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又说，方丹，你知道，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妈妈非常疼爱我。可是，她总是那么忙，星期天都在忙工作。那时候，一放暑假和寒假，我就去上海的姑姑家学跳舞，可是妈妈却没有时间看看我跳得好不好……她总是那么忙，不过，我还是爱我妈妈，我不相信她是坏人……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
和平说到这里停下了，两行泪流到了她耳边。
方丹，我妈妈到现在也没有消息……和平吃力地说，也不知道我妈妈现在怎么样了……你说，她还能回来吗？
我说，和平，别说话了，你在发烧呢……
和平回来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她的脸色很苍白，眼里也没了精神。谭静天天把我背到楼上陪伴和平。每当见到我，和平的眼睛立刻就亮起来。方丹，来，就坐在我身边。她轻轻地拉起我的手，但却紧紧握住，我觉得她的手软绵绵地散着潮热。我为和平的病情担忧，又感到惶恐不安，我甚至觉得见到和平的时候我也许再也做不出笑的表情。可是，每当见到她，我还是微笑着，尽量显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因为我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最怕看见别人愁眉苦脸的样子。
和平摇摇头，又问，方丹你说，我妈妈还能回来吗？
我说不出是担心还是难过。恍惚中，我觉得和平的身影在眼前旋转起来，旋转着，旋转着，渐渐地我的视线模糊起来……
能，很快就会回来……而别的话我就不敢往下说了。
这只天鹅真可怜……和平把画报放在桌子上，比着剧照上的天鹅做了一个相同的动作。她伫立在那里，手臂越来越无力，脸色越来越苍白。
和平轻轻说，方丹，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我从画页灰暗的色调上看出那是《天鹅之死》，暗蓝的天幕下，在地上泛着的一片水光里，倒映着一只白天鹅的身影。静穆中，那只天鹅正向着天空伸着它无力的双翅，眼里流露出对蓝天的无限向往和依恋。它要死了，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多么美丽，没有人知道它的美丽将永远消失。它正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天空告别。它多么留恋天空给予它的快乐的吟唱和自由的飞翔啊！
我赶忙说，和平，别想那些事了，我给你唱支歌好吗？
和平重新打开画报。看哪，她跳得多美啊！和平入了迷似的盯着新翻开的一页，梦呓般地发出由衷的赞叹。
和平点点头，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她慢慢垂下睫毛，安静下来。
和平翻开画报的扉页，谭静和妹妹也围过来，我们一起翻看着。书里有很多精彩的剧照，还有芭蕾舞明星的大照片。我指着一幅照片对和平说，看，这就是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她有多漂亮啊！和平，你还记得有一次你让我穿了你的舞鞋吗？后来，我对妈妈说，将来我的病好了，一定要去学跳舞。我妈妈说，到那个时候，她要送我去舞蹈学校，还要送我到苏联去找乌兰诺娃，请她收下我这个中国女孩子……那一回，我真的相信了妈妈的话，真以为自己……其实，我的腿……和平赶忙放下画报，说，方丹，别难过，你的腿还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她轻轻扳着我的肩头，看着我说，方丹，我想好了，从现在起，我要更用功地学舞蹈，将来，我替你去找乌兰诺娃，用我的腿来实现你的愿望。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学会所有的芭蕾舞，而且要跳得像乌兰诺娃那么好……
我轻声哼起了那支给我带来过无限遐想的钢琴曲：
不知道，他有很多天没来了……来，我们看画报吧。我说着，心里却忽然有些担忧，黎江为什么没有消息了？
……
那……黎江现在怎么样了？和平问。
秋天的树林，
我说，这是黎江给送来的，他为了给我找书还被关到学校的地下室了，你可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啊！
跑来一个快乐的女孩儿，
我从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画报呢！和平激动地说，她的脸色也变得绯红。
风把她的长发向后飘起，
这是一本苏联国立芭蕾舞团的画报。单单是封面就够吸引人的，幽蓝的湖水，湖畔伫立着洁白的天鹅，柔和的月光照耀着远处寂静的森林，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就从这里悄悄地传开了……
女孩儿一边跑一边笑。
我拉开抽屉，从底层翻找出一本画报，递给和平。和平一见封面，脸上立刻露出一丝惊喜。多漂亮啊！她眨着湿漉漉的睫毛小声说。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和平收住了眼泪。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谭静也说，和平，别哭了。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和平坐在我的床边，说，方丹，我常常想你，真的，做梦都想跑回来看看你……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因为……因为他们把我姑姑也抓走了……还封了门……我没有家了……和平说着，轻轻地抽泣起来。谭静搂着和平的肩头，也掉起眼泪。尽管我很难过，可我不能让眼泪流出来。我赶忙说，和平，我还忘了告诉你，我要送给你一本画报呢……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和平，你的病好些了吗？你能在家里多住些天吗？和平，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啊！我一连串地向和平询问，也向她诉说。
……
和平来到我的床前，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哽咽起来，方丹，我多想你……和平比走的时候瘦弱了许多，脸色也更加苍白，只有那对睫毛长长的大眼睛依然美丽。
有一天和平又能下楼了。尽管她来到我的床边很费力，她还是每天晚上都来听我讲故事。和平坐在我的身边，我能感到她的发热的体温，她的手也很烫，还有她的呼吸像一阵阵温热的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怕极了，我真怕和平会突然倒在我身旁。我想起自己发烧的情景，人在高烧时总有一种要离别一切的感觉……
和平……我向和平伸出双手。
方丹，再讲一个故事吧。和平又在请求我，她微弱的声音越来越有气无力。
谭静和妹妹跑进门。谭静手里拎着一只旅行包，和平缓缓地跟在她们身后走进来，就像一个影子，轻飘飘的。
我从不推辞和平的要求，自从我发现这样做能为她减轻痛苦，我就不停地搜索着记忆中所有的故事，一个个讲给她听。
微风吹过窗前，小蝴蝶的翅膀簌簌地抖动起来。也许它感到冷了，于是飞了起来，很快在蓝天里变成了一个白色的斑点儿。这也许是今年秋天看到的最后一只蝴蝶了。我又一次这样想。
方丹，今天再讲什么呢？
我悄悄地注视着它，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飞了这可爱的小小舞蹈家。这也许是今年秋天看到的最后一只蝴蝶了。我这样想。
我想起我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在一条宽阔的河边，有一个美丽的小村庄。河边经常走来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她的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快乐的白鹅。那群鹅又高又大，它们头顶的帽子就像金色的皇冠，身上的羽毛闪着丰润的光泽。女孩儿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只得跟婶母一同生活。婶母是一个十分歹毒的女人，她总是想尽办法来折磨这个女孩儿。白天让她去放鹅，夜晚让她睡在柳树下。女孩儿常常坐在河边想念亲人。中秋节到了，女孩儿更加难过和孤独。她想吃一串葡萄。可是婶母嫉妒她那双像葡萄似的黑眼珠，就把沙子狠狠地揉进她的眼睛。当她醒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到大河的奔流和鸟儿的歌唱……后来女孩儿听说，深山里有一种神奇的野葡萄，盲人吃了就能重见阳光。于是，她就骑着大白鹅到深山里去了，她想无论经历什么样的艰难，也要找到野葡萄……
隔着玻璃窗，一只洁白的蝴蝶从远处飞来，随着无声的旋律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它轻轻落在我的窗台上，阳光为它罩上了一件金色的披风。它的两根触须像一对闪闪发光的游丝，轻柔地伸展，又轻柔地卷曲。它的细小的腿脚活泼地踢蹬着，仿佛在编一个快乐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