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空气紧张得近乎凝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纱幔后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为什么猎它们?”
少年朗声说:“海上猎鲛,云中猎鹏,人间猎龙。”
“它们太坏,太嗜杀,也太自大。”
“猎人,猎什么?”
那声音笑了起来:“弱之肉,强之食。万物皆然,何坏之有?”
“我是猎人。”
“太自大了就是坏。它们能杀人家,我就能杀它们。不然世上哪里还有公道?”
宫殿里的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有点变色。纱幔后的声音变得恼怒起来:“那你又是谁?”
纱幔后的黑影用指节轻轻叩敲几案,似乎在犹豫该怎么处理这个少年。最后,黑影淡淡地说:“算了,你不懂仙道,留你也无用。你助朕诛杀海鲛,当赏;你出言不逊,当诛。现在既不赏你,也不杀你。少年,你走吧。”
“世上没有仙人。”少年口气里有点不耐烦,好像觉得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居然还需要反复解释,“当然也没有不死药。人怎么能不死呢?人要是不死的话,地上岂不到处都是人,装也装不下了?海龟算是很能活的了,可它们也会死。”
周围的人都明显松了口气。少年却不为所动,他凝视着纱幔,说:“那我以后再来的话,皇帝还会见我吗?”
“仙人和不死药呢?”
黑影坐在纱幔后,一动不动,似乎在审视着少年。“你的脸很漂亮,但朕不喜欢你的眼,太毒,有杀气。”他顿了顿,又说,“不像这个世间之物。”
“有石头,有树,有海豚,还有很多海龟。我在沙滩上还捡到过海螺。”
少年有点不高兴:“他们说我的眼长得很好呢!”
“那里有什么?”
“下次把眼睛剜掉,我就见你。”黑影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怎么样,舍得吗?”
少年歪着头想了想:“你说东边的岛吗?我去过几个,但没见到什么仙岛。”
少年也笑了,笑得天真稚气:“不舍得。好多东西我还没看过呢。”
纱幔后一声轻喟。“那你去过仙岛?”
黑影有点厌倦了,挥了挥手,表示谈话就此结束。少年却喊了起来:“等等!我有礼物要送给皇帝。”
“不是。”
“呈上来。”
“你从仙岛来?”
少年摇了摇头:“礼物在海里,请皇帝到平台上去看。”
少年嘴角上挑,虽然也想矜持些,却忍不住喜色。他有点得意地说:“是呀,他们也这么说呢。”
“海里?”黑影喃喃地说。也许是联想到了仙岛和不死药,他似乎有了点兴趣。一阵长长的停顿后,纱幔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可。”
整个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帷幔后面传来轻微呻吟声,过了片刻,那声音缓缓说:“真是个美少年啊。漂亮得不同寻常。”
山丘位于海的岬角。山顶平台正面是一道缓坡,通向山脚下的营地。它的右侧则是一道峭壁,坡度几近垂直,上面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直通大海。
“放肆!”赞礼官大声呵斥。纱幔后的黑影却轻轻挥了挥手。“算了,也许是仙人的使者呢。”
少年站在石栏前,几步之外就是峭壁。远处的海面清晰可见,就像踩在脚下一般。在他身后,皇帝高坐在步辇上,步辇周围依旧罩着纱幔。几排全副武装的侍卫,隔在皇帝和少年之间。
少年没有下拜。他挺身长立,好奇地盯着纱幔,说:“你就是皇帝吗?”
“我要一把弓,两根箭。一根普通的箭,一根火箭。”少年面朝步辇,很坦然地说。皇帝没有答话。少年笑了笑,说:“等一会儿,皇帝就知道这两根箭有什么用了。我能射出很漂亮的东西。”
侍从引着少年,走到距纱幔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少年拜见皇帝。
侍卫长凑到步辇前,小声陈奏着什么,似乎在表示反对。但是皇帝没有理会,只说了两个字:“给他。”
宫殿尽头垂着重重纱幔,后面隐约显出一个影子,那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了。
弓和箭拿来了,其中一支箭镞上裹了浸透松脂的艾草。有人小心翼翼地点燃了艾草。以防万一,侍卫们举起盾牌,形成密不透风的防护线,封死了少年射向皇帝的各种角度。
卫兵仔细搜查了少年,没发现任何武器。他们退向两旁,少年东张西望地走进正殿。殿内是一个黑红世界。黑沉沉的石头地面,黑沉沉的木质镶板,配上许多鲜红的丹漆殿柱,就像夜的残躯上流下了一道道血迹。黑甲武士排成两条纵列,从殿门一直向内延伸。
少年拿起火箭,搭在弦上。平台上一片寂静,黑夜中能清楚地听到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他背后是闪亮的火炬,面前是漆黑的夜空。少年站在光与暗之间,弯弓向海。
也许设计者就是想这么惊吓大家,但是少年不为所动。他满脸轻松地拾阶而上。走到一半的时候,他歪着脑袋打量一盏铜兽灯,问旁边的侍从,为什么那兽看起来像头猪。
他朝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瞄准了一会儿,然后嗖的一声,箭由少年手中飞向天空。一团红火划出长长的抛物线,越来越小,越来越黯淡,最后只剩下一个若隐若现的红点,坠入海中。
平台后面是皇帝的宫殿。虽是临时驻跸的行宫,也修得开阔宏大。台基垫得很高,一排排殿宇在夜里只显出模糊的轮廓,看着就像蹲踞于高处的兽群。殿前有几十级石头台阶,两旁陈列着许多青铜灯盏,都是怪兽造型。它们两两一组,微微倾斜身子,朝下窥伺着台阶。灯火从上面打下来,把它们的脸照出诡异之色。人们走上台阶时,往往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这些怪兽马上就要朝自己扑过来。
红点没有熄灭,反而迅速膨胀,变得更加明亮。它从火点变成火团,从火团又迅速变成一条条火线。光焰朝着不同方向飞速蔓延。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纵横交错的火线已经拼成了巨大的图案。
侍卫引少年去朝见皇帝。夜色已深,营地燃起了火把,从山脚一路延至山顶。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火蛇,正斜着身子从黑暗的大地爬上天际。山顶平台上更是竖着高大的庭燎,光焰流溢飞腾。
从平台上望去,就像有一座火焰的丛林,在海面上熊熊燃烧。
皇帝传下敕令,要召见少年。但是他居然没了踪影,直到接近亥时,才忽然出现。都尉问他干吗去了,他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但那几桶鲛油确实不见了。
站在前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被图案惊住了,一个个愣愣地盯着海面。后面的人意识到发生了某种怪事。人群中传过一阵轻微的骚动。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海面吸引了,一时忘却了那个少年。
三
就在这个短短瞬间,少年向前两步,一个翻身,跃上了高高的石栏。他站在石栏上,高度正好和步辇里的皇帝平齐。武士们的盾牌落在了下方,皇帝和少年之间失去了屏障。
少年两手拢在嘴边,大声喊:“我有用!”说完,他就快步跑开了,海风早就把他衣服吹干了。在阳光下,少年白得耀眼。
少年搭上第二支箭,猛地朝步辇射去。
“为什么?”
箭镞直透纱幔,飞向皇帝的面门。
少年摆了摆手,说:“算了,我先去休息一会儿,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皇帝要是肯见我的话,你到礁石那边找我。”说着,他拍了拍都尉的胳膊,就自顾朝岸边的一块大礁石走去。走出十几步以后,他忽然回过身来,对都尉喊:“对了,你帮我个忙吧!等会儿你们切开海鲛的时候,给我装几桶鲛油,放在礁石底下!”
咣的一声巨响。竖在皇帝面前的水晶屏风爆裂开来,碎成了无数块。纱幔被碎片带倒,皇帝无遮无拦地坐在步辇上,少年第一次看到他的真容。
都尉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皇帝穿着一身黑袍,形容枯槁,相貌已经无法分辨,因为他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脓包,很多都已经溃烂,敷着黏糊糊的药膏。两只通红的眼睛陷在脓疮间,向外射出凶光,看上去就像骇人的鬼怪。
“你可以离开啊。”少年指着远处的大海,兴奋地说,“天下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你总有地方可去,总有他找不到你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他吃下了太多的丹药,如今终于受到了报复。就连他黑袍下面的躯体,也都在大面积糜烂,往外渗着脓血。皇帝整个人正在活生生地烂掉。
都尉奇道:“不然又能怎样?”
少年没有料到纱幔后还有水晶屏风,微微一愣。一击不中,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少年看着皇帝的脸,大笑一声:“这就是你们的皇帝!”话音未落,他就纵身翻下石栏,朝着峭壁跃去。他先是踩在一根树枝上,然后几个起落,就消失在黑魆魆的丛林中。
少年目光一闪:“那你就让他处斩?”
侍卫冲到石栏边,已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了。人群乱作一团,有的召唤弩箭手,有的在翻栏杆。直到皇帝暴喝一声:“都滚开!”众人才安静下来,悄悄闪在两旁。
“损失这么多船,又没能除掉海鲛,皇上多半会处斩我。”
皇帝朝着大海望去,一言不发。五个火红的大字连在一起,正在海面上熊熊燃烧:
“为什么?”
今年祖龙死
都尉想了想,说:“不管怎么样,你也是救了我。要是没有你,今天就算不被海鲛吃了,我回来以后也难逃一死。”
皇帝、大臣、侍从、宦官,还有营地里无数的士兵都在默默看着。火焰照亮了周围的海水,就像在汪洋中开出了红色血花。
少年又严肃起来,皱起眉头说:“因为它该死。”
四
都尉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杀海鲛?”
事后人们才发现,海面上燃烧的是海鲛油膏。少年如何将油膏固定在海上,构成字型的?还是不太清楚。但是皇帝对此也不愿深究。他派士兵搜山三天,却没能发现少年的踪迹。皇帝满心不快,决定尽早离开这里。他把那几排持盾侍从全数处决,又派出一支新船队继续寻找仙岛。
少年微笑着说:“本来我就要杀海鲛,说起来,今天倒是你们帮了我的忙。”
随后,他就带着队伍开拔了。
“唔……”都尉并不觉得这话很有说服力,但也不想争辩,就撇下这个话题,朝少年抱拳施礼,“今天实在要多谢你。没有你,我们杀不了海鲛。”
但是少年似乎并没消失。有人说在营地外见过他,还有人说他曾经溜进营地,偷走了库房里的一些东西。大家对这些话也不怎么相信。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些话并非全是流言。少年确实在尾随皇帝。
都尉也不是很相信有仙岛,但听到这么斩钉截铁的回答,还是微微皱了皱眉。少年看他那样子,就耐心地解释说:“如果世上真有仙岛,岛上的人又都长生不老,那他们肯定无聊透了。换成你也是一样,对吧?所以嘛,如果真有仙人的话,他们肯定会拼命找事情做。不等我们去找他们,他们就来找我们了。可是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仙人来找咱们,所以世上根本没有仙人。没有仙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仙岛了。”少年说完这番话,得意地看着都尉,仿佛对他做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证明。
事情发生在阳丘山。
少年看着都尉,很严肃地说:“世上没有仙岛。”
阳丘山算不上险峻,但是崎岖不平,起伏很大。皇帝出巡的驰道一般有四五十步宽。可是在阳丘山这种地方,施工困难,所以宽度往往连十步都不到。驰道两侧就是陡峭的石壁。
“你是从仙岛来的?”
皇帝正常情况下乘坐金根车,两翼配备副车和护卫骑兵。但是进入山区后,横队需要变纵队,副车和骑兵就要分散到前后,金根车显得孤立无援。以前皇帝对这种情况并不在意,可是这次他却改了主意。清晨出发时,他忽然下令不坐金根车,改坐后面的辒辌车。
“你说小骃啊?我让它走了。”少年一本正经地向都尉解释说,“它上不了岸。”
这个临时决定救了皇帝的命。
听到这话,都尉有些疑惑,不知该说什么。过了片刻,他问道:“海豚呢?”
队伍大约在辰时开进阳丘山。阵型就像巨象被挤成了长蛇,速度骤然变慢。到了巳时二刻,车队进入隘口,一块巨石忽然从山顶落下,精准地砸在金根车上。车体粉碎,驾车的六匹马无一幸免。士兵朝山上望去,只见白衣少年正立于山壁之上,探头探脑地朝下张望。等他们绕小路爬到山顶,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地的撬棍和绳索。
少年若无其事地说:“他不见我,我也要去见他。”
皇帝自然非常震怒,但是震怒里也掺杂了一丝恐惧。他明白了,少年真是把自己当成了猎物,还会持之以恒地追猎下去。惊恨之余,他让人点火焚山。阳丘山一片通红,烈焰烧透了整个天空。
都尉愣了一下:“我会上报。皇上见不见你,我也不知道。”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皇上会见你。”
在熊熊火光中,队伍向西北方的黄河开去。
还没等都尉开口,少年先冲他微微一笑,说:“我想见皇帝。”
四天后,皇帝到达济北郡西境。在这里,少年进行了第三次行刺。
“确实漂亮。”这是都尉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少年五官很精致,皮肤光洁如锦缎,嘴唇红得像伤口,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烟火气。都尉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
这次的机会确实很好。皇帝当天本应进驻平原城,但是天降大雨,只好在郊野停驻一宿。队伍处理这种事情极有经验。很短时间内,全部营地已经搭建完毕。按照惯例,皇帝驻跸的御营位于中心,外面环绕着木栅和雨棚,由侍从军轮值守候,拱卫皇帝。
海豚已经不见了,只有少年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夜中时分,大雨变成暴雨。雷声隆隆,狂风大作,周围几乎咫尺难辨。即便不时划过闪电,照出来也只是白茫茫一片。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开始行动了。
营地沸腾了。至少有几千人跑来看海鲛。海滩上人声鼎沸,船员们一个个就像英雄归来,绘声绘色地讲述今天的血战。都尉没去凑热闹。他得赶紧去汇报战果。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和白衣少年谈一谈。
行动规划得很巧妙,可见少年对队伍的情况相当熟悉。营地里有个特殊区域,里面关着一群猛兽,有老虎、玄豹,还有熊和狼。这跟皇帝的个人癖好有关。他巡游的时候喜欢带着猛兽,碰到合适的荒野就组建猎场,放它们出来捕猎。就算平时,也经常会扔给它们几头活牛活羊。看看猛兽撕咬猎物,听听牛羊们惨叫哀号,皇帝会感到一种平静,连睡觉也能踏实一些。
船队排成弧形队列,合力把海鲛尸体拖回海岸。海鲛太大,到浅水区就过不去了。船员只好用绳索把它固定在岸边。尸体一动不动地趴着,就像灰乎乎的小山。
正因为皇帝有这个癖好,队伍特意打造了一批神虎车,来运输猛兽。搭建营地的时候,神虎车总是放在御营外面,紧挨着木栅栏。少年似乎对此相当清楚。他趁雨夜混进营地,悄悄摸到车辆旁,将圉夫捆了起来,打开了兽笼。
然后,它死了。身体浸泡在血水里,载沉载浮。
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指挥这些猛兽的,有人怀疑他以鲜肉为饵,也有人说他既然能骑乘海豚,当然也就有驱兽的本领。但这都是猜想,实情究竟如何,就无人知晓了。总之,在他的引导之下,猛兽们径直向木栅冲去。在混乱之中,少年在木栅上劈开了一个缺口,猛兽们蜂拥而入。
肢体在一点点变冷,坠向黑色的深渊。它努力抬起头,发出一声吼叫,既愤怒又困惑。
这些野兽饥火中烧,又被雷声惊吓,几乎处于疯狂状态。如果事情发生在白天,士兵们可以轻松解决掉它们。但此时就不一样了。夜色漆黑,暴雨倾盆,不知何时会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四下里如鞭的雨柱。在雨柱中,只见野兽瞪着血红的眼睛朝自己扑来。这种场面太过惊悚,卫兵们陷入一片混乱。
这真是不可思议,太荒谬了。
少年夹在兽群中向前直冲。几个人刚想拦住他,就被横冲过来的虎豹扑倒。少年跃过士兵的身体,奔向皇帝的御帐。霹雳电光闪过,把他惨白的身影烙在茫茫黑暗中。
就算什么也看不见,它也知道自己的伤口越来越多。体内的血在不停地往外涌。疼痛渐渐消退,变成了乏力。它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但是它不禁感到诧异,难道自己真会死?生灵都会死,这它理解。但如此伟大的自己,也会死?
如果混乱再彻底一些,如果野兽冲锋速度再快一些,少年也许还有机会。但是时机转瞬而逝,御帐前的侍从军很快反应过来。他们组成了密集队形,牢牢挡住了通路。他们用长矛戳死虎豹,用刀剑劈杀豺狼,在黑暗中坚守阵地。据说少年也加入了战斗,结果负了伤,只能逃之夭夭。但这一点没办法证实。
他到底是谁啊?
侍从军训练有素,没多久就结束了战斗。皇帝一直坐在榻上,静静听着外面的嘶喊声,什么也没说。天亮以后,他下令在整个营地搜索野兽,全部砍杀。有一头老虎死在了御帐前的空地上。皇帝让人割下虎头,给他送去。皇帝盯着这个金黄色的脑袋看了好久,摩挲它额头上的花纹,嘴里不知喃喃地说些什么。
它不再躲避,也不想潜入海底。它向那块黑色的石头冲去。在生命完结前,尽量杀死更多的生命。要是能杀死那个跳来跳去的小家伙就好了!
最后,他让人把这东西扔了出去。
然后,世界忽然变成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愤怒和恐惧同时暴涨,淹没了它的整个脑海。它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看不见东西,就成不了猎手,在大海里必死无疑。死亡沉甸甸地降临,像块黑色的大石头。
皇帝的丹毒猛烈发作,全身正加速溃烂。在暴雨之夜,他的情绪又受了震动,结果彻底病倒了。
这是一件怪事。只有猎物才会恐惧,它自己也从没有感受过。
队伍从平原津渡过黄河。这时皇帝已经不能下地,他被人用肩舆抬到了御船上。肩舆上罩着层层纱幔,以防有人偷窥圣颜。卫兵们变得极其小心,他们清理了两岸,反复检查御船,还派人潜入河底做了排查。一切正常,毫无异样。
恐惧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御船渡河的时候,所有人更是高度警惕,唯恐少年再度出现。但是没人看到他。也许少年在养伤,也许他觉得这里没法下手,总之,人们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本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可是,那只海豚出现了。不,海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海豚身上的那个小东西。他灵巧得出奇,就像自己梦里见到的精灵。海鲛有点恍惚,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小家伙,但又记不清楚了。小家伙有一种奇异的气味,像是在挑衅。这种气味让它愤怒,但愤怒里又掺杂着一丝恐惧。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皇帝。御船行到中途时,皇帝掀开帘幕,向远方眺望。浑浊的河水滚滚流淌,两岸是褐色的沙土,上面长着孤零零的几株柳树,看上去一片萧索。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发现了那个少年。
汪洋大海里,无物可以和它相匹,但它也不觉得孤独。孤独是弱者的标志。它不需要陪伴,只需要对方恐惧、屈从。所有生灵见到它,都毫无例外地逃跑。但是有一天,它遇到了这些木壳子。木壳子里的小家伙居然迎上来攻击自己!这让它又生气,又兴奋。它当然要把这些家伙全部消灭掉。
在河道下游,几乎靠近天际线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沙洲。皇帝看见少年立在沙洲上,朝自己挥手。
就这样,它游遍了每一片海域,又杀又吃,成了最强者。对于鱼虾,它漫不经心地吞噬;对于鲸鲨,它兴致高昂地啃啮。所过之处无不笼罩在它的杀戮意志下,为之恐惧,为之战栗。
皇帝喊了起来。宦官们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听了皇帝的新发现。他们齐声赞颂皇帝目光锐利,烛照万里,但没有一个人真的相信。远处确实有个光秃秃的沙洲,但上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宦官们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病情过重,出现了幻觉。
在水里,它学会了杀戮,也学会了诡诈。它杀死遇到的一切生灵,撕开它们,吞噬它们,从中得到巨大的快乐。哪怕遇到同类,它也总是毫不留情地杀掉。杀死同类能带来更大的快感。对方集中全部意志想活下来,但最终不得不屈服于自己的意志,血肉糜烂,走向死亡。这种意志的较量让它着迷,让它每个毛孔都沉醉欢欣。它获胜之后,总是会翘起尾巴,轻轻拍打水面,扬扬得意,觉得生命真是美好。
御船到岸后,皇帝派出了搜索队。搜索队也不相信沙洲上有过什么少年,那么多人都在监视,怎么可能会漏掉呢?可是他们登上沙洲后,却看见地上有石子堆出的五个篆字:
过去非常非常遥远,远到它差不多已经淡忘了。它只模糊记得,在一片空虚的黑暗里,自己的意识慢慢成形了。那时的大海比现在更深邃,更广阔,如同无际的深渊。但也许只是因为那时自己还比较小。
今年祖龙死
海鲛宁死也不走。
渡过黄河以后,皇帝的病急剧恶化。他脓血横流,疼得难以入睡。部队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皇帝病情发作时,往往连着几天原地驻扎。皇帝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不死药上。可是海鲛虽被捕杀,求仙船队却还是迟迟没有消息。
海鲛只有一个脱身办法,那就是下潜。海鲛的速度和船只相差无几,很难摆脱追击。但如果它潜得足够深,朝一个方向使劲游,还是有可能逃脱的。然而海鲛并没这么做。它固执地浮在海面上,跌跌撞撞地冲向想象中的敌人。它不断地朝前扑,巨口一张一合,拼命想要撕扯什么。而在它身下,水面已经变成一泊血湖。
皇帝越来越暴躁。周围的人有点鸡毛蒜皮的小错,就可能人头落地。皇帝自己快死了,别人却好端端地活着,这对他似乎是一种冒犯。只有把他们也弄死,皇帝才会感到些许宽慰。也正因为这样,皇帝下了严令,要尽快拿获白衣少年。他催得很紧,几乎每天都会砍掉几颗脑袋。
海鲛陷入狂怒。它不断变换方向,朝着四面八方发起进攻。但是这些攻击几乎一无所获。只有一艘小船靠得太近,被它击碎,其他船只都安然无恙。他们从容地朝这只盲兽射击,慢慢耗尽它的鲜血。
奇怪的是,那个少年也变得急躁了。以前他行刺还会寻找合适机会,现在他似乎有点不管不顾了。最近这些天,他频繁地在周围出没,晚上还潜入过几次营地,好几个士兵都见到过他。只是他行动敏捷诡异,每次都能全身而退。但是冒险次数多了,毕竟会有危险。
船队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圆形,远远围住海鲛。一排排弩箭射过,血花在海鲛身上点点绽放。
将领们察觉到了少年的急躁,于是设计了一个陷阱。他们改变了营地的布局,把皇帝转移到其他地方,在御帐周围埋下大量机关。同时,他们又放出风去,说外面有紧急军情,然后把大部分卫兵撤走,人为地制造出几个缺口。
但是它扑了个空,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个方案并不高明,但是少年急于求成,还是上钩了。他进行了第四次行刺。
海鲛停止了翻滚,茫然地转动脑袋,好像在寻找什么。它的两只眼睛都变成了血窟窿,什么都看不见。它侧耳倾听,努力感受水流的波动,然后猛地向前方扑去。
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人们并不清楚,只能根据现场情况进行大致的推测。
船队爆发出一阵欢呼。紧接着,都尉发出呐喊:“保持距离,射死海鲛!”
少年应该是从东南角混进营地,穿的是普通士兵的衣服。他四下摸索了一阵,然后才找到通往皇帝御帐的缺口。从时间推断,他在那个缺口前面停留了很久。他肯定在犹豫。这太像一个陷阱了,按照少年的聪明程度不应该看不出来,但是他终究没能忍住。
他的身下,还是那只海豚。
少年击倒了一个侍卫,换上了他的盔甲。然后,他潜入御帐附近,也就踏进了死亡陷阱。
海水猛地吞没了他,然后又猛地将他吐出。少年从水底高高跃起,在碧海蓝天间画出彩虹的曲线。
他比预料中的还要灵巧。外围的几个机关他全躲过去了。这个时候他发觉情形不对,本应及时撤退。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铁了心往里闯。结果栏杆上的棘钳猛然弹合,夹住了他的右手。四根铁刺穿透掌心,铁钳牢牢箍住手腕,少年成了捕兽夹里的小兽。
少年果然找到了机会。海鲛猛地朝右甩头的时候,少年忽然撒手。他借着甩力,整个身体远远飞了出去,像鸟一样在天空滑翔。直飞出二十多丈,少年才坠入海中。
等埋伏在外围的士兵冲过来时,少年已经不见了。棘钳里只有一只血淋淋的右手。
在盲鲛翻腾的时候,少年好几次被砸进海水里。但他死死抓住绳子,每次都能重新回到海鲛头顶。但是海鲛越挣扎越剧烈,随时可能甩掉箭镞。少年必须尽快脱身。
这只手被齐腕切断了。
它全盲了。
失了右手的刺客,就像失了爪牙的老虎,已经毫不足畏。也许是受到这件事的鼓舞,皇帝的精神略有好转,部队向前开拔。他们走走停停,终于抵达沙丘宫。这时,皇帝病情急转直下,无法继续赶路。除非世间真有不死药,否则皇帝注定离不开这里了。
等他荡到海鲛的左眼处,少年抽出短剑猛地刺去,登时血花喷涌。海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它整个身体像被电击了似的,在海水里剧烈翻腾。水面炸裂开来,形成一道道排天巨浪。
与此同时,少年也消失了。整整十天,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不过这也不奇怪。在大家看来,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多半已经死了;就算活下来,也是个废人,只能躲起来养伤。
没等海鲛反应过来,他就手拉长绳,纵身跃下。弩箭抓钩成了支撑点。他一边荡秋千似的贴着海鲛脑袋荡了几个来回,一边顺着绳子攀爬,调整高度。
可是在第十一天,少年忽然出现在沙丘宫外。
弩箭射中海鲛头部,离眼睛还有将近一丈的距离。箭镞的倒钩牢牢嵌入海鲛脂肪层,少年用手攥住箭尾的长绳。这时海鲛猛地甩头,想要摆脱弩箭,少年踩在海豚背上,借着拉力腾空跃起。他的身子轻盈如白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海鲛头上。
他的右手果然没了,断腕处裹着细麻布。在眼睛的位置,也缠着一圈白布,上面浸着血水。
他轻拍了一下海豚。海豚斜斜地朝着海鲛左侧冲去,但是始终和海鲛保持距离。等到它们大致处于平行位置的时候,少年的弩箭再次射出。
少年对守门的士兵说:“我要见皇帝。他说过,只要我剜掉双眼,他就会见我。现在我剜掉了。”
很难再射中海鲛另一只眼睛了。海鲛眼睛本来就小,现在它又不断翻腾,少年根本没法瞄准。他伏在海豚背上观察了一会儿,决定换种打法。少年从背后抽出了一支弩箭。这支弩箭的镞上生着倒钩,尾上穿着长绳,有点像射鸟用的矰矢,只不过粗大得多。
五
海豚全速游动,绕了一个大圈子,总算退入相对安全的区域。
正值七月,就算在夜间也是酷热难耐。可是沙丘宫的内殿却门窗紧闭,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大蒸笼。博山炉里还焚着熏香,香味混杂着蒸腾的汗水,浓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它疯了似的在海里打转,用左眼去搜寻敌人。现在它视力虽然受损,但狂怒之下速度却变得极快。它发现目标后,猛然跃起,尾巴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横扫过来。海豚拼命向前冲刺,总算在最后关头躲过了一劫。少年身子一晃,差点栽进大海。他死死抓住海豚背鳍,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但就算再浓的熏香,也没法完全掩盖住殿内的臭味。臭味来自皇帝。他现在的情况糟透了。皮肤几乎完全腐烂,全身都在向外渗透脓血,发出阵阵的腥臭。他的左腮烂出了一个大洞,深可见骨,看上去就像骷髅一般。而且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分泌出淡黑色油脂。谁也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摸上去黏糊糊的,闻起来有刺鼻的恶臭。侍从不停扇扇子,驱赶苍蝇。但就算这样,每隔一个时辰,贴身宦官也都要擦拭皇帝全身,用镊子夹出脓肉里的蛆虫。
一道殷红的细线从眼窝垂了下来。海鲛眼中鬼火般的光骤然熄灭。它发出一声惨嚎,声音嘶哑低沉,在大海上嗡嗡作响,震碎了水面的波纹。船员们都听得毛骨悚然。
尽管病成了这样,皇帝今晚却回光返照一般,精神难得的好。他斜靠在垫子上,仔细打量着少年。以前皇帝不愿让人看到病态,面前总是垂着层层纱幔,现在到了这步田地,他反倒不在乎了。可惜少年看不到皇帝的样子,他连眼睛都没了。
箭镞深深刺入海鲛右眼。
少年依旧一身白衣。衣服似乎刚浆洗过,白得一尘不染。他蒙在眼上的布也是白的,只在眼窝处渗出两块红来。少年的身子还是那么挺拔,脸型还是那么俊美,但是脸色却极为惨白,就连嘴唇也没了往日的鲜红,显出青白之色。只有头发黝黑依旧,还是用发束箍着,松散地垂在后背。
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少年手中的弩箭射了出去。
骷髅鬼怪般的皇帝看着这位绝美的盲少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弓起身子,咬紧嘴唇,死死盯着海鲛,等待出现某个空隙。几个来回后,这个空隙终于出现了。海鲛一扑不中,正要调转方向,速度不免略有迟滞。这个时候,它的侧面正好横在少年面前。
少年长身伫立,没有下拜的意思。奇怪的是,这次没人叱喝他,仿佛从皇帝到宦官,大家都默认了他不必跪拜。
少年也紧张起来。
侍从躬身禀报,确定少年已被严格搜身,没有武器。皇帝点了点头,对少年说:“你瞎了。”
也许是少年在操控它,也许是海豚本身的力量,总之它显得非常机敏。不管海鲛怎么进攻,它都能及时化解。一只海鲛,一只海豚,在海上展开了复杂的舞蹈。但不管海豚如何敏捷,双方体形相差太大,只要这场舞蹈的节拍稍有差错,海豚就会粉身碎骨,它背上的少年当然也在劫难逃。
他的声音微弱,但是少年却似乎听得很清楚。他朗声说:“皇帝说过,只要我把眼睛剜了,你就会见我。所以我就把眼睛剜了。”他顿了一顿,又说,“我没了右手,又没了眼睛,你见我的时候也会放心些。”
海鲛发现了异常。它本来正追击一艘战船,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调转身体,朝海豚扑了过来。海鲛身躯庞大,相应地就没那么灵活,至少没有海豚灵活。它刚冲过来,海豚往左一个急闪,躲了开去。海鲛掀起尾巴,朝它重重砸下,海豚一个前冲,又轻松避开了。尾巴空落在海面上,砸起了冲天的浪花。
“什么时候剜的?”
他前面的战船纷纷避开,给他让出一条通路。海豚在战船间飞速穿行,转眼就冲到海鲛附近。
“昨天。”
二
“这些天你在干什么?”
少年拿起背后的弩箭,指向海鲛。
“我看东西去了。我去鸣犊川看了瀑布,去鹿隐之野看了花。那里有一大片花海,皇帝你不知道吧?很少有人去那里,我以前偶然发现的。我还到山顶看了云海,又看了日落。最后,我还看了裸身的女人。等这些都看够了,我回到这里,剜掉了眼睛。”
太阳已升到了天中,金黄光芒飘落水面。天空蔚蓝得近乎透明,海水碧绿得近乎凝固。在天与海之间,海豚劈浪斩波而行。它不时弓起身子,从水中跃起,带起的浪花碎裂如水晶。少年也随之在半空中腾起。他长长的头发被海风吹起,飘荡在脑后,如同一束黑色的火焰。
皇帝盯着少年思忖着。他那张脸被脓血填满,很难看出什么表情,只能模糊猜测那是一种好奇。
少年跨骑在海豚身上,左手抓着背鳍,随着海豚游泳的节奏摆动着。一人一兽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彼此的身体连在了一起。
“你手也没了,眼也没了,还来见朕干什么?”
这是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清澈如湖水。他穿着白色的紧身衣,束着赤红色抹额,浓密的黑发披下来,散在肩膀上。他身下的海豚也很漂亮,至少有两丈长,皮肤黑白分明,光洁润滑,身体呈完美的流线型。
“我有话要跟皇帝说。”
都尉在海上服役多年,见过很多海豚,但他从没见过有人骑海豚。不说别的,光是海豚那滑溜溜的身子,就很难骑乘。可是这人骑在海豚身上,显得轻松自然,毫无困难。
“这些话比眼睛还重要?”
都尉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白衣人破浪而来,越过一艘艘逃窜的战船,朝着海鲛冲去,快得就像离弦之箭。在白衣人身下,是一头海豚。
“是的。”少年毫不犹豫地说。
就在这时,他觉得周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大声尖叫:“看那边!快看!”
皇帝疲惫地躺回榻上,叹了口气:“我对这些没兴趣。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说你去过海岛,那里真的没有不死药吗?”
“完了。”都尉心头一阵悲凉,闭上了眼睛。这次弄不好要损失一半战船。自己就算不死在海里,回去以后也会死在剑下。绝望感像枚巨大的钉子一样,把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少年嘴角扯了一下,似乎在发笑:“皇帝就这么怕死?”
船队四散奔逃,海鲛在后面穷追不舍。好在队形散开了一些,损失没那么密集。但队形一旦分散,也就没有了进攻能力,只能被动挨打。现在是海鲛狩猎的时间,海面上不断有船只沉没,海鲛随口撕咬咀嚼。人血混杂着鲛血,铺展在水面上。
“我不想死。谁都不想死。”
都尉朝一艘小船游去,上面有人伸出竹竿把他拽了上来。船上的人都一脸惊恐,围着都尉,等着他拿主意。可是都尉愣愣地望着海鲛,脑海中一片茫然。
少年摇了摇头:“我以前就跟皇帝说过,世上没有不死药。每个人都要死,你凭什么不死?”皇帝脸上那团脓血扭曲了一下,但是少年看不到,自顾说下去,“但是我可以告诉皇帝死后会如何。”
海面一片惨烈景象,到处是船舶碎片,到处是挣扎的船员。楼船的半个身子浸在海里,很快就会彻底沉没。海鲛撇下它,扑向前方的几艘大型战船。船员手忙脚乱地朝它发射弓弩,投矛手也把标枪投了出去。海鲛身上扎着十几根弩箭和标枪,但它毫不在意,从容地跃起半个身子,重重地砸在大翼舰的船尾。浪花激起了十几丈高。整条船就像被巨灵之手拍了一巴掌,在空中弹起,翻了个个儿,肚皮朝下落入海中。
皇帝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开口说:“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
海鲛甩动尾巴,把一艘小翼战船打得粉碎,就像随手拍碎了一个甜瓜。然后,它调整了一下方向,猛地向楼船撞来。刹那间,船舷爆裂,碎木板四处飞溅。楼船整个翘了起来,向着右方倾斜。都尉扭头看去,军候他们早就不知滑到哪儿去了。他刚想喊,整个人已经坠入海中。水一下子灌进他的嘴里。都尉害怕被船身砸到,猛蹬双腿向下沉潜,然后拼命向前游。能游多快游多快,能游多久游多久。直到所有空气都耗尽,肺火辣辣的像烧着了一般,他才踩着水浮了上来。
少年说:“我不是寻常人,所以我才能告诉你死后的事情。”
海鲛身子有二三十丈长,相比之下,眼睛却小得出奇,直径最多有半尺。如果按人体比例,真是比芝麻粒还小。这小眼睛里泛着奇异的绿色,空洞冷漠,像燃着的鬼火一般。有那么一个瞬间,都尉觉得它在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
“你说吧。”
“散开!散开!”都尉扯着喉咙大喊,但是他也不确定有多少人能听得到。海鲛做了一个回旋,激起的海浪直冲天际,差点把都尉砸倒。都尉双手死死抓住护栏。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海鲛的眼睛。
少年又摇了摇头:“这些话是秘密,只有皇帝能听,其他人不能听。”
都尉马上明白了,海鲛早就设好了埋伏。这次它既没有迎面冲来,也没从后面伏击,它耐心地等船队开到正上方,再忽然跃出,从中心地带把整个船队打个七零八落。
皇帝思考了片刻,说:“可。”
是海鲛的鱼脊!
所有人都退到殿外的台阶之下。宫殿里除了皇帝和少年,只有两名侍卫。他们用纩瑱塞着耳朵,持刀立在丹墀旁。少年的左脚被铁链拴在殿柱上。
话刚说到一半,他忽然觉得脚底传来一阵轻微震动。决不是海浪。海浪起伏有规律,不是这种感觉。没等都尉反应过来,震动已经变成剧烈颠簸。前方浪花喷涌,海面像煮沸了一般。接着,巨大的水柱升腾而起,一个蓝灰色的东西隆了出来。
宫殿的门窗还是紧紧关着,空气黏滞得像是有了形体,但是少年却没有出汗。他用力咬着嘴唇,微微颤抖。
“嗯,”都尉扫视着前方的海面,沉吟说,“要是那样的话……”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着他。
不光都尉这么想,其他船员也有这种想法。站在身后的军候凑过来小声说:“大人,我看那玩意儿走了。”语气里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少年说:“我太着急了,生怕还没来得及刺杀皇帝,皇帝就病死了。不然我也不会失了右手。可是皇帝知道我为什么要刺杀你吗?”
现在他们多少知道一点海鲛的习性。它不能老在海底待着,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浮出水面来换气。这个间隔最长能有多久,都尉说不准,但不太可能超过一两个时辰。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觉得海鲛也许真的离开了。
“家里有什么人被我杀了?”皇帝叹了口气,“我没心思听这些事。我杀的人太多了,要是每个人都念叨他的委屈,那我听也听不完。”
海面非常平静。波浪懒洋洋地卷动着,偶尔有鱼跃出水面,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船队已经开出了很远,岸上的山丘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凸起,可是海鲛还不现身。
“我是在复仇,但不仅是复自己的仇。”少年用左手扯下脸上的布,露出空荡荡的眼窝。里面的血早已凝结,变成紫黑色的一团。他面对着皇帝,拿那双空眼窝瞪视着对方。“我是要告诉皇帝,你能杀别人,别人也能杀你。只有这样才公平。就像大鹏,就像海鲛,它们能杀别的生灵,别的生灵却没法杀它们,那我就来杀它们。”
但他什么都没发现。
“要做大事,怎么能不死人?买东西还要付账呢。要是每个人都盯着自己那点鸡毛蒜皮的小委屈,还能做成什么事?”皇帝渐渐变得愤怒起来。他虽然是在反驳少年,但是心目中的对话者已经隐隐变成了千千万万人。“我是为了千古宏图,万世大业。又不是让他们平白死掉。才死了那么点人,就换来一个从未有过的恢宏天下!这有什么不对吗?这也叫残暴吗?”
都尉负责前线指挥。他站在双层楼船上,努力捕捉海面上最轻微的变动。
“他们能死,皇帝你为什么不能?他们连死都不该觉得委屈,你被说成残暴,为什么就觉得委屈?”少年平静地说,“龙和海鲛、大鹏一样,太过自大,总觉得自己凌驾所有生灵之上。我现在看不见你,但我能闻到你的味道。恐怕皇帝你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可你还是这么自大。世间有生便有死,其实这也是好事。不然的话,你们永远不死,别的生灵还有什么指望呢?”
水手们按照固定节奏划动船桨。从天空望下来,船队就像一群海蜈蚣,伸出密密麻麻的脚,在海面上匆忙爬行。海风轻柔,天空湛蓝,白云缓缓飘过天心,水面上漾着粼粼金光。眼前的一切都很美,但美得让人恐怖。每个船员都知道,前方凶险万分。揭开大海这层蓝绿色的脆皮,下面就是黑洞洞的死亡。
“你来,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些?”
船队悄悄朝深海开去。
少年摇头说:“当然不是。我会告诉皇帝死后是什么样子。但是在此之前,我想给皇帝看一样东西。”
为什么呢?没人知道。也许它真的在保护通往仙岛的道路,也许它是被激怒了,但也许它就是单纯嗜杀,看到活动之物就要撕裂它们,夺走它们的生命。
皇帝冷笑起来:“又是你那套把戏?”
而且奇怪的是,海鲛就是不肯逃走。它顽固地守在海口,一次又一次地战斗,流血,杀戮。大家渐渐有了一种感觉,海鲛并不害怕被围猎。相反,在海鲛的眼里,他们才是猎物。海鲛要把他们全部毁灭,然后才肯退回大海深处。
“不,这次不同。”少年弯下腰,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拿起一个小盒子,“皇帝请放心,他们打开盒子仔细检查过了,里面没有任何凶器。”
可是这种消耗太恐怖了,船队每天都会损失十艘以上的船,皇帝还动不动就要处死一批畏战的船员。大家担心这样拼下去,没等干掉海鲛,船队先就完蛋了。但是没办法。皇帝下了死命令,他们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战斗。
盒子里面是一朵白花,似乎刚剪下来没多久。花还没开放,只是个花苞。少年放下盒子,用左手的拇指和无名指捏着花枝,伸出食指轻轻弹了弹花苞。花苞颤动了一下。就像被少年唤醒了似的,它的花瓣渐渐展开,一层又一层,白玉似的发亮。最后,花蕊露了出来,向外吐出很小的一团金色粉尘。金粉薄雾般袅袅升腾,消散在黑暗里。
海鲛的皮肤不算太厚,弩箭可以射伤它。激战过后,它周围的海面总是一片鲜红。但这并没多大用。它身上似乎有流不尽的血,这点伤并不能让它丧失战斗力,反而会让它加倍狂暴凶狠。船员们推测,海鲛皮肤下必有极厚的脂肪层,所以弩箭伤不到它的要害。要捕杀它,只能是一场消耗战。
皇帝和侍卫的距离都比较远,没有看到这团粉尘,他们只注意到了花苞的绽放。
船队试图猎杀它,但是屡遭挫败。海鲛很厉害,它的尾巴能击碎小船,身子能撞翻大船,一旦张开血盆大口,甚至能把船舷和水手一起嚼碎。而且它还狡狯得要命。它会等待,会伏击,会寻找船队的薄弱点,战术相当高明,智慧程度简直不亚于人类。
“这花只有鹿隐之野才有。我前天去那里,有一半原因就是为了找它。”
从琅琊到荣成,一路上都没有找到任何踪迹。但是在芝罘,没有任何征兆,它忽然就出现了。它看上去诡异、阴森,而且大得不可思议。那蓝灰色的身子涌出海面时,简直就像一座岛屿。
刚才的亢奋过后,皇帝非常疲惫。这些天,他眼前总是蒙着一层黑翳似的东西,现在这层黑翳越来越厚,让一切都黯淡下来。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他想结束这场谈话,让人把少年拖下去处斩,自己安安静静地死去。但是他又舍不得。他怕死。他从来都怕死,现在更怕得厉害。哪怕在最后的时刻,他也隐隐盼望着出现一个奇迹。而这个古怪的少年,最像能够带来奇迹的人。皇帝集中心神望着那朵花,却没有看出任何异样。
因此,皇帝东巡时,特意绕道至琅琊郡海岸。他命随行的船队从这里出发,一路北上,寻找海鲛。船队在海上搜索,大部队在陆上开拔,齐头并进,务必把海鲛捕杀掉。
“皇帝想知道死后是什么样吗?我来告诉你吧。”少年扶着柱子坐了下来,“死后没有黄泉,没有幽都,也没有泰山君。死就是一团黑暗,没有意识,没有光,什么都没有。世间的花还会开放,雨还会落下,还会有新的人幻想新的宏图伟业,但你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后来有位方士给了一个解释。他说海里有个巨大的怪物,名为鲛。是它在兴风作浪,阻止人们登上仙岛。要想登上仙岛,获得不死药,就要先杀掉海鲛。
这些话像冰水一样,缓缓渗进皇帝的心底。这样的场景他不止一次设想过,但又从不敢真的相信。
在大海深处,据说有三座仙岛,名叫蓬莱、方丈、瀛洲。岛上不仅有仙人,还有不死药。皇帝派了很多船队去寻找仙岛,可始终没有找到。有的船队自称已经看到了仙岛,海上却忽然起了风浪,将船队吹散。皇帝对此非常恼火,却也无计可施。
少年还在说:“至于皇帝你,你死以后,你的皇朝会倾覆,你的宫殿会被焚烧,你的名字会被人拿来和桀纣并列。你死之日,有人欢欣,无人哀悼。”
各个队列小跑着,奔向自己的船只。没过多久,战船纷纷起碇,驰向大海。它们在水面上排成巨大的弧形,开始地毯式搜索。
花朵从少年手中跌落。他盘腿坐在柱下。烛光照在那张曾是如此秀美的脸上,映出眼窝的两个黑洞,就像在哭泣一样。
都尉高喊道:“上船,出发!”
皇帝愤怒了,他想挥手,让侍卫带走这个少年。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手完全不听使唤。他用尽全力,也只能让手指微微抬起。丹墀下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两名侍卫缓缓瘫坐在地上。
大家慢慢站起身来。第四营的人围在血泊旁,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有人上前把地上的剑收拾起来,搬到车上。血滴滴答答洒了一路。从头到尾,谁也没有说话。
少年听到了声音,他朝皇帝点了点头:“他们不会死。花粉只会让他们肌肉麻痹,过几个时辰就没事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可能是因为门窗全都紧闭的缘故吧。”
“轮斩,止!”说完这三个字,信使转身上马,扬鞭而去。对跪在地上的这些人,他一眼都没有多看。
皇帝想叫喊,但是喉咙只发出很轻微的声音,不要说大殿之外,就连阶下的少年也要凝神侧耳,才能勉强听清楚。
人群齐刷刷地跪倒,低头看着地面。
他嘶哑着说:“为什么?”
这时,信使才缓步走到行列前面,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帛书,对着人群抖了抖:“陛下敕令!”
“是啊,为什么?”少年喃喃地说,“你马上就要死了,为什么我还要费这么大力气刺杀你?因为你不能这样死啊。你怎么能病死呢?你必须被杀死,必须有剑刺进你的身体啊。只有这样,世间才有公平。”
又是六颗头颅落地。
少年用左手撑着殿柱,慢慢站起身来:“我本可以毒死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给你毒药,说那是不死药,你就会吃。你舍不得不吃。当然不能是烈性的,但可以慢慢毒死你。但是我不能那么做。你不能病死,也不能被毒死。我必须走到你面前,不撒谎,不跪拜,堂堂正正地用剑刺死你。只有这样,人们才能知道,海鲛和小鱼是一样的,大鹏和燕子是一样的,龙和人是一样的。龙吃人,就会有人来屠龙。”
都尉等了一会儿,忽然扭转头来,一声暴喝:“斩!”
皇帝低声呻吟:“你为什么……”
所有目光都投向信使,都尉更是死死盯着他。信使淡淡地笑着,也不说话。
“我为什么还能动?他们强壮,吸下去得多,所以倒下去得快。你虚弱,吸进去得少,所以还能勉强说话。至于我,我还能动,是因为我疼啊。每一时每一刻,我都疼得要发狂。因为疼,我才能清醒,我的肌肉才能不被麻痹。”
等到第九列的士兵跪倒时,一个骑着马的信使赶来了。他姿态从容,马蹄踏在沙地上,发出不疾不徐的嘚嘚声。信使来到阵列前,下了马。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士兵,袖起双手立在一旁。
他伸出左手,解开了右腕的层层细麻布,露出创口。断臂感染得很厉害,又红又亮,肿胀得像根萝卜。而且创口也没有结痂,在断腕的中心,有块紫红色的肉向外翻着。
就这样一轮又一轮,共有八列的士兵被处死了。越到后面,都尉就越是躁动,而行刑的间隔时间也就越长。
“它本来已经差不多长好了。可昨天我又弄破它了。”少年伸出手指,撕开创面上的血痂,然后朝小臂深深地掏了进去。少年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树叶,脸色惨白如鬼。过了片刻,他的手指向外抽动,带出一把极短的匕首。说是匕首,其实也就是一片薄铁,上面尖锐锋利,下面有点粗糙,可以手握。
六颗人头滚落在地,尸体重重栽倒。刚刚砍杀同伴的士兵,放下剑,跪倒在血泊里。
血顺着断腕向下喷涌,如同一股小小的溪流。开始的时候,血液发紫,后来就是一片鲜红。
周围一片安静。跪着的人闭着眼睛,轻轻地哆嗦。持剑者两眼通红,也在轻轻地哆嗦。等待的时间长得有点不合理。都尉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大喊一声:“斩!”
少年靠在柱子上,一阵阵地喘息。
都尉在原地走了几个来回。他神经质地将手一攥一合,眼睛时不时地望向平台。那里出现了几个人。他们一边朝这里看,一边指指点点,好像在议论着什么。
皇帝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黑翳变成遮蔽天地的浓墨。万物都隐在浓墨之下,显得含糊不清。他拼命转动身体,也只能把脑袋轻微地侧了一个角度。他模模糊糊看到少年俯下身子,似乎在切割着什么。皇帝咽了口唾沫,想说点什么劝阻少年,却发不出声音来。
第三列走上前,站到跪倒的同伴身后。他们同样抽出剑,轻轻搭在同伴肩上。
皇帝喜欢黑色,宫殿里的东西几乎都是黑色的,像是一个色彩的深渊,把所有的颜色都吞噬掉了。白衣少年就箕踞在这片黑色的背景里,如深渊里的微光。他左手紧紧攥着匕首,小腿下的血汇成了一片血泊,将裈衣全都浸红了。旁边是割断的左脚掌,还套在白色丝履里。
利剑挥出,六个人头落地。鲜血喷溅在沙土上,殷红一片。有人过来把尸体抬走,放在旁边的车上。第二列的人向前一步,把沾血的剑放在地上,剑鞘也解下来摆在旁边,然后跪倒在血泊中。
少年疼得一阵阵抽搐。过了好一阵儿,他似乎恢复了一点精力,撑着地板想站起来,但马上又跌倒在地。少年放弃了。他扭动身体,在地板上爬行,一点点地朝御榻靠近。
都尉大喊一声:“斩!”
“这匕首真是锋利,干将、莫邪可能也就是这样了。可是杀你真难啊,比杀海鲛,杀大鹏难多了。”少年喘息着说,“你不能死啊,皇帝。你要等着我。”
第四营最前列的六个人站了出来。他们向前走出二十步,缓缓跪倒。接着,第二列的人跟了上来。他们站在同伴身后,从腰间抽出剑,轻轻搭在同伴肩头。
看着少年缓慢地爬近,皇帝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含糊地说出生命里最后一句话:“你是谁?”
都尉挥挥手,站到一旁。
虽然声音如此低微,少年还是听到了。他顾不上说话,大口喘着粗气,努力爬上了丹墀。两名侍卫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却动也不能动。
没人说话。第四营的人既没辩白,也没求饶,只是一个个面如死灰,默默地看着都尉。
少年趴在地上歇了一会儿。鲜血在他身后拖出了长长一道红印,像是黑色地板绽开的伤口。现在少年离皇帝只有几步之遥了。
“第四营!昨日之役,你们畏葸避战,造成缺口,使得海鲛逃脱。依陛下敕令,当行轮斩!”
“我是谁?我是猎鲛者。”
一个纵队向前走了十步。
少年又开始向前爬去。
“第四营,向前!”
“我是猎鹏者。我是猎龙者。”
一个穿着皮甲的都尉手拿简书,走到队伍前面,扫视一下人群,又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山丘。
少年的右脚用力蹬着地板,向前推动自己的身体。
海岬停泊着近百艘战船,有修长的大翼、小翼,有轻快的桥船,也有戴冲角的突冒船。战船前面是一大片空地,船员排成一列列纵队,人人都满脸严肃,在等待着什么。
“我猎一切行猎而又不肯被猎之物。”
又是一阵钟鼓声。检阅结束了。队列解散,人们站起身来,返回各自的岗位。
少年距离御榻只有几尺之遥了。
他做了个手势。帷幔放下,人们将步辇抬走了。
“我也是复仇者。”
青山不语,大海凝滞,阳光狂野倾泻,将山海间的一切都镀上了金色。黑衣人静静地看了会儿这片人形沙海。
皇帝想要呼救却叫不出来,想求饶却开不了口。他只能侧着头,看着少年一点点爬近。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呐喊:“皇帝万岁!”稍作停顿,又是一声更高亢的呐喊:“皇帝万岁万万岁!”然后,上万人朝着山丘齐齐跪倒,就像狂风下倒伏的麦田。
“我为自己复仇,也为一切无法为自己复仇的人复仇。”
金黄的太阳悬挂在步辇上方,光焰喷射,难以直视。步辇的帷幔被拉开了,黑衣人端坐其中。过了片刻,他缓缓地抬手,朝山下挥了挥。
血流得太多了,疼痛感渐渐消失,剩下的是前所未有的乏力。他现在只想趴在地上,沉沉睡去。但他还是集中全部意志,逼着自己向前爬。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战马都不敢嘶叫,整个山脚鸦雀无声。一种紧张感如电流般,灌注到了每个人的身体里,空气似乎也被绷紧了。有人在微微战栗。他们被宏大感压倒。面对步辇中的黑衣人,他们觉得自己是一粒沙,非常小;但同时又化身为整个沙海,非常大。
“我是这个世间该有而未有之人。”
步辇停在平台前方。
他的左手搭上了御榻,匕首闪闪发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顶忽然传来钟鼓声,铿锵响亮,直飘到远处的海面上,惊起许多鸥鸟。等声音渐渐沉寂,一群人出现在平台上。由于隔得太远,他们看上去只是模糊的小点。努力分辨的话,勉强能看出几个人抬着步辇,里面坐着一个黑衣人。步辇旁围着一大群穿杂色衣服的人。
“我是你的天罚。”
山丘不算太高,坡上长满柏树,一道石头台阶穿越树丛,伸展到山顶。山顶的树木被砍光了,整理出相当大的一块平台,从那里能够俯视整个营地。平台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山脚下的人们一边眺望,一边等待。
他提起一口气,想把自己的身子拽到御榻上,好让自己的匕首刺向皇帝的咽喉。
队列后面有无数帐篷和车辆。圈出来的空地上堆着金属、木头,各种各样的工具,像是工地的样子。不过现在没人干活,也没人走动。所有人都伫立不动,望着北方的山丘。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殿外的侍从开始觉得情形不对,但是没有人敢进去。他们又犹豫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皇帝的贴身宦官大着胆子推开殿门。里面悄无声息,宦官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他看到拴在殿柱上的铁链空了,只剩下一大汪血,已经开始凝结,旁边有一只被割断的脚掌。一条血路从这里铺向丹墀,两名侍卫斜躺在地上。走上丹墀,还是满眼血。血一直延伸到御榻上。
陆地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排成了十几个阵列,每个阵列前都竖着黑色的军纛。两翼是骑兵,中间是步兵,排在前面的是一排排的弓弩手,队形严整,井然有序。从空中俯瞰过去,就像被刀子切割出来的一个个长方块。
御榻上有两个人,皇帝和少年。少年上半身扑在御榻上。他浑身都是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匕首,匕首尖锋抵在皇帝的脖颈处。
清晨的阳光铺满天空,宛若金黄色的挂毯。大海清澈晶莹,一道道白浪漾过水面,扑向岸边,然后又缓缓转身退去。空气中弥漫着海藻和盐的味道。
皇帝和少年都死了。少年死于出血,至于皇帝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或者即便知道了,也没有人敢说出口。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