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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村里的女人更同情她了,都说她掉进了苦井里。

人们都说,秀娥大婶年轻时是娘家村里数一数二的俊俏人儿,说媒的挤破了她家的门。陶庄的媒人技高一筹,不光凭嘴说,还领着一个五大三粗的青年汉子让她爹娘相看,爹娘都觉得小伙子老实又厚道,就订下这门亲。秀娥大婶结结实实地为他做了几双大布鞋。她心灵手巧,鞋底儿上纳出了层层云梯。那天她骑着披红挂绿的小毛驴儿到了陶庄。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面对着一双红烛,她羞涩地顺下眼睛看着自己的绣花鞋,黑绒般的睫毛后边躲着漆黑闪亮的大眼睛。她偷偷地让自己的眼睛像猫儿似的在地上跑,期待着看到那双大脚穿上她做的新布鞋。当她看见一双脚向她走来时,心里却觉得像是被人猛地搡了一把,她惊愕地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瘦弱的,病恹恹的汉子。娶她的男人是个痨病鬼。听算命的说,娶了亲,他的病才能好,他爹娘怕人家知道实情不肯嫁,就借堂兄弟桩桩做了人样子。可是,等秀娥大婶知道了真情,她的命运却再也没法改变了。有一天大清早,她去挑水,偏巧在井台上看到了桩桩,她怨恨地掉开了头,眼泪打湿了新嫁衣的肩头。桩桩不敢看这个以他的名分娶到陶庄的女人,他在她面前觉着亏心,从此不敢答应媒人们为他提亲,仿佛他已经辜负了天下所有的女人。嫁到陶庄不到一年,那个病恹恹的男人就死了,他留下一个刚生下来还没睁眼的孩子。秀娥大婶哭了个天昏地暗,把她嫁到陶庄以来的委屈哭了个够。村里的女人摇头叹息,都可怜这个苦命的寡妇。那场伤心的痛哭让秀娥大婶断了奶水,小金来饿得哭了好几天,得了一场热病,多亏桩桩大伯花大价钱从集上牵回来一只奶羊,还为他东奔西跑求医找药,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可是过了几个月,秀娥大婶却发现这个俊俏的孩子听不见声音……

从那时起,桩桩大伯每天傍晚都来给她挑水,默默地来,默默地去。望着暮色罩着圆圆的缸口波动的水光,秀娥大婶的心情怎么也不能平静。陶庄没有再嫁的寡妇,村里的媳妇们背后闲扯,都觉着桩桩大伯和秀娥大婶该成一家,可是老辈子没有开过这个头,《李二嫂改嫁》那是戏文里的事,秀娥大婶改嫁就没人敢说行。

秀娥大婶撩起衣襟儿,擦掉冒出眼角的喜悦的泪花儿,转身到灶前忙碌起来。她要蒸上一锅黄灿灿的窝窝,蒸熟了,满满地拾上一篮子,不能让上河的爷儿俩饿了肚子。秀娥大婶起劲儿地拉起风箱,灶火一明一暗,照在她的脸上,把她的面庞映得红彤彤的。她又往灶里塞了一把柴,浓烟滚滚扑到脸上,辣得她两眼直冒泪水,那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苦溜溜的,就像她不幸的命运。秀娥大婶忘了烧火,她呆呆地看着烟气在屋里慢慢散开,不觉沉浸在如烟的往事之中。

桩桩大伯把疼人的心都贴在小金来身上,走路扛在脖子上,干活儿带到地头上,歇晌的时候,就给他捉几只蚂蚱、蝈蝈。桩桩大伯的大手很是灵巧,撅几根高粱莛儿,就能插一个蝈蝈笼子,捉一只绿生生的蝈蝈放进去,让小金来拎回家。小金来把蝈蝈笼子挂在门框上,太阳一晒,蝈蝈就抖起翅子起劲儿地叫,秀娥大婶听着,泪花就不住地往下掉,心里问着,蝈蝈,蝈蝈你叫唤啥,是替他跟俺说话不?

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小金来就欢蹦乱跳地冲到桩桩大伯的院子里,性急地催着到场院去套车。队里指派桩桩大伯上河做饭,他还要先去装上那些家什。秀娥大婶站在门口,只见晨雾像仙女舞动的白纱,轻袅袅地飘荡起伏。桩桩大伯牵着小金来的手走了,他们的身影没入浓浓的白雾里,寂静的清晨被小金来的笑声搅和了。

灶膛里的火发黑了,秀娥大婶擦了擦腮边的泪水,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望着重新燃起的火苗,她觉得火光把她的心猛地照亮了似的,她知道,只要她点点头,桩柱大伯就会和她一起推倒隔着两家的那堵墙,用他扎蝈蝈笼子的手盖一个他们自己的家。就在昨天,桩桩大伯来说了话,还说“咱金来”,好像金来压根儿就是他的儿子。秀娥大婶想着,心里觉得甜丝丝的。她拼命拉动风箱,灶膛的火烧得红艳艳的。她想起自打方丹给小金来治好了耳聋,他已经能学着说话了,神气儿也显得更机灵了。这孩子是他们的奔头啊!秀娥大婶仿佛看到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的土台边,台子上放着她做的黄灿灿的大窝头,大海碗里盛满她熬的玉米糊糊,他们亲亲热热地吃着笑着。小金来亮汪汪的眼睛看看她,又瞅瞅桩桩大伯,她恍惚听见小金来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叫娘。秀娥大婶禁不住泪花盈眶,心里说,金来,我的好孩儿,你自小没爹受了多少屈啊。你是娘的心头肉,你是娘的命根子。她想起,小金来从小就那么懂事儿,夜里她纺线,小金来就靠在她的身边,软绵绵、热乎乎的像只听话的猫儿。有时,见她伤心落泪,小金来就爬起来,捧着她的脸,乌黑的眼睛看着她,用小手给她抹去泪水。他啊呗、啊呗地轻轻叫着,好像说,娘,别哭,别哭啊……

自打挖河的消息一传开,小金来就哇啦哇啦地叫着,要跟到河上去。他听人说,河上打夯的号子喊起来,震得天地都响。秀娥大婶说啥也不放心,小金来还从来没有离开她一步哩。再说,河上那么乱,万一碰着擦着可怎么办?任小金来跳着脚闹,好几天,她就是横竖不答应。昨天傍晚,桩桩大伯来帮她挑水,挑得水缸里晃动着一面亮光光的镜子了,他才收了桶,却没有走,站在院子里迟疑了半天,又磨磨蹭蹭地来到屋门口,手扶着漆黑的门框,脸却冲着地皮儿,吭哧了半天才说,他……他婶子,赶明儿,叫咱金来跟我上河吧。秀娥大婶那会儿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纳鞋底,听桩桩大伯这样一说,她的脸刷地涨得通红,耳朵里一跳一跳地响着,咱金来,他说咱金来……她心跳耳热地只顾呆想,桩桩大伯局促不安地又问了一句,你说中不?秀娥大婶猛地回过神儿来,这才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嗯,中啊。话音未落,小金来像只撒欢的小羊,从桩桩大伯身后蹿出来,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又笑又叫,还高兴地拍着手又蹦又跳,他口袋里那盒彩色跳棋也跟着发出哗啦啦的笑声。秀娥大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桩桩大伯倒笑眯眯地拎着水桶回他院里去了。

锅里的蒸汽像一片白雾直往上蹿,秀娥大婶还在起劲儿地烧火,一股浓浓的饭香弥漫在屋子里。这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铃声,马车停在了院门口,装车的回来了。秀娥大婶赶紧擦去满脸的泪水。桩桩大伯进了屋四处看看,回身到院子里抱来一捆柴禾,放在灶边。小金来搬了个小凳子,站在大红马跟前,把一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红穗子系在它头上。秀娥大婶把窝窝拾进篮子里,都上了尖儿,又找了块新织的粗布手巾盖严了,把篮子递给桩桩大伯。桩桩大伯两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紧紧攥住了篮子把。他头一回抬起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受尽了委屈的女人,他看到那双眼睛里含着盼了多少年的期待。他嘿的叹了一声蹲在地上,多少懊悔,多少羞愧,他在她成亲的夜晚听到她的哭声,却没敢去砸开锁住她的门,他在她男人死后,眼睁睁看着她熬日月,却没敢来挑起她家的梁,眼泪啪嗒嗒落在地上。桩桩大伯憋了半辈子的话都挤在舌尖儿上了,他轰地一下站起来,张嘴叫了一声,金来他娘……

她留神地倾听着,期待着在外面纷乱的嘈杂里听到那串叮当悦耳的马铃声。秋去冬来,没觉出天气是怎么眨眼的工夫就变冷了。收割一空的平原显得有些荒凉,大地上的色彩也显得单调,换了冬装的鸟儿不再追着原野上的风儿鸣啭,一切都显得萧条、静谧。陶庄这几天却沸腾起来,村里的青壮年汉子都在忙着准备上河。他们修车盘,换车脚,编抬筐,拧大绳。那些独轮车的轴心里灌满了油,被顽皮的孩子们推着吱吱扭扭满村儿乱窜。村里的女人们都在不停地磨粮食,蒸干粮,满村的石磨咕噜噜响成一片,仿佛村子里整天滚动着不息的雷声。

秀娥大婶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儿,她激动得有些发晕,伸手扶住了漆黑的门框,眼睛紧紧盯着桩桩大伯的嘴,她知道他要说了,她明白,不用说,可是她又盼着他快说。世上的事儿就是让人没法捉摸,桩桩大伯一看到秀娥大婶的眼睛直盯着自己,他忽然觉得勇气从脚下溜走了,要说的怎么也说不出来,却支支吾吾地说了句,等……等挖完了河,俺爷俩就……就回来……

门外不远处,一棵高高的杨树上,两只翘尾巴的喜鹊正浴着早晨的阳光喳喳地欢叫着。这叫声让秀娥大婶不觉停了正拉着的风箱,她静静地倾听着,清秀的脸上慢慢浮上一丝欢愉的微笑。她感到有一种充满心胸的喜悦,像一株多年挣扎在荒野的苦菜突然获得了充足的肥水和阳光,正要伸伸展展开放出自己生命里的花朵。

秀娥大婶点点头,眼里涌起一层失望的泪光,桩桩大伯没有勇气再面对这双眼睛,出了门,他一哈腰抱起小金来,安顿他舒舒坦坦坐在大车上,驾驾地吆着牲口赶起了车。出村时他猛地一回头,看到那个身影孤单单、凄凉凉地站在树下的高坡上。他恨自己笨,恨自己愚,却又在心里安慰自己,等上河回来,等上河回来吧,到那会儿一准儿跟她说。

赤红的火焰随着风箱的抽动,夹着一股股浓烟从灶膛里冲出来,一根根秫秸秆儿在火光里卷曲着,噼里啪啦地爆裂着迸出火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热烈的燃烧中。那由黑红色变成淡紫色的火舌不时贪婪地伸出灶门,舔噬着那里的灰烬,直到秫秸秆儿燃尽了,它才慢慢地不甘心地缩回到灶膛里去。秀娥大婶坐在灶前,一手抓着撅短了的秫秸塞进灶门,一手起劲儿地拉着风箱。她的眼睛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着,一闪一闪的。

走了,那一挂叮叮零零的马车。那车上,两个人拴着秀娥大婶一颗心。挖河要挖一个冬天,冰消雪化的春天就会回来。她相信好日子就在那个春天,在那个红了桃花,绿了原野,一行行大雁飞回故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