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谁?”主人有点困惑。
主人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她怎么了?”
这时,华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仰面看着主人,嗫嚅着说:“那么季……”
“能不能也让季……”
华垂下了头,把额头抵在主人的手上,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地上。主人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华的头上。两个少年保持着这个姿势,很长时间都没动。
主人的手抽了回去。他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口气变得坚硬起来:“这我可答应不了你。”
华愣住了。羌人很少能活到三十岁,在这个岁数之前,他们基本都会被奉献出去。主人这个承诺,等于送给他至少十年的生命。这份礼物太贵重了,但是主人确实给得起。老主人岁数大了,以后的家业就要靠主人来管。他有这个权力。
华鼓起勇气,逼着自己把话说出来:“可是,没有季我活不下去。”
“可是,”主人停顿了片刻,轻声说,“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在你四十岁之前,我决不让你做人牲。”
主人很长时间没说话。他又困惑又恼怒地盯着华,似乎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最后主人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那你就去死呗。”
“我知道。”
华的脑袋耷拉了下来。
“这是你们的命。”
主人站起身来。从华的位置,只能看到主人穿的那双翘头履,上面裹着一层黑色的丝绸。右履站在原地,左履一上一下地轻轻敲打地面,过了片刻,两只履忽然调转过来,不见了。
华的声音更低了:“嗯。”
华抬起头来,发现主人已经走了。
“羌人最后都会做人牲。”
晚上,华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了。他伸手摸去,是个温热柔软的赤裸身子。这时,季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响起:“别动,让我来。”华躺着一动不动,她的舌头沿着他的胸脯游走,轻轻地舔舐着,然后顺着小腹一直向下。华闭上了眼睛,感受一波波袭来的快感。季撩起头发,骑到了他的身上。那里是那么温暖湿润,他毫无困难地进入了季的身体。
华不知道主人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只能低声附和着:“嗯。”
在黑暗中,他抚摸着季滑腻的皮肤,耸动腰肢,向快感的巅峰一点点攀爬。但是他心头闪过一丝阴影。他在犹豫要不要把白天的谈话告诉季。这时,季俯下身子,和他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她的嘴唇凑在他耳边,吹出来的气息撩拨着耳蜗,痒痒的。
主人身子前探,捧起华的那只残手,看了看上面的伤疤。它不再那么鲜红了,黑紫黑紫的。主人说:“你是羌人。”
“我们逃走吧。”
华愣了一下,主人不会是临走前再找他练一次吧?他的皮肤登时爆出了一片片粟米粒似的小疙瘩,就像开了花似的。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主人,但是主人并没有那么说。
华骤然停止了运动。
“明天就走。”主人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师父说,那次训练挺有用的。”
“下次说不定他就会杀了你。”
华也觉得尴尬,就随口找了个话题:“你不是要去天邑商吗?”
“……”
主人拿起地上的水罐,递给了华。华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主人坐了回去,很长时间没说话,只是神色显得有点古怪,低着头,手指在地上轻轻划着,有点臊眉耷眼的样子。
“我们逃走吧。到一个没有人牲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生孩子。我不想生出人牲来。”
“喝点吧。”
华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没人牲的地方呢?就算有,它又在哪里呢?
“要喝水吗?”
“可是,主人……”他刚说到一半,嘴就被季的嘴唇堵住。
“嗯,好多了。”
高潮突如其来地降临,就像月亮和星辰同时爆裂,天地间只有光流的喷涌。一阵剧烈抽搐后,华紧紧搂着季的身体,就像拥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
看他醒了,主人起身摸了摸他脑门:“感觉怎么样?”
他打定了主意,等到三个月后,主人从天邑商回来,他会再去求主人。哪怕为了让主人开心,再参加一次真刀实枪的格斗,也在所不惜。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华觉得浑身清爽了不少,周围的东西也变得比较切实,不像前两天,看什么都像浮在空中。他扭过头来想找季。季不在,主人坐在那里。
可是事情并没有如此发展,因为主人在第二个月就回来了。
华沉沉睡去。
三
他的身子滚烫,像团火炭。华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每次醒来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季。她给他喂粟米粥,用湿布擦他的身子,拿陶罐给他接尿。华费力地抬起手,想摸一下她的脸。季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华满意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在蒙眬之际,他想起自己少了两根手指,但这个念头很快就滑了过去。
华探查过周围,没有人。他悄悄掩上门,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华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好几天。村里的巫医把草药捣碎,用水调成糨糊,抹在华的伤口上。他往华的嘴里塞进一片薄薄的石片,说是能辟邪,可是华谵妄中差点把石片吞下去。巫医把手伸进他嘴里,拼命往外掏,华才没被噎死。巫医没有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泥巴屋的门口跳了一阵驱魔舞。可惜舞蹈的效果不明显,华还是发了高烧。
这里是祭堂。从格斗场往右拐,走过一个长满浮萍的池塘,再绕过仓库,就是祭堂了。这里是供奉鬼神的地方,绝对禁止任何羌人进入。
就这样,华捡了一条命。
除非那天轮到他们做人牲。
主人表现得不错,看见血就野兽般的亢奋,格斗师对此非常满意。但是杀掉华还是有点可惜,日子还长着呢,这个羌人满可以再用几次。所以在最后关头,他冲上去拽开了主人。铜戈砍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祭堂在村子里是个禁忌,人们尽量避免提到它。实在避不开的时候,也只是说“那个地方”。华很小就知道“那个地方”的存在,他曾缠着父母,打听它的情况。爸爸被他纠缠不过,就给他描绘了里头的情形。他说祭堂富丽堂皇,香气扑鼻,还悬挂着会发光的天帝像。祭堂中间有个大大的圆盘子,人牲沐浴以后躺在上面,鬼神会用无形的利刃结束他的生命,整个过程毫无痛苦。后来,华才知道爸爸也从没进过祭堂,一切都是他瞎编的。那里根本就不许羌人进去。主人倒是进去过。他说那儿普普通通,跟其他地方没啥两样,再详细他就不肯说了。
是格斗师把华救了下来。格斗师怂恿主人做这次训练,主要就为了让他找到杀人的感觉。战士需要有股狠劲儿,见到对手要恨不得劈开他的肉,溅出他的血,不把对手弄死就不罢休。在战场上,人和人的较量有时并不完全靠技巧,也要看谁更有狠劲儿。主人平时缺少这方面的锻炼,让他真刀实枪地砍个人是有好处的,这就跟拿活羊喂老虎一个道理。
要想知道祭堂什么样,现在就是个最好的机会,因为所有商人都到主宅那里去了。昨天主人从天邑商带回了惊人的消息,商王去世了。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商王已经当了很长很长时间的王,村子里有人说是四十年,也有人说是五十年。不管是四十年还是五十年,都长得像个神话。在大家心目中,他是不会死的,商王以前是他,现在是他,将来也还是他。
然后一切都又迅速变黑。他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可是他居然死了。
华想要喊叫,可是嗓子哽住了。在他眼里,整个天地变得通红,就像蒙上了一层红布。他看到主人那红红的脸,红红的眼,还有高悬头顶的红红的戈。
接着,村民们开始谈论更可怕的消息。这位商王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王,所以葬礼也要办得格外隆重。天邑商周围的村镇都要交出所有的羌人。他们将被送到天邑商,巫官从中挑选出最优秀的男女,祭献给商王的魂灵。
铜戈没有丝毫犹豫,朝着他脑袋劈落下来。华忽然想起手里还有半截木棍,他举起木棍想拨开铜戈,铜戈顺着棍子直落而下,登时血花喷溅。华的小指和无名指被齐根斩落,中指也被劈了个很深的口子。
也有人说这是造谣。不可能把这么多人都送到天邑商,怎么装得下呢?再说,羌人都被送走了,村里的活儿谁干呢?但无论如何,肯定要送去一大批。这一点大家倒是都同意。说到这里,人们都面面相觑,恐惧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整个天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一开始,华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还以为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可紧接着,他就感到左腿阵阵的剧痛。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腿肚子,铜镞贯穿肌肉,露出了一寸来长的箭杆。华挣扎着往前爬。这时,主人挥舞着铜戈冲了上来。他满脸通红,恶狠狠地咬着牙齿,眼睛里射出骇人的光。华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大喊一声:“我是华!”
当天晚上,主厅里举办了盛大的宴会,说是要为商王哀悼。所有的商人都参加了,走廊、庭院、披屋都挤满了人。各种乐器响个没完没了,音调说不出是悲伤还是兴奋,但是都很嘹亮,从主厅一直传到村子里。村里也派出羌人前去伺候。据这些人说,主人带头又哭又闹,对着月亮嗥叫,还朝火堆撒尿。最后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然后他就忽然跌倒了。
华几乎一夜没睡。他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但是一个也抓不住。这些念头滑溜得就像游鱼,刚一碰就不见踪影,只留下串串泡沫。等到天刚蒙蒙亮,他忽然跳起身来,悄悄朝祭堂的方向走去。爸爸妈妈就是在那里把自己奉献出去的。万一他要被送到天邑商,那么临走前,他好歹应该去祭堂看一眼。
身后传来一阵怒骂,华也不敢回头看,只是拼了命地往前跑。血还在往外涌,洒在地上,形成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看了又如何呢?华也说不上来,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想去看一看。
华丢下柳条盾,拔腿狂奔。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跑出格斗场,逃回自己的泥巴屋。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的心还是狂跳不止。
华忽然明白,现在不是见点血的问题,主人真的会杀了自己。也许主人并没这个想法,但是他不受自己的控制。血让主人癫狂了。主人现在可能什么都没想,甚至可能都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华。主人就是本能地要捅死眼前这个人,劈开、洞穿、刺透,甚至砍成几段。然后,他才会变回正常的主人,想到这个死人是华。
跟他预料的不同,祭堂并不是一间大屋子,而是露天庭院。庭院中间有半人高的土台,旁边围绕着很多圆坑。在庭院角落里有几间小屋,门上涂着红漆,顶上覆着板瓦。看上去主人没骗他,祭堂看着确实普普通通。
可是主人并没停下来。在那一刻,主人似乎变了个人。他的脸整个都扭曲了,嘴里发出嘶吼,就像发怒的野兽一般。他朝着华猛扑过来,弧形盾撞开了华的柳条盾,铜戈当胸直刺。
但也有不太对头的地方,就是它的气味。庭院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浊浊的、闷闷的、甜腻腻的。气味是从圆坑里发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坑,围绕着土台,就像花瓣簇拥着花蕊一样。
“见血了!”华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就行了吧?现在可以投降了吧?”
华盯着这些圆坑,看了又看。某个念头盘踞在他的脑海里,把其他东西全都挤了出去。可是这个念头本身却空空荡荡的,说不出是什么,就像没有面孔的人。
一声钝响,戈刃切开了华的肌肉,卡进肩头的骨缝里。铜戈左右一转动,华登时感到钻心的疼痛,差点昏厥过去。铜戈猛地抽离,血喷涌而出,染透了整个右肩。
他慢慢地走近一个圆坑。坑里铺着黄土,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它周围的土壤颜色不对。不是黄色,而是黑红色。这种颜色让华想起了酱缸里沉淀的汁液,也是这么暗浊浓稠。几只苍蝇停在坑边。华离它们很近,它们却视若无睹,依旧搓着前肢,气定神闲地舔着泥土。
主人一跃而起,脸上带着羞愤之色。他嘴里发出“喝喝”的威吓声,抡起铜戈发起猛攻。这次他遵从格斗师的指导,专盯着华的右翼进攻。几个回合下来,华有点支撑不住,连连后退。这时,主人猛地向他右边一跳,铜戈呼地劈落下来。华只能伸出木棒去挡。只听嚓的一声,木棒被齐齐削断。铜戈在空中停顿片刻,接着划了个弧线,重重落下。
华脑海里的那个念头慢慢成形,就像没有面孔的人渐渐生出面孔,既狰狞又丑怪。没错,黄土下面躺着人牲。一层黄土,一层人牲,一层黄土,又一层人牲。等坑填满了,就换个地方再挖一个。这里的每一块土都能攥出血来。
格斗师冲过来,对着主人大喊:“要是在战场上,你这样就完了!知道吗?爬起来,进攻,砍他的右手!”
他试着去想象土坑下面的情形,却想象不出。他转而去想象爸爸妈妈在哪个坑里,也失败了。但是爸爸讲过的那段话却忽然跳入脑海,“在所有人里面,我们的肉最甘甜,我们的血最洁净。只有我们才能配得上天帝,配得上鬼神”。华环视周围,没有看到天帝鬼神的画像。
华陪练多年,身手也很敏捷。他就地一滚,抡起棍子朝主人两腿扫去。主人赶紧往上跳,但是速度不够快,棍子打到了他的右腿,主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真的会像爸爸说的那样,毫无痛苦吗?华不是孩子了,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痛苦后面的黑暗。他努力去想象那个场景。你被杀死,杀死你的人接着过日子,但你躺在坑里,身上盖着厚厚的黄土,什么都不知道了。对你来说,世界就是个黑黑的大洞。没了,消失了,不见了,一切都不存在了。太阳还会不会升起,地里还长不长庄稼,都跟你没有关系了。或者,你不是躺在坑里,而是挂在木杆上。太阳晒着你,风吹着你,小孩子在木杆下看着你,可你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里,华浑身一阵阵地发冷,觉得周围的阳光似乎变暗了。
铜戈颤抖了一下,猛然刺将过来,挂着风声。华慌忙竖起盾牌,铜戈的尖头狠狠戳了进去,嵌在柳条缝里。主人往后拽了一下,没能拽出来。他着急了,抬脚朝柳条盾猛地一踹。华没有提防,连人带盾倒在地上。铜戈摆脱了柳条,又被高高举起,朝华劈了下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天帝和鬼神不能就只吃果子呢?
“稳住下盘!刺!”
他和主人谈论过这个问题。主人对此嗤之以鼻,反问道:“狼为什么要吃羊?为什么它们不吃草呢?”华无言以对。主人最后评价说:“羊想不通的事儿,对于狼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华虽然想不出什么词儿来反驳,但他并不赞同主人的看法。世上的事情总该是有一番道理的。
铜戈又劈了过来。华举起盾牌,铜戈弹了回去。
华穿过那些圆坑,走到小屋跟前。他轻轻一推,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里面堆放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托盘,柴火,陶罐,凿子,刀斧……华掩上房门,又来到隔壁的小屋。
“再劈!”
隔着门,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华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木门。里面是骨头,各种各样的骨头:臂骨、腿骨、椎骨、头骨……凌乱地堆在一起。有个头骨正对着华,但是它并不完整,从颌骨以下都被齐齐地削掉了。
铜戈劈了过来,速度并不快,似乎对力度有点拿捏不定。华跳到一旁,躲了过去。
为什么会被削掉?是死后被削掉的,还是活着的时候?如果头骨在这里,那些坑里埋的又是什么?
胖头鹅似的格斗师退后两步,忽然发出一声暴喝:“劈!”
华强迫自己把目光挪开,不去看那两个大大的黑窟窿。然后,他发现了狗的骨头。没错,一定是狗。小小的头,长长的嘴,颅骨下还连着一两节脊骨。它夹在两具人骨中间,显得小巧而脆弱。
格斗师给他们分了武器。主人左手持弧形盾,右手持青铜短戈。华则拿着柳条盾和短木棒。他们俩面对面,相距一个人身的距离。主人迈出左脚,微微躬身,摆出进攻的架势。华侧着身子,用柳条盾护住自己。
华盯着狗的头骨看了又看,整个人都被这块骨头给定住了。他脑子里似乎有个尖厉的声音在啸叫,但又听不清叫的是什么。等华好不容易转过目光,扫视整个屋子,他发现这里不仅有狗的骨头,还有猪的。不是野猪,而是猪圈里畜养的那种。圆圆的头颅,硕大的鼻子。还有羊的……
华垂下了眼睑。
华蹲了下来,双手撑着地面,开始呕吐。黄褐色的呕吐物聚成一团,黏糊糊的,上面还浮着小泡沫。等吐完了,华站起身,朝这堆人兽混杂的骨头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猛地转身而去。他先是快走,接着就开始奔跑。早晨的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体内滚烫的血液渐渐冷却下来,也让他心中的那个念头渐渐凝固成形。
华觉得后脊梁一阵阵发凉。他强打精神,走过去给主人系铠绦。他偷偷瞟了一眼主人。主人容光焕发,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显得亮晶晶的。
主人刚刚醒过来。昨天喝得实在太多,现在他整个脑袋像炸开了一样,两个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胃里也一阵阵的恶心。华气喘吁吁跑进来的时候,主人正趴在竹席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铜戈?见点血?华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主人。主人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怕什么?只是见点血而已,又不是真要拿你怎么样。打仗能不见血吗?”
他抬头看了看华,脑袋又耷拉了下来。
主人大声宣布说:“天邑商的胄子都用过真正的兵器,兵器上都沾过血。到时候我可不能给比下去。今天咱们也要拿上铜戈,见点血。来,帮我套上皮甲!”
“水。”主人小声嘟囔着。
但是一走进格斗场,华就觉得情形不太对。往常架子上摆放的都是木戈、木殳,现在却是真正的青铜武器,就连弓箭也装上了铜镞。格斗师站在架子旁,笑嘻嘻的面孔下隐隐透出一股兴奋劲儿。
华倒了一杯水,递给主人。主人抬起身子,咕嘟嘟地一口喝光了,稍微舒服了点儿,又重重趴回到席子上。
听到这里,华有点为主人担心。他听村里人说过,鬼方人是可怕的蛮子,跟他们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过,华搞不明白,鬼方怎么敢抗拒天邑商。连傻子都知道,没人能敌得过天邑商,它是天帝派到人间的。鬼方人明知道行不通,还非要瞎捣乱,华多少有点生气。鬼方人都该被干掉。要是没有他们,自己也可以少挨几次打。
“我……”华刚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这个字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渐渐枯萎消失了。
华跟在主人后面,没精打采地往格斗场走。主人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连说带比画。训练完成以后,他就有资格参加明年讨伐鬼方的战役。当然还做不到将军,只能当个小队长。但是,凭他的本事,自然很快就会被提拔喽。说不定商王还会亲自接见他,给他奖赏呢。
“嗯?”主人揉着自己的脑袋,很不耐烦。
华被打狠了也会发牢骚,每到这个时候主人都会哄他几句,有时候还会送他一两件稀罕的小玩意儿。其实华也知道,这是主人派下来的活儿,他必须干,没什么好商量的。而且说实话,偶尔挨几次揍,总比到地里干活轻松。
华努力整理思路,换了个说法:“王去世了。”
主宅东边有个格斗场,上面铺着松软的黄土,相当宽阔。主人在那儿学习格斗技巧,而华就是陪练。所谓陪练,就是一个人肉靶子。当然,你不能傻傻地站在那儿挨揍。干这种活儿,呆头呆脑的可不行。华要躲避、奔跑,还必须适度反击,整个过程要尽量模拟战场,只是要注意别伤着主人。反过来,主人当然不会考虑这么多。每次格斗下来,华身上都青一块紫一块,钻心的疼。
主人没说话。
华暗暗叹了口气,他知道又要挨揍了。
“我们会被送去天邑商吗?”
“训练打仗呀!天邑商有专门的训练团,招的都是大人物的孩子。我爸爸让我也去,以后说不定我还能当将军呢!到时候我指挥大军讨伐鬼方,把他们的头头捉来砍头。”主人忍不住吹嘘起来,“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儿了。现在我们一进去就要比赛,好分出级别来。这几天我要加紧练习,可不能输给天邑商的那些公子哥。快起来,快起来,陪我去格斗场!”
“嗯……”
“什么训练?”华脑子还有点发蒙。他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着主人。
“那么,”华咳嗽一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你答应我的事儿……”
“别他妈睡了,快起来!我马上要去天邑商了!”主人大喊大叫,显得非常激动,“我要到那儿参加训练,三个月呢!”
“什么?”
那是一个初夏的中午。阳光火辣辣的,空气都被烤得直发颤。狗趴在阴凉的地方直吐舌头,连棚里的老牛都显得蔫蔫的。华躺在地上,眯缝着眼睛,打算睡个午觉。这时,主人突然冲了进来。
“你答应我的事儿,还算数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无声无息,波澜不惊。直到有一天,这样的生活忽然被血溅醒了。
主人整个人还是发木,脑子有点不转个儿。他抬眼看着华,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华的意思。他生气地嚷起来:“天邑商的命令,我爹都扛不住,我又有什么办法?”这一喊,他的头更疼了,忍不住呻吟起来。
华算好时间,蹲在门口等着她。两个人肩并肩走回村子。华悄悄拉她的手,季也不挣脱。她的手烫烫的,放在他手里动也不动。太阳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发出一抹淡光。天色还很黑,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两人脚底板敲在地面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嗒。华想说点什么,又怕季生气,就侧过脸去看远处的树。有什么东西在华的心里钻来钻去,就像泥鳅似的。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能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可是……”
季长得也像只野猫,四肢纤细,身体柔软,两只眼睛离得有点远,又大又亮,像黑釉一样闪光。村子里很多男孩都追求她,但是季跟谁也不肯睡觉。只有主人使用过她几次。老主人不在的时候,他有时会偷偷把季召到自己屋子里。季总是面沉似水地走进去,到了天亮,再面沉似水地走出来。
“可是个屁!”主人忽然暴怒,抄起杯子向他砸了过来,“滚!给我滚!你们这些羌人,就是他妈的做人牲的命!脑袋都给你们剁下来挂着!”
村里的男孩女孩凑在一起睡觉,是非常自然的事儿。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和季搬到一起住,然后生几个小娃娃,就像周围那些大人一样。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季不乐意。他们倒是做过一些事情,搂抱,亲嘴,把手伸到衣服底下,摸索彼此的身体。但是到了最后,季总是会把他推开,若无其事地聊起闲天来。华又羞又怒,小腹也胀得难受。但是季非常顽固,完全不考虑他的感受。要是华还要坚持,她就会大发雷霆。她性子暴躁,发脾气的时候活像一只野猫,还会动手拧他。华不由自主就会被吓得蔫下来。
华轻轻一闪,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华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片,什么都没说,扭头朝外走去。在他身后,主人还在小声呻吟。等他走到门廊的拐弯处,隐约听到主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华装作没有听见,慢慢朝村子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至于说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华和主人玩得很好,但是主人毕竟是主人,华私下里最好的玩伴还是季。父母奉献自己以后,季就成了他生活的重心。不过,现在华不光把季当成朋友,他还想要她。夜晚躺在铺上的时候,华会幻想着把季压在身下,紧紧贴着她的胸脯,进入她的身体。想多了他的身体就会膨胀,就像吸气的青蛙一样。膨胀到一定程度,他就得自己把它放出来。放出来的时候,华的脑子里也还是想着季。
他只知道,两个手指头白被砍了。
就这样,时间流逝,他们慢慢都长大了。主人吃得好,所以个子比华高出半个头,相貌也更白皙俊俏些。但是华脸上的痘斑更多,胳膊更粗壮,性子也更沉稳。
晚上,他开始做梦。
华并不怎么相信。迷宫啊,老虎啊,高台啊,作坊啊,还有以前说的大象啊,听上去都不太像真的。他更不信主人吃过人肉。每个人都喜欢吹牛,自己也吹过牛,主人当然也不例外。再说人牲是献给天帝鬼神的,人怎么敢吃呢?但是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怀疑。跟主人斗上几句嘴,那是常事,但在主人吹牛的时候,还是不要戳破他为好,这个分寸感华还是有的。
他梦见自己飘在天空上,像只鸟一样。下面是一座城市,看上去大极了,无边无沿地朝着四方延伸。城市有很多街道,有纵有横,都很宽阔。路中间跑着一辆辆马车,两边是走路的人,摩肩接踵,像蚂蚁似的。街道旁边的房屋基本都是黑色和红色,整个城市看上去就像一块染着血的黑布。
“尝过一点。”主人的口气里带着点得意。过了一阵,他又找补说:“味道有点怪,不好吃。所以我也没怎么吃。”
虽然没人告诉他,他也知道这就是天邑商。梦里的人总是什么都知道。华的视角忽然下沉,从街道上空低低掠过,向北方飞去。那里是王的宫殿。啊,这里真是富丽堂皇啊,一道又一道的大门,数也数不清的走廊,复杂得像个迷宫。柱子涂着红艳艳的丹砂,立在青铜柱基上。阳光洒在上面,亮得把华的眼睛都看花了。
华问主人:“那你吃了吗?”
王宫里面的广场大极了,比祭堂大出不知多少倍。广场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一男一女搭配着,排成队列。身穿皮甲的武士围着他们。武士们手持青铜钺,在阳光下走来走去,被晒得直冒汗。
他还说,进天邑商要经过一条大路,两旁有很多青铜作坊。这些作坊每天都要杀人牲。就在路边现宰,过路的人都围着看。人牲的血要用大陶罐盛了,浇到炼铜的炉子上。肉拿大锅炖了,大家分着吃,据说这样不光敬神,还能长力气。
华知道祭礼很快就要开始了。青铜钺会咔嚓咔嚓,把这些人牲砍成几段。横着砍,竖着砍,自由发挥地砍。头颅会被收集起来,尸体则被运走扔进祭坑。然后,武士们从地牢带来新的人牲。那里关着的羌人多着呢,足够杀上好多好多轮。
主人经常跟他聊天,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在天邑商的见闻。有时候说的太夸张,华怀疑他在吹牛。主人说那里的宫殿漂亮极了,到处都是走廊,就像一个大迷宫。宫殿旁边有一个非常高的高台,站在上面都能摸着星星。他还说,商王养了好多猛兽,有一种特别厉害,叫老虎。金黄的皮肤,上面还生着黑色的条纹,一巴掌能把人脑袋拍烂,十头狼加一起都打不过它。每过一段时间,商王就会送几个大活人去喂它们,这样能保持老虎的野性。
华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看到一团黑亮的羽毛;往左右看去,双手已经化为鸟翼,上面长满了粗大的黑羽。他在广场上空盘旋,发出尖锐的啸叫。武士们茫然不觉,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但所有跪着的人都抬头望着他。华发现每个跪着的男人都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每个跪着的女人都长着和季一模一样的脸。在梦中,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已化身为死神之鸟,注视着必死之人,而也为必死之人所注视。
他岁数和华差不多,两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老主人经常不在家,有时是去天邑商,有时是去打仗。一旦老主人走了,主人就会拉着华,到处疯跑。他们比赛爬树,摔跤,摸鱼,抓蝌蚪。主人还喜欢和华玩扮演游戏。比方说,他会让华蒙着白布,躺在地上装死人。他扮演巫师,绕着华翩翩起舞,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咒语。华则配合咒语,慢慢爬起来,张开双臂,眯缝着眼,一瘸一拐地走路,假装是鬼。然后主人再披上豹皮来捉鬼。
这时,广场摇晃起来,宫殿也跟着晃动,好像马上就要坍塌。连天空都开始剧烈抖动,太阳弹珠似的跳个不停。
主人也长大了。
他醒过来了。有人在使劲儿晃着他的身子,是季。
二
她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今天就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华长大了。
华说:“好。”
接着轮到了妈妈。
四
五年后,爸爸做了人牲,把自己奉献给了神鬼。
他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想来想去,只有小时候走过的那条道比较熟悉,于是他们就往那里去了。原野上一片寂静,只有风从草丛上吹过的声音。草丛在他们面前打开,又在他们身后合拢,就像绿色的水流一样。
华蠕动了一下身子,滑入黑黑的梦乡。
他们来到界标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但借着月光,还是能看到那根木杆。木杆上依旧挂着两片尸体,肯定不是小时候见到的那具了。它的体形相当小,看着还比较新鲜,肌肉都没烂透。
华在半梦半醒中听完了故事。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羌人是最洁净最香甜的。自豪感轻轻笼罩了他的身心。
“是吕。”季紧紧攥着拳头,断言说。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们羌人都要当人牲,因为在所有人里面,我们的肉最甘甜,我们的血最洁净。只有我们才能配得上天帝,配得上神鬼。”
华觉得季说得对。最近村子里做了人牲的,只有吕。他十岁左右,按理说还不用做这种事。可是他爬树的时候跌下来,摔断了腿。老主人下了命令以后,吕的妈妈给他烤了一条鱼吃,吕还想吃个苹果,可是没有,也只好算了。吃完以后,妈妈就把他送过去了。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吕。
“天帝让我们羌人不断繁衍,就像春天的草一样,越来越多。这样天帝和神鬼都不会挨饿了。但是天帝还是不放心,就把玄燕派到人间,来看管羌人。玄燕就成了商人的祖先。
他们俩屏息看了片刻,就手拉着手接着往前走。月亮渐渐落下,群星寥落,东方泛出惨白的亮光。此时,界标已经被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右边能模糊看到一条小径,他们马上决定转向左边。离人越远的地方越安全。但是,他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呢?
“天帝品尝了各个部落的人,发现羌人的肉是最好吃的,羌人的血也是最洁净的。这些血肉让天帝充满了力量。于是,他清洗了天池,把动物们的脏血都给放掉,重新灌进去羌人的血。他把动物的肉也都烧掉,换上了羌人的肉。他命令天界的神鬼都拿羌人做食物。这下,神鬼变得更加强大,昆仑山也比以前更漂亮了,山顶的火焰熊熊燃烧,照亮了整个世界。
对这个问题,季回答得斩钉截铁:“到一个没有商人的地方。”可是,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吗?华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此时此刻,争论这些已经都没有意义了。他们只能向着前方,不停地走下去。
“于是,他们给天帝送来了人。
前面的景色没有多大变化,原野上开着零碎的小花,单调而寂寞。有的地方没有草,露出下面黄黄的土地。他们持续不停地往前走,中间只停下来喝了点水。等到太阳高高升起,地面开始蒸腾热气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声音。
“为什么呢?因为动物们太蠢了。它们的血肉会污染天帝。那怎么办呢?
轰隆隆,汪汪汪。
“于是,天人们就带来各种动物,献给天帝。动物被宰杀掉,血流进了昆仑山的天池,天池成了一个红色的湖泊。这些血和肉都非常好吃,天帝很喜欢。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天人们发现天帝的力量变弱了,昆仑山顶的火也黯淡下来。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汪汪汪,轰隆隆。
“在很久很久以前,”爸爸讲故事的时候,总是这么开头,“天帝住在昆仑山上,那是世上最高的山。山上长着好多果子,每个果子都香气扑鼻,好吃极了。可是天帝吃来吃去,觉得厌倦了。他想喝点血,吃点肉。你不也想吃肉吗?
隐约,细微,但确定无疑。
华不再发问了。困劲儿上来了,他缩起身子,把脑袋放到妈妈腋窝那儿,闭上了眼睛。那个画面在黑暗里浮现了一会儿,然后渐渐消散,融到那些黑块里去了。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爸爸说话了。
回头望去,一团黑黑的东西出现在地平线上。华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虚脱感。他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如果身边没有季的话,他几乎肯定会瘫坐下来,静静等着那团黑色的东西。
还是没人说话。
可是,季冲着他高声大喊:“别愣着,快跑啊!”
华没有等到答复,有点失望,但也有点莫名的安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为什么羌人都要当人牲啊?”
“跑有用吗?”在华的脑海里有个声音悄悄地抗议。可是,另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可是,那也要跑啊!”
爸爸妈妈没有说话,但是华感到他们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好吧,好吧,他几乎是哀求着对这个声音说。
他在黑暗里静静地躺着,听着角落里老鼠窸窣爬过的声音。华一闭上眼,那个画面就会出现,所以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华开口说话了:“我们羌人最后都要做人牲吗?”
华和季疯了似的向前跑。耳边风声呼啸,面前的土地一片接一片地撞过来。华张大了嘴,用尽全力呼吸。他的肺感觉像要爆炸了,右腿的箭伤也发作起来,一阵阵钻心的疼。但是,马车的隆隆声还是越来越近,狗好像就在他耳边吠叫。
到了晚上,他钻进爸妈的床铺,躺在他们中间。以前做噩梦的时候,华也会这么做。爸爸妈妈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地拍着他。身下的稻草混合着爸爸妈妈身上的气味,暖暖的,臭臭的,让华觉得安心。
“啊啊啊啊啊”,华大声喊叫起来。
据说在别的地方,人牲被公开展示,到处都能看见。可是老主人不许这么干。所以,华长这么大,也才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人牲。
一个绳套从天而落,正好套在华的脖子上。他眼前发黑,猛地摔倒在地,颈椎疼得像是被人生生掰断了。华呻吟着在地上翻滚。接着,他也听到了季的叫声。
在剩下的那段路上,他们没再谈论这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孩子间的八卦。到了村口,他们挥手告别,各自回家。华在家里待了一整天,别的孩子找他出去玩,也被他轰走了。他躺在稻草铺上,一动不动,满脑子都是那个画面。高高的木杆,白白的骨头,荡来荡去的人牲。他不知道该怎么吸收这个画面。
“完了,”华绝望地想,“一个都没跑掉。”
季没赞成也没反对。不过,这个比喻好像并没说服她。她啃着指甲,默默地出神。
马车停了下来,两名武士跳下车来,一人一个,把华和季拖了起来。主人慢慢走下马车。他穿着一身漂亮的丝绸夏装,手里拿着马鞭。几条大黑狗簇拥在他身边,低沉地咆哮着。
“这个……”华不知道怎么回答。把主人当成人牲?这听上去太荒唐了。但为什么荒唐,他也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想到了一个比喻,“他们就像马。谁会把马杀了吃呢?”
“华呀华呀华呀,”主人叉起了腰,叹息着说,“逃跑都跑得这么笨。”
季打断了他:“那鬼神为什么不吃主人他们呢?他们为什么不做人牲呢?”
华低头不语。
华其实也不太懂,但还是努力向季解释:“人养羊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吃掉啊。天神养我们,也是为了最后吃掉我们。我们都要奉献出去,这就像……”
主人转头看向季:“季?”
季比着符号,在旁边也画了一个“羌”字。她看着自己的作品,一脸不高兴:“羊人为什么都要当人牲?”
季看着他,没有说话。
确实,“羌”字看上去就像一个小人,头上顶着两个弯弯曲曲的角。华点了点头:“主人说这是羊角。羌人就是羊人。”
“我记得你,我跟你睡过觉。”
季盯着符号看了一会儿,宣布说:“它长着两个角。”
季还是不说话。
“喏,这就是‘羌’。骨片上就是这么画的。”
主人撇下季,走到华的面前:“说吧,为什么逃跑?”
华蹲了下来,用手指在地上画出了那个符号。画的可能不太准,但大致就是那个样子。
华咽了口唾沫,说:“我昨天问过你。”
华想起了主人房间里的骨片。那些骨片有的大,有的小,上面都刻了很多符号。主人说这叫天人符。老主人专门请了一位巫师,教主人认这些天人符。主人向华炫耀过。他一边把天人符指给华看,一边扬扬得意地大声念出来。其中有个符号,华记得特别清楚,那就是“羌”字。
主人微微一愣,说:“然后呢?”
季站住了,一动不动,好像是在消化这件事。过了好一阵,她说:“到底什么是羌人?”
“你说,以前答应的事儿不算数了。”
华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是羌人最后都要这样。不过,对咱们来说,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儿。”
主人原地转了个圈,哈哈大笑起来:“我操,你为什么非挑那个时候问我?”他渐渐收起笑声,“所以,你就跑了?”
“为什么?”
“嗯。”
“羌人都要把自己献出去。”
“是你想跑的,还是她让你跑的?”主人用马鞭指了指季。
“羌人怎么了?”
“是……”华张口结舌,过了片刻,他说,“是我要跑的。”
华说:“我们是羌人。”
主人的娃娃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我什么时候会说话不算数?是你自己犯傻,非挑我难受的时候来问我。我喊你回来,你也不理,我就把这事儿忘了。说起来,你可真是活该。”华惊诧地看着他。主人挠了挠脑袋,说:“不过呢,我费这么大劲儿才抓住你,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再说天邑商那边又催着我们缴人牲。所以,华,季,你们两个听好了。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两个人里面,有一个能活命。至于是谁,你们得赌一把。”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阵。
主人跑回车厢翻拣了一阵儿,取回两片兽骨。
“听说是活着剖。”
“这两片兽骨都刻着字儿,有一片骨头上刻着‘商’,另一片上刻着‘羌’。你们谁选到带‘羌’字的骨头,我就放他走。选到带‘商’字的,我就把他抓回去送到天邑商。这个赌法公平吧?”
“活着剖,还是死了以后剖?”
华和季面面相觑,没有说话。主人看了看华,又看了看季。然后,他走到季的面前,把兽骨递了过去。
“主人说过,这叫‘卯’。就是把人牲从中间剖成两片,献给鬼神。”
“和我睡过觉的小姑娘,我把机会先给你。你来挑吧。”
“什么?”
季还是一语不发,也不伸手。
“这叫‘卯’。”
主人把手伸得更近了些:“来,挑吧。”
“为什么要把它剖成两半?”
季低下头,朝主人的手心使劲吐了一口唾沫。
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回答:“会吧。”
主人猛地抬起另一只手,好像要打季,但马上又收住了。他呵呵一笑,把手在身上擦了擦,转身来到华跟前。
等他们绕过山脚,季扭头对他说:“以后我们也会这样吗?”
“她不肯挑,那你来吧。我是认真的,要是你们都不挑,那就都送去天邑商。好好挑吧。”主人侧过身子挡着季,拍了拍华的肩膀,同时压低嗓门,用只有华能听到的声音说:“长着羊角的。”
两个人默默无言,按着原路往回走。狗子也不叫了,俯首帖耳地跟在后面,模模糊糊觉得自己闯了祸。来的时候,草地显得这么绿,可现在也黯淡下来,就好像它的颜色被大地抽干了。
华哆嗦着接过两片兽骨。它们很光滑,放在手心里凉凉的。有一片似乎来自牛的肩胛骨,偏厚。另一片比较薄,大致是个圆形。每一片兽骨上都刻着两三个符号,有的符号像小人,有的符号像动物,还有的说不上来像什么。
季没说话,仰着脸定定地看着尸体。过了好一阵,她才长长嘘了口气:“回去吧。”
华用右手摩挲着兽骨。三根手指在那些符号上划过。断掉的那两根手指,伤口已经愈合,新长出来的肉嫩红嫩红的,像是肉芽。他看了看季。季本来也正看着他,碰到他的目光,马上扭转头去,望向远方的原野。
华咽了一口唾沫:“是人牲。”
华低下头,死死盯着兽骨上的符号。风呼呼地吹。野草随风起伏,波浪般地荡漾着。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可能很长很长时间,也可能只是闪念之间。
季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都汗津津的。
“快挑吧。”主人不耐烦地催他,“想要的留下,不要的给我。选中带‘商’字的,我把你抓回去;选中带‘羌’字的,我把她抓回去。就这么简单。”
木杆下面的草长得格外旺,还开出黄色的野花。华怀疑这跟尸体有关。
华还是低着头,愣愣地看着兽骨。
他们站在木杆下,仰面望去。是具被劈成两片的尸体,对称地挂在上面。它已经腐坏得差不多了,烂肉下面露出白白的骨头,看上去也没有多大分量。三月的风吹动着它,两片尸体一荡一荡的,就像两卷干皮。人脸也被剖成了两半,看不清楚长什么样。本该是眼睛的地方,现在只有黑魆魆的两个洞。
“挑!”主人不耐烦地大声叫道。
华一边走,一边哆嗦。
华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个东西骤然爆裂,发出耀眼黑光,让他一阵阵眩晕。他缓缓地伸出右手,两眼呆望着前方的一个空虚之点。主人接过那块肩胛骨,在手心里颠了几下。“果然是这样,”他叹了口气,“华呀华呀华呀,果然是这样。”
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华就模模糊糊猜到那是什么了。他们本应该停下脚步,把狗子唤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他们做不到。脚就像被催眠了似的,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走向它。
他打了个手势,那两名武士拿出皮绳把季捆了起来,一个人抱头,一个人抱脚,把她扔进了车厢。季始终默不作声。哪怕身子重重撞到车毂的时候,她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不过他们害怕的不是界标,而是界标上悬挂的东西。
武士和季都上了车,现在只剩下主人和华。主人让华坐在草地上,自己也在对面盘腿坐下。他用手托着下巴,脸上又浮现出孩童式的表情。
他们都听说过界标。主人的土地有东西南北四个边界,每个边界上都竖着一根界标。村里的人不许越过界标,否则就算逃跑,格杀勿论。至于界标之外是什么地方,就没人知道了。主人也没跟华说过这事儿。
“你走错方向了。”
这根木杆应该就是界标了。
华茫然地看着主人。
他们朝着木杆走过去。越往前走,华的心就越往下沉。他看了看身边的季,发现她的脸色也有点发白。
“你应该往西走,”主人用马鞭指着西方,“你们羌人部落在西边,至于多远,我也说不准。应该是很远很远吧。”
一根高高的木杆竖在草地里,上面挂着两团东西。狗子正绕着木杆转圈,不时向上跳跃,想要把那东西拽下来。
“羌人有自己的部落?”华的声音有点颤抖。
他们顺着声音跑去。等他们绕过山脚,果然看到了狗子。
“有啊,西方有很多羌人的部落。你们的祖辈都是从那里抓来的。我没去过,是我爸爸说的。你就朝西边走吧。到了那儿,你就安全了。记住,越往西越好,离我们商人越远越好。”
忽然,狗子远远地吠叫起来。声音又狂躁又激动,像是有了大发现。华纳闷地想:难道它真逮到兔子了?
华低下了头。
季比他勇敢。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这次要用很多很多人牲,恐怕得好几千。新王下了命令,让我们把所有羌人都交出来,一个不留,到了天邑商他们再挑,挑剩下的会还给我们。你不能待在这儿,我也保不了你,你还是跑吧。”
华看了看季,想提议往回走。但是他不愿显得太㞞,所以只是咽了咽唾沫,没有说话。他等着季开口。要是季建议回村子,他马上就会同意。可是季什么都没说。她皱着眉头四处张望,寻找狗子的踪迹。
“季……”
现在,村子一下子被他们弄丢了。
“跑一个还好说,都跑了怎么行?再说,我只答应过你。”
兴奋感渐渐消退,华感到莫名的惊恐。周围的样子有点陌生,就连野草好像也比别处更高一些。而且从这里看不到村子,山丘把它挡住了。以前他们玩的时候,总是一回头就能看到村子,这给他们一种安全感。
华猛地抬起头来,“可是你也让季选了啊。”
周围安静极了,能听到的只有风声。
主人乐了起来:“我只是想看看那小姑娘会怎么选,看她是不是跟你一样。”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土。
可是今天,华和季把大人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他们绕着山坡拐了个弯,继续追了下去。不知不觉中,他们跑出了很远。这时,狗子在前面闪了一下,忽然不见了。他们停下来,一面四下打量,一面弯下腰直喘粗气。华撮起嘴唇,打了个呼哨。狗子以往听到呼哨,就会吠着跑回来,可是这次一点反应都没有。
华忽然伏在地上,额头碰到了地上的泥土:“饶了季吧!饶了她。”
狗子拐了个弯,不见了。小山丘把它挡住了。华和季没有丝毫犹豫,跟着追了下去。大人不许他们靠近山丘。对小孩子来说,那里太远了。大人说,有危险呐,山丘上有狼,说不定还有鬼!小孩子听了就一哆嗦。
“没门儿。”
两个孩子迈开小腿,使劲追了过去。华的嘴里开始分泌唾液,好像已经吃到了烤兔肉。但是他也知道,这事没太大指望。他们的狗子只是普通土狗,不是主人养的猎犬。它很难追上野兔,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扑杀掉。但是他们还是兴奋地大喊大叫,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凉飕飕的风吹在他们脸上,软软的小草被他们踩在脚下,光是这样跑就让他们高兴得要发狂了。华跑着跑着,没来由地翻了个跟斗。他恨不得永远这样跑下去,最好一直跑到地平线的那边。
华发出野兽般的号啕:“饶了她!把她还给我!”
“追呀!”华也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你已经选过了。”主人拍了拍华的脑袋,“看来没有她,你也能活。”
“追呀!”季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我要是……”华哽着嗓子,没法说完这句话。
华刚准备下命令,狗子已经冲了出去。兔子嗖的一声弹跳起来,朝着前方没命地跑。狗子在后面紧追不舍。远远看过去,它们就像掠过绿色草原的两支箭,前面一支是灰色的,后面一支是黄色的。
主人看着他,摇了摇头:“华呀华呀,你何必非要问出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答案呢。”
想到大象,华稍微有点走神。季悄悄拉了拉他的手,向左前方努了努嘴。华顺着方向看去,草丛里趴着一只灰兔。兔子好像感觉到了危险。它耸着鼻子,嗅着周围的气息,红眼睛也紧张地四处张望。
华死死地攥住地上的青草,把草根都拽了出来。他手心一阵一阵地痉挛。如果,如果,啊,如果。
但是,没人愿意被送到天邑商。
主人走回马车,拿出一个布袋,扔在他面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这里有旅契,过津卡的时候兴许有用。还有干肉脯,还有点儿贝币。你拿着吧。”他想了想,又解下腰间的匕首,连鞘放进布袋里。主人蹲下身子,把额头放在华的脑袋上,“碰到人了,就说自己是商人。走吧,华。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
几百年前,一群庞然大物卷着长鼻子在村外走来走去,这个场景太古怪,华实在想象不出来。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见到大象,不过恐怕很难。羌人不许离开村子,除非被送去天邑商。
华忍不住怆然泪下。
“当然了!”主人自豪地说,“我们有弓箭,有铜戈铜钺,再大的动物也说宰就宰。”
主人转头而去。他跳上马车,拍了拍车厢。鞭子响起,马车轰隆隆开动,只留下华一个人,孤零零地伏在地上。烈日照耀,阳光轰鸣。
“这么大的大象,也能被杀掉?”
往西走,没有那么多草,到处是大块大块的黄土地。地势逐渐升高,形成一道山岭。天气太过酷热,华尽量找阴凉的地方走。但没过多久,后背还是全湿透了。仰天望去,天上就连飞鸟都没有了,一片空荡。
“有过呀。”主人说得很有把握,“我爸爸说几百年前这里有很多大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天气慢慢变冷了,大象就搬到南方去了,剩下的一些也被杀掉了,所以就没了。”
等他爬上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渐渐西坠。他往左手边看去,有一道深深的山崖,山体几乎垂直削落。山崖底部就是洹河。水浑浊极了,就像黄色的浆汤。在河的对岸,一座城市遥遥在望。
“咱们这儿也有过大象?”华对这种动物相当着迷。
它跟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烟雾腾腾,把天上的云都染黑了。下面是无数的黑房子、红房子,朝着四面八方伸展。整个城市看上去就像一块染着血的黑布。
华怀疑这是瞎编出来的,但主人说世上确实有大象,他在天邑商见到过。南方蛮邦向商王进贡过几头大象。它们披着画布,身上坐着黧黑的象奴,在天邑商招摇过市。后来商王修宫殿,就把两头最大的给宰了,埋进了地基里。
华呆呆地看着它,就像和一头猛兽对峙。
原野上有很多小动物,刺猬、兔子、黄鼠狼、旅鼠,还有鹿。据村里人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有大象。其实除了主人,谁也没见过大象。据说它大得惊人,像座小山一样,走起路来地面直颤。它还有很长很长的鼻子,能把人横着卷起来。
他想起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东西,就把它高高举起,朝着山崖扔了过去。华本想把它扔进那条大河,可是劲儿没那么大。那块圆圆的兽骨跌落在石头上,弹了起来,又落到一株藤蔓上面,晃了一晃,接着跌落。它顺着山壁往下滚,最后卡在石块间的缝隙里。它也许会一直待在那里,几百年,上千年,被雨水侵蚀,被黄土覆盖,再也无人见到。
身边的狗子忽然竖起耳朵,满脸警惕,鼻子一抽一抽的。它肯定发现了什么。华也跟着兴奋起来,说不定今天真能吃到肉。
“天邑商!”华大声喊道。
想到肉,华就忍不住流口水。可惜肉是给主人吃的,他们很少能吃到。
他的声音被风送到洹河的上方,然后渐渐消散,了无痕迹。
香香的,肥肥的肉。
“天邑商!”华冲着河水声嘶力竭地呐喊。
地里长着一簇簇的芣苢。它们的叶子比野草要宽得多,就连小孩子也不会弄混的。华和季没费多大力气,每人就采了一小筐。芣苢用热水焯一遍,去掉苦味,就可以吃。它味道寡淡,稍微带点清香,但是他们都不太喜欢。他们更喜欢吃肉。
河水不动声色,自顾自地流淌。
早晨的天空清冷纯净,就像一块巨大的琉璃,蓝蓝的,平平的,铺向无限远的远方。天空下是青葱的原野。现在是初春光景,草只能浅浅地遮没人的脚踝。放眼过去,能看到远处的丘陵。它的顶上泛着黄,春天的风还没把那里吹绿。
“天邑商啊!”华蹲了下来,使出最大的力气喊道,“你什么时候才灭亡?”然后,他把脸埋在地上,两肩无声地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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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片刻,华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地朝着西方走去了。/書 分 享 公 眾 號 晚 霞 书 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