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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三梆子挥着胳膊拼命地擦眼睛,他哆嗦着嘴唇,泣不成声地说,是……是真的……河上的人都躺倒了,躺了一地。

秀娥大婶惨白着脸,她的心像被绳子绞起来似的越拧越紧,有个软弱的声音在她心底呻吟般地挣扎着喊,不,不……她的手把三梆子抓得那么紧,指甲都快嵌到他的肉里去了。她虚弱地喘息着,不相信地说,不,不是俺金来,你说,你说呀!

无声的泪贴着秀娥大婶苍白的面颊缓缓地流下来,带着苦涩涌进嘴角。她的心像被摘走了似的,空得受不了。她忍不住喊着,不,俺不信!我把孩子交给他桩桩大伯了,他会给我领回来。

三梆子呜呜地哭着,刚说出一句小金来……就被秀娥大婶眼里那股疯狂绝望的神情吓住了,后半句话噎在了嗓子里。

桩桩大伯——,三梆子哭得更痛了,他说,桩桩大伯见小金来没气儿了,疼得他一头撞在桥墩子上,立时就不行了。

啊?秀娥大婶吓呆了,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谁……谁死了?

啊——,一声惨叫从秀娥大婶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她甩开搀扶她的女人们,猛一低头,还没等人们醒悟过来,就一头撞在织布机上。古老的织布机轰的一声倒塌了,那些彩色的棉线立刻混乱地绞在一起,鲜血顺着秀娥大婶的额头汩汩地流下来,染红了脚下的泥土。她眼前一黑,崩溃般地摔倒了,昏死过去。

婶子……三梆子嘶哑着嗓子边哭边说,河上死人啦!

吓慌了的女人们七手八脚把她抬到炕上,一边给她裹伤,一边流着同情的泪水。

婶子……三梆子看着秀娥大婶的脸,他的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秀娥大婶使劲儿摇晃着三梆子,急煎煎地叫着,三梆子,出了啥事?你快说,你倒是快说呀!

陶庄上河的人,除了桩桩大伯和小金来,还有满屯儿的爹,振生,福兴,还有……还有知识青年杜翰明……

哭声很快临近了,还夹杂着一阵仓皇而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院门猛然被推开了,传来了三梆子失魂落魄的哭叫声,婶子,婶子,出事儿啦……秀娥大婶猛地站起来,耳朵里嗡地一响,血都涌到头上来了,她突然感到一阵虚弱,瘫软地倚在织布机上,浑身颤抖着,惊慌失措地瞪大了眼睛。三梆子跌跌撞撞扑进门来,满脸都是肮脏的泪痕,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女人,眼里也都泡满泪水。秀娥大婶急切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三梆子摇晃着,慌乱地问,三梆子,出了啥事?出啥事儿了,啊?

整整一夜,凄惨的哭声笼罩着陶庄。男人们捶胸顿足,握紧了拳头,嗨嗨地砸着树干,砸着土墙,女人们凄凄哀哀地哭念着死去的亲人。为了上河的人不挨饿,她们把囤底都扫净了,甚至把秋种剩下的麦种也磨成面送上去了。谁知道,那借来的麦种是浸了农药的,陶庄上河的人吃了都中了毒。医生闻讯赶到的时候,已经死了七八口人,其余的人虽然都被送进医院抢救去了,但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外面的哭声如暴雨般铺散开来,罩住了整个陶庄,仿佛家家户户都在悲泣。那哭声发自猛然受到重创的心灵深处,汇成了一片呼天抢地的哀号,以惊人的凄惨和绝望震撼着秀娥大婶的心。一时间,她像中了魔法似的忘了动,只顾用惊骇的目光紧盯着屋门,强烈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

当第一声鸡叫唤来人心泣血的黎明,昏睡了一夜的秀娥大婶慢慢睁开了眼,她的空洞的目光望着屋顶,望着守在身边的女人们,她似乎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在怜悯地注视着她。

秀娥大婶心里倏然一惊,木梭子失手坠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裂了,梭轴上的红棉线立刻散乱成一团。在她模糊的视野中,那团红线恍如一汪漾开的鲜血,惊得她心慌意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那刚刚还泛着喜色的脸刷地变白了。

正在这时,一直跟桩桩大伯和小金来呆在河上的大白狗突然回来了。它那身雪白的毛不知怎么揉得乱七八糟,沾满了泥土,它的尾巴夹在两腿之间,簌簌地抖着,胸腔里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哀鸣。大白狗嘴里叼着一只方方的小纸盒,低着头挤过人群,来到炕前,将纸盒放在炕沿上,眼睛哀伤地望着秀娥大婶,又咬着她的衣裳轻轻地扯着。目光呆滞的秀娥大婶一看到大白狗,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她一把搂住大白狗的脖子,咦,你咋回来啦?金来哩?金来哩?大白狗又叼起小纸盒放在秀娥大婶手上,她紧紧地抓着,认出来了,这是方丹送给小金来的跳棋,他整天装在衣兜里的。秀娥大婶猛地爬起来,迈下床,推开周围那些搀扶的手,絮絮地念叨着,俺金来回来哩,俺金来回来哩……她急切地奔向门口,两手僵直地向前伸着,仿佛要迎接那个即将扑进她怀抱里的孩子。可院子里空空的,外面的小路静静的,只有晨雾在缭绕,那么白,那么凄凉。秀娥大婶一头栽倒在门槛上,女人们围上去,又掐人中,又蜷胳膊,秀娥大婶总算睁开了眼睛。她哑声叫着,金来……金来……我的……她的一只手向空中拼命地抓着。女人们不忍心看她的眼神儿,都把头掉开了。她脸色惨白地倚在门框上坐着,眼窝里没有泪,也没有神,只是呆呆地盯着院子里那堵土墙,任凭女人们怎样呼唤,她都像没听见似的呆望着。

出了啥事儿?

她的思绪飘飘忽忽的,想起这些年,为了小金来的病,她流了多少眼泪,害了多少愁。挺灵透的孩子,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每逢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没法说,没法道,两眼泪汪汪地瞅着她,她心里就像刀剜了似的。这个要强的孩子,为了能说话,瞒着她去找方丹治病,那些日子他挨了多少针啊!那天早上,小金来猛不丁地跑进来,搂着她的脖子叫了一声娘——,喜泪一下子就冲出了她的眼窝窝。小金来用小手为她擦着泪。他越是不能说话,就越是有那么多让人疼爱的地方,让人忆念的好处。莫不是他知道自己得早早地离她而去,才留下了这么多的想头?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在织布机欢快节奏的间隙,隐隐夹入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声音,就像盛夏的一阵雷雨,被狂风驱赶着从东向西压了过来。这声音惊动了秀娥大婶,她犹疑地停了织布机,屏息静气侧耳倾听,远远地似乎有很多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渐渐近了,才听出是一片悲痛的哭声。那哭声打破了乡村夜晚的平静,也扰乱了秀娥大婶心中的安宁。

一声发自心底的哀哭终于从秀娥大婶的喉咙里冲出来,止不住的泪水在她那憔悴的脸上流淌,金来,金来,我的孩子啊――

古老的织布机啊,你曾织过多少人美丽的憧憬,又织过多少人缕缕的哀愁。可今天的千丝万缕,却织进了秀娥大婶崭新的希望。彩色的河啊,你流吧,流吧,秀娥大婶仿佛已在那颤动的波纹里看见了春天……

女人们被秀娥大婶惨切的哭声搅得心酸,忍不住跟着啜泣,她们抹着眼泪劝慰着,他婶子,想开点儿吧。

经过了那么多年的煎熬,她觉得自己总算有了新的盼头。明天,也许后天,桩桩大伯就会带着小金来回来看她。她呆呆地想着,恍惚看见屋门咣啷一声开了,小金来像一只小羊羔,活灵灵地蹦着跳着,一头拱到她的胸前,抬起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娘——。秀娥大婶心里一颤,泪花子像落雨似的洒在刚织出的花土布上。甩了甩头,她仿佛又看见桩桩大伯站在门口,他还是那样一手扶着门框,眼睛瞅着地皮儿踟踟蹰蹰地吭哧了半天,才对她说,金来他娘,河道挖好了,往后咱不怕旱也不怕涝了。你瞧瞧,院子里桃花杏花都开了,梁上的燕子也回来做窝了,叫我说,咱……咱就把家合起来吧。一瞬间,秀娥大婶仿佛真的看到了春天、春花、春水,春天的原野,春天的欢笑……她脸上顿时腾起一片幸福的红光。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秀娥大婶更起劲儿地甩起木梭子,织布机伴着秀娥大婶心里的欢笑,咔嗒咔嗒地响着,仿佛在诉说,仿佛在欢唱。

人死了不能回头。

木梭子飞快地游动着,织布机咔嗒咔嗒轻松地唱着,此刻,一向命运多舛的秀娥大婶满心里饱含着喜悦和朦胧的期待。她仰头看看窗外,夜空里,一缕缠绵的白云绕着两颗星星,像是连结着两颗心。唉,桩桩大伯一准儿知道她的牵挂,要不然,咋会托人捎来了信儿呢?

金来她娘,别哭了……别哭伤了身子,你……你……还年轻哩……

她扳着指头一数,上河的爷儿俩已经走了个把月了。这段日子,眼前没了活泼懂事的小金来,屋里屋外就显得空落落的。晴朗的夜空,明晃晃的月亮照着屋门,秀娥大婶孤单单地坐在门前的石凳上。这些年来,院子里的水缸第一次空了,映不出天上的半个月亮,日子就显得更加漫长。秀娥大婶盼着盼着,不知道挖河的队伍哪天才能开回来。

五星的奶奶老泪纵横地劝说着,自己却不住地抬起袖管儿捂住眼睛。

捎信儿的人告诉秀娥大婶,她的小金来在河上欢实得像个小牛犊子。他整天在干活儿的人堆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帮人家拿锨拿镐,一会儿帮人家拉车子,一会儿又跑到大堤上,跟人家一块儿吆喝打夯号子。收了工,小金来还跑前跑后,热心地帮着桩桩大伯给大伙儿开饭。工地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秀娥大婶听着人家夸奖小金来,心里甜得就像灌了蜜。

我还有啥指望啊……秀娥大婶呜呜咽咽哭诉着,这些年我苦撑苦熬,都是为了我的孩子。他桩桩大伯心眼儿好,我知道他愿意拆了墙合成一家过,可我不敢应他,就怕人家笑话孩子。要知道落这么个下场,我……我早就该砸了它……她抬起迷茫的泪眼,绝望地盯着那堵墙,那堵横在她和桩桩大伯之间的破土墙,那时过年过节她总是把一碗饺子放在墙头上,喊桩桩大伯来拿。盯着墙上那放过多少碗饺子的豁口,她突然发疯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推开身边的女人们,一把抓起靠在门边的镢头,嘶哑地喊着,我砸了它!砸了它!砸了它!

秀娥大婶今天觉得格外欢喜,村里上河送粮食的人回来,给她捎来了桩桩大伯的口信儿,桩桩大伯说,等这两天忙过去,就带小金来回家看看她。

她冲到土墙跟前,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狠狠地刨着,凌乱的泥土纷纷落下,剧烈的震动使根基残破的土墙轰隆一下倒坍了,一股黄土冲天而起。在昏黄的土雾里,秀娥大婶扔掉镢头,磕磕绊绊地冲过废墟,跑到桩桩大伯的院子里,一头扑在锁着的木头门上,双手使劲儿拉着门上的铁搭扣,拼命地摇晃着,放声哭喊着,他桩桩大伯,你看看,我把这墙砸了,你快带咱金来回来吧,回来吧……

一束柔和的灯光放射出无数道耀眼的金丝,喷洒在古老的织布机上。木梭子像条欢畅的鱼儿,在彩色棉线汇成的河流里飞快地往来穿行。灯光也映在秀娥大婶现着笑意的脸上,她正坐在织布机前,俯身向着那条彩色的河,两只灵巧的手娴熟地传递着木梭子,她的眼睛随着木梭子一左一右的传递来回闪动着,将希望交织在每一寸经纬之中。织布机咔嗒咔嗒地欢唱着,梭子鱼儿在畅游。她的脚有力地踏着脚蹬子,每踏一下,河流就会变换出一种新的颜色。横在她腰际的卷轴上,已经卷上了一块梦幻般图案的土布。

她在寒风里绝望地呼喊着,渐渐地,她的力气耗尽了,嗓音也喊得嘶哑了,她那伤痕累累的心坠着她的身体,沉重地瘫倒在门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