的署丞,他们敢这么干?”
“可是,这是什么血啊?”连瞳的右眼显出惊恐,左眼却还是冷漠的琉璃色,像天空一样。
崔异叹了口气:“那我今天就回不来了。”
“先把活儿干完,然后我告诉你。”
阿玉越听越惊,愣了好半天才问道:“你要是不签名呢?”
“可是,阿郎……”
到了定更时分,墨郎早就被养娘带去睡觉了,房前屋后也检查过了,一切都寂静无声。崔异和阿玉这才躲进卧室,在灯下低声私语。崔异把自己这天的经历大致给妻子讲了一遍,只是跳过了一些细节,侯思止最后提到墨郎的那段话,他就没敢说。
“把活儿干完再说!”崔异忍不住大叫起来。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压低了调门说,“连瞳,你连阿郎都信不过吗?”
他居住的归仁坊位于洛阳东南角,地段偏僻,但偏僻有偏僻的好处,那就是房子可以买得比较大。宅院内外两进,外面是马棚和披屋,仆人连瞳就住在披屋里,负责照料马匹。养马费用很高,但是归仁坊距皇城太远,这笔钱实在省不得,崔异当初也是咬了咬牙才置办下来的。里面一进就是内宅,养娘和墨郎住在东边,崔异和妻子阿玉住在西边,中间是客厅,除此之外,还有厨房、书房和杂物间。
连瞳不说话了。他乖乖配合崔异,抬起箱子走入水中,将它远远地抛至潭心。岸边的血水被冲散了,先是若有若无的残红,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崔异正在压低嗓门说话。
他们转身向河岸走去。连瞳走在前面,崔异跟在后面。苍穹高远,天地渊默,日头追随着一前一后的抛尸者。连瞳的脚踏上了陆地,单薄的躯干转过来,正对着崔异。崔异手中的匕首已攥得滚烫,它迎向躯干,深深刺进柔软的小腹。
白天的声音混乱庞杂,质量不高。到了夜晚,情形就不一样了。声音变得细微隐秘,人们会压低嗓门说出白天不敢说的话。这时,谛听之耳变得更加敏锐,能收获更多的果实。
肌肉洞开,血花奔涌。
耳朵是难以餍足的,仅仅洛阳城的声音还不够,整个帝国都在往这里输送声音。大周神皇下令,不管在帝国的哪个角落,只要听到悖逆密谋,都要前往神都报告。报告者沿途可以使用驿马,享受五品官的待遇。随着驿马的奔驰,声音潮水般涌向洛阳城。它凝神谛听,将这些声音小心翼翼地锻造为罗网。
连瞳看了看插在小腹的匕首,脸上显出困惑的样子。他抬头说:“阿郎。”
话语会引来刀剑,只是速度或快或慢,让人捉摸不定。曾有士兵在酒楼上为李唐皇室鸣不平,半年后才被逮捕诛杀。也曾有士子游览明堂时口出谰言,结果刚走出明堂大门,囚车已经在等着他了。
崔异用力旋转刀柄,然后抽出。
这些端点有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金吾卫……所有端点都布满刑具,能从这些话语里榨出逆贼的阴谋。这些端点里最大的一个是御史台。它本来只是个文官机构,贞观天子赠送给它一座台狱,大周神皇又赠送给它一批虎狼。这些虎狼以噬人为业,同时又彼此吞噬,和受害者一起沦为王朝的肥料。
连瞳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他又说了一遍:“阿郎。”
自从神皇从长安迁回洛阳,将它定为神都,这个城市就变成一个巨大的耳朵。它撑起耳翼,贪婪地捕捉落入其中的每一段语音。它分析,过滤,扬弃。大部分声音都会消散,但是总有一些话会被记下来,然后分门别类,输送到不同的端点。
崔异朝着胸口又刺了过去。他拔出匕首,血顺着锋刃滴滴答答往下淌。
二
连瞳眼睛的光渐渐黯淡。他喘着粗气说:“我眼睛发黑,看不清东西。”
侯思止敷衍说:“是啊,他们决不会有好下场。回去吧,回去吧。”
崔异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说:“没事的,连瞳,没事的。”
崔异裤裆里湿漉漉的一大片,他自己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尿的。崔异拱了拱手,也没看王珣,站起身来直接走到了门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莫名其妙地折回来,走到侯思止跟前,诚恳地说:“陛下最圣明不过。侯大人,我把话放在这,李唐余孽决不会有好下场,决不会有的。”
连瞳叹了口气:“太疼了,我站不起来。”
侯思止微微一笑,说:“崔署丞,你可以回去了。”说完又皱了皱眉,“不过,我看崔署丞还是别回衙署了,回家换衣服吧。”
“不用站起来。这样就很好。”
“没有呀。我没有抖呀。”
连瞳说:“太疼了。”
侯思止奇道:“崔署丞怎么抖得这般厉害?”
崔异走到连瞳背后,左手按着他的头,右手把刀架在他的喉咙上。崔异说:“连瞳,闭上眼,别看。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
“是,是,确实是四岁。”
连瞳闭上了眼,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我没干过什么坏事。”
侯思止非常满意,拍了拍崔异的肩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王珣带个署丞来了吧?本来我也做了两手准备,幸好崔署丞很见机,立了大功一件。对了,崔署丞家里是有个四岁的儿子,是吧?”
崔异柔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没干过什么坏事。”他轻轻抚摸了一下连瞳的头发,连瞳在哆嗦,他说:“阿郎。”
崔异愣在那里。侯思止在袖中掏摸一阵,取出另一张纸来,看看无误,这才将纸换了过来。崔异接过看了一会儿,里面的内容都和王珣有关。他心乱如麻,也就不再细看,拿起笔来就在下面签字画押。
崔异右手猛地挥动,鲜血飙向前方。他松开左手,连瞳重重倒在了地上。崔异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又找了一块石头,把它绑在连瞳的脚上。然后,他拖着连瞳走向水潭。
崔异的目光落回纸面,“天授二年六月三日戌时二刻我父逆贼王珣口出悖逆之词对罪人言道先帝不娶武媚娘就……”密密麻麻一堆字,崔异毫不犹豫,奋力提起笔来,就要往上签。一旁的侯思止却叫了起来:“等等!不是这张!”
牝马静静地站在高处。刚才发生的一切,它都看在了眼里,但牝马的眼睛还是那么温顺从容,好像对这些画面一点都不理解。
“这里有笔墨。如果属实,就请崔署丞在上面签字画押,如果不属实,就不要签。”
五
崔异捧着这张纸,呆呆地看着侯思止。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养娘忽然没了,不管她是不是眼线,官府都会来查。连瞳又偏偏听到了声音,这也是个大麻烦,查的时候肯定会出问题。现在两个人都消失了,就可以说是养娘和连瞳私奔了。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而且并不稀奇,官府对这种事一般都懒得过问。当然,崔异也没有万全的把握,但天下哪有万全之事呢?
“不过没关系,我们已经查得明明白白,都写在这份案卷上了。崔署丞,你看这些情况是否属实?”侯思止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他。
赶回家的时候,差不多是午时。刚一进门,就看到阿玉站在庭院里,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崔异被这句话死死定在座位上,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说不出话来。
崔异冲她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顺利:“东西都烧了吗?”
侯思止冷冷地说:“既然如此,为何不报告?”
“都烧了。”
崔异瞟了一眼王珣,嗫嚅道:“这个,我也觉得有……有不对头的地方。”
崔异看了看阿玉的脸色,觉得有点不对头。果然,阿玉顿了一下,说:“墨郎不见了。”
侯思止满意地点了点头,用手指着王珣说:“此贼不光口出悖逆之词,还和李唐余孽有勾结。他利用典客署令的位置,妄图勾结突厥,里应外合,复辟李唐天下。崔署丞,你和王珣同衙共事,就没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吗?”
听到这话,崔异整个人都蒙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昨天晚上疯忙到现在,竟把墨郎给忘了。
“大……大……大逆。”
阿玉的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我都找遍了。安大娘家我也去问了,都没有。”
“什么问题?”
“什么时候发现墨郎不见的?”
崔异看着侯思止,结结巴巴地说:“那肯定,肯定有问题啊。”
“烧完东西,大概卯时两三刻的样子,我进屋去找他,他就不见了。”
“那么,崔署丞觉得王珣有没有问题?”
“你听到门响了吗?”
恐惧的潮水一阵阵涌来。崔异咽了口唾沫,说:“对对,对。陛下……”他拱了拱手,以示尊敬,“陛下最圣明不过,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没有。”
“陛下最圣明不过,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侯思止停顿片刻,声音忽然峻急起来,“崔署丞,我说的对吗?”
崔异匆匆赶到墨郎的房间,阿玉紧跟在后面。屋子里看着一切正常,床上很乱,墨郎的外衣还搭在床头,没有被穿走。崔异检查了一下,在枕边发现了孩子的辟邪符。墨郎一两岁的时候,经常生病,崔异两口子生怕孩子养不大,到处求神拜佛,最后花了不少钱请了这个辟邪符。这是个圆圆的骨片,上面刻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符号,中间的符号顶着两个尖角,看上去既像个小人,也像只小羊。卖符的僧人说这是龙骨,非常非常古老,佩戴上就可以辟邪祛病。阿玉在龙骨上凿了个眼儿,拿丝线挂在墨郎脖子上。崔异两口子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用没用,但是后来墨郎确实生病少了,身子骨变得比较结实,所以他们叮嘱墨郎一定随身带着。
“没有,当然没有。”崔异想要站起来,但实在站不起来。他只能仰望着侯思止,就像小猪在看着一头大象。
崔异将骨片攥在手里,思索了片刻,说:“他应该没出去,还在家里。”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菜窖你找过吗?”
侯思止撇下王珣,慢慢踱到崔异面前:“崔署丞,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凤凰晒翅。是不是很像?除了凤凰晒翅,我这里还有仙人献果,玉女登梯,驴驹拔橛,犊子悬车,好多呢。后院还堆着十号大枷,名字都很有意思,叫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侯思止津津有味地列举着,嗓音里甚至带着点爱抚的味道。“台狱的每套刑具都能剥人一层皮,我有上百套刑具,你说,王珣他有一百层皮吗?”
东厢房旁边有个地窖。说是地窖,其实非常小,跟一个有盖的坑也差不了多少。冬天的时候,阿玉在那里堆点萝卜和菘菜,平时也不使用。但是崔异记得有次玩捉鬼游戏,墨郎曾往那里藏过。
王珣苏醒过来,脑袋耷拉在胸前,一动不动。
阿玉听了这话,什么也没来得及说,转身就往菜窖跑。等他们二人赶到菜窖,掀开盖在上面的木板。墨郎果然躲在那里。他只穿着贴身的亵衣,蜷着腿,双手抱着肩膀,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一动不动。崔异把他抱了出来。崔异的手碰到墨郎身体的时候,孩子明显哆嗦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反抗。他只是紧闭双眼,僵直地躺在崔异怀里。
崔异第一反应觉得这是在说自己,他努力挺直腰板,表示自己并没有昏倒。但是年轻人提来一桶水,没有泼向他,而是泼在王珣头上,然后又重重打了他几个耳光。
崔异把墨郎抱回床上,盖上薄被,又把辟邪符给他重新挂上。阿玉伸手去摸孩子的脸:“怎么了,墨郎?”墨郎躲避着,头转向墙壁,不去看她。阿玉哭了起来,“是娘啊!你这是怎么了?”
侯思止冷冷地说:“用水泼醒。”
墨郎不说话。
坐在一旁的崔异也跟着瘫软下来。他胃部一阵阵地抽动,想吐。
崔异压下心头翻腾的恐惧,小声说:“墨郎,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果然是冥顽不灵。”侯思止连连摇头。他招呼了一下,身后的年轻人快步走到木架旁,用力转动绞盘。王珣的左手臂开始随着木架向后翻转,臂骨发出咯吱吱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有人在梦里磨牙。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王珣绷紧的身体蓦地瘫软下来。
墨郎还是不说话,呆呆地侧卧着。过了一阵,他开始哆嗦,身体抖得越来越剧烈,就像风里滚动的叶子。后来,他浑身抽搐,张大了嘴,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
“我没说过那话!我要面圣!”王珣嘶哑地喊了起来。侯思止点了点头,把口衔又塞了回去。
阿玉紧紧抱着墨郎,嘴贴在他耳边,不断说:“没事了,墨郎,爹娘都在这里。没事了,墨郎。”
他从王珣嘴里掏出一块栗木口衔。
过了好一阵,墨郎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抽抽搭搭地哭。
两人对视片刻,侯思止忽然放声大笑,胖脸上的肉都荡漾开来:“王署令,这些话你不会当真了吧?你这种谋逆罪不可能有什么法外施恩。陛下虽有如天之仁,也恕不得你们这些蛇蝎之徒!你招与不招,该去蚕室的都要去蚕室,该去做官妓的都要去做官妓。不过你会死得痛快一些,不用受这么多罪。怎么样?王署令你说两句吧。”
“嬷娘……”墨郎忽然小声地说着,语音微弱,刚开个头就没了动静。
王珣死死地瞪着侯思止,嘴里发出喝喝之声,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阿玉的身子骤然僵硬。屋子里一片沉寂,只能听到墨郎哭得打噎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崔异忍不住开口了:“你嬷娘,怎么了?”
“王署令,事已至此,再抵赖又有何益?你有一妻一妾,两儿三女。到时你和你的大儿子自然都要处斩。你的小儿子没满十五岁,送往蚕室受宫刑。妻妾女儿则要被没为官妓。唉,可怜啊,可怜。王署令,倘若你从实招认,交代出背后指使你的人,那就不一样了。陛下必会法外施恩,你虽然难逃一死,但家人都会安然无恙,估计也就是被流放岭南。怎么样?你好好想想吧。”
“被切开了……”
没等崔异说话,侯思止忽然转向王珣:“王署令,现在崔署丞也在,咱们不妨把话说开。今天一早你刚到典客署,我们御史台就封了你的家,你全家老小全被拿获。你的大儿子已经招认了。”他伸了伸手,那位年轻人快步上前,将一页纸递到侯思止手中。侯思止在王珣面前抖开了那页纸,待王珣看完,侯思止又将纸收入袖中。
“什么?”崔异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那个家奴是我们安在王珣家里的眼线。”他看崔异满脸震惊,微微一笑说,“御史台早就发现王珣可疑,这才做的安排。我们御史台是陛下养的獬豸,这点警觉还是有的。”
“你们……切开了……”
“不,不知道。”
崔异和阿玉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都充满了惊骇。阿玉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过了片刻,崔异强笑着说:“墨郎,你做噩梦了吧?嬷娘好端端的,刚出门。”
侯思止点头嘉许:“崔署丞忠勇奋发,当然听不得这些悖逆之词。王珣说这些话,必然是极其隐秘的。崔署丞,你可知道王珣家奴为何能听到这番话吗?”
墨郎闭上眼睛,重又蜷缩起身子,不再说话。
“丧心病狂,丧心病狂。”侯思止摇头叹息。说完,他的目光慢慢转向崔异。崔异被他看得一个激灵,马上表示赞同:“丧心病狂,令人发指。”见侯思止还在盯着自己,马上又找补一句,“做臣子的听到这话,真是怒不可遏,怒不可遏啊。”
沉默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的,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愣愣地看着孩子,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崔异回忆了一下,昨天晚上开过几次卧室门,但有没有及时关上,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但此时再想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他只是呆呆地站着,心头一片茫然。
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一片恐怖的死寂。虽然这话是王珣原创,侯思止转述,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但崔异还是心惊肉跳,似乎听到这句话就犯了某种罪过。
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过来,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他会傻傻地站上多久。敲门声又响又急,透着不耐烦。崔异打了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院外,打开大门。
崔异瞪大眼睛,看着侯思止,等着他说下去。侯思止只好压低音量,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那口气就像是大夫出于医学目的,不得不提到某些淫秽的词:“王珣说,嗯,王珣说先帝不娶这个武媚娘就好了,这个娘们儿是害人精。”
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吏,穿着青袍,态度倨傲,看到崔异只微微点了点头:“崔署丞?”
“谋逆。”侯思止重复了一遍,“王珣家奴向御史台出首,六月三日戌时,王珣在书房内和长子密语,口出狂悖之言。他说……”说到这里,侯思止的语气也变得有点犹豫。王珣的话过于大逆不道,就算加以转述,也让人有点不安。
“是。敢问阁下是哪位?”
“谋,谋……谋……”崔异发现自己没法完整地说出这个词儿来。
“御史台的。”
侯思止很和气地说:“他谋逆。”
崔异愣在原地,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小吏也不开口,嘲讽地看着崔异,似乎在欣赏他的惊恐。对御史台的人来说,这种惊恐已经见惯不惊了。过了片刻,崔异才咽了口唾沫,挣扎着说:“请问有何贵干?”声音又尖又细,听着就像是宫里的宦官,崔异自己都觉得古怪。
崔异实在没法把这个裸体老头和王珣联系起来。过了好一阵儿,他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侯侍御请崔署丞马上过去一趟。我先去了典客署,那里的人让我到这里来找你。”
崔异张大了嘴巴,傻傻地望着上司。王珣皮肤苍白,松松垮垮,在腹股沟和腋下这种褶皱地方,皮还耷拉了下来。
崔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沉稳些,可一旦出口,却更加尖细了:“侯侍御有没有说什么事?”
侯思止指了指前面的一道帘幕。年轻人快步上前,扯开了幕布。典客署署令王珣果然在后面。他全身一丝不挂,被剥得像头光猪。地上立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安有器械开关,将王珣的手脚牢牢束在架上。王珣叉着双腿,伸展两臂,宛若要拥抱崔异一般。
小吏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这才拉长声音,悠然说:“好事。”
“哪里?”
崔异膝盖有点软,几乎要伸手去撑这位小吏,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他定了定神,说:“那我随后就到。”
“王署令就在这里。”侯思止还是一脸微笑。
“侯侍御做事一向很急,请崔署丞和我一起过去吧。”
崔异小心翼翼地坐在胡床上,扫视了周围,不见自己的上司:“不知王署令在哪里?我们也该回去了。”
“好,好。一起过去,好。”崔异连请进奉茶之类的客套话都忘记说了,扭转头,自顾失魂落魄地走掉了,倒让那位小吏吃了一惊。崔异回到内院,阿玉站在那里等着他。
年轻人轻轻推开门。侯思止正站在屋内,笑眯眯地看着崔异。“得罪得罪,让崔署丞久等了。请坐。”他指了指靠墙的胡床。
“侯思止让我过去。”
崔异只好跟着他往后堂走。穿过后堂是曲折的走廊,每隔二十步左右就挂着一盏油灯。走廊两边没有窗户,就算在大白天,油灯也亮着。崔异是个俭省的人,虽然与己无关,看到这些油灯还是不免心疼。他们越走越深,崔异渐觉不安。他正鼓起勇气,要开口询问,年轻人却忽然停了下来。在他们面前是一扇黑漆大门。
阿玉愣了一下:“现在?”
“也在里面等候大人。请随我来。”
崔异点了点头。这会儿工夫,他渐渐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头脑从麻痹变为亢奋。就像野兽掉进陷阱后总会拼死挣扎一会儿,崔异现在就处于这个状态。他来回踱了几步,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没错,侯思止肯定是要整我,不然那个小吏也不会说什么‘好事’。昨天侯思止整王珣的时候,也说是‘好事’。但是王珣有家奴首告,咱们没有。养娘压根儿没这个机会。侯思止他想整我也没有材料!”
“王署令呢?”
崔异走来走去,脑子疯了一样地高速转动:“但是,我走之后,他马上就会派人到家里来,问你们的口供。他对王珣就是这么干的!那么——”
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一个年轻人终于推门进来了。这人面容恭谨,向他低头致意:“侯侍御有请。”
他忽然停了下来,直直地看着阿玉,眼里闪着疯狂的光:“那么,墨郎怎么办?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能让他不说出去?叮嘱他也没用。人家问不了几句,他就会说出养娘的事儿。那时候就一切都完了!”
“请便,请便。”崔异拱了拱手,如释重负。侯思止和王珣起身进了后堂。崔异只好坐下来,耐心等待。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屋子里也没人进来。他想方便一下,不知道茅房在哪儿,又不敢在御史台乱走动,只能夹紧双腿,强自忍耐。
阿玉被这番话吓到了。她脸色煞白地说:“他们真的会到家里来?”
侯思止咳嗽一声:“王署令,那你跟我到内厅走一趟?还有样东西给你看看。就麻烦崔署丞在这里稍等片刻。”
这时,外头传来小吏的喊声:“崔署丞,准备好了吗?”
侯思止忽然转了一下话题:“王署令,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件小事想拜托你。”王珣脸色有点惊疑,侯思止哈哈笑了起来,亲热地拍了拍王珣的手,说,“放心,是好事。”他俯过身子,嘴巴凑在王珣耳边嘀咕了几句。王珣的脸色渐渐舒展,露出欢喜的样子,不断点头。
崔异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理会,转头对阿玉说:“当然!不然为什么要让我马上过去?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两个时辰,他们就要来了。就算你能应付过去,可墨郎怎么办?”他用手紧紧攥着阿玉的肩膀,“这下我死定了,你肯定也完了。咱们白白地杀了养娘,白白地杀了连瞳,白白地干了那些事!”
王珣长吁了一口气。
他的疯狂浸染到了阿玉。见到那么多血肉之后,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疯狂本来就像一团随时等待燃烧的干草,现在那个火种出现了。烈焰飞腾,舔舐尽了一切柔软湿滑的东西,只留下满身血污的野蛮人待在火焰中,似兽如神。
崔异捧起案卷,恭恭敬敬地放在几案上。侯思止展开案卷,一边看一边点头,有时稍作停顿,沉吟片刻。崔异在肚子里打着腹稿,等他提问。但是侯思止翻完以后,就把案卷随手放在一旁。“记录得还是蛮清楚的,看上去问题不大。”
阿玉咬紧嘴唇,眼珠通红,视线穿透崔异,看向他身后的空虚之点。她喃喃地说:“不,决不会白干的。”
王珣努力摆出感激涕零的样子:“侯侍御真是体贴下情。至于赐宴的礼仪,我们并没有妄作主张,都是有先例的。来,崔署丞,你把案卷拿给侯侍御。”
崔异死死地盯着她:“那你说怎么办?”
“最近陛下挺重视这类事情,要是台里报上去,弄不好还要罚俸。那就划不来了嘛。所以,还是请王署令过来一趟。要是能把事情解释清楚,台里就不往上报了!”侯思止挥了挥胖乎乎的小手,显得很豪爽。
阿玉收回目光,恶狠狠地看着崔异,也不说话。
王珣和崔异马上挺直身板,露出毕恭毕敬的表情。
崔异又问了一遍:“你说该怎么办?”
侯思止引他们到厢房待茶。厢房背西面东,很是阴凉,崔异他们一进来,就觉得暑气减弱不少。侯思止先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提到渤海国赐宴的问题:“台里有人挑刺,说是礼仪上有些不合规矩。这当然是小事,不过,最近陛下……”
阿玉还是不说话。
小胖子很热情,上来捧着王珣的手,一口一个“王署令”,叫得极其亲热。王珣管这个人叫“侯侍御”,崔异马上明白了,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侍御史侯思止。王珣给他们做了引见,侯思止对崔异也客气了一番,态度很谦和,但是眼神里却露出审视之色,似乎在估他的分量。崔异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当崔异问到第三遍的时候,阿玉开口了:“崔异你个狗操的王八蛋,你非要让我说出来是吧?”
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个圆脸的小胖子从屋子踱出来了。这人身穿深绿色圆领衫袍,头戴特制的冠帽,帽上竖着一根细细的铁柱,旁边挂着两颗珠子。崔异知道这叫獬豸冠,只有御史才能戴。
外面又响起了不耐烦的敲门声:“崔署丞,崔署丞!我能进来吗?”
王珣望向天空,目光似乎在追随着那只无形之鸟。崔异揉了揉眼睛,心中有些惶然,自己岁数还不大,难道视力就坏到这般地步了?
六
“哦。”崔异没敢反驳。他眯缝起眼,努力在树上寻找鸟的踪迹,还是徒劳无功。但是忽然之间,他确实看到枝叶一阵乱晃,然后空中发出拍打翅膀的声音。
在崔异的记忆里,后面发生的事情是跳动的,从一个瞬间直接跳到另一个瞬间,中间留下大片的空白。这种感觉有点像他处理养娘尸体的时候,但并不完全一样。那时的记忆跳跃是出于恐怖,现在却不仅仅是恐怖。他的心就像出现了一个大裂口,很多东西都顺着裂口流出来了,流得了无踪迹。
“样子像乌鸦,嘴巴却红红的,从没见过这样的鸟。”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到的御史台,也不记得路上跟小吏交谈没有。那些场景好像完全被剪掉了。他只记得御史台门口的两只獬豸,还有那株大槐树。他记得自己好像喝过一杯茶,似乎是阳羡茶。他还记得侯思止的那张圆脸,就挂在自己面前尺许的地方,满月一般。这张月亮脸说了一大堆又亲热又私密的话,还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胳膊。
崔异顺着方向看去,树枝上只有密密的槐叶,并没什么鸟。他眨了眨眼睛,还是什么都没有。他颇为诧异地问:“怎么?”
这堆话里,他只记得一些零零散散的句子,“推荐老兄接替王珣的位置”“陛下非常嘉许”“跟崔兄一见如故”“典客署还是要整顿一番才是”“做人要饮水思源”“陛下最圣明不过”。最后是“崔署令请回吧”。
说是出现,其实只有王珣发现了,崔异并没看到。王珣抬起头,盯着树枝看了一会儿,说:“这只鸟有点怪呀。”
至于他怎么应对的,那就完全记不得了。崔异恍恍惚惚地往外走。一直到踏出御史台大门的那一刻,他还以为会有人拦住他,把他拖入台狱。但是没有。他安然地走出大门。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只鸟出现了。
然后他的知觉就回来了,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某个可怕之物就像模具里的铁汁,正在喷着炽气,急速地冷却、凝固。他要在它成形之前,赶快阻断这个进程。崔异骑着牝马,拼命奔向归仁坊,能多快就多快。在街道拐弯的地方,他撞翻了一辆独轮车,但是他也没有停下来看一眼,只顾接着奔驰。
一位小吏引着他们穿过两只石头獬豸,跨过朱彤大门,来到御史台的庭院中。小吏进去通报,他们站在那里等候。正是六月时节,阳光耀得人目眩。好在庭院正中有株大槐树,树瘤虬结,枝丫横生,他们就在树下躲阴凉。但还是热,暑气蒸腾,一丝风都没有。崔异不停地伸手到额头揩汗,一边拿眼偷偷打量王珣。只见王署令翘着山羊胡,端立不动,任由汗珠子从颧骨流到下巴,然后又顺着脖子一路钻进衣领,神色依旧庄重威严。崔异发自肺腑地敬畏这位上司。只要有他在,崔异就觉得安心不少。
回想起来,两个时辰前的盘算就是个笑话,又愚蠢又残酷的笑话。墨郎失足落水而死,养娘害怕担责,就和相好连瞳匆匆逃走。这样一来,什么都能解释了。所有知情者都没了,只剩下两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安心过日子。他们可以再雇一个养娘,再买一个厮仆,再生一个孩子,除了人性什么都不会失去。真是一个血腥愚昧的笑话!可是在两个时辰前,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可笑,甚至显得很有道理,甚至像是唯一的出路。
崔异的脖子缩得更厉害了。他委委屈屈地说了声:“是。”
院门没有闩上,崔异跳下马,猛地推开大门。
王珣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没有,就请随我一起去吧。”
外院和内院都空无一人。
崔异缩起脖子,说:“没什么为难,只是……”
他听到自己喊着:“墨郎!阿玉!”声音凄厉,可是没有人回应。他冲到井口,下面黑乎乎一团,什么也看不清。崔异冲到客厅,架子被他撞翻,铜盆掉在地上,发出咣的一声脆响。他又冲到了卧室,那里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他冲到了厢房,冲到了书房,什么都没有。
可是王珣刚一开口,崔异就露出忧愁的样子。这也不奇怪,没人愿意去御史台。王珣板起面孔,拉着长音说:“怎么,崔署丞有什么为难吗?”
崔异回到院子里,高声喊着妻儿的名字,但已不再指望有人回应。他站在六月的烈日下,浑身发凉。
王珣决定还是带他去。
他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披屋里传来细微的声音。崔异漠然地望向那里,看到阿玉牵着墨郎的手,站在披屋门口。
现在他就需要一只灰老鼠。万一御史台问起什么刁钻问题,崔异马上能够引经据典,回答得滴水不漏。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不问,他就不多嘴。这样的老实货色,不会害人。
阿玉的脸上都是泪水,耷拉着肩膀,显得又瘦小又脆弱。她看着丈夫,带着哭腔说:“我做不到。到井口了,可还是不行。我做不到。”
御史台要求王珣带一个署丞同往。署里有四个署丞,王珣掂量了一番,最后挑中了崔异。他并不喜欢崔异,两人私下几乎没什么来往。但是王珣也不得不承认,在整个典客署里,崔异干活最认真,事务最精熟。他天天穿着半新不旧的袍子,板着一张清汤寡水的脸,埋头于文牍案卷之中,所有条例都记得结结实实。在王珣的眼里,这个下属就像一只灰老鼠,既勤奋又不起眼。
崔异闭上了眼睛,他本应感到快乐,但他感受不到。他只觉得身体融化在空气里,像云朵一样虚幻,眼前的一切随时都会消失。他踉跄着向前,朝着墨郎走过去。墨郎一脸惊恐地往后退,如果不是阿玉拉着他的手,他可能已逃回披屋里了。崔异想对儿子说点什么,但是像有什么东西从胃里涌出来,堵在喉咙后面,让他什么也说不出。
没人愿意到这里来,但是没办法,御史台传唤他们,说要核实接待渤海国使节的礼仪问题。他们典客署负责接待番邦客人,事务烦琐,又很容易被人挑毛病。前些天他们刚引着渤海使臣参加赐宴,御史台就来找碴儿了。按理说这也不算什么,御史台本就有纠正失仪之职,但自从大周代唐后,这个衙门的势力膨胀得厉害。尤其是几位侍御史,一提到他们,大家就打哆嗦。所以,署令王珣还是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怠慢。
这时,他听到了鸟的叫声。干涩,尖锐,就像是在刮擦金属。他们三个人都回转头,朝着叫声的方向看去。一只黑鸟,看着像乌鸦一样,但它的喙是红色的,在阳光下浓烈得像团火焰。终于看到它了,崔异有种释然的感觉,但又觉得它看上去并不怎么出奇。
花岗岩台阶,青灰色砖墙,朱彤髹漆的大门,看上去倒也普普通通,关键是它门口的两个石头怪兽。那是传说中的獬豸,长得像牛一样,头顶生着一只尖角,两只点了红漆的眼颇为狰狞。据说獬豸聪明正直,能分辨奸邪,所以才成了御史台的象征。可是在崔异眼里,它们并不像仁兽,反倒透着贪婪血腥之气。但越是如此,崔异越忍不住多看几眼,说起来也是有点犯贱。
不过如此而已。
每次路过御史台,崔异都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黑鸟扇了扇翅膀,缩起脚爪,猛地飞上天空。它冲着太阳的方向,像箭羽一样笔直而去。崔异、阿玉和墨郎都仰起脸,呆呆地目送它的离去。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