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挨着桩桩大伯埋葬的是满屯儿的爹、振生、福兴、根柱……我眼前好像又闪过他们那一张张憨厚朴实的面容。这些平凡的人们,春天,我看见他们在地里默默无闻地抛洒着汗水,秋收的时候,又看见他们赶着大车,装上最好的粮食去送公粮。他们的生活是那样贫苦,交出了那么多粮食,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我想起桩桩大伯,不由轻轻地抚摩着木轮椅,心里默默地念着,桩桩大伯,是你让我坐着木轮椅走出了小小的屋子,是你亲手做的木轮椅载着我第一次走进了陶庄的学屋,载着我奔走在为人们治病的土路上,载着我看到了阳光和田野……
杜翰明的坟墓建在一个高高的土坎上,很多人都从家里拿来馒头、鸡蛋、红枣和一碗碗白酒,放在这个城市青年的坟前。那里肃立着杜翰明的亲人,还有从各村赶来的知识青年。陶庄的人们几天来一直念叨着杜翰明的好处,他们说杜翰明是个大城市的洋学生,可他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见了谁都那么亲。他们说杜翰明不怕吃苦受累,啥活儿都能干。在地里歇晌时还给大伙儿拉琴听……姑娘们哭得最伤心,改青、风存低着头,发出一阵一阵的抽泣和轻轻的呜咽,她们再也不能叽叽喳喳议论杜翰明了……
秀娥大婶瘫坐在小金来的坟前,瞪着一对呆滞的眼睛看着面前那小小的坟茔。她的眼窝凹陷着,脸色死一样惨白。她那凄楚的表情让人看了更加哀痛。那是一张对生活失去了一切希望的脸,只为生命的存在而发出痛苦的喘息。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脸上、手上,她木然地抬起头,看看飞雪密布的天空,又低头掀开盖在身边篮子上的手巾,从里面抓出一把金黄的玉米,轻轻撒在小金来的坟堆上。她望着坟头呓语般地说,金来,我的孩子,娘撒下这些粮食,等到春天,雪化了,鸟儿啊,燕儿啊,就飞回来了,让它们跟你说话儿,让它们跟你作伴儿……她抓起玉米一把一把地撒着,金黄的玉米随着洁白的雪花沙啦啦地盖满了坟头。猛然间,她扑在坟堆上,两手不停地抓着泥土,号啕地哭起来。围在坟前的女人们也忍不住哭成了一片。她们和妈妈擦着泪水走过去,把秀娥大婶搀起来。秀娥大婶擦擦泪眼,又从篮子里取出一双崭新的布鞋,走到桩桩大伯坟前轻轻放下了,刚擦去泪痕的脸颊上又滚过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挣脱大家的搀扶,又一次瘫坐在坟前,呜呜咽咽地说,你呀你,你咋恁狠心哩?当初为你来到陶庄,这些年俺心里装着多少委屈?眼瞅着总算有了奔头,你咋又不管不顾地走了?你……你呀你……
杜翰明的小提琴和他那支终于完成了的随想曲的琴谱静静地放在坟墓上,那一沓纸张在寒风里哗啦啦地抖着。
空气变得越来越湿重,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中更急地飘落下来。三梆子和五星走过来偎着我的木轮椅,泪汪汪地看着小金来的土坟。
雪花在我眼前急骤地飘落,在雪雾中,我恍惚又看到一个男孩子拉着小提琴,在晃动的车厢里向我走来。他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大皮帽子,脸上展现着友好的微笑。他的琴声仿佛牵来一片明净而辽阔的蓝天,接着,花儿开了,鸟儿唱了……
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滚落下来,小金来,你刚刚能用自己的耳朵聆听美妙的声音,大自然刚刚在用景物构成的图画中为你添上一层声的色彩,你却永远地离去了。你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是那样深刻而清晰,我觉得,也许在哪片寒风呼号的原野上,也许在哪片不肯倒伏的草丛后面,还会露出你那可爱的脸庞,你还会瞪着充满疑问的眼睛向我走来。
雪越下越大,回旋着飘落,像一张动荡的网,世界突然被遮得很小了,刺眼的雪光把我的心里耀得空荡荡的。
小金来的大白狗瑟缩着脖子,神情凄惶地趴在小主人的坟前,向着新堆起来的黄土,发出一声声悲切的哀鸣。它不时用两只前爪扒着土堆,好像要把小金来从沉重的泥土下面拽出来。哦,小金来……我的眼前又浮现起他可爱的微笑和他那对善解人意的眼睛。我似乎又看到他兴冲冲地向我跑来,双手飞快地比划着,姐姐,场院里又添小牛犊了,咱瞧瞧去不?我似乎又看见他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对我拍着小胸脯,姐姐,俺一个人儿推你去。
这时,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从村子里疾驶而来,吱的一声停在不远处,三位军人跳下车,匆匆向杜翰明的墓前奔过来。走在前面的那位军人,脸上有一对浓黑的剑眉和一双充满英气的眼睛,我认出来了,他是谭静那个宣传队的郝队长。陶成大叔迎上去,把郝队长他们带到杜翰明的墓前。郝队长沉痛地告诉大家,他们是来接杜翰明入伍的……
老少爷们儿……陶成大叔终于嘶哑着嗓子说话了。乡亲们,咱陶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大伙心里都难受,可咱不能光抹着泪花子来安葬咱的亲人。咱陶庄祖祖辈辈都受穷,年年顶着个穷帽子。咱的娃娃一生下就落在野菜窝窝里,让人看着从心里疼啊!他们……他抬手指着那一片新坟,颤颤地说,他们挖河是为了让咱大伙往后能过上好日子……他们……泪水汹涌地奔泻在陶成大叔的面颊上,他用巴掌抹了一下,又说,乡亲们,咱可都是有骨气的,咱得对得起走了的人!这河,咱还得接着挖,不把日子变个样儿,咱就没脸再来看咱的亲人!他猛地把头转向那几座新坟,起誓般地说,桩桩大哥,翰明,振生,福兴,根柱……小……小金来……你们都听见了不?咱陶庄老少爷们儿都来送你们了。往后,俺们开河多替你们挖一锨土,俺们种地,多替你们撒一把种子。咱陶庄的兴旺里有你们的血汗,大伙儿不会忘记你们。你们就闭上眼安心地去吧,咱大伙都会替你们照应一家大小……陶成大叔说不下去了,他抬手捂住了悲泪纵横的脸,嘿的一声蹲在黄土坎上。
郝队长他们默默地伫立着,看到压在小提琴下的曲谱,郝队长扬起了剑眉,他过去轻轻拿起琴谱翻看着,久久地沉浸在那支随想曲中。他的眼睛亮起来,表情也越来越激动,接着,他把曲谱交给身边的一个军人,拿起杜翰明的小提琴,细心地拂去琴上的白雪,猛地甩起琴弓,他指间流泻出来的琴曲是多么熟悉啊!仿佛又在娓娓地讲述着那个难忘的故事。那个躺在绿草丛中听妈妈拉琴的孩子,在共和国青春的岁月里成长,迎着风,迎着雨,用他炽热的爱谱写着生命的颂曲。枣树下,他的琴曲牵来了温馨的春风;原野上,他的琴弦飘散着迷人的麦香;青纱帐里,他的琴声宣告着一个丰硕的金秋;挖河的工地上,他又用琴曲向人们预示着美好的未来。
隔着泪光望着这一切,我不愿相信那些熟悉的人们会这样突然地告别这个世界,更不愿相信死神这么轻易就把这些生命夺走了。哀痛哽塞着我的喉咙,泪水一次次如雨般地涌流着……
白雪在落下,琴曲在飞扬,仿佛在说,方丹,穿过原野,越过天空,你是否听见了我的琴声?我相信,无论我在哪里,风儿都会把我的琴声送回陶庄,染绿这片贫瘠的原野……
陶成大叔站在一个高坎子上,沉痛地看着那一座座新坟。面对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他想说什么,但张了几次嘴,嗓子里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突然显得苍老了许多。泪水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横流,他的一只袄袖子都被泪水湿得发亮了,还不时抬起胳膊擦着眼睛。
我的心向着飘雪的天空呼喊着,田野里的风啊,你不要发出呜呜咽咽的悲泣,狂风中的树啊,你不要扬起匆匆送别的手臂,让我把这每一个音符都深深地嵌进记忆中。
五星和三梆子推我来到这里,几座新坟已经堆起来了,送葬的人们站在墓前,头上和身上都落满了雪,巨大的哀伤在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上、在一双双红肿的眼睛周围新添上多少悲苦的皱纹。人们痛断肝肠的哭声像冬天里呜咽的风,在阴暗的天幕下低沉地回旋。多少被贫穷压抑的辛酸和愁苦都和着对亲人的悼念的悲泪一起涌流。
琴声渐渐消失了,人们还泥塑木雕般地呆立在墓地里,很久都不能从琴声的震撼中唤回思绪。郝队长和另外两个军人站在杜翰明的墓前,缓缓抬起手臂向杜翰明行了一个持久的军礼,郝队长又从头上摘下棉军帽,拂去上面的积雪,端端正正地放在杜翰明的坟墓上。军帽上的红星在白雪中熠熠闪烁着,就像杜翰明那颗年轻的心还在为美好的生活而跳荡。
陶庄的墓地弥漫着一片浑浊的黄土,稀疏的枯草在墓地上疯狂地抖着,一团团被霜打过的苦菜,紧贴着地皮,紫蔫蔫的叶子瑟瑟地发颤,似乎也惧怕生命的消亡。这一切使墓地越发显得落寞而悲凉。
雪花越发急切地扑向新培的黄土,仿佛要遮去这一幕,还给世界一片洁白和安宁。
飞雪在荒凉的平原上肆虐地横行,枯叶落尽的树枝在呼号的寒风中摇摆着,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啸声。天空中深灰色的云更加浓重了,仿佛被一层低垂的铅幕遮挡着,太阳好像永远也升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