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点燃了火炉,屋里散发着木柴燃烧的气息。我欠起身,发现枕边有一封信,急忙拿起来一看,多厚的一封信啊!
我忘记昨晚自己是怎样睡着的,我看见了什么?我好像去了一片树林,看见林中有座小木屋。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小木屋。我闻见了烤肉的香味儿,烧松木的芳香,我听见手风琴和浑厚的男中音,他在唱一支很好听的歌。我向小木屋走去,我问自己去做什么?要去找谁?我努力回想,我要去找谁,停住脚步,我倚在一棵大树上,树叶猛然飘落,如同一阵金色的雨……我要找谁?我知道我要找谁!我叫喊着跑向小木屋,他出来了,向我张开臂膀,我紧紧地拥抱他,他也热烈地拥抱我……我为自己的梦而羞愧,可我的心里不是幸福的吗?
是杜翰明的信。妈妈告诉我,这是上河送粮食的人捎回来的。我靠在枕头上,展开信纸。杜翰明写道:
四周很温暖,我睁开眼睛,觉得眼前一片白光,睁大眼睛,只见一片白雾茫茫,仔细看看,才发现眼睫毛上落了一层雪绒。坐起来,我发现被子上也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绒。哦,下雪了。拉开窗帘,小窗外一片白皑皑的,夜里,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北风裹着雪花漫天翻卷,细碎的雪片儿就从屋顶席箔的缝隙间挤进来。可我没有觉得冷,我甚至还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儿热,从桌上拿过镜子照照,我看见自己往日苍白的面颊透出淡淡的粉红。我笑了,笑自己的那个梦。我梦见了什么?我梦见了谁?
方丹,听村里来的人说,你病了。我很想回去看看你,可是这几天河上工程很紧张,大家都在拼命抢时间,争取在大雪降下之前完成任务。此刻,我多想站在你的床前,为你拉一支轻松欢快的琴曲,我相信音乐能减轻你的病痛。方丹,我想告诉你,我在这里写完了那支随想曲,我每天都把小提琴带到工地上,休息时,我就为大家演奏一段。有时,我看见人们专注地听我拉琴,看着那一双双眼睛,我就会想起你。方丹,你听,你听见了吗?穿过原野,越过天空,你是否也听见了我的琴声?我想,你一定在凝神谛听,因为我总觉得在人群中有一双眼睛特别明亮……当我第一次站在你的小窗前,看到你,就觉得这双眼睛有点熟悉,我曾一次次在记忆里寻找过。在这里,我终于想起来,在一列穿过雪雾向前奔驰的火车上,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女孩儿,脸上也眨动着这样一双眼睛……方丹,我真希望能在第一场大雪盖满平原的时候,迎着飞雪站在你的小窗前,把一支完整的随想曲拉给你听。那随风飞旋的,也许是歌,也许是梦……
多冷啊,一定快要下雪了。寒风仿佛吹进我的骨髓里去了,我使劲儿蜷缩着,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地包裹着,全身却还在止不住地发抖。我急切地想睡去,朦朦胧胧,我听见妈妈在门外耐心地劝阻着那些来找我的病人,还听见人们拉着车子又咕噜噜地远去……
我的手微微发抖,欣喜变成一股热流,从我的眼眶里涌出来。哦,杜翰明,那个在风雪中的列车上,那个拉小提琴的男孩子真的是你,那个对我微笑,我也对他微笑的男孩子真是你吗?此刻,我多么盼望大雪快快飘落,好让我再一次倾听你的琴声,让我们一起走进那个记忆……杜翰明,我还要告诉你,在陶庄,有一个喜讯在等着你,谭静的部队已经决定破格让你参加解放军文艺宣传队,村里已经接到了县武装部的通知,陶成大叔说部队过几天就要派人来接你了。
夜晚,我照着镜子为自己换药。借着小油灯微弱的光线,我发现有些疮面已经溃烂变黑了,必须剪除掉那些坏死的组织。我拿起剪刀,在镜子里,我看到了可怕的疮面,也看到了自己因为惧怕而变得苍白的脸。我感到心慌,拿剪刀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我咬紧嘴唇,把剪刀伸向那些发黑的皮肉。每当剪刀发出一声碰响,我的腿就出现一阵抽搐,全身也会一阵发冷。在这静静的夜里,剪刀喀嚓喀嚓的声响格外刺耳,它压低了我咚咚的心跳,盖过了我紧张的喘息,冷汗湿了我的衣裳……当伤口露出了鲜红的肌肉,我只觉得疲惫不堪,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
忽然,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伤感。杜翰明要走了,今后,我不能听他拉琴了,我会想念他,如同想念黎江一样。在冥想中,我觉得黎江和杜翰明一起向我走来,黎江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衣,他在小窗外不远处站住了,对我微笑着,好像在说什么,可我却听不见他的声音。杜翰明穿着肩头打了补丁的学生蓝制服,在那棵枣树下站住了,他手里拎着小提琴,回头看看我,拉起一支无声的琴曲……我很想看清他们的面容,可我越想看清,越想分辨,就越看不清,分不明。我总是这样,越是想念一个人,就越想不起他的模样。黎江和杜翰明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他们有时好像变成了一个人。我不知道我会更想念黎江,还是更想念杜翰明……
天气好像忽然就变冷了,高远的空中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仓皇的雁鸣,使人记起相去不远的秋天。屋里冷极了。北风从四面土墙的缝隙里和屋顶透风的席箔间往来穿梭,吹散了火炉的温暖。我缩成一团,蜷在床上,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全身冷得止不住地发抖。腿上的褥疮感染了,我倒在床上,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紧紧压迫着我。在一阵阵高烧后,我觉得生命的活力正在一点点消失。我快死了吗?我会死吗?那时我很多次想死,我画了一些落叶,它们在风中飘零……我觉得自己哪天早晨就死了,不,我不……黎江说过,放了寒假就来陶庄。哦,黎江,你快来,我多么希望此刻你在我身旁,像那时一样,坐在我床边,让我静静地看着你。给我说点什么吧,你说你不会死,你说你会很快好起来……黎江,过去你总说我坚强,其实,我……我并不像你想象的,我有时很软弱,在你面前,我掩饰过自己,假如你知道了会责怪我吗?黎江,我宁愿你来责怪我,现在我必须控制住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