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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猫弟弟不再那样活泼顽皮了,无论白天夜晚,总是沉沉地睡着。也许,在那些流浪的日子里,它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安静的角落,也许,在无遮无拦的风风雨雨中,它从来没敢安心地合过眼睛。可是,无论它睡得再沉,只要楼道里有人说话,或是有脚步声,哪怕是轻轻的脚步声,它也会立刻噌地站起来,箭一般疾速地钻进床底下,一边惊恐地哀叫着,一边簌簌发抖。猫弟弟刚刚回家的那个晚上,妹妹用温水泡了一点馒头放到猫弟弟嘴边。它把两只前爪搭在碗边儿上,伸进头去发疯般地吞咽着,一阵战栗电一般传遍了它的全身,它那只眼睛里竟涌出了黄豆大的一颗泪珠。我说不出心里有多难过,看着伤残的猫弟弟,我仿佛看到了一颗弱小而伤痛的心。

自从维娜背弃了我们的友谊,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我有时长久地不说一句话,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我不知道维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为什么要出卖我们的秘密,为什么要出卖黎江。

动荡波及越来越多的家庭。大院子里又有好多人被抄了家,又有一些人被抓走了。有一天夜里,维娜的爸爸也被抓走了,我紧张的心还没有松弛下来,谭静的爸爸妈妈也被带走接受审查了。现在只有燕宁的爸爸妈妈是好人了。他们穿绿军装,戴军帽,每天坐着绿色的吉普车出出进进,燕宁也因此更显得趾高气昂,神气活现。

谭静偶尔还弹琴,但那慢悠悠的琴声简直就像无可奈何的呻吟和叹息。

由于维娜告密,黎江被抓走了,又被关进了学校的地下室。可是没过几天他却意外地被放了出来。据说,另一派势力扩大的红卫兵打败了关押黎江的那派红卫兵,他们把败兵撵出司令部,占据了那幢楼,并且把败兵关在地下室里的人全都放了。

黎江来了,他衣衫不整,面色也有些憔悴,脸上和手上还有一道道渗血的伤痕,就像刚刚跟谁打了一架。我怕极了,不安地望着黎江,发现他眼里似乎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黎江紧闭嘴唇,没呆多久便匆匆走了。黎江怎么了?他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迷惘和担忧扰乱了我的心。后来,黎江又来过几次。他依然很少说话,依然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我不敢问什么,只是隐约地觉得有一个阴郁的影子跟着黎江。

夜晚,我和妹妹常常默默无言地呆坐着,听着外面大喇叭的喧嚷和震天响的歌声。回想着过去安宁的日子,我甚至愿意回到过去寂寞的日子里去,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恐惧是什么。我们常常看着闹钟的指针咔嗒咔嗒地走,很慢很无聊地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一年。我和妹妹盯着表看累了,就躺在床上,拉灭灯,只向黑暗眨着空虚的眼睛。

我忽然很想见到黎江,他已经多少天没有来了呢?我心里数着,十五天,十六天,不,已经二十多天了。真的那么久了吗?我已经熟悉了他的脚步声,我的耳朵那么灵敏,即使外面有杂乱的人群,我也能分辨出他快捷的脚步,我还能听出他的敲门声,每次都是连续的四下……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说出黎江的名字。妹妹似乎感到了什么,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拉灭了电灯。开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那会儿在想黎江,我不知道妹妹在想什么。后来还是我忍不住了,我说,他好几天没来了……妹妹问我,你说谁?我说你知道我说谁。妹妹笑了,她说你真怪,你忽然这样说,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呀。

我想幸好是在黑暗中,不然妹妹一定会看见我的脸红了。

妹妹见我没说话,就在黑暗中坐起来,月光里,我看见她将下巴颏搁在弓起的膝盖上。她说,那天半夜黎江帮我去买煤,在煤店门口,他非要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硬要给我穿上,我怎么也拗不过他,只好穿上了。可那天夜里多冷啊!他只穿了一件很旧的蓝毛衣。你记得吧,我们从十一点排队,一直到早晨五点才排上号。我觉得他就像个英雄似的……

我说,黎江多好啊。

妹妹说,我也这样想。

过了一会儿,我说,他是一个最好的人。

妹妹问,他,他是谁呀?

他就是他……我说。

妹妹忍不住笑起来。

哦,黎江,我们在说你呢。我觉得心突突跳得很响,我甚至怕妹妹听见我的心跳。我为什么总是想起黎江呢?我想象着他的模样,可他的影子却变得很模糊,我越想就越想不起来。真奇怪,人都是这样吗?可我能清楚地听见他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无论怎样你都要好好活着,你听见了吗?那天我病了,腿上的褥疮感染了,我发高烧,黎江来看我。我对他说起死的事,我说我要是死了就好了。黎江就很严厉地说,你永远不要说死,你才十几岁,为什么就说死呢?

我说我总是很固执地想这件事。那天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些我画的关于死的画,递给黎江,图画本的封面有一只飞鸟。黎江一页页地翻着,神情越来越暗淡。我在本子里画的都是树。有一棵绿色的大树,棕色的树干很挺拔,树冠茂密葱茏。有一棵枯萎的树,空中飘散着发黄的落叶,我不知道那是一棵什么树,我只知道它死了,或是正在死去。在最后一页纸上,我画满了树叶,在空中飘飞的叶子。我对黎江说,很多书里的人都把死画成人飞离了地面,飞上了天……

黎江说,宗教认为死就是人升入天堂。

我问他,为什么人们总是想象自己死了以后飞上天呢?

黎江说,也许是因为人们的思想太轻了……

又一天,阳光很好,阳光洒在黎江的身上,他坐在我的床边,问我怎么样,他说,方丹,我一直挂念着你。我在他面前总想流泪,我知道我对他说话时已经流泪了。他摸摸我的额头,样子像个医生,我觉得他已经是个医生了。黎江握住我的右手,我希望他就这样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永远不放开。我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羞愧。我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永远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只知道还要过好几个春节。

我有点儿心慌意乱,我觉得我这样胡思乱想,黎江或许一点儿也不知道,也许他心里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他的眼睛躲开我的眼睛,从衣兜里掏出一副耳机递给我,说这是他自己安装的矿石收音机,他又掏出一根电线接上,我戴好耳机,听见里面一个声音在唱: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在这黑暗中,我很想见到黎江,给他说些什么,可我知道,有些话我现在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