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夫妻作为他的父母,明确地反映在他的意识里,那是其后不久的事。
不知为什么,他在脑子里把这出戏和逃走的老鹰连在一起了。老鹰突然反方向朝对面青翠的竹丛飞去。他身边的一个人在叫喊:“飞跑了,飞跑了!”这么一来,又有另一个人拍着手把那只老鹰招呼回来——健三的回忆到这里中断了。他是先看戏?还是先看老鹰?已经记不清了。再说,他是先住在尽是田园和草丛的乡下?还是先住在面向狭窄街道的昏暗屋子里?这些也都印象模糊了。也就是说,当时他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人的影子。
当时夫妻俩住在不同一般的房子里。从门口向右拐,沿着别人家的墙根走,再登三级台阶,就是一条只有三尺宽的小巷。经过小巷,才来到宽阔而热闹的大街上。从右边拐过走廊,反过来再下两三级台阶,便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与大房间相接的堂屋也是长方形的,从堂屋里出去,就是一条大河。河上有几艘挂白帆的船划来划去。河岸边设有栏杆,里面堆满了柴火。栏杆与栏杆之间的空当,有一条缓缓的小坡道,一直伸到水边。方背壳的螃蟹,经常从石墙缝里伸出它那双大螯子来。
他突然又在一座宽敞的建筑物里,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那像分隔开来、可又连在一起的屋子里,只有孤零零的几个人。在空着的房间里,铺席也好,薄褥子也好,全发黄了,周围寂静得跟寺院一样。他曾爬到高处,在那里吃盒饭。他把用葫芦瓢盛着的像炸豆腐饭团似的东西从上边扔下去。他多次抓住栏杆朝下看,却不见有人去拾那东西。陪着他的大人,只顾看对面去了。对面正在演戏,舞台上有人在摇晃房柱,拆除大宅子,然后从拆毁的房顶上,钻出一个短胡子的军人来,显得威风凛凛——当时,健三脑子里还没有戏剧这个概念。
那狭长的宅子分成三段,岛田的家在正当中。这原来是一家富商的房子,面向河岸的长方形大房间,可能作过店房。可是,房主是谁?为什么他要把这里让出来?这都属于健三了解范围以外的秘密。
在那里,他长过疮疱。等他长大了问起此事,知情人说是因为种了牛痘才出的疮疱。装有格子窗的屋里,昏暗少光,他在铺席上滚来滚去,连哭带叫地在身上乱抓。
有个西洋人曾经一度租用那个大房间教过英语。因为过去那个时代把西洋人当作怪人,所以岛田的妻子阿常总觉得好像同怪物住在一起似的,心里害怕。当然,说起这西洋人来,也确实有个毛病,他老是穿着拖鞋,慢慢吞吞地走到岛田租用的房间屋檐下来。阿常也许是心里有气吧,脸色发白,躺在那里。那人却站在屋檐下往里探望,还说是来致意问候的。他问候的话,是日语?是英语?还是光打手势?健三对此一无所知。
随后,情景又起了变化。寂静的乡村突然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一座装有格子窗的小住宅,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这没有院门的宅子,坐落在小巷般的街上,道路狭长,而且左曲右拐。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住的房子整天都是昏暗的,阳光和他的房子根本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