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轮椅上的梦 > 第66章

第66章

不,我不要了。我忙说,你快把这个也拿走吧!

三梆子按捺不住好奇心,一大早就跑来了。他趴在我的小窗口故意笑嘻嘻地问,姐姐,今儿俺上家北薅猪菜去哩,我再给你找几个骷髅头不?

嘻……三梆子得意地说,俺知道你就得害怕。咱村儿里大小伙子都没几个敢戳这的。说着,他背着粪筐跑进来,把那堆骷髅拨拉到粪筐里,背走了。

当鸟儿鸣啭出一个新的早晨,当光明轻轻启开我的眼帘,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松。可我再也不想读《解剖学》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把《解剖学》推到一边,又拿起《外科学》。《外科学》里有很多彩色插图,我好奇地翻看起来。前面的几页上,印着一堆堆被病菌侵袭的细胞,猛一看,就像一些霉烂的果子。再往后翻,插页上出现了一些溃烂的创面,我感到一阵恶心,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连忙把那几页掀过去。猛然间,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容,那是一个面部丹毒的患者,病菌使那张脸变了颜色,变了形。太可怕了!我慌乱地把书一合,哗的一声从窗口扔了出去。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朦胧的清光里,我觉得那个头骨上黑洞洞的眼窝还在紧紧地盯着我,那两排白牙龇着,在对我冷笑。我紧紧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那双黑洞洞的眼窝好像隔着我的眼皮还在直视着我。我慌忙把被子拽上来蒙住头,却还是躲不开那两个黑洞。它们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扰得我一刻也不安宁。我好像掉进了一个堆满骷髅的深井,在我的周围,横横竖竖都是枯骨,它们吱吱嘎嘎地扭动着,拼成一个个白森森的、张牙舞爪的怪物,狞笑着向我逼来。我不敢动,也不敢喊,觉得自己正旋转着向黑洞洞的井底沉下去,沉下去,耳边响着急骤跌落时呼呼的风声……

我趴在桌上,深深叹了口气。我能当医生吗?我把手放在《内科学》上,可是突然又打了个冷战,谁知道这里面还会藏着什么怕人的东西呀!我忙把手缩了回来。

妈妈紧张而疑惑地看着这东西,想了想,神情镇定下来。别怕,世界上根本没有鬼。说着,到门后抓起一根秫秸秆儿,轻轻捅了捅那个头骨。咔啦,那东西又响了一下。妈妈鼓了鼓勇气,再一捅,那头骨一下歪倒了,一只灰溜溜的老鼠从枕骨大孔里钻出来,飞快地逃掉了。妈妈吓得也惊叫一声,退到墙边,一只手紧紧捂在胸前,嘴唇哆嗦,脸色发白。看着妈妈被吓的那副样子,我忍不住偷偷笑起来。见我笑了,妈妈却真生气了,她一下扔了秫秸秆儿,回头严厉地瞪着我,嚷着,你干什么?以后半夜三更不准你再捣鼓这些东西!又说,看你弄的这事儿多吓人。我忍不住笑出声。妈妈说,还笑呢,天都快亮了,还不快睡觉!她没好气地说完,进屋去了。这段时间爸爸去县里学习,妈妈和我在家。每天晚上妈妈睡觉前把门关好,还要在门后放把椅子,还有脸盆什么的。她说要是有坏人进来,听见声音就会吓跑。我想想自己制造的恐惧很想笑,可看看那个头骨,又吓得赶快躺到床上,吹灭了小油灯。

姐姐……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小窗外传来。我一回头,又吓了一跳,原来是脸上包着破围巾的小飘,她的眼睛正从破围巾的缝隙里不安地望着我。

这时,那个骷髅头又晃动起来,牙齿碰得嗒嗒作响。

姐姐,这是你的书不?她那双缠着破布条的手举着那本《外科学》,从窗口递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怪的响动把我惊醒了。我发现这声音就在我的桌上,离得很近。我一抬头,发现桌上那个骷髅头正对我龇牙咧嘴地怪笑,还轻轻地摇晃着。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睁大眼睛仔细一看,只见那个骷髅猛一点头,两个黑漆漆的眼窝紧盯着我,我吓得猛地往后一躲,发出了一声尖厉的惊叫,好像有一只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妈妈被我的尖叫声惊醒了,她披着衣服从里屋冲出来,惶恐地问,怎么了?什么事?妈妈,鬼来啦——!我伸手指着桌上的骷髅头。妈妈看见,吓得猛然站住了。

啊……我吓得往后一缩,惊恐地喊着,快把它扔了!

咔嗒,咔嗒……

小飘一惊,慌忙把手抽回去,那本书嘭的一声落在地上了。她低着头站在窗外,抽搭着,嘤嘤地哭起来,那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十分伤心的样子。

我把这个蚂蚁王国的宫殿对在下颌骨上,又继续看书。渐渐地,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头脑也变得迟钝起来,书上的字迹总停在固定的一行,再往下的字迹代表什么意思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小飘,你干吗哭啊……我吓慌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夜已经深了,整个陶庄陷入一片沉寂。我在小油灯下翻开《人体解剖学》,仔细读着颅骨这一章,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每块骨头的位置和结构。平面图上看不清楚的地方,就拿起三梆子捡来的颅骨对照。这块颅骨已经风干了,颅壁变得很薄,颅内不时爬出几只蚂蚁,我想它们是把这里面当成一个庞大的宫殿了。额角、顶骨和颞骨都比较完整,形成了这座宫殿圆圆的拱顶。颅底的枕骨处有一个多边形的缺损,就像宫殿的大门。边缘上留下了一些很微小的咬噬过的痕迹。那些分布在骨头上的小孔原先密布着网络一样的血管和神经,后来就成了蚂蚁们的隧道和走廊。

小飘抬起包着破布条的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说,姐姐,人家都说你要当医生哩。俺寻思找你给俺治治病,可你也嫌俺……

姐姐,你还真行哩。三梆子咧开瓢嘴笑了。小金来也好奇地把脑袋凑过来,看我摆弄骷髅头。他不停地做出极夸张的恐惧表情。可我紧绷的精神已经渐渐松弛下来。

我赶忙说,小飘,你别哭,我不是嫌你,我是,是……

当然。

姐姐,俺不怪你,谁让俺得了这病哩?小飘说,人家见了俺都躲着走,俺上地里干活儿,那些小小子就拿土坷垃扔俺,俺到河里洗衣裳,他们就说俺把水弄脏了……俺爹带俺四处看了好几回,可就是治不好,俺家穷,俺瞧病的钱是俺爹帮人家盖房子攒的,那回俺爹从高处摔下来,腰疼得直不起来还去干活儿哩……

真的?

我同情地看着这个看不见模样的女孩子,她的心里埋藏着这么多委屈,她又是这么懂事。我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刚要说什么,小飘抬起头来,姐姐,俺走,往后俺……俺再也不来了……说着,她转回身,用两只包着布条的手擦着眼睛,离开了窗口。

不怕了。

我猛地趴在窗口叫着,小飘,小飘……

那你不害怕啦?三梆子很有兴趣地吸吸鼻子问我。

她没有回来。

好吧,那白天我把它藏起来,晚上再拿出来。

我又扯着嗓子没命似的叫着,小飘,小飘……

那你也不能让旁人瞧见。三梆子一本正经地嘱咐我。

小飘回来,离着窗口远远地站住了,她问,姐姐,你又叫俺做啥哩?

我忍不住笑,我说,三梆子,我用它学习怕什么?

我说,小飘,你帮我把那本书捡起来,把它给我。

咦,你知道这是咱村儿里谁家的先人呀?

小飘听了,抬起眼睛迟疑地看看我,捡起那本书,拍拍土,默默地放在我的窗台上。

为什么?

我说,小飘,你等着,等我看完这本书,还有屋里这些书,我就能给你治病了。

那可不中。人家瞧见,准得骂咱哩。

小飘来到窗前,问我,姐姐,你说的话当真不?

是啊。

我郑重地点点头,把手伸向窗口,想握住她的手。

三梆子惊愕地眨了眨眼睛问,姐姐,你真要把它搁在这里摆着啊?

不,不……小飘却往后退缩着说,俺这疮谁沾着就……

我努力镇定自己,伸手接过那块骨头,和桌上的骷髅头对在一起,一个完整的颅骨出现在眼前。啊,太好了。我高兴地叫起来,三梆子,你看,这是个多好的标本啊。就把它摆在这里吧。

我说,小飘,我不怕,当医生不能怕病人,不能怕传染……

姐姐,你还要个下巴颏子不?还没等我镇静下来,三梆子又把一块弯弯的排满牙齿的骨头递进来。

小飘还有点儿犹豫,她说,姐姐,那你把窗户关上,行不?

我赶忙给小金来比划,我要它是为了学习治病,也给你治病。治好耳朵。我克制着厌恶和恐惧,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接过那个骷髅头,我的手一阵发抖,连忙把它扔在桌上。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小金来以为三梆子又在吓唬我,气得脸通红,就冲着三梆子啊呗啊呗大叫起来。

你……你就隔着玻璃摸摸俺的手吧。

看着可怕的骷髅头,我觉得全身仿佛变得冰凉,额上也好像出了一层冷汗,只觉得有一股墓穴中阴冷的气息正在向我扑来,吓得我猛地向后一闪。

那只缠满了破布条的手贴在了玻璃上,那对在破围巾缝隙里露出来的眼睛望着我,我也把手贴在玻璃上,我们的泪水一起流下来……

我不知道三梆子能不能再把那个骷髅头找回来,又担心他刚才扔出去时会不会把它摔坏了。当三梆子飞快地跑回来,我甚至失望地想,一定是没有了。三梆子气喘吁吁地扑到窗前,讨好地说,姐姐,给。那个眼窝空洞的骷髅头又从窗口钻了进来。

小飘有时偷偷藏在我的窗外看我读书。在默默的期待中,她保持着长久的耐心。有时候,当我从书上抬起眼睛,就会看见一束清新的小野花放在窗台上。偶尔,我会听见一个女孩儿轻轻哼唱一个小调,那小调很好听,可有点儿凄凉。我循着声音向外望去,却看不见小飘的身影,那小调常使我产生一个愿望,我很想看看那包在破围巾里的是怎样一个女孩儿。有几次,当收工的人们咋咋呼呼朝我的窗口走来,我就听见一阵急促而慌乱的奔逃声,我猜那是小飘跑了。

三梆子明白了,说,姐姐,你等着……话音未落,他已经撒腿跑出去了。小金来不知怎么回事,站在那里呆住了。

当我翻书翻走了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人体的各种结构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各种疾病的发病机制、症状和治疗也逐渐明晰起来时,我决定给小飘治病了。早晨,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刚来找我,我就急不可耐地让他们去找小飘。五星、三梆子快去,你们告诉小飘,我要给她治病。小金来奇怪地看着我,也想知道我说什么。我比划着告诉他,我、要、给、小、飘、治、病!小金来眼睛一亮,高兴地啊呗啊呗地叫着第一个跑出门去。五星拉起三梆子转身要跑,三梆子却站在原地不动,他说,五星,要去,你去,反正俺不去。

我要用它学习。我翻开《解剖学》,指着那些头颅解剖图谱对他解释着。

三梆子,你干吗不去啊?我问。

三梆子显出越发不明白的样子,又问,姐姐,你要那家伙做啥?

他小声嘟哝着,那妮子,一脸烂疮……

是啊,快去找回来。我又说。

我瞪了三梆子一眼,大声说,五星,三梆子不去,你去,告诉小飘,我要给她治病。还告诉她,要是病好了,让她一辈子别搭理三梆子!

三梆子这才回过神儿来,他奇怪地问,姐姐,你还真要那家伙呀?

五星说了声,姐姐你等着,就跑出门去。三梆子的脸涨得通红,像红皮儿地瓜,见我生气了,五星也跑了,他连忙说,姐姐,俺不是不去,人家都说她那疮……见我不理他,慌忙改了口,说,俺这就去还不行吗?我还是不理他,三梆子就嬉皮笑脸地说,姐姐,俺这就去,俺和五星、小金来编个花轿把小飘抬来还不中啊?

快去呀!我对他又叫了一声。

我忍不住笑了,我骂三梆子,滚你的,谁要你娶新媳妇啦?

三梆子一愣,莫名其妙地眨眨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三梆子咧开瓢嘴嘻嘻笑着一步蹿出门,去追五星和小金来了。

快去,快去把它捡回来!我急火火地对他叫着。

我拉开抽屉,找出一堆药瓶,有酒精,有抗菌素,还有药棉,绷带,胶布,我把给自己治疗褥疮的药全都找出来了。我想象着操作步骤:先解开小飘的围巾,揭去脸上那些肮脏的破布条,揭不掉的地方,就用药棉蘸着清水润湿,慢慢揭下来,然后为她清洗疮面,剪除掉脓痂,敷上消炎粉,再用绷带为她包扎起来……

嗯,扔到那边的大沟里啦,老远老远的,不信,你问他。三梆子收起笑容,认真地指指小金来,又指指远处,小金来连忙点了点头。

过了好半天,五星他们还没回来,我想,也许他们到地里去找小飘了,人们都说小飘很勤快,整天帮她爹干活儿。我趴在桌上,在冥想中,我看见小飘好了,脸上的皮肤细腻平滑,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两根光油油的小辫儿,还剪了一排齐眉穗儿,哦,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多么清秀美丽的女孩儿啊……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不觉笑了。

扔了?

在地里干活儿的人们停下来歇息了,犁地的老牛站在田埂旁慢慢地吃草。都半晌了,五星他们还没回来,他们去哪儿了?去别处玩儿了?不,五星和小金来不像三梆子,我要他们去找小飘,他们一定会去的,特别是小金来,他从不许三梆子拿土坷垃扔小飘,有一次,他见三梆子朝小飘扔坷垃,就和三梆子打起来。还有五星,他早就不欺负小飘了,有时见到别的孩子欺负小飘,他还打抱不平。五星说他现在要当个好班长,长大了像他爹一样当个好队长。可他们去哪儿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三梆子嬉笑地一扬下巴颏儿说,俺把它扔啦……

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回来了,他们像做了坏事一样,是悄悄地溜进门来的,一个个还耷拉着脑袋。小飘呢?我奇怪地问,小飘怎么没来?

三梆子两手空空的,我着急地问他,三梆子,那个骷髅头呢?

五星和三梆子都不说话,也不看我。小金来也不啊呗、啊呗地比划了。他们并排站在门边,那样子就像一群败下阵的小公鸡。哎,你们干什么去啦?我又问,你们怎么没叫她来?五星,三梆子,你们去小飘家了吗?

过了好半天,三梆子和小金来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大白狗紧紧咬着三梆子的一只裤腿角,把他拖得歪歪斜斜。

去了……三梆子鼻子地说,声音像蚊子嗡嗡叫。

小金来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只顾拍着双手快乐地又笑又叫,好像说,姐姐,瞧,这回三梆子就不敢跟你捣乱了吧?可他很快就看懂了我要他做什么,便起劲儿点点头,飞快地冲出屋门,向远处的三梆子追去。

那你们为什么不叫她一起来呀?

谁知我一喊,三梆子跑得更快了,大白狗也汪汪地狂吠着,追得更紧。我急得直拍桌子,可三梆子一眨眼就没了影儿,我更着急了,一回头,看见小金来正站在我的身后伸长了脖子望着窗外的情景,开心地嘻嘻笑着,我抓住他的手摇晃着,对他喊,小金来,快,快去把三梆子叫回来!

五星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笑着,忽然想,这个骷髅头不就是解剖书上所讲的颅骨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标本啊!用它来学习不是要比书上那个模糊的图形明白得多吗?对,这是标本,这就是一个标本!不能让三梆子扔了它,我连忙朝三梆子的背影大声喊着,三梆子,三梆子,你回来,你回来――

小金来看看我,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啊呗……他刚比划了一下,又把手放下,只是轻轻地摇头。

看着三梆子仓皇逃窜的样子和他那故意做出来的连跑带蹿的滑稽相,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个骷髅头在三梆子手指尖儿上歪歪斜斜地晃动着,仿佛也笑得东倒西歪。

我急了,你们……五星,你们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说话?

小金来生气了,他啊呗、啊呗地吆喝着,让大白狗去撵三梆子。大白狗呜的一声冲出门去,汪汪地大声咆哮着冲向窗后,三梆子慌了神儿,挑起他的骷髅头没命地撒腿就跑。大白狗紧追不舍。

五星慢慢抬起头望着我,小声说,姐姐,俺说了,你……你可别难受啊……

三梆子见我真害怕了,忙把骷髅头挑在一根食指上,一迭连声地说,俺拿走哩,拿走哩……嘴里说着,却不真走,只是在窗外原地跺着脚。

我忽然觉得身边仿佛掠过一阵凉风,不由微微抖了一下,小飘怎么啦?我想问,可又不敢问,只在心里问自己。我这才想起,我的小窗外好多天没有小野花了,我也好多天没听见小飘唱的小调了……小飘怎么了?我颤颤地问。

三梆子那张土花脸紧贴着骷髅头挤上来,他咧着瓢嘴,嬉皮笑脸地说,噫,瞧你吓的。姐姐,你怕啥?它又不咬人。说着,他又把那个骷髅头朝我脸前一伸,吓得我赶忙闭上眼,没命地尖叫起来。

五星说,姐姐,小飘她爹带着她走啦……

我胆战心惊地望着缩到窗外的骷髅头,又气又怕地叫着,三梆子,你快拿走——!

啊?走了?我震惊地看着五星。

嘻嘻嘻……骷髅头猛地缩回去了,窗外传来一阵憋不住的窃笑声,原来又是捣蛋的三梆子在捣鬼!

三梆子走到我桌前也小声说,姐姐,小飘真走哩……

啊——!我吓得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头上的每一根发丝几乎都麻乱地直竖起来。

我问,他们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走的?

啊呗,啊呗……小金来恐惧而焦急地叫着,神情慌乱地指着我的窗口。我一回头,猛然看见一个晃动的骷髅头正瞪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龇牙咧嘴地向我脸上扑来!

五星说,人家说,她爹今儿里一大早就带她走了,往村东头走了……

就在这时,小金来突然脸色一变,惊恐地瞪大眼睛紧盯着我身后的窗口。我疑惑地望着他,不解地比划着问他,怎么了?你怕什么?

村东头?

小金来好像看懂了,眼睛里闪着喜悦的亮光,他高兴地拍着手跳起来,口袋里那盒跳棋也随着发出欢快的哗啦啦的声响。一直趴在屋门口的大白狗跟着兴奋地摇起尾巴,发出低低的呜呜的叫声,好像也在为小金来高兴。

三梆子说,俺们几个到村东头一打听,人家说,小飘她爹领她沿着大河往东走了,俺们追了老远也没见影,就……就回来了。

我轻轻拉起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小金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听到鸟儿的歌唱,让你用清脆的声音喊出你心中所有美好的愿望。我又用手比划着把这一切告诉他。

小金来这时也来到我面前,比划着,俺娘说,大河老长老长的,走不到头,要是走到尽头,就看见太阳了。

啊呗,啊呗,小金来点点头。

我说不出自己的失望,说不出心里的难过,小飘,我多想看看你的模样啊……忽然我觉得一股怒气冲上来,我骂三梆子,我指着他,一连串地骂他,三梆子,你混蛋,你混蛋,都怪你……你整天欺负人家小飘,人家能不走吗?我伤心地哭起来。五星呆立着不说话,小金来不停地忽闪着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三梆子,他攥紧拳头,好像随时要揍三梆子。三梆子的脸通红,耳朵也通红,脑袋都快耷拉到胸口了,憋了半天他才小声说,俺……俺咋知道她爹带她走哩,要是知道这样……俺咋能……

我明白了,急忙用双手比划着问他,你是要我为你治病吗?

我抽泣着,我再也见不到小飘了。

小金来猛地站起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书,先做出认真阅读的样子。然后放下书,好像在沉思。又一指自己的嘴,摇摇头,再拿起我的手放在他胸前,闭一下眼睛。睁开时,他就做出第一次看到周围的样子,双手弯起来罩在耳后,笑着点点头,张开嘴啊呗啊呗地叫着,拍着手跳了起来。那神情分明在说,我听见了,会说话了!

小金来拉起我的手,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姐姐,别哭了……

我摇摇头,还是不懂。

我比划着告诉他,这些天,我看书,很少给你说话,我就想快点给小飘治好病,可是她走了,我不看书了,不想当医生了……

《基础医学》在我眼前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第一道大门,《解剖学》的导言让我确立了当医生的信心。五星、三梆子他们看到我眼前堆着这么多又大又厚的书,惊奇得直咋舌头。小金来晶亮的眼睛却紧盯着我。有一天,当我从黑字麻麻的书页上抬起眼睛,发现三梆子他们早没影儿了,只有小金来坐在我对面的长凳上歪着脑袋冥想。我对他笑了,竖起食指在他眼前晃一晃,他回过神儿来,双手比划着,指指他的脑袋,也冲着我笑。我问他,你在想什么?小金来带着几分羞涩,几分疑惑,指指我的书,又指指他的耳朵和他张开的嘴,询问般地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开始,我不懂他的意思,他急得又皱眉头,又跺脚,嘴里啊呗啊呗地叫着,显得十分委屈,双手比划得更急了。

小金来着急地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啊呗、啊呗地叫着,又拍拍我桌上的书,那神情分明在说,姐姐,俺还等着你给俺治病哩……

我喜欢乡间恬静的秋天。在这个时节里,阳光灿灿,天空碧蓝,虫鸣鸟啼整日不断,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成熟的气息。清晨和傍晚的微风也变得凉爽怡人。我常常趴在窗前静静地幻想。过去,在幻想中,我曾看见自己站在美丽的秋天里唱歌,看见自己在金黄的田野里奔跑。现在,我却时常看见自己正展开双翅在蓝天里飞过,把平安的绿叶送进每一个家门……我没有雪白的翅膀,载着我在这乡间土路上奔走的只是一辆木轮椅。

傍晚,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推我来到金线河的大堤上。夕阳正在落下去,河面上洒下无数细细碎碎的光点,金晃晃地刺着我的眼睛。我向河东头望去,那里是一片暗淡的青灰,蜿蜒的河消失在远方。我仿佛看见小飘的爹领着她朝那里走去,晚风吹拂着他们,吹拂着小飘的破围巾,还有她手上那些褴褛的布条。

繁忙的秋收开始了,随着青纱帐的倒伏,原野一天天变得辽阔宽广,千万只昆虫躲在砍倒的秋庄稼底下起劲儿地叫着,好似在高唱着丰收的欢歌。在收割的空隙里,陶庄人直起腰来,手搭凉棚望一眼秋天里迷人的光景,紫檀色的脸上漾开了喜滋滋的笑容,村前村后的枣儿、梨儿都熟透了,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在秋风里晃着几树彤红,几树金黄。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也热闹起来,一堆堆铺晒着丰收的粮食,玉米像粒粒闪光的珍珠,高粱似黄昏燃烧的红霞,铜绿色的豆荚一串串挂下来,密密地盖严了土屋的山墙,仿佛天空飘落下片片美丽的云朵,把那些平凡的小土屋染得色彩斑斓。

五星三梆子谁都没有说话,小金来也久久地沉默着,他们也许都像我一样,盼望小飘有一天从大河的尽头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