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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的礼物

“那么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想了想,说:“可以试试。”

“这是天人的礼物。”

辛俯身看着脚下的大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开口说道:“姜寨。我应该攻打姜寨,我早就有这个打算。其实在你说这番话之前,符片也给过我类似的提示。可是村寨里很多人不赞成。尤其是我那个弟弟癸,他跟姜寨的猎手有交情。这帮人喝点酒之后,倒是很乐意跟姜寨的人打上一架,但是并不想真的灭掉姜寨,他们也不敢。”他转回身看着我,眼睛里跳动着黑色的火焰,“你说得对,我需要你说的战争,而我弟弟也活得够长了。你说过,他兴许有用,现在就是拿他派用场的时候了。你是天人,能帮我这个忙吗?”

“礼物,真是一个好听的字眼。”辛转过脸去,若有所思地说,“小时候癸过生日,我答应给他送礼物。他想要一条小狗,想得要命。于是我偷了一条奶狗,差不多两个月大吧。我把狗剥了皮,血淋淋地装在袋子里,当成礼物送给了他。接下来的好几个月,他都一直做噩梦。哼,礼物?我不信任礼物。我知道你厌恶我,从你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我说的对不对?”

“人需要旗帜,需要鲜血,需要奇迹,需要能让他们为之而死的东西。他们尤其需要战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还缺少奇迹和战争。平时做不到的事情,有了战争就能做到。我知道,你们村寨之间经常打来打去,可那只是打架,不是战争。你知道打架和战争的区别吗?战争不是抢一口井,抢一块地,战争是灭绝,是征服,是至死方休的仇恨。记住,没有战争就没有王。”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你说的不错。”

他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就像发烧了似的。“那么,我该怎么做?”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曾经有过,”我含糊地说,“所以我们才能登天。”

“我想要天梯。你当了王以后,要帮我竖起天梯来。”

“你们天人的世界里有这样的王吗?”

“什么是天梯?”

起风了,辛的长发在他脑后鼓荡飘扬,就像眼镜蛇两侧兜起的肉翼。红红的落日照在他的眼里,火一样地烧着。他狂热地看着我,被我描述的前景搅动得意乱神迷。

“连接天地之梯。有了天梯,我就能和天界取得联系。而你,也可以获得天界的力量。”事实上,最后这一点不大可能实现,但我也只能这么说,希望他能吞下这个诱饵。

“酋长只是酋长,跟头人没什么区别。王却是人间的天帝。你一旦做了王,就不需要取悦任何人,所有人都要取悦你。你可以拥有一切,稻谷、牛羊、宝石、大象、女人。你梦里见到的宫殿、铜鼎、宝座,也都是你的。”我用手指着山脚下的原野,画了一个大圈,“这些村庄,这些田野,还有田野之外的村庄,村庄之外的田野,我们现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辽阔无边的地方,都是你的。所有人都是兽,而你是龙。所有人都是鸟,而你是凤。他们都要跪拜你,听从你,你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要做什么。你让他们修建城墙,他们就会给你修建城墙;你让他们给你竖起天梯,他们就会给你竖起天梯。你的每句话都会像沉甸甸的石头,你的每个念头都会像射出去的箭。你让谁死,谁就要死。酋长算什么呢?你会是大地的王。”

他盯着我看了又看,似乎想要看穿我的心思。然后他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说:“好吧,不管天梯到底是什么,它都是我要送给天人的礼物。”

“王?”辛呢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神秘字眼让他一阵战栗,“什么是王?”

“不,你不仅能当酋长,还能当王。”

正午的太阳高悬在天顶,把大地晒得白花花一片,望过去眼睛都发疼。天气也变热了,只要在阳光下稍微站一会儿,额头就会渗出汗来。村寨中心的空地上挤满人,弥漫着浓重的汗臭味。土丘下堆着三只被宰杀的羊,还有几只野兔,一头猪。它们的血混在一起,顺着泥土地流进凹坑,汇成一片小小的血泊。血腥味和汗臭味混在一起,把周围的空气都熏得厚腻黏滞。

“是的,我现在还是想做酋长。”

天帝旗被高高地竖在土丘上。风轻轻吹拂旗面,天帝那张通红的脸孔时隐时现。旗子前面摆放了一个很大的火盆,里面的火焰熊熊燃烧,不时迸出火星来。辛站在火盆旁,身穿一袭白袍,从头至脚罩住了全身。他的脸上涂抹了浓重的油彩,头上戴着羽毛冠,看上去就像一个真正的巫师。

“当年,你对我说过,你要做酋长。”

“我是你们的头人。”他冲着台下的人群大声喊叫着,声音尖厉高亢,“我是你们的头人!”

我们一前一后,走向村寨后面的小山。山势蜿蜒,也没有什么道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草丛里,费了不少力气才登到山顶。那里有几块凸起的石头,如同是巨人头上长出的赘瘤。站在石头上看,山脚下的村寨显得很小,一堆矮矮的房子,周围环绕着农田和丛林,看上去就像一个土黄色的泥碗,搁置在绿色的桌布上。环顾四周,还能眺望到两三个村寨,只是距离太远,辨认不出细节,只是模模糊糊一团黄褐色。越过这些村寨,就是辽阔的原野,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线。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光芒从天而落,像金粉一样洒落在大地上,野草在黄金海里炽烈歌唱。

台下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仰面看着辛。

“有,不过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我父亲是你们的头人,我也是你们的头人。我不眠不休,日夜操劳,都是为了你们,为了村寨。我做了头人以后,庄稼收成更好了,牲畜繁衍得更多了,你们都没再尝过饥饿的滋味,对不对?”

辛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还没到时候。不过——”他转身看向我,“既然你来了,我觉得时候可能到了。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他身子前倾,凶悍地看着台下的人。一开始,人们都没说话,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但很快就东一片、西一片地发出赞同的声音。

我一言不发,等着他说下去。

“没错!”“确实这样!”“说得对!”

辛做出吃惊的表情:“他是我亲弟弟呀!啊,我知道了,你还记得我的那些话。唉,小时候不懂事嘛。”

辛伸出双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那么,是因为我比别人都聪明吗?是因为我比别人更能干吗?”他停顿了片刻,用更大的声音喊叫了起来,“不!不是因为我更聪明,更能干,而是因为我听从天帝的命令!”

“是啊,聪明人都会这么选。”我停顿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什么没弄死癸?”

他伸手指着身后的黑旗,说:“是天帝在引领我!天帝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是你们的头人,天帝是我的头人。天帝是所有精灵的神,所有神的神!谁敢违背天帝,必遭天谴!”

辛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蛇一般的表情:“当然是被人害怕的人。”

台下传来一阵嗡嗡的附和声。

我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喜欢没有力量,恐惧才有力量。如果让你选,你是愿意做被人喜欢的人呢,还是做被人害怕的人呢?”

“那么大家请听好了,天帝给了我一个命令,让我带领你们去灭掉姜寨。”辛的视线像刀锋一样从众人脸上划过,依次审视他们的表情,“姜寨一直在欺凌我们。难道不是他们侵夺了我们疆界的荒地?难道不是他们抢走了我们打来的猎物?难道不是他们抢占了我们的水源?”身后的火堆还在燃烧,辛热得满头汗水,一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脑门上。头发下面,是他恶狠狠的眼睛,扭曲的面颊,还有咬得咯吱作响的牙齿。“他们不承认天帝,他们必遭天谴!天帝命令我带着你们去扫荡姜寨!他们的男人都会被斩尽诛绝!他们的财产都是你们的,他们的女人也都是你们的。我们要在他们的土地上撒种,我们要在他们的田野上放牧,我们要在他们的广场上祭祀天帝!到时候所有村寨、所有的部落都会畏惧我们。我要带着你们走向胜利!”辛攥紧双拳,用近乎疯狂的眼神望向人群。

辛点了点头,默默看着渐行渐远的队伍。

这次,人群显得有点分化。有人在鼓掌欢呼,但也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有人摇头不语,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癸站在人群前列,表现得最为明显。他抱着肩膀,面带讥讽地看着土丘上的哥哥。

“他看着确实讨人喜欢。”

辛的脸色阴沉下来:“有人会说打仗不好,打仗会死人。他们说的没错,攻打姜寨会死人,你们中间有人可能会死。”他面色沉重地看着人群,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忽然将两个拳头交叉在胸前,朝着台下大声呐喊道,“可是那又怎样?那又怎样?!我们每个人只会死一次,也必定会死一次。我们都会死,可问题是我们要怎样去死。你愿意像废物一样死在女人的怀里,白白到人间走一遭,还是愿意像勇士一样死在战场上,被天帝铭记为宠儿,被子孙铭记为英雄?你们是男人,就要做男人的事,流男人的血!”

“他是村里猎手的头领,经常带着那帮人去丛林里打猎。那头大象本来是头野象,也被他捉来驯服了。”辛忽然转向我,说,“小时候爹娘喜欢他,长大了,大家也都喜欢他。整个村寨里,他是最受欢迎的人。你觉得呢?”

辛整个人激动得颤抖起来,腮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像是在抽搐。他张开双臂,眼睛里喷涌着狂野的黑火。激情像电流般从土丘传到了台下。人群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就已经激动起来了。无数人跟着辛一起呐喊:“做男人的事,流男人的血!”喊叫声越来越响亮,到后来已经搞不清楚谁赞成,谁反对了。

听他这么说,我想起了当年那个漂亮敏捷的孩子,以及辛对我的请求。

可是等叫喊声渐渐平息下来,前排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可我还是想死在女人的怀里。”

“你还记得他吗?我的弟弟癸。”

众人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说这话的人正是癸。大家都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片刻,有几个年轻人脸上露出淫猥的表情,哧哧地笑了起来。这个时候,再没有比笑更具破坏力的了。随着笑声,整个会场的气氛也随之松弛。人们就像从梦中苏醒过来似的,恢复了乱哄哄的喧哗。刚才那种疯狂的庄严感,居然就这样转瞬而逝。

辛冷冷地看着他,没做出任何回应。这支队伍并没有朝土丘这边走,而是拐了个弯,向着西边走过去了,后来我才知道,象舍就在那里。

事后我也曾想过,如果癸不说话,是不是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辛早就料到癸会发言。他让我做的准备并不是以防万一,而是确定无疑的计划。

在象背上稳稳坐着一个青年,身材高挑,肌肉紧实,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在他身后搭着一具较大的猎物,远远望去似乎是文豹,但我不能确定。这青年朝着辛挥了挥手,又撮起嘴唇发出一声啸叫,像是在致意。

辛也冲着台下笑了起来。他朗声说道:“我就知道有人会不赞成。癸,你上来,告诉大家你为什么反对这件事。”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闹。我转过身去,只见几十个年轻人正沿着一道土坡进入村口。这里地势比较高,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大多穿着兽皮做的衣服,手拿着弓箭、长矛之类的武器。有的小伙子手里还提着野兔、雉鸡之类的猎物。他们高声说笑着一路走来,显得非常兴奋。在队伍中间是一头大象,身躯庞大,肩高至少有一丈半,超过绝大部分的野象。它瓦灰色的皮肤相当粗糙,但是两只长长的象牙却显得洁白细腻,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大象漫不经心地迈步前行,时不时卷起鼻子来朝四下甩动,像是在驱赶蚊虫。

癸上前几步,用手搭着边缘,一拧腰跃上了土丘。这次距离较近,我看得很清楚,他长得确实英俊,鹅蛋脸,清澈的眼睛,高耸的鼻子,裸在外面的右肩光洁饱满,充满力量。他和辛站在一起,简直看不出是一奶同胞。但是很可惜,他太老实了,对我没有什么用处。

辛思考了片刻,然后就把这个问题抛在了一边。辛就是那种人,只对切身利害感兴趣,除此之外的好奇心基本为零。辛仰面看着旗,说:“他们不害怕精灵,但害怕天帝,因为天帝是可怕的。他们害怕天帝,也就跟着害怕竖起天帝旗的人,而那个人就是我。但是,他们还是不够害怕。或者说,光是害怕还不够,怎样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跟着我呢?你是天人,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癸朝着哥哥躬身致意,然后转向人群,大声说:“我确实不赞成我哥哥的打算。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就不该去做这件事。姜寨的人是和咱们闹过,但那又有什么?哪些村寨之间没闹过?没错,他们抢过咱们的猎物,这事我最清楚。可我们以前也抢过他们的,还是我带队干的呢。”癸说到这儿,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这种事儿有什么大不了?要是哥哥觉得不乐意,我可以带上几个猎手,再跟他们去捣次乱,偷几只羊,拆几段水渠,都没什么。要是哥哥还觉得不解恨,我还可以骑上大象,去踩坏他们几块庄稼地。可是要把姜寨灭掉,杀光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土地和财产,这种事情可做不得。没人那么干过,谁要是那么干,才真会遭天谴呢。再说,联盟会饶了咱们吗?人家肯定会来收拾咱们。这种事对大家没好处,对村寨也没好处。我没有哥哥那么会说话,但要我说,男人就不该死在外头,就该死在老婆的怀里。我说完了。”

“当年你的血滴到了上面。那东西用你的血滋生了你的梦,说到底那些梦是从你的血里长出来的,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台下又传来一阵嗡嗡嗡的声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窃窃私语,似乎很多人都支持癸。

“差不多。”他有点不解地看着我,“那东西是你给我的,怎么你倒不知道呢?”

辛冷冷地说:“这是天帝的命令。你觉得天帝是错的,你才是对的?”

我蹙着眉头打量了一会儿,说:“这是你在梦里见到的?”

癸看着哥哥,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又停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说:“我没那么讲。但我觉得你可能想错了,天帝不会是那个意思。”

“这就是天帝之旗。”辛的口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辛朝我的方向扫了一眼。我冲他点了点头。辛满意地转向癸,说:“我的好弟弟,那么咱们就来试一试。你敢吗?”

村寨有一大块空地,供祭祀和聚会用。空地中心是个圆形土台,一人多高,直径有两三丈。土台上竖着一面高高的黑旗,正随风飘扬。我仰面看去,只见黑旗上画了一张血红的人脸。它没有表情,瞪着一双空洞洞的细长眼睛,既冷漠又狰狞。

“试什么?”

“尤其是天帝。这个念头真是好极了。没有天帝,我就是个普通的头人,跟我爹没什么两样。他当了一辈子头人,像条狗一样忙来忙去,可又得到什么了?大家有事情就来找他,却没人怕他。可现在他们都怕我。”辛的眼里闪出兴奋的光,他忽然跳了起来,“走,我带你去看看天帝!”

“祭牲已经屠宰了,但还没有献祭。就让我们俩向天帝献祭,看天帝会嘉纳谁的祭品。”

“包括天帝?”

癸露出畏缩的表情:“我是猎手而已……”

辛皱起了眉头,说:“我不确定。它好像会在梦里悄声说点什么,可到底说的是什么,我醒来以后都忘了。不过,我觉得我的很多念头,可能都跟它在梦里说的话有关。”

“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所有人不都属于天帝吗?如果天帝嘉纳了你的祭品,就说明我把天帝的意思理解错了,攻打姜寨的事情再也不用提了。你只要比照我的样子献祭就行了。怎么,你害怕了?”

我问他:“它说过什么吗?”

癸朝人群望了望,又看了看哥哥,咬着嘴唇没说话。

辛似乎被这话惊着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神有点茫然。

“算了。”辛用食指戳着弟弟的胸脯,压低声音说,“别看你能打能闹,还老跟我作对,可你骨子里就是个胆小鬼。当年一条剥了皮的狗都能把你吓尿。滚下去吧!”

“是你的未来。”

癸脸色涨得通红,愤愤地盯着辛,没有说话。

“那是什么?”

辛又逼了他一步:“怎么样?你还是个男人吗?”

“不是。”

癸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好,那就如你所愿吧。”

辛用手指敲了敲脑门,像是在回忆什么:“那符片确实很怪。晚上睡觉的时候,如果把它拿走,梦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可一旦戴上它,就会出现很多奇怪的东西。我见过旗子、大斧、深坑、隧道、人头、城墙……还有数不清的天人符。还有宫殿,非常非常大的宫殿,里面摆着……”他停顿下来,努力寻找词汇去描述那个怪东西,“很大很大的容器,像是口锅,但不是陶做的,下面还有三只脚,看上去漂亮极了。我梦见的是你们天人的宫殿吗?”

辛退后两步看着弟弟,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的,我的弟弟,我的好弟弟。”他转向台下的人群,高声叫道,“你们听到了吗?就让天帝来决断我们的对错吧!我们都会犯错,可是天帝不会!”

我哼了一声:“那个符片戴着怎么样?”

辛用燧石刀剖开羊腹,小心地摘除肝脏,捧在手里。他一步步走上台阶,血滴滴答答洒了一路,形成一条细细的红线。辛先是跪在天帝旗前,匍匐行礼,然后他站起身,双手举着羊肝,悬在火盆的正上方。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副落水狗的样子。”

“天帝啊!如果你希望灭掉姜寨,请接收我的祭品!”

我点了点头。

羊肝落入火堆,溅起一串串火星。浓浓的黑烟过后,土丘上传来一阵焦煳的香气。

“找我有事?”

辛和癸两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火堆。过了好一会儿,辛长长地出了口气,拿起一根短木叉,在火堆里翻了几下:“羊肝被烧透了。天帝已经嘉纳了祭品。轮到你了,弟弟。”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一开始,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是彼此打量着。过了一会儿,辛打破了沉默。

癸的脸色有点不好。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要往台下走,辛拦住了他,说:“献祭不能穿这个。披屋里有祭服,你去换上吧。”

辛朝那几个小伙子摆了摆手,他们站起身来,默默走了出去。看来这都是他的随从,而他父亲当头人的时候,是没有随从的。辛确实带来了改变。

癸没有提出异议,径直走进土丘旁的披屋。那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件黑色的祭服。昨天,我和辛为了这件衣服,忙活了大半个晚上。癸换上祭服后,浑身漆黑,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幽灵。他出了披屋,走进太阳地里,祭服在阳光下泛出若隐若现的亮色。

“是我。好久不见了。”

“这衣服有点臭呢。”癸一边朝土丘走,一边小声跟辛抱怨。

他认出我了,眼睛里有道光轻轻一闪。“是你。”他咧嘴笑了起来。

辛轻轻哼了一声:“不会比大象粪还臭吧?”

我的符片。

癸不再说话。他按照哥哥的样子,摘下一只羊肝,来到天帝旗前匍匐下拜。然后他也捧着羊肝,走到火堆前。

他虽然长大了,相貌的底子却没变。还是长长的脸,一张阔嘴,扬起的眉毛,尖利的眼神,看人的时候像蛇一样。辛装饰得很华贵,面颊上涂着油彩,腕上套着绿松石镯子,头顶束着蚌泡额箍,脖颈挂着一道骨链,骨链下端坠着符片。

“天帝啊,我们都会犯错,而你不会!如果你不想灭掉姜寨,不想让人们白白死去,就请接纳我的祭品!”

辛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房屋变样了。以前它不过是个宽敞些的普通住宅,如今完全不同了。按照野蛮人的标准,屋子绝对称得上奢华。暗红色的大门旁,悬挂着两颗狼头,被鞣制得干干净净,就像迎宾的门童。庭院也拓展了,中间还用鹅卵石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通向厅堂。厅堂原本覆盖着苫草,现在变成了青陶瓦,地面则铺着白垩和灰泥,看上去亮晶晶的。厅堂很大,要靠几根涂着丹砂的木头柱子支撑。几个精壮的小伙子散坐在柱旁,轻声细语地聊天,而辛坐在尽头的一个石凳上,手托着下巴,侧着脑袋打量我。

癸回过头来,面带微笑,朝台下的人群扫视了一圈。人群朝他发出一阵喝彩。他又看了看辛,说:“我只是不赞成这件事,没有其他意思。你永远是我的头人,也永远是我的哥哥。”

当年天地分离之际,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呢?我一边走,一边默默地思忖着。

“我知道,我知道。”辛喃喃地说。他退开几步,抱着双臂,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看来我得去见他了。我选择在一个温暖和煦的日子,紧了紧我的草鞋,背起小小的行囊,踏着葱绿的野草,朝着村寨的方向走去。周围是无尽的原野,暖风习习,鸟鸣啾啾,随处可见一丛丛的野杜鹃,而白云像羊群一样在天空徜徉。不远处有间小小的泥巴屋,一个野蛮人正坐在泥屋前,牲口似的张着嘴,傻傻地看我在他面前走过。一切都是那么荒蛮而安详。

癸的手撒开了。羊肝跌入火堆,一蓬火星飞溅而起。我瞪大双眼,全神贯注地看着癸。几粒细小的火星落在他的袍袖上,别人没有注意到,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只有我明白,辛是开窍了。

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癸还静静地站在原地,俯身看着火堆里的羊肝。我几乎都要失望了,可忽然之间,他祭服的袖口上燃起一团火苗,虽然不大,却亮得刺目,就像闪电一样纯白耀眼。癸也发现了。他低下头,惊慌失措地想扑打火苗,可是火苗迅速膨胀开,砰的一声,发出炸裂的声音。一朵巨大的火花把癸整个吞噬了。

但是事情不止于此。辛的名声远远超出了他的村寨。我在乡村流浪时,不止一次听人提到过他。据说他做了一件怪异的事情。野蛮人都崇拜各种各样的精灵神鬼,辛却打出了天帝的旗帜。他声称在所有的精灵神鬼之上,还存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天帝。这个说法很新鲜,对野蛮人既有吸引力,又让他们心怀疑虑。

台下的人群爆出一阵阵惊呼。站在前排的人想往土丘上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癸发出骇人的惨嚎,像喝醉了一样,在土丘上跌跌撞撞地蹒跚着,浑身焦臭四溢。

希望虽有但非常稀薄,捕风般的虚幻。我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我只在开始的时候热心了一阵,后来忙着觅食和流亡,也就慢慢淡忘了。可是就在我逐渐遗忘之际,辛的消息却传进我的耳朵里。辛长大了,成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说过野蛮人的寿命都不长,他父亲去世了,辛接替父亲做了村寨的头人。

“哥哥,救我!”火焰中传来一声哀号。

我自己竖不起天梯,只能利用这些野蛮人。想要操控千万个人是困难的,可是通过一个人去操控他们就容易得多。辛也许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成年人很难改变,孩子就容易得多。辛很恶毒,但他的恶毒没有定型,很可能白白消散掉。我给了他符片,就像在恶毒的溶液里投下一粒籽晶,让它凝固成我需要的样子。这有点冒险,但是我不能再等下去了。而且说到底,我还能损失什么呢?

辛站在天帝旗下,一动不动,凝神看着那团四处乱撞的白火。

要想躲开死亡,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天界帮忙。天界有的是办法延续我的生命。可是怎么才能联系天界呢?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重建天梯。我不知道天界发生了什么,可如果重新把天梯竖起来,我相信天界还是会遵守古老的盟约,恢复天地之间的通道。也许我还有机会重返天界,看到日帆、星粉、云翼之车,以及从虚无中创造出的殿宇……即便回不去,至少也能让他们帮我延续生命。而且天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希望能搞个明白。

癸跌倒在地。他的嗥叫已经不像人声,毛骨悚然的凄厉。已经冲上土丘的人也都停下脚步,谁也不敢上前。一切都晚了。癸在地上翻滚着,哀号声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停下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脸上已经焦黑得无法辨认,地上渗出一摊黑乎乎的油脂般的东西。火焰还没彻底熄灭,在他身上黯淡地焚烧着。

实际上,我们差不多已经灭绝了。以前我偶尔还能碰到别的天人,可最近这些年,我一个都没遇到过。我相信他们都死光了。我可能是大地上最后一个天人,而我也渐渐衰老,最多再活个二三十年,不会再多了。

辛满脸悲悯,俯下身看着那团焦炭一般的东西。他呜咽地叫了起来:“弟弟啊!我的弟弟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来,面向人群,张开双臂,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辛用最大的声量喊了起来:“癸是我的弟弟,是我最亲的人。我愿意拿我的命去换他!可是没有用啊,因为这是天帝的惩罚!谁违抗天帝,谁就是这个下场!”

野蛮人的寿命很短,一代死去,一代又来。新生代的蛮子渐渐淡忘了“绝地天通”的事儿,任由天梯的废墟横倒在原野上,风吹雨淋,藤蔓滋生。但是他们没有忘记天人。只是在他们的传说中,天人变成了恶灵一样的东西,擅长魔法,嗜血成性,邪恶不堪。

台下鸦雀无声,死一般的静寂。

“绝地天通”之后不到一年,地上的天人至少就死了一半。后来我们就学乖了,知道如何躲藏,甚至学会了装成野蛮人,和他们混在一起。可就算这样,还是不断有人送命。我们有天人的标记,说话做事的方式又和他们太不一样,伪装起来很困难。说起来,我算是个幸运儿。我了解野蛮人,就像野蛮人了解他们的牲畜一样。

辛仰面向天,喊道:“天意如此!天命昭昭!”

野蛮人把这件事称为“绝地天通”。然后,他们就开始围捕天人,就像猎人打兔子一样。我们张皇失措,四处逃窜。我们往森林里跑,往芦苇丛里躲,往洞穴里藏,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干脆就自杀了。我们自以为比野蛮人优越得多,可实际上呢?面对有组织的暴力,我们那点小智慧几乎毫无用处。

人们的脸上都显出敬畏和惊恐的表情,仰望着他,宛若仰望神灵。现在再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了。

天界对此又是什么反应呢?什么反应也没有。拆掉天梯,无非表示野蛮人不欢迎天人。欢迎也好,不欢迎也好,他们根本不在乎。天界忙于宏伟的争斗,无暇顾及此事。至于我们这些滞留下界的天人,他们也任由我们自生自灭。反正在天界看来,我们不过是些罪犯或者异类。

正午的阳光自天顶倾泻而下,照在辛狂迷的面孔上,也照在癸那焦黑模糊的肉体上。我心头一片惘然,就像身处梦中一样。但是事情走到这一步,已没有回头的余地,一切只能按照约定做下去了。

野蛮人不太把酋长当回事,但是这次酋长的话他们却听进去了。结果十二个天梯全被推倒了。现在想起来,这些蛮子其实一直恨我们。他们冲我们傻乐,围着我们跳舞,我们就以为自己受欢迎,实际上他们恨透了我们,既恨又怕,巴不得天人全死光。

我和辛曾经仔细讨论过。摆平异议之后,他就要发动对姜寨的战争。双方力量悬殊,辛有绝对的信心。姜寨必定会被彻底摧毁,他也会利用这次战争,打造出一支忠于他的力量。可是下一步怎么办?联盟决不会坐视不理。如果酋长带队前来,能轻而易举地粉碎辛,就像打烂一个鸡蛋似的。

“天人就该待在天上,不该再到我们这里来。他们吃我们的猪,喝我们的酒,和我们的女人睡觉,可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什么都没有。我们的神灵不在天上,在地上!山有山灵,河有河灵,火有火灵,鹿有鹿灵,这些才是我们的神灵。天人对我们有什么用?凡是天人走过的地方,就有灾难发生。他们是一群祸害!我们要拆掉天梯,一个都不留。这里不欢迎天人,他们要是敢来,见一个宰一个!”

所以辛需要我的帮助。我将动身前往鹿隐之野。鹿隐之野距此并不遥远,野蛮人却从未涉足那里。那里有山川,有花海,还有很多奇妙之物。我将从鹿隐之野带回一样东西,一样也许能帮助辛渡过难关的东西。

联盟的酋长站在土丘上,手舞足蹈地动员那些蛮子:

那时,辛会和酋长展开正面对抗,而对抗的结果将改变野蛮人的整个世界。

说到天梯,也许你会猜想是个长长的梯子,从天上一直垂下来。实际上不是这样。所谓天梯,无非就是石柱,有几十人那么高。柱子上刻着天人符,记录着古老的盟誓,只是这些野蛮人已经读不懂这些符号了。天梯只是标志,本身没有任何力量。竖着天梯的地方,就表示欢迎天人降临;没有天梯的地方,天人就决不会降落。这只是远古时代的约定,野蛮人随时可以拆掉天梯,可是他们不知道。而我们这些天人当然也不会去提醒他们。

但是,黄金时代终于落幕了。天界发生了混乱,对我们的监控渐渐放松,最后干脆不闻不问。空中不断出现爆裂的红云,焰尘像流星雨一样划过天际。野蛮人也察觉到了变化。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拆掉天梯,切断了天地之间的通道。

山川祭是一年一度的最大庆典,各个部落和村寨都会前来参加,联盟里很多事情也都会借这个机会做出决定。祭典要持续整整三天。第一天上午举行风祭,下午举行土祭,晚上则是火祭。第二天才是正式的山川祭,不仅要祭祀山川河流,还要祭祀各种各样的精灵。第三天则用来讨论联盟内的各种事务。

以前天界和人间是相通的。我们在大地上漫游,接受野蛮人的膜拜,想吃什么就直接拿,想和姑娘睡觉就直接去搂,一切都很简单。天界对我们有要求,不准我们干预野蛮人的生活,这是古老的禁忌。除此之外,我们几乎为所欲为。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个黄金时代啊。

祭典刚刚进行到第一天,酋长就觉得疲惫不堪。他老了,眼睛花,耳朵背,腿脚也不灵便。在会场上坐一整天,对他来说是个难以忍受的考验。一对对男女来了又去,没完没了地舞蹈;一个个巫师去了又来,没完没了地吟唱。这些场面,酋长已经见过几十遍,实在是厌烦透了。他还要不断地站起、坐下、致辞、奠酒,结果到下午的时候,他就开始咳嗽气喘,后背一阵阵钻心地疼,站起身的时候双腿直打晃。

我确实是天人。

他只想多休息一会儿,可就连观看表演的时候,也得不到片刻安静。总是有人会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跟他说些什么。一开始,他还竖起耳朵努力去听,慢慢地也就懒得理会,只是不断点头微笑,做出一副和悦的表情。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断听到辛这个名字。

好吧,好吧,我暗自叹了口气,但愿他不要变成一个普通的无赖。

一想到辛,酋长就觉得头疼。这个年轻人的所作所为,既让人费解,又让人恶心。一个头人,不去老老实实做头人该做的事情,反而搞什么天帝旗,说什么所有神鬼精怪都要臣服于天帝。这不仅疯狂,还透出危险的气息,让酋长联想到了当年的天梯。“绝地天通”的往事早被大家忘掉了,可是在酋长代代相传的秘辛中,还多少残留着一些记忆,只是经过时光洗磨,变得有些模糊而已。

辛说:“想摸,就管我叫声爹。”

酋长见过辛。联盟聚会的时候,辛坐在角落里,不怎么发言,沉默地四处窥伺着,看上去就像一条蛇。但是很奇怪,不少人都吃辛的那一套。酋长知道他们私下里交头接耳地谈起天帝,畏惧而沉迷。辛的阴郁神秘,在他们看来也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酋长很厌恶辛,但是拿他没办法。酋长只是酋长,如果没有头人们的同意,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他弟弟说:“想。”

可现在不一样了。辛胆大包天,居然袭击了邻近的姜寨。村寨之间干仗是常有的事,不然也就不需要成立联盟了。可辛是怎么做的呢?他把姜寨彻底摧毁,所有的成年男人全被杀光,女人和孩子则被当成战利品给分掉了!据说现场血流成河,惨叫不绝。姜寨的全部财产,包括土地和牛羊,也都落入了辛的手中,他用这笔财富豢养了一支属于他的武装。那些年轻人尝到了甜头,像狗一样追随他。

辛说:“想摸不?”

这么多年,联盟里还没出现过如此恶劣的事情。头人们大多很恼火,而且他们还有一种深层的不安。在他们的村寨里,虽然大家都谴责辛的行径,但是不少年轻人却隐隐地显出兴奋来,好像盼着自己也能这样干一把。这种风气如果不及时刹住,后果不堪设想。头人们都希望酋长能够严惩辛。

辛站在门口,举着那块符片,扬扬得意地向我炫耀。他弟弟站在旁边,仰着头看那块符片,一脸羡慕。

酋长也有此意。他派人通知辛来参加山川祭,如果他敢来,就在议事会上收拾他。具体如何收拾,当然还要看大家的态度。但是辛始终没有露面,看来是害怕了。既然这样,酋长决定在会议上重点讨论此事,派出一支部队讨伐辛。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上路了。头人给我送行,礼节很周到,还准备了一些干粮让我带上。这让我多少有点愧疚,我给他们留了一个祸害,可是没办法,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的。

决心已下,酋长也就不再多想,现在他只想把这两天的祭典熬过去。他越坐越难受,不光浑身骨头酥痛,还时时刻刻想撒尿。酋长暗自叹息,不明白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干这种苦差事。年轻时一心想当酋长,可真当上了又有什么好处呢?好不容易挨到傍晚,酋长已经筋疲力尽。豹皮下的裳衣早就尿透了,贴在大腿上,凉飕飕的。风祭和土祭都结束了,人们开始准备晚上的火祭。酋长退入帐篷,换下裳衣,瘫软了好一阵,这才打点精神,走了出来。

“好吧。”他咧嘴冲我一笑,“真小气,我日你妈。”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真是个小畜生。

天黑了,人们点起了一堆堆的篝火。火巫们在做最后的演练。他们拿着两头燃烧的火把,在手上旋转着,画出一道道光弧。小伙子们三三两两地比赛空手翻,为舞蹈做热身。姑娘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对男人评头论足。更多的人在旁边安排肉食和醴酒,为祭典后的宴会做准备。酋长坐在高高的石台上,旁边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头人,个个老迈不堪,和酋长一样满脸疲态。年轻的头人坐在台下,一群手持矛戈的武士站在远处的黑影里,一边打哈欠,一边没精打采地聊天。

“没了。”

火祭就要开始了,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酋长默默地打着腹稿,准备开场的致辞。这种套话他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但还是要在心里过一遍,省得出纰漏。可就在这个时候,远处隐隐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打乱了。酋长皱起眉头,凝神倾听。这下他听清楚了,是丛林里传来的鼓声,铿锵有力,节奏非常整齐。

孩子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往外走,看着就像喝醉了。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对我说:“再给我点别的东西呗。”

酋长困惑地朝周围看了看,发现大家也都一脸茫然,侧过脸朝着鼓声的方向望去。声音越来越近,酋长有种不安的感觉,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过了一会儿,鼓声骤然停歇,几十名身穿白衣的人从黑暗中走来。在队伍前面,是一头身躯庞然的大象,挺着两根惨白的牙,昂然阔步朝人群走来。它背上架着红木椅,辛安然地坐在上面。在大象身旁,两个随从高举火把,把辛倨傲的脸孔照得红彤彤的。

“平时挂身上,睡觉的时候放脑袋边儿。千万别离远了,它很有用,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去吧。”

走到距会场不远的地方,辛摘下带刺的象棒,朝大象后背敲了一下。大象温驯地曲下膝盖,伏倒在地。辛从象背爬下,踩着一个随从的脊梁,轻轻跳到地面上。他目不斜视,径直走进人群。大家不由自主地朝两旁分开,给他让出通道。他一路走到会场中心,站定身子,威严地望着黑压压的人群。

这个孩子没说话,把手伸到我眼前。我用刀尖在他指肚上轻轻一挑。血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符片上。肉眼难以辨别的细小血滴渗进符片,就像被猫舔舐了一般。符片看上去毫无变化,但我知道,它已经开始运作了。

酋长远远望着辛,满心困惑。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没发生过。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发现他们也都一脸愕然。

“血祭。不愿意就滚。”

这时,辛扯起尖厉的嗓音,大声说起话来了。酋长侧着耳朵,努力捕捉他的话。可惜他耳朵太背,距离又远,只能断断续续抓到些片段。

“干吗?”

“……天帝……百鬼千神,皆为帝属……”

我从腰里抽出石髓刀。“把手伸出来。”

“……抗拒天命者,必遭天谴……”

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刚一碰到符片就缩了回去:“凉。”

“……姜寨覆没……天命……我弟弟癸……”

“没事,摸摸看。”

“酋长……”说到自己了,酋长心头一震,耳朵似乎也忽然好使起来。“……酋长老了,顽梗不化,淫祀神鬼,轻蔑天帝。”辛忽然转身,远远地指着酋长,“酋长天命已去,必须退位!否则的话,天帝必降灾难!”

那孩子有点畏怯。在野蛮人眼里,天人都是危险的,他们的东西也是危险的。实际上,天界的规矩很严,不许我们携带任何破坏古老禁忌的物品。就算允许携带的东西,也严禁乱用。今天我要做的事就不合规矩。如果放在以前,我绝对不敢,可现在谁还顾得上这些呢?

酋长勃然大怒。他恶狠狠地看着辛,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来。这个野心勃勃的妖孽!酋长怀疑辛甚至可能和天人有关。他虽然厌倦了酋长这个位置,但也决不能把位置交给这样的人!

“摸摸看。”

不仅酋长恼怒,会场上大多数人也都很不满意。打断祭祀已经犯了忌讳,公开侮辱酋长就更不像话了。很快,人群就对辛发出了阵阵嘘声。嘘声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骚动,有些人甚至摆出要动手的架势。

我掏出符片,用衣襟仔细擦了擦,放在手心里。

酋长略微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想结束这场胡闹,可辛带着不少随从,很容易造成流血冲突。就在他踌躇的时候,辛忽然大喊了一声:“旗!”

我鼓励他说:“我觉得你差不多够坏了。”其实我也没多大把握。这孩子确实坏,但这种坏能不能经受时间的考验呢?我也说不准。也许恶毒的火焰会渐渐黯淡,到头来他会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坏蛋。不过,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他眼里有种坚硬的东西,他自己多半都没意识到。

身后的随从应声向前,立起了一根长长的木杆,上面悬挂着黑色的天帝旗。晚上风很大,旗子猎猎作响,上面那张血红的人脸完全展开了,瞪着冷漠的眼睛看着人群,就像俯视着一群蝼蚁。

他显出一点不自信的样子——可能他觉得自己是个挺不错的好人呢。

辛尖厉的嗓音又响起来了:“这是天帝之旗!天帝乃万鬼之神,万灵之神!”

“跟那差不多,不过人比狗多少要麻烦一点儿。你要有耐心,有技巧。而且,你还要足够坏。”

人群骤然发出惊叫。这倒不是因为辛说的这番话,而是因为黑旗边缘居然射出一圈光芒。蓝绿色的光圈闪烁不定,在黑夜中显得诡秘妖异。即便是最渊博的巫师也没见过这般景象。

“嗯,算是养过吧。”

辛对着旗子双膝跪倒,以额叩地。他身后的随从也哗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高喊:“万鬼之神,万灵之神!”

“你养过狗吗?”

随着叫喊声,光圈更加鲜艳,甚至吐出了肉眼可见的火苗。

“怎么控制?”

人群不安起来。在距离黑旗较近的地方,有几个人犹犹豫豫地跪倒。接着,惊畏的情绪波浪般地漾开,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跪下。那些站着的人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看来是听进去了。

酋长跳了起来,望着天帝旗,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是背叛,公然的背叛!酋长走下高台,大步流星地朝广场走去。看他走近,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弯腰,用手触碰酋长的脚面。这是联盟里对人的最高礼节。

“符号是有力量的,想法也是有力量的。把想法和符号混在一起,编成故事,就更有力量了。有时候,它们比弓箭还管用。”我压下对他的厌恶,细声细语地说,“你想当酋长,就别忙着弄死你弟弟。他兴许还有用呢。你要学会利用别人,控制别人。”

可是酋长并不领情。他一把推开辛,对着人群咆哮起来:

他盯着天人符看了又看,脸上露出敬畏的表情。

“你们都给我站起来!我们祖先供奉的是山灵,是河灵,是土灵,是火灵!那些神灵才是我们的,那些鬼也是我们的,它们就在我们旁边,守着我们。早上,它们吹干露水;晚上,它们唤醒野兽。我们都睡觉的时候,它们为我们看护羊棚。它们往田里吐唾沫,庄稼才会结穗。它们朝蜂巢里吹气,那里才会生出蜂蜜来。难道你们要背叛它们吗?天帝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要是他在天上,那他就该待在天上。我们不需要他!”他转过身,用手指着辛,对人群喊道,“你们朝着天帝跪拜,那么有一天,你们也要向这个人跪拜吗?你们也要把他尊为人间的天帝吗?”

“这叫天人符。它代表某个声音,也代表某个意思。你把这个符号写下来,别人就能念出来。”

辛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皱着眉头,用小野蛮人的头脑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是个画,不是名字。”

酋长仰面望着吞吐着光芒的旗子,又看了看跪倒在地的人群,满脸鄙夷之色。“这面旗子就让你们害怕了?一点点火苗就让你们跪下了?那么好,我就给你们听听地灵的声音!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该尊崇的是他的天帝,还是我们的精灵!”

我捡起一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字符。“这就是你的名字。”

酋长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嘴唇开始快速翕动,似乎在念动什么符咒。人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酋长,就连辛的脸上也显出一丝惊惶。这时人们才想起来,他年轻时可是鼎鼎大名的巫师,否则也做不到酋长的位置。

“辛。”

随着酋长的念诵,风渐渐停息,天帝旗耷拉下来,嘈杂声也止住了,广场上一片寂静。片刻之后,人们听到一些微小的声音,开始的时候窸窸窣窣的,全然不成形状,后来就渐渐地明朗起来。声响并不大,但清晰可闻。叹息声、轻笑声、低语声、撕咬声,从四面八方汇拢过来。它们碰撞在一起然后分开,在广场上滚动着,就像一群隐身人占据了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

大家毛骨悚然。跪在地上的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惶然地四下张望。

现在的酋长可做不到这一点。不过事在人为,这孩子坏得让人满怀希望。

这团声音还在变大。要是不管它的话,也许就会变成喊叫声,甚至嘶吼声。有人甚至开始害怕,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从这堆喧嚣里钻出来。下面到底会发生什么,最终没人知道,因为辛从惊慌中回过神来了。他简化了计划中的程序,直接跳到了最后环节。

“想吃啥吃啥,想干啥干啥,谁不听话就弄死谁。”

辛暴喝一声:“血祭!”

回答得很好。我接着问他:“你为什么要当酋长?”

这句呐喊把随从们惊醒了。他们把早就准备好的牛拽了过来。一个壮汉走上前,举起大斧劈向牛颈。一声哀鸣,血像瀑布般地喷洒出来,填满了下面的木桶。

“当酋长。”

两名随从高高端起木桶,朝辛的头顶浇了下来,就像给他冲澡一样。辛的白衣瞬间被血浸透,看着就像个被剥了皮的血人。他的面颊也全被血浆糊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血泊里挣扎着,射出恶狠狠的目光。他转过身来,瞪视着酋长。面对这个血人,酋长也被惊得后退了两步。

“还有呢?”

“天帝需要血祭!”辛用最大的嗓门喊道。

他挠了挠屁股,说:“嗯,当头人。”

“血祭!血祭!”随从们也一起嘹亮地喊道。

“长大以后,你想干什么?”

风呼啸起来,把广场上的声音吹得凌乱破碎,旗子又被刮得直直的。天帝的脸重新展开,俯视着众人。

我琢磨了片刻,觉得他值得投资。我不怎么熟悉历史,不知道野蛮人的混沌溶剂里,需要滴进什么样的溶质,眼下也只能凭直觉行事了。再说,我也没有太多选择。

血污满身的辛凑近酋长,低声说:“日你妈,你死定了!”

可我要的也许正是这样的人。

他转身对着丛林,口中发生一串啸叫。声音锐利刺耳,宛如金属的刮擦。啸叫越来越尖,越来越响,不断向上盘旋。等到快要破音的时候,远处蓦地传来一声鸣叫,有点像婴孩的啼哭,又有点像叫春的猫儿。

这不是废话吗?什么样的父母会喜欢这种妖孽呢。我仔细打量这孩子,他身上有股杀气,而且不仅仅是杀气,还有更黑暗黏稠的东西,就像泥潭底部的浆汁。野蛮人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却很少这么诡诈阴郁;他们更像熊和野猪,这个孩子却像一条蛇。我越看越觉得像。细细的脸,阔阔的嘴,尖尖的眼神,阴毒的调门。蛇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林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亮。然后又是一声鸣叫,它从树林里钻出来了。

“爹娘喜欢我弟,不喜欢我。”

一只巨大的鸟,有三人多高,浑身长满亮晶晶的赤色羽毛。长长的脖子从那堆羽毛里钻出来,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两只翡翠般的小眼睛眯缝起来,用恶毒的眼神盯着人群,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微微一惊,虽然知道这孩子坏,但还是没想到能坏得这么彻底。“为什么呢?”

在远古的时候,人们也许见过怖鸟。但是很早以前它们就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些模糊暧昧的传说,就连原来的名字也被人遗忘了。现在它忽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人们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最原始的恐惧却被唤醒了。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望着怖鸟,就连辛的随从也不例外。

孩子扭捏着身子,不住朝四下张望。过了好一阵,他才压低声音说:“你帮我把弟弟弄死呗。”

怖鸟张开鸟喙,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尖牙。“咿咿呀!”它一声长啸,奔跑了起来,两条长长的腿一跳就是几丈远,速度快得惊人。草丛被压得纷纷倒伏,人群吓坏了,纷纷朝两边闪开。武士们则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放箭。

果不其然,这个狗东西。“你要什么好处?玩具?贝壳?小弓箭?”

如果这时酋长下令,他们也许会放箭。可是没有。酋长只是愣愣地看着怖鸟,身子动也不动,就像被麻痹了一样。

“我不说,你得给我好处。”

辛大声喊道:“凤凰!这是天帝的凤凰!”他伏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凤凰来仪,天命昭昭!”

“唔……”

他的随从踌躇了片刻,也跟着喊道:“凤凰来仪,天命昭昭!”

这孩子换了一种谄媚的口气:“我不跟大人说。”

转眼间,怖鸟已经冲到广场中心。武士们手里的弓箭垂了下来,只顾四处躲闪。怖鸟伸长脖子,小心地嗅着周围的空气。接着,它左右打量,似乎在找什么人。

这小崽子真狡猾。我额头上确实有天人标志,从皮肤一直贯穿到颅骨深处。所有天人都有,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我已经处理过了,用麻黄配上药碱,反复漂洗,又留长了头发尽量盖住。这么多年下来,痕迹越来越淡,远远看去就是一团模糊的褐斑。可要是挨近了看,还是能看出来。回想起来,这个孩子引我蹲下,并不是真想日我妈,而是要仔细看看我的额头。

然后,它注意到了酋长。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酋长就像被施了定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仰面看着怖鸟。怖鸟垂下头,和酋长对视了一会儿。它的眼中透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完全不像动物该有的样子。此时此刻,酋长几乎确信无疑,并不是鸟在看,而是有某个人在透过鸟的眼睛打量着自己。

我稳住心神,尽量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问他:“你凭什么这样说?”

怖鸟凑在他脑袋上嗅了嗅。酋长觉得全身肌肉都不听使唤了,裤裆登时湿了一大片。怖鸟张开大口,轻轻叼住酋长的脑袋,嘴巴稍微开合了一下,似乎在试探尺寸和硬度。酋长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就像受到惊吓的孩子。试过之后,怖鸟觉得问题不大,就用力合上了嘴巴。

刹那间,脑海里像是有道霹雳闪过,打得我一阵阵发蒙。我几乎要扑过去掐住这孩子的脖颈,但是我很快清醒过来。他找我说这事儿,多半有自己的打算。

鸟喙里面发出颅骨碎裂的声音,黏糊糊的脑浆混着鲜血,滴滴答答地淌到草地上。怖鸟晃动脑袋,稍一用力,干净利落地把酋长的脑袋扯下来了。腔子里的血狂飙而出,活像座小小的喷泉。没了脑袋的身子晃了几晃,双手还朝周围抓了几下,然后就栽倒在地。

一段长长的沉默。那个孩子忽然低声说:“你是天人。”

人群发出了骇人的尖叫。辛站立起来,举起双手,大声欢呼:“这是血祭!这是天帝的血祭!抗拒天命者,必受天诛!”

“看什么?”

怖鸟走到辛的身旁,用血淋淋的鸟喙在辛的脸上蹭了几下,似乎在表示亲热。然后,它仰面向天,高声鸣叫。

“就是看看。”

一只血淋淋的大鸟,一个血淋淋的人,并排立在一起,背后是高高的天帝旗,画着血红的天帝面孔。这幅画面深深地烙在茫茫黑夜中。

“没什么?”

随从们率先拜倒在地,发出呐喊:“天帝立辛为王!立辛为王!”过了片刻,人群也跟着喊了起来。一开始犹犹豫豫,后来就越来越整齐。到了最后,广场上只飘荡着一个声音:“天帝立辛为王!”

“没什么。”

透过那层浓浓的血浆,辛脸上显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如鬼怪般骇人。

“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爬起来,摸索着找到一团干草,掏出燧石敲打起来。火星落在干草上,发出一缕青烟。红红的火苗逐渐变大,就着亮光,我看到了那个讨厌的孩子。他正盘腿坐在地上,静静地瞅着我。

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总算让辛成了前所未有的王。无论是天帝旗上的光焰,还是怖鸟,都是我耐心布置的结果。尤其是那只怖鸟,真是让我耗尽了心思。当然,这里也有运气的成分。我本以为怖鸟都死光了,可是几年前,我在鹿隐之野发现了它。也许因为那里是禁忌之地的缘故吧,漂游无根的生物才会本能地前去避难。但我游遍了鹿隐之野,也只找到了一只怖鸟。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地上最后一个天人,但我相信它是最后一只怖鸟。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惊醒。周围还是那种青草的潮湿气味,但是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屋子里多了什么东西。在这方面,我的直觉一直很好。我睁开眼睛,四下仔细打量,发现角落有团模糊的黑影。

怖鸟本就是天人的造物。如果我把意念集中起来,朝它投射,就能控制怖鸟,或者说,我能够进入它的脑海。控制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但对我来说已足够了。这也是我身为天人,拥有的寥寥几项能力之一。说到底,我们额头上的印痕不是白白留下的。

我躺在稻草上,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鼻子里有股浓烈的气息,像是青草和牛粪混在一起的味道。我想了一阵心事,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把怖鸟悄悄带进丛林,路上还要避人耳目,那真是一段艰难的旅程。而钻进怖鸟的脑子里,更让人觉得不舒服。那里就像一片单调的荒原,混沌未开,沸腾着原始的愤怒。你要使出全部力量,才能驾驭这个野蛮愚钝的大脑。但也正因如此,我才看到了酋长那惶恐的脸。那一瞬间,我还真是有种兴奋感。也许我和辛的区别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

小小的祓除仪式结束后,主人安排我住在棚屋里。头人当然比普通村民要富裕,房屋也更宽敞,但差别并不大。棚屋里依旧是泥土地,只不过在睡觉的地方架了一层木板,用来隔绝潮气。房屋角落里摆着小小的陶土人偶,赤红色,造型稚拙,高举双手,似乎是在舞蹈。猜想起来,多半是主人供奉的家宅精灵。

可是到头来,我的努力还是付诸东流。辛成功了,但我却失败了。我大大低估了这个野蛮人。我看透了他的恶毒,却没有看透他的狂妄。他拒绝重修天梯。“我要那个东西干吗?‘绝地天通’是个好主意,当年那些人想得不错。他们不需要天人,我更不需要。如果有天梯的话,那帮人就能亲眼看到天人,谁还会相信天帝?就算他们相信天帝,又怎么会相信我能代表天命?天梯就该被推倒。没了天梯,我就是天梯!”

主人拿出一把干枯的蓍草,点着了。他举着这团火在我身子前后晃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想要吓走我身上可能带着的邪灵。这帮野蛮人就信这一套。在他们眼里,精灵简直无处不在。它们有好的,有坏的,但不管好坏,都拥有魔力。要是架子上的奶被猫偷喝了,他们就会说,灶灵收走了这罐奶。要是羊羔下得很顺利,他们就说这是牂灵保佑。要是哪个姑娘莫名其妙怀孕了,他们也会说,这肯定是夜灵做的好事。其实这根本不需要什么夜灵,一个能翻墙的小伙子就足够了。

我用天人的力量来诱惑他,可是他嗤之以鼻。“当年有天梯的时候,天人教给我们什么了?再说,我现在的力量就足够了,谁也别想爬到我上头!重建什么天梯?我还不如拿那些石头去修我的宫殿呢。”

我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顽皮!”

事情过去没几天,辛就带着随从偷偷进山,捕获了怖鸟,然后呢?他们把它给宰了,就像宰头猪似的。他们割下怖鸟的肉,放进大锅里煮吃了。剩下的部分就地掩埋,这样就没人能发现凤凰的下场。辛后来对我说,凤凰的肉太粗了,一点都不好吃。

脚趾一阵抽搐,真想一脚踢死他。

辛倒是没有杀我。他担心一旦我死了,符片的魔力也会跟着消失。但他又生怕我念什么咒语来害他,就割掉了我的舌头,把我看管起来。我成了留在他身边的一个废人。

他说:“我想日你妈。”

我虽然没法开口,但我还是在听、在看。我见证了辛后来一连串的成功。他在联盟内部的清洗,他被奉为共主的仪式,他对叛乱部落的讨伐,他修建的第一座宫殿、他铸造的第一个铜鼎……他被自己的成功迷住了。有时候他喝醉酒之后,会把我叫到跟前,滔滔不绝地炫耀自己的成就。最后,他总是盯着我,问:“你们天人可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虽然他的眼神很傲慢,但我还是能辨认出藏在傲慢之下的不安。

我只好蹲下身子,凑近他问:“那你告诉叔叔,想说什么呀?”

我总是摇摇头,辛就会很高兴地大笑起来。

“嗯。”他点了点头,居然显得有点羞涩。

我无法告诉他,他做的这些事情其实没什么奇特。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我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就像把一个石头放在斜坡上,只要轻轻一推,它总是会滚下去。真正重要的是那轻轻一推。

我硬挤出一丝笑容,假装这不是个阴刁刁的狗崽子,而是个可爱的小朋友:“孩子,你有话想对叔叔说?”

而轻轻推动石头的人,是我。

他抬起头来,咧着嘴冲我一乐。

有的时候,我也能听到村民的聊天。他们谈到辛的时候,总是称赞他的威武仁德,讲述他的种种功勋。但是谈得最多的,还是他和凤凰的故事。

我假模假式地拍了拍他脑袋:“这孩子真活泼。”

在他们的描述里,酋长老了,想要把位置传给仁德的辛,可辛坚决不肯。酋长举行了隆重的仪式,要逼迫辛接受,但是辛就是不愿意。这个时候,天帝派出了凤凰。凤凰飞到会场,直奔酋长而去。辛害怕了,以为它要伤害酋长,就拦在前面,宁肯让凤凰吃掉自己。但是凤凰并没有这个意思。它伏下身子,驮着酋长就飞上天庭,回到了天帝那里。就这样,辛才成了联盟的王。

他眯缝着眼睛,鬼鬼祟祟打量我。我有意把眼神错开,不和他对视。可是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时不时还伸手摸摸我的衣服。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压住冲动,没把他一脚踢飞。

我猜想这个故事是辛编出来的。但是事情才刚过去几年,很多人都目睹过当时的场面。他们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似乎真的相信酋长被凤凰接走了,也真的相信辛曾挡在酋长的前面。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人心就是如此,故事永远比真相更有力量。

就是大儿子不对头。

但是我相信,他们的脑子里还是留下了一个场景。一只血淋淋的大鸟,一个血淋淋的人,并排立在一起,背后是血红的天帝像。虽然他们谁都不提这个画面,但是他们一定记得。就算白天不记得,晚上做梦的时候也一定会想起来。不管他们怎么讲故事,真正吸引他们的还是这幅画面。

头人的妻子是老实人,说起话来一惊一乍的,相当热情,就是嘴有点碎。他们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没问题,容貌漂亮,身手敏捷,性格看着也很开朗。

我自己就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画面。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不会忘记。

我本不该到这里来。对我来说,进村寨总是有点危险。可我太累了,外面又下着大雨,在树林里待一宿可能会冻出大毛病来的。毕竟上了岁数,身子骨经不起折腾。这是附近最大的一个村寨,住着几百户人家。按照野蛮人的标准,这几乎算得上一座都市了。我一走进寨子,就被领到头人家里。他倒是很客气,说接待漫游者是自己的本分,但是他脸上还是闪过一丝警惕。这也难怪,在这么原始的时代,陌生人总是显得可疑。好在我对此早已习惯,用一套说辞搪塞过去了。

一旦我死去,大地上就再无天人。这些野蛮人就要独自走上旅程,开启他们的命运。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有点好奇,但又没那么好奇,因为据我猜想,也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自打第一眼看见这孩子,我就讨厌他。他的脸黑黑的,长长的,嘴巴却很宽。两道眉毛向上斜挑着,细细的眼睛里透出狼一般的眼神,尖尖的,绕着你转圈,给人贪馋的感觉。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被他看久了,身上甚至会觉得微微刺痒。

石头总是会滚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