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来时,他也是这么答复的。妻子艰难地站起来,走到后边去了。
“见,让她进来!”
健三来到客厅里,见一个衣着粗俗的矮胖老太婆坐在那里,那质朴的风采,同他心里想象的阿常完全不一样,比见着岛田时更使他吃惊。
“见不见?”见就见,不见就不见,妻子这话在于敦促他赶紧决定下来。
她的态度,与岛田相比,也正好相反。那样子简直像来到了与自己身份有着明显差别的人面前似的,致意问好时,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说起话来也显得很殷勤。
他照例待在书斋里,妻子来到他面前说:“那个叫波多野的老太婆终于来了。”他听了此话,与其说吃惊,不如说显得为难。在妻子看来,他那副样子就像磨磨蹭蹭的胆小鬼似的。
健三想起了小时候经常听她说起娘家的事。据她所说:娘家盖在乡下的那所住宅和庭院,是尽善尽美的豪华建筑,最大特色是地板下流水纵横,这是她经常要反复强调的重点。健三的耳朵至今还留着她说的“南天之柱”(1)这个词。可是,年幼的健三根本不知道那宏伟的住宅在哪个乡下,也不记得带他到那里去过。就健三所知,连她自己也没有回过她出生的那个宽敞的家。等健三那双持批判态度的眼睛渐渐长大了,能模模糊糊地看穿她的性格时,就想到这无非是出于她的空想而照例在吹牛。
他这么下了决心,袖手以待岛田的到来。可没有想到岛田到来之前,他的敌人阿常却突如其来。
健三把以往一心只想让人看着自己富有、高尚而又善良的她,与眼前恭恭敬敬坐在跟前的这位老太婆作了比较,看起来,时光流逝带来的变化多么不可思议!
“除非与他争吵一场,直到关系破裂,再没有别的办法。”
老早以来,阿常就是个肥胖的女人,如今,看上去她还是那么肥胖,甚至令人怀疑她的某些部位现在反而显得更胖了。不仅如此,她全变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会认为她是个乡下老太婆。说得夸张一点,她像一个背着装有炒面粉的背篓,从附近的乡下进城来的老太婆。
与此同时,他心里在考虑一种利害关系。阿缝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死,狡猾的岛田肯定会以此为借口再来央求他。他清楚地预感到了这一点,打算尽可能躲开,只是不知到时采取什么策略才能躲得开。
(1) 南天是一种树木,也是较名贵的建筑材料,常用来形容豪华的建筑物。
阿缝遭受不治之症折磨的消息,使健三的心肠软了下来。他和阿缝多年不见,其实,即使过去常见面,他们也几乎没有亲切地交谈过。就座也好,离席也罢,一般也只是相互点点头而已。如果能把“交际”二字用来说明这种关系的话,那么,两人的交际是极为淡薄而肤浅的。健三对她既没有留下强烈的好印象,也没有掺杂任何不愉快的回忆。就从——她使他这颗开始僵化的心中升腾起慈爱之意,以及她让他由一个含糊散漫的人缩影成较为明晰事理的代表性人物——这两点来说,在如今的健三看来,她比之于岛田和阿常,显然要珍贵得多。他就这样,睁着同情的双眼,从远处眺望着这个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