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周围,劳动的人们不停地淌着汗水,人体蒸发的热气在河道里形成了一片薄薄的白雾。他的双腿深深陷在没膝的泥浆里,已经不感到冷了,因为早晨还在结冰的泥浆已经被人的体温暖得热乎乎的。他们挥动着锨镐,铲起一块块大泥砣子,重重地扔进泥筐里。
凛冽的寒风吹过长长的河堤,太阳悬在灰白的空中,远远地仿佛也在躲避寒冷。而工地上却始终热闹沸腾。在这万人汇成的颤动的长河里,人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在寒冷和劳累中奋力苦干。夜间的寒冷使积水的河床里结了冰,土地变得无比坚硬,镐头刨下去,只留下一道道白茬子。但是大家拼命地挖掘着,只听见泥土发出一片咚咚的震响,就像一部雄壮的交响乐的序曲,擂响了隆隆的鼓声。终于,冰层咔啦啦地崩裂了……
刘锁带着青年突击队,推着独轮车往高高的堤坝上运河泥。他们顺着河堤的斜坡,上上下下,往来穿梭地奔跑着,独轮车发出吱吱呀呀的欢唱。穿着单衣的小伙子们你追我赶地互相竞赛,谁也不肯比别人少装一车土。在不断加高的河堤上,打夯的小伙子们也不甘示弱,他们拉起石夯,喊着震天响的号子,扑通扑通起劲儿地砸着。长堤在他们的脚下变得坚实平整。新的泥土又不断堆积,重重的石夯被他们高高地抛过头顶,粗犷的打夯号子更加响亮……
他站在高高的河堤上,迎着寒风拉起了小提琴。他的手指落在绷紧的琴弦上,唤醒了一个个沉睡的音符。一个熟悉的旋律牵着他的思绪又一次在原野上寻找着什么。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望着无限绵长的河床,挖河工地上的生活就像一幅幅场面壮观的油画,展现在他的眼前,重现在他的琴曲中:
刹那间,激荡的潮水仿佛从脚下这块土地上涌来,一串陌生的音符在杜翰明的心中跳荡着,像沸腾的岩浆猛烈喷发,烘托出随想曲崭新的乐章。澎湃的心潮推动着他,多少感情融汇成气势宽广的音乐的洪流,震响在他的琴弦上,就像滚滚的大河一往无前地奔腾着,冲击着。它冲破了原野的寂静,冲倒了生活中所有阴暗的屏障,音域达到了他从未超越的峰巅。
对于自己头脑中涌出的这些问题,他感到无法解释。一连好多天,他都陷在苦苦的思索中。一天早晨,天色刚有点蒙蒙发亮,他就拎着小提琴来到大堤上。远处,一片晨雾笼罩着睡意朦胧的大平原,东边的天际出现了一片黎明的霞光,黛青色的云翻腾着,被越来越多的玫瑰色融化了。黑沉沉的大地上映出了最初的红光。微微的晨风无声地掠过,吹起了湿润的泥土气息。光明挣脱了黑暗的束缚,正要从遥远的东方升起来。
忽然,杜翰明的心轻松了,他感到无比喜悦。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和煦的春天正在向他走来,灿烂的阳光已铺满大地。面前的土地不再是空旷荒芜,而是泛着绿色的波涛。琴曲在向前发展,他在这琴声里听见了河水的奔流,耕牛的哞叫,春风和麦苗的细语,秋雨和青纱帐的吟唱……
在这样的生活中,杜翰明对这块土地刚刚产生的感情又变得淡薄了,他甚至希望尽快逃离它。在这里,他总觉得自己失落了什么,错过了什么。他觉得自己本该汲取知识的头脑就这样荒废着,变成了一个只会用简单的生产方式进行劳作的农民。他一遍遍地问自己,怎么办?
当他终断琴曲,睁开眼睛,恍惚觉得河床里布满了闪烁的星光,就像是浩繁的星河从天而落,那么璀璨,那么明亮……
经过一天的劳累,回到住地,大家全都累得东倒西歪,吃过晚饭,连衣服也顾不得脱,带着一身泥,就一头栽到地铺上。可是,躺在破旧的土房子里,冷飕飕的寒气从墙角、门缝钻进来,穿透了棉被,冻得人想睡都睡不着。
他眨眨眼睛,啊,原来河堤上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正杵着锨镐,神情专注地凝望着他。琴声消失了,他们却还在倾听。杜翰明激动地愣住了,小提琴从他的肩头滑落下来……
各村的治河民工来到工地已经快一个月了。治河工地的生活十分艰苦。首先是粮食问题。他们这些五尺高的壮劳力,干一天活儿,只能吃十几个玉米面的窝头,白水煮一锅大白菜,放几把盐,菜汤里连点油星儿都没有。河上民工吃的粮食都是各村送来的。富裕点的村子给河上送来了玉米面,穷村子只能送来地瓜和高粱面,有的村子甚至把留下的麦种也送来了。任务紧,工时长,干活儿不到半晌,就饿得头晕眼花,心里发虚,双腿还一阵阵发抖。常常有人饿得晕倒在泥浆里。
顿时,一阵掌声,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骤然响起,杜翰明的眼泪涌出来。在这个时刻,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人们是那么聚精会神地听他拉琴,人们在高喊,杜翰明,再来一个!嗨,再来一段儿吧!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奢望呢?在人们中间,在劳动者中间,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音乐的伟大……
杜翰明觉得这段时间是他经历的最艰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