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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章

的确,与自己毕业的时代相比,世上的日子要难过十倍,可是,这都不过是有关衣食住的物质上的问题。因此,青年的回答与他的看法多少存在某些分歧。

青年苦笑着答道:“那是你们那个时代吧,如今的青年并不是那么悠闲,做什么人?干什么事?这自然会考虑,然而,我们更清楚地知道,在世界上还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事。”

“不,你们不像我这样为往事而烦恼,应该说是幸福的。”

有一天,他对其中的一个青年说:“你们真幸福,一旦毕了业,就只需专心考虑要做什么样的人,要干什么样的事。”

青年的脸上露出了不理解话义的神色。

家里常有青年人来叙谈,健三与他们相对而坐,总是把对方那种开朗的性格和自己的内心境界进行比较。这一比就很清楚:映在他眼里的青年,全都注视着前方,轻松愉快地一步一步朝前走。

“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您为往事而烦恼的样子呀。说起来,还是我们的世界尚属前程难卜啊!”

妻子对丈夫的往昔不那么清楚,所以考虑得更多。不过,如今她的同情心全都倾注到娘家去了。她父亲本来是颇有地位的人,由于长期过浪人生活,结果在经济上越来越陷入了困境。

这回该轮到健三作难了。他苦笑着向那青年讲述了法国一位学者倡导的有关记忆的新学说(1)。人在行将淹死或从悬崖上掉下去的时刻,总是会把自己过去的一切,作为一瞬间的回忆,在自己头脑里描绘出来。这一现象,这位学者是这么解释的:

“一个岛田已经够受的了。这种时候,如果那种女人再夹进来,就更难办啦!”健三心里在这么想。

“也就是说,人平素光为自己的前途而生存。可是,由于某一瞬间发生的危险,其前途突然被堵塞了,自己肯定就此休矣,这时,他就会立即转过来回顾自己的过去。这么一来,过去的一切经历都会一起恢复到自己的意识里来。”

当时,健三把这封信寄给在东京的哥哥,要哥哥提醒对方:不停地把这种信塞到工作单位来,太烦人了,要她稍加注意。哥哥很快回了信,信中写道:既然她已与养父脱离关系,另行改嫁,这就成了外人,而且健三也已经从养父家出来,如今还直接与本人通信,实在令人为难。现已将此意转告对方,放心好啦。从此以后,阿常不再来信了。健三放了心,但心里总觉得有点难受。他不能忘记过去受到阿常的照料,尽管厌恶她的念头也跟过去一样没有改变。总之,他对阿常的态度跟对岛田的态度差不多,也可以说他厌恶阿常甚于厌恶岛田。

青年人饶有兴趣地倾听着健三的介绍。他根本不了解情况,没法把这种论述应用到健三的身上来。健三也不愿把自己置身于刹那间回忆起所有的往事的危险境地,来考虑自己的今天。

健三和妻子都清楚地知道阿常写那封信的目的,因为字里行间都能看出这种意思:就是说,即便是与她没有太大关系的人,每月还热情地多少给点钱,而健三小时候她那么尽心照料,如今哪有不加理睬的道理呢。

(1) 指柏格森(1859—1941)在1896年所著的《物质和记忆》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