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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大地

如果你晚上不愿意回去的话,不要有罪恶感,以为自己是坏人,我已经克服了这一点。晚上不睡觉的人不一定是坏人,以前说晚上不睡觉的人都是坏坯子。有一天,三毛去跟人家谈事情,谈到晚上三点半回来,在红艳百货公司圆环那里正好塞车,晚上三点半的台北塞车!我就奇怪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平时这么晚,我不睡,在家里看书。我回去第二天,跟爸爸说:“爸,好奇怪哦,这个台北真是城开不夜,晚上三点半还在那里塞车。”爸爸说:“那是因为那些台北十万个不睡觉的人跳完了舞出来。”

我大弟喜欢逛夜市,走到夜市的时候呢,看到在百货公司要七千块到一万块的一个意大利的两层颜色的披肩,我在夜市问:“啊,老板啊,这个披肩多少钱?”他说:“两百五十块。”我说:“你是有钱人哪,你卖我两百块,你不付税嘛。”“啊,小姐,哎呀,好好好,二百二十块成交。”披起来,走到另外一个。我的姐姐用了一万多块钱。我说:“姐,你看我这个披肩好不好看?”“啊!哪里来的?这个颜色怎么那么好看!”“你多少钱?”“我用了一万多台币,你呢?”“两百二十块。”她当场吐血了。(听众笑)这真是好玩,这是阅读大地。这个“大地”并不是这个地的,那个太空洞了,我们没有办法讲日出日落,它也是美的。我们讲的是人,我们讲的是台北市的一种情趣。

各位,我不跳,吵死了里面,因为我年纪大了。我们到外面去看,我想带一个拍立得的照相机去做生意。那些人跳出来的时候是兴高采烈、依依不舍的,我就说:“先生、小姐,要不要我给你们拍一张照,三百块一张。”他们当时一定没有带照相机,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都去啊!于是,他就说,你不是这里的小贩,对不对。我说:“先生我给你拍,我还可以陪照,山地姑娘陪照,要不要给你照一张?”这样就卖他三百块,我当场抽出来给他。他们会买,因为那些都是有钱人。有钱人是哪一种人呢?就是青年人。所谓青年人为什么会有钱呢?因为他爸爸是有钱的人。(听众笑)他爸爸是不会买的,因为他爸爸努力工作,你们要知道。我们讲的是东区,我当然还可以讲西门町,时间不够,我们等一下还要开始旅行。

我们来这里的人大概都是不爱看电视剧的,我们是一样的族类。虽然我在这里站着,各位坐着,但我们是一样的族类。如果说你五点钟下班回去,到了晚上不要看电视的话,我们又是一些比较有生活情趣的人,不喜欢去百货公司,于是走吧,要不要去通化街夜市?我跟我弟弟两个一天到晚跑夜市的,我们就到通化街夜市,到士林夜市,我手上拿着一根棍子,(听众笑)一路走一回头。后来,我就跟我弟弟说:“你正着走,我倒着走,我看你的背后,你看我的背后。”(听众笑)一只狼,我们有防它的办法,两个人走,一个正着走一个倒着走嘛,它真的是我和我弟弟的方法。

刚才讲的是一些台北市的事情,好,在台北市你玩了一整天,该回家去了。回家的路上塞车,塞车的时候,你看到很多红男绿女走过,你看到台北现在已经没有时装可言了。你看到有些人穿长裙子,有些人穿短裙子,有些人迷你,有些人短裤,有些人大胖的老爷裤,有些人窄窄的包紧的裤子,你说:“天哪,这是什么世界!”这就是台北,它反映了我们这一个时代。现在我们离开了这个深爱的、热烈爱着的台北。对它又爱又恨,对不对?这个地方有它的魅力,为什么我说“讨厌死了,我要走”?为什么你大学毕业以后,不回到屏东你那个长满槟榔的故乡去?你为什么还赖在这里做一个杂志社的编辑?问你为什么,你说:“我也说不出来,我觉得在这里文化的冲击比较够。”(听众笑)对了,真的!

我们看台北市的落日的时候,不要到一个宽敞的大街上去看,到一个窄街里面,你甚至于可以用自己的第三只眼把一个屋檐卡进去,在屋檐下面对好日落。你不要举你的照相机嘛,你还有一个第三只眼就是你的照相机,你用一个傻瓜照相机照出来东西说:“三毛骗人,照出来的东西没有那么美。”

好,刚才没有什么文化的冲击。我们现在把各种交通工具,把我们的心情,把我们的第三眼准备好,开始讲故事了。

我常常赶些事情就到黄昏了,一想,啊呀!太阳要下山了。太阳刚刚要下去的时候,我们到台北市南京东路、忠孝东路的大峡谷里去看落日,五点十五分,不得了啊!你不要错过,那不见得比野外难看。哇!大峡谷的那个街啊,车水马龙,车子呀,挤呀,一个红红的落日像世界末日一样的,很红——因为台北空气污染,空气污染越严重越红——“哗”降下去,魔幻写实,好看得不得了。

鹿谷乡有一个地方叫做凤凰谷,凤凰谷知名的是鸟园。事实上,最不好玩的地方就是鸟园。我们知道,世界上的一切地方只要出名都不好玩,你要去的是没有名字的地方,它能够让你感动。在鹿谷乡有一个地方,我不把它的名字讲出来,这个名字讲出来,大家都去,就变成清泉一样了,我就不去了。这是我的一个秘密盒子。

我们来看一看台北市的街道,各位知道民权东路跟复兴北路的交界口,有一个金色的大厦,是这样半圆形的,叫做“保富通商大厦”。那是台北市我最喜欢的一栋建筑,因为它整栋大楼十几层用的都是金黄色的玻璃。到了黄昏,因为整栋大楼是这样半弧形的,西晒的太阳照着它的时候,它把这个台北市的东区映成一个金色的,对面东帝士的那些中国式的房子层层叠叠倒影在那栋大楼上,街景里面又造了一个街景。

在鹿谷的一个晚上,上上礼拜,十一月十二日。鹿谷是海拔八百多公尺的茶园。我在鹿谷的一个小小的镇上,那个镇的街呢,小到跟这个讲台差不多宽,但是有一些老房子已经翻建了,变成二层楼的水泥房子,而水泥房子大概也经过了十几年的时间了。一条小小的鹿谷的老街。

啊,台湾哪!每一个人是这样的有自信。你看一个老先生打太极拳,你站在旁边静静地看他,他根本不受你的干扰,跟张三丰差不多,他慢慢地打,他慢慢地打,他慢慢地转。我也不怕,我也打。哎呀,好玩得不得了!这是一个台北。

在晚上九点半的时候,喝了半瓶茅台酒,我可以喝一瓶,跟自己说:“我要去买老花布。”各位跟我合作,你老祖母的那种棉被布什么的都不要丢掉,寄到《皇冠》杂志社给我,破的、烂的没有关系,我自己清理。我在收集老花布,因为我怕台湾民俗慢慢地没有了,我怕台湾越来越洋派起来,我们的花纹不见了,所以我收老花布。我想这是一个好地方,要收花布。

早晨,你到国父纪念馆,你到任何台北的小公园,你看到很多人,退休的,或者甚至于根本不老的——四十几岁、五十几岁,他想得开,做做生意,不做就退休。有的在那里打太极拳,有的在那里舞剑,有的在那里跳土风舞,看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在早晨的时候。有一天,到植物园里去,看到一个太太抱住一棵树,(听众笑)把树抱住,我看到树下面那块泥巴的根已经踩得陷下去了,我站在那里不好意思打扰她。她说这个算运动,抱住一棵树在那里踩泥巴,不知道哪个老师教她的!

于是,晚上九点半的时候,我喝了酒,并没有醉,我好好地走进去,走到街道上,看到有一个棉被店。在几公尺之外我看那个棉被店,我的第三只眼感觉到鹿谷的雾在我脚下开始来了——鹿谷是冻顶茶的地方,它一定有雾的,不会让你失望,如果你待上两天。雾从我的脚上来好像放干冰一样,我们都市人用这种比方。

你不小心走过了一个洗衣店,洗衣店的门外廊下,挂着一床一床的大床罩。哎哟!挂了十几床大床罩,你就去欣赏啊。你说,哎呀!真是啊!现在台湾的那种老式花被已经不见了,出来的都是洋派兮兮的东西,不过也很有品位。哎呀!我们台北人,其他地方也是,水准真的提高了,床罩怎么那么漂亮啊,把它不当一回事地送到洗衣店去。你的老祖母说这个贵重的东西,还是把它藏在柜子里。我们用得旧旧的时候把它拿到洗衣店说:“老板,帮我洗一洗,明天来拿。”看到挂的床罩,你可以感受到这些人生活的品位、讲究、进步和他的收入。

那个棉被店并没有橱窗。在座的年轻的朋友,也许你们已经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一个木头的大床,摆在棉被店的正中间,在那上面弹棉花。那家店非常的寥落,整个的店面是打开的,暗色的板子摆在上面,点着一个几乎小到五支光的电灯。因为乡下人比较省电,乡下人不是没有钱,只是有这种节俭的习惯。

小学生下课的时候,我们要去看看那个景观。天哪!中国人哪!哇!这么多小孩子出来。不要怕,台湾这个岛从300万人发展到1800万人我们还有饭吃。你看今天报纸上的“事求人”,有这么多的事情做。看到那些小孩子戴着小黄鸭的帽子从仁爱国小下课,说完蛋了完蛋了,将来这些人都要做事啊,我们台湾怎么有那么多的事情给他们做!我就跟自己说:“不要怕。”当年我们还不是那些小黄鸭子,今天我们这不通通被安好了。

我看到一个老太太,梳着一个粑粑头,头发已经不太多了,稀稀疏疏的白发用一个发网罩住。她蹲在那一个大的弹棉被的床上,在用手缝一床粉红色的棉被。那个洋红,充满着一种中国人的喜气洋洋,而那个棉被,缝得胖胖的。这个老太太跟她周遭的一些旧的日历呀,锅啦,一个旧缝衣机啦,一个儿子的毕业照啦等等东西,都是灰暗的,只有这一床棉被在那五支光的灯光之下照着,有一种喜气。而这个喜气代表着一种青春,由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很细心用手把它收尾。

多好,这两种人多好!大百货公司好,大时装店好,大企业好;一个小店开着这么一点小小的灯,在那里蝇头小利地赚钱,他不愿意再做什么投资,我觉得这个人也是很可贵的。那三毛你这样看是不是世界上没有讨厌的人?没有。

我就进去说:“欧巴桑,你有没有老花布?”伊讲:“那布有啦。”我讲:“你有么有三十年前的布啦?”伊讲:“那布哪有,现在是好的。”伊拿给我看,小猫小狗那种SNOOPY的。我说:“这个我不要啦,我要你的布啦。”伊就讲:“没布啦。”我站在那里看,那是一个店堂,店堂后面有一个窗,窗子突然伸出来一个老先生的头,伊讲:“你要古早的布,你现在去大陆,你去大陆找,现在是可以去,你有知影吗?”(听众笑)我怎么会不知道可以去。伊就这样跟我讲,讲了以后我就不好意思……我就讲:“真多谢。”自己饮酒嘛,喝得那样,自己也不好意思,全身都是酒味。

可是,你还会看到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开在南京东路133巷,一个小巷子里头,他在那里卖米啊,卖鸡蛋啊,卖酱油啊,卖一点香烟啊。他的太太想想还可以卖槟榔,就在门口摆了个小柜子卖槟榔。你看她的小孩子,在一个小板凳上做功课,妈妈在那里卖杂货,你又感觉到,小市民的安身立命里面有那么一种温柔、敦厚的安然。

我就出来,站在那个走廊下,看到他的邻居家家户户都熄灯了,大概他们睡得早。因为我去看他们烘茶,所以我知道第二天早上要采茶,阳光不能晒到茶叶,他们都早睡了。看到他的邻居有神明灯,在一个不透明的毛玻璃里面,红光像宝石一样透出来。我站在冷冷的街道上,安静的一条小街,看到他们的脚踏车、摩托车、汽车、红的灯,看到这家人还在工作。

我们再看看大百货公司的魅力。人家说,那个人开了一个什么店,赚死了,赚死了!那种口气里面有一种妒忌。我总是说:“不啊,这个人能够做这个大事业是他的魄力,你我有没有这个魄力?”所以,大公司我们看它的魄力。开一个时装店,你看那个ATT,哇!开成这个样子!他们怎么这样?时代变了,不要用什么不朴素来批评他们,那是抗战时候的事情,今天安乐的社会里面,我们要改变我们的观念,无论我们什么年龄,都要说“有魄力”。

这时候,听到那个老先生弯着腰出来,那个老太太从棉花床上下去,她告诉我说那个棉被是十斤的。这个时候呢,那个老先生下来了。为什么?他的店还是用门板上上去的,他开始来上门板了。我就站在廊下,安静地听,伊就跟伊的太太来讲:“好,来困。”(听众笑)我就哭了,我不是当场哭的。“好,来困。”于是,这个老先生开始上门板。那个太太就讲:“来困,来困。”她棉被也缝好了,两个人开始上门板的时候,就听到三毛轻轻的脚步声,不敢惊动整个小镇里头的人,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回台大茶园的招待所里面去的时候,眼泪没有流下来,湿湿的眼睛,告诉自己说:啊!这就是夫妻之间的天长地久,这是世界上住在天堂里头的人。他们每天的对话就是“好,来睡觉”,根本没有人生的抱怨,七十岁——我不知道他几岁了——他做一点小小的营业。到了晚上,他对这个人生根本已经不要讲话了,“好,来睡”。这是一个最自然的人生,最感人的人生,第三只眼看出来了。

“哗”,你看到一部名牌汽车过去。现在我们台湾对于名牌汽车的知识还相当的肤浅,因为我们正是暴发户,只认得BMW和Mercedes-benz。我们还认识什么东西?Pontiac,或者弄来一部大林肯,没有用司机,自己在那里开。司机并不低,而是你不能不用司机开林肯,林肯不能自己开,那是一个国家首长的身份,甚至于首长都不用,它是接外宾的时候用的。而我们来了一辆大礼车,自己傻瓜一样坐在上面开,那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文化,这个文化慢慢地会进步的。而且我们看到一个人吃着槟榔,我没有批评,只是说他吃着槟榔,在他开着BMW的时候,你当然笑他,并不是一种侮辱他的意思,你就想,这个人成功的背后一定有很多可贵的故事。(听众笑)我们对他的心态可以去做一个分析,可爱的心态,他苦了一辈子哦,真的,他苦了一辈子,他背后的故事也是感人的。

再说花莲,也是我爱的一个地方。有一天,跑到花莲去演讲,结果给了我很高的演讲费,我一高兴就去住中信饭店,而且住了五天不肯走,结果赔了七千多块钱回来。(听众笑)三毛这个人不会做生意哦!我从来没有住过中信饭店,我要去住。于是,租了一部汽车,我这个人喜欢跑,就跑到太鲁阁去了,我要到太鲁阁下面的河床去拣石头。于是,我就穿着短裤,停了车,跑下去。

然后你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你看全台湾八百万辆摩托车,骑摩托车的有的是先生,有的是太太,戴着口罩,冬天戴着皮帽子。大家并不是带了小姐在那里玩,去俱乐部兜风,而是“嗒嗒嗒”八点半之前要上班去了,台湾的繁荣靠这些摩托车的。看那一个个公事包,等公共汽车的女孩子……总而言之,看到那些为生活这么踏踏实实奔忙的人,我非常喜欢。

那不是一个假日,是星期二了。我演讲是礼拜六,讲完了我去。跑下去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巨大的石头上坐着两个年轻人,穿着短裤,没有穿上衣,在晒太阳。那是六月,理所当然在河边我们不穿上衣,这没有什么不礼貌,对不对?我看到这两个年轻人在那边,我就不去打扰他们,往下游一点走,水差不多到这个地方。我在那里捡石头,捡石头,捡石头。

我不太喜欢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的脸跟身体都会作假,不是故意的,我也会作假。但是你看基层分子,他们太真了,他们的环境不让他们作假,他们也许很粗,也许看起来很粗野,而事实上他们是真真实实的人哪!我在那些基层的人——我不下定义什么叫做基层——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生命力,他们赚的钱并不见得多,但是他们今天赚的钱不见得少,在台湾的社会里。那不是钱的问题,就说他的身份。他自己讲:“我没有读过书,我才小学毕业,我没有什么社会地位。”说不定卖菜的他开的是BMW,可是在心态上,他还是有对自己生命一种乐观进取的弹性,而他的最可贵是在他的不知不觉。

忽然,这两个年轻人——我没有看到,我背着他们,我没有用眼睛,我用我的第三只眼——开始在那里对着太鲁阁的山谷叫:“哎——哎——哎喔——哎喔——”我想这是两个城里人,对不对?你马上知道这两个一定是城里人。乡下人每天对着山谷,他怎么会去叫呢?城里人,而且是台北人。你在台北街上敢不敢叫?他们在叫,我没有看他们,我说:“嗯,都市人,甚至于不是花莲的。”花莲的都市人不敢叫,因为他们封闭,是台北人。

我悄悄地跑到滨江市场去,这时候,你看到一个活泼的台北,是在这样蒙蒙的天亮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的一个台北。你看到那些饭馆的老板,那些小生意人,那些菜贩,那些运菜来的人在那边怎么样下货、怎么样批、怎么样卖、怎么样叫。你挤在里面看,你自己也穿得像一个开小饭馆的“李妈妈面馆”的老板娘。你在那个地方看他们,等到他们通通盘出来的时候,你看到新鲜水果,里面有红有黄有绿,有辣椒,有紫苋——今年流行紫茄子的颜色。然后,你又看到很多你不认识的菜。现在我还没有讲故事。给你看什么呢?你看到在这一个清晨里面,人人不能抗拒的一种生活的喜悦和韧力,韧就是弹性,在基层的人身上我们看到了这些。

他们叫,叫完了,我拣完石头又走上岸。他们很有礼貌,一看到我朝他们走过去,马上穿起衣服来了,两个男生穿起那个打褶的老爷裤。我一看,了然了。他们说:“是三毛吗?”我说:“对呀!”他们说:“你一个人在河里干吗?”我说:“捡石头。”于是,就聊起来了。他说:“刚才因为看到你下来,我们很不好意思,想穿衣服。后来想我们只来花莲一天,我们要叫叫。”我说:“台北来的。”他说:“对呀!”他就说:“我是……”我说:“发型,发型美容师,整形、发型美容师。”我先讲。他说:“三百六十行,太可怕了,你在河里面泡,你怎么认识?你怎么知道?”我说:“我知道你是发型人。”他说:“对,我在太平洋崇光后面开一家,叫做经纬度。”那人叫阿青,阿青给我吓死了。阿青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有一种职业的敏感,因为我写作我看人多了。”

我今天穿的衣服是个台北人的衣服,各位有没有发觉?我是故意的哦,我不能穿成别的地方的衣服,我要穿台北人的衣服。我们台北人,一个普通的台北女人的一天是怎么开始的?早晨我去滨江市场买花,不是每天。还没有睡觉的时候,我在我家十四楼的厨房里头看日出。十四楼看完日出,我就拿了我的车钥匙,去滨江市场买花。买花的时候——当然买花只是一个借口——我还不能放我的莫扎特,因为莫扎特我要放很大声才行啊,等我爸爸妈妈他们都起床才可以放。

各位说:“三毛,你现在来看看我是做什么的?”那我看不出来。因为做发型的那种男生,他们穿得最时髦,各位有没有发觉?头发做得半庞克,穿那种打褶的白裤子。那种职业的人必须要那种装扮,才能够做好头发。就是说,自己要先把自己装潢起来,我们女人才放心把我们的头发交给他做,对不对?所以那个职业很显眼,现在头发做得最好的都是一些男孩子,在台北。这是第三眼看到的。

好,刚才讲到“床前明月光”的境界时要注意了,我们的第三眼出现了。现在我没有办法把第三只眼明明白白地告诉您。

他们还在叫“噢——”,后来我走到远远的地方去,已经在一块大石头那儿转弯的时候,这两个男孩子开始唱起来了:“喔——我的未来不是梦——”那时候,我又哭了。我想:这么年轻的孩子——他告诉我,他大概二十二三岁——你要他唱什么歌,当然要他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所以,他就跟自己鼓励地唱:“喔——我的未来不是梦——”如果那个时候唱什么“一年多少天”“一张破碎的脸”,不对喽!或者“为什么流浪”,不对喽!“喔——我的未来不是梦——”那个捡石头的女人的眼泪“砰”一滴就掉在河里头。你怎么那么爱哭啊!这么爱哭你还画眼线,不如去文眼线算了,对不对?我有这个毛病。

这个诗人,大家都晓得他是谁,为什么他敢用这样的闲笔作这么一首浅白的?这首诗没有什么?你来写写看,你写得出“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吗?如果你说你写得出,我告诉你,“床前明月光”你写不出。讲到这个境界的问题,我讲的是浅浅的东西里面自有它的含义。

第三只眼弄得我的心常常不是悲伤,而是对人类对男女老幼的一种感动。我常常去通化街,因为离我家近。我去买袜子,有一种棉纱袜——今天没穿——哎哟,好好哦!一百块钱四双还是六双,还有十块钱一双的袜子。我一听那个老板的口音,是个四川人。我说:“老板,”——这个袜子是棉的,完全棉的东西,非常好哦,各种颜色的粗犷的袜子——“这个袜子多少钱?”他说一百块钱三双还是五双我忘记了,“你要不要,这个料子很好的,这里还有。”讲四川话,我是个四川孩子啊。我说:“老板你四川人啊?”他说:“对呀!”我说:“你会讲国语吗?”他说:“不要讲国语,大家都听得懂我讲什么,你没听懂我讲什么吗?”他说:“你怎么会讲啊?你台湾长的你还会讲。”这是一个恭维,我台湾长的,那是后来的。我很高兴。于是,我就开始买袜子,就开始认这个乡亲了。

再讲一遍,“床前明月光”,他是在看,他已经在观察了;“疑是地上霜”,他是探索;“举头望明月”,求证,哦,原来啊是明月;我的家乡在好远的地方,是不是同样的月亮照着我河边洗衣服的妈妈,在安徽的一个小乡镇?这首诗这样解释,大家不会笑了。我们不必“蓝田日暖玉生烟”,对不对?这首诗浅浅地把我们阅读大地的四个境界和步骤讲出来,这是我二十年来的突破。

我说:“你哪里人?”他说:“你哪里人?”我说:“四川重庆啊。”“你重庆什么地方?”“我黄国啊。你什么地方?”“我成都呀,成都管辖的下面一个小县。”好,这下两个人聊起来了。聊起来,我发觉他很寂寞。他卖袜子,人家都问老板多少钱,然后挑挑拣拣还个价就走了。他刚刚回过大陆,所以有满腔的话想要跟我们讲,而这下碰到一个老乡。其实我是浙江人,当然我也是台湾人。后来,他满腔的话要跟我讲,我就跟他讲了。于是,这个老先生就把他从台湾怎么准备回大陆的心情一路地讲,讲了十八天哪,他口里面的十八天,讲到了他的故乡。

“床前明月光”是怎么样的一个境界?一个人要睡觉的时候,不是说“哦,睡觉了”,“嗵”倒下去睡了,而是睡到床上的时候,哇,注意到窗口有月光照下来。你看,他思想了。第二步“疑是地上霜”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探讨,他怀疑了:哎?下雪了?结霜了?第二个境界他探索了——是不是霜。他头抬起来了,“举头望明月”,求证,对不对?啊!原来是月亮。接着呢,“低头思故乡”,移情。因为月光,你看这四句话里面的高高低低。

用你第三只眼去听他讲话。他说:“我后来坐车坐车,坐到不能再坐的时候,要走路啦,走路是没办法的,我就去打听公共汽车,说下午三点钟有一班。当时是早上八点,我没有地方去,就站在那个公共汽车站牌的旁边,在那里等,忽然县政府的人看我这个装潢不同,(听众笑)就跑来认我说,‘那里来了一个台湾人’。”“看我的装潢不同”,你看一个卖袜子的小市民——我没有侮辱他的意思——你看他的用词“装潢不同”,他不说“装扮”,他说“装潢”,我也听得懂啊!跟我讲讲,最后他说得很辛酸,他还要讲哪。我就说:“好了好了,够了啦!讲了十八天,路上走了十八天,那你在家里待了几天?”他说:“两天。”(听众笑)

我们现在开始看书的第一步。我想引一句唐诗,这首唐诗太好了,可是非常浅,浅到大家以为这首诗不好。不好的话,唐诗大概有几万首,为什么只留下来这三百首?不好的话,为什么三岁的小孩子就背“床前明月光”?“床前明月光”是第一步人生的境界,阅读大地的第一步。

他又要开始讲回程的时候,我就说:“老板,谢谢你!下次再来听你的回程,再见再见!我走了。”啊,你这第三只眼哦,阅读你的大地,大地的子民,苍天的孩子。他在摆一个地摊,旁边没有一棵树,可是他也是一种大自然的产物。真的!他很喜欢讲话,你们到通化街这样进去,右边第一家那个卖袜子的,反正你看到讲四川话的那个人就是他。(听众笑)他很喜欢跟你讲回乡的故事,怎么坐软铺,怎么坐硬铺,怎么转车,怎么去,后来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认识了,我是从哪里来的。哎呀!那些小孩子真是“笑问客从何处来”呀!

如果我们这样想:那个人不认识我,为什么为我做了一个碗?那个人不认识我,为什么送了米给我吃?你说他是要赚钱,胡说!如果我们从感激的心理来说,人人为我,从一碗米饭开始。你回去会发觉,你对你家里任何的家具都感激得不得了,说:“不得了,这个床,这个床单,这个塑胶花,这个花瓶,全部都是‘人人为我’,我有一天也要‘我为人人’。”这个社会是一个大旋转的轮子。

这是一个故事,刚才是讲到别的地方去,我还是要盯住台北讲。各位厌不厌我这样讲话?不会厌哦。糟糕了,国父纪念馆要关灯了,我们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关了也好,外面还有太阳。(听众笑)

经过这整个辛苦的过程,打成白白的米,到了米场之后,你爸爸去赚钱,或者你自己赚钱,你妈妈赚钱,你的什么人赚钱,然后再去把米买回来。你还要去买一个电锅,你还需要一个碗,那个碗是莺歌的瓷器,陶器场里面的人挖土给你做出来的。你需要一双筷子,筷子是竹山来的。你需要一个碟子。你需要水,水是翡翠水库的。好,终于到晚上七点钟,一碗饭轻轻易易地放在你面前,说:“吃饭了!”你对着那碗白米饭的时候,眼泪都要流下来,说:“人人为我啊!”真的,真的是这个样子,更何况你的一条裙子,你的一条牛仔裤,一座国父纪念馆,一条马路,一辆计程车。

好,有一个管理员,大厦的管理员,我爸爸那边的。我认识他是因为他来骂我,他脾气坏得不得了。我把我的汽车停到车库里面去,预备把车门锁上,那个时候自动门是要按一按,车库的门才下来的。我还没来得及去按,他刚刚来做我们的管理员,就拿一个棍子下来要抓贼了,看到我就骂:“我说,你关门哪!你为什么不关门哪?你关门哪!嘿!我在上面的录像机里面看你没有关。”我说:“要关了,刚刚才在锁车门嘛,现在要关了。”“你关成这个样子!”把我大骂一顿上去,我一直跟他说对不起。我不生气的,我这个人。后来,我就想:这个人好烈的性情哦!这个人这么烈的脾气像张飞李逵一样,必然有个好心肠。(听众笑)

我们中国人吃米饭——当然北方人吃的或者是面食——说不定今天你回去的时候,你家里人就给你一碗米饭。你吃了一辈子的米饭,这时候,请你做这一个小小的联想,这一碗饭是:农夫去农会里面批来谷子,然后等着一个天气,在黄泥里面翻,或者根本不用翻,凭他的经验去发秧。再种到水田里,再趴在田里除杂草——现在还是要用人工,机器没有办法,机器可以收割——再等。农夫在担惊受怕,哪一天收割?是早收晚收?是不是有天灾?是不是有人祸?米价是怎么样?农会是不是会收我们的米?

这个老傅在夏天管我们这个大楼管得很起劲,公事公办,私事私办。私事——“你吃过饭没有?哎,好吧,我给你买个什么吧。”他要买东西给我吃的。但是,如果我做错一件,不是做错,就是晚一点回来要走一个他不许我走的门,“站好,你到哪里去?给我站好,别动。”我非常喜欢他公私分明。

请你开始翻书,阅读大地开始。

老傅有一个金戒指——三毛去年终于买了一个金戒指,三毛买的金戒指是男式的,上面写个中国字“福”,五千多块,是过年给我自己的压岁钱、礼物。我一年要存一点金子,我是中国女人,我喜欢金子。(听众笑)我走到大厦门口说:“傅先生,”我不叫他老傅。“傅先生,你看我的金戒指。”他说:“我也有一个。”小小的,也是一个“福”,比我的小。我就说:“那换一下好了,我这个大的给你,你给我小的好了,我跟你换好了。”他不要,他有一个金戒指。

我们把身份预备好,心情预备得美满,对于苍天、人类已经充满了感激之情。一旦你充满了感激之情,你的心情相当的活泼,然后又相当的平静。

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说:“俺要回山东老乡去了。”我要回山东老家去了。我说:“家里不是没有人了吗?”他说:“是没有人了。我太太死了,我当然要回去了。”我就说:“你回去的时候要告诉我。”因为我有预备一点东西给他带去。就这样他回去了,我没看到他。结果御驾不归,说是要去山东十一天,搞了一个多月没回来,结果他的位子都给人家代掉了,我们说糟了糟了。

另外一种情形,生离呢,不要难过。要是有一个孩子说:“噢,我考上了成功大学,我要离开到台南去,爸爸妈妈不要哭。”生离是什么呢?是重逢的开始呀!你下学期结束就回来了吧。如果是死别的话,不要忘记人还有灵魂,你就想:“只要我还没有死,你永远活在我的心底。”你还是活着的。如果说我是一个学生,那就想,多好,我根本不要赚钱,只要把考试考好就好了;如果我不是一个学生,就说,“哎哟,好不容易从小考到大,我现在终于脱离了。”可是社会大学还要考你一考哦!这个学位可难拿喽,而且永远没有博士可言的。

大概过了四十几天,晚上我们家的对讲机“哇——哇——”地叫,“我是老傅,我老傅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三毛我回来了,我要上来给你看照片哪!”我说:“哦,好好好!来来来!”结果他坐电梯上来,我人冲下去了。我穿个鞋冲下去,就错过了,我再冲上去。他坐在我们的家里,我爸爸妈妈赶快给他倒茶。“哦,回来了,老傅好!”“哦,来看照片噢。”

这种时候呢,你不要跳下去。你要告诉自己:天哪!我的先生过世已经好多年了,我居然还站得挺挺的在这个天台上,我看到芸芸众生,我对他们有一种怜悯的感觉,而我自己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电影效果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披个风衣在那个地方抽烟,那是电影镜头,像《倾城之恋》里面的,对不对?对自己的孀居呢,只有一个想法——我还活下来了,从此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要求、计较、抱怨,我只有感激,那场大火没把我给烧死,那场大地震我还活下来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活的呢?!

好,我看到了一张照片,他拼命给我看紫禁城,“这是紫禁城……”我说:“我不要看紫禁城,你给我看你的故乡。”“啊,故乡没什么好看的,破破烂烂的。”“你给我看你的故乡,老傅,你给我看你的故乡,我不要看紫禁城,我知道啦!我知道这是九龙壁啦,我知道这是什么排云殿,我通通都会背了。”

要是一个人生病了,用佛家来解释,人的病是败空亡必然的现象,感谢上天,这是一个自然现象。你病好,当然要感谢老天爷,感谢医生,感谢自己的合作,还要感谢爸爸妈妈给我出钱,或者感谢公保劳保,对不对?不然,我哪里生得起病啊。如果说你不是病人,你也不是未婚也不是已婚,你孀居,你失去了你心爱的伴侣,先生或者太太,或者你并没用心爱他的,等你一失去的时候你才开始离别怀念。你说,我跟他是爱得不得了,其实以前也许天天吵架,你已经忘记了。那时候,你就开始天天地哭他,说这是什么人生啊,西门町的路桥上,你趴下去一看,大家双双对对,只有我一个人形单影只。

好,我看到一张照片,老傅经过十几天的颠沛流离回到了他的故乡,四十年没有回去的故乡,有一个他离家的时候才十三岁的妹妹,跟三毛差不多的年纪吧,五十几岁,已经是一个老婆婆了,在他们那边,乡下人,种田的。那个妹妹穿着一个蓝布褂子,蓝布有补丁,深蓝色的蓝布褂子,夹衣而不是棉衣,下面一条黑色的裤子;老傅穿着一件翻皮的黑的皮夹克,那种西装衬衫,打着一条土土的领带,(听众笑)下面穿一条蓝色的笔挺的西装裤。

如果这样已婚的话,我恭喜你,你真好!你要对自己有成就感地说:“你看,这就是三毛说的人生的磨炼,我在这里越磨炼越有进步,我越磨炼越成熟。如果我的婚姻太美满的话,说不定我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永远长不大。如果我的先生跟我不能同步——我们同龄,女性的成长比较快,而男性还慢慢地来——我要用另外一种方法来想:‘我要把这个家办起来,我是一个有责任的人,一个有责任的人是多么的快乐啊!’”要是一个完全没有责任的人,每天走到街上都想靠个柱子。没有责任的话,你没有东西可靠的,所以已婚也是一种好身份。

这张照片是老傅回到他离开四十年的老家,踏进去那一步看到他出生的那个老房子的时候,人家在房子这里给他拍的。老傅这样一步踏进去,他的妹妹因为是一个乡下女子,在他下车的时候,不能拥抱她的哥哥,就跟在后面。跟到他要进屋的时候,这个妹妹四十年的一种想念哪,让她冲破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妹妹那个蓝布袖子的手抱住老傅,她比他低,她在哭,老傅的手扶住他的妹妹。妹妹在哭,她梳一个粑粑头。老傅的脸望着,“这就是我离别四十年的家呀!”指着一个茅草屋说。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不知道是悲还是喜,表情很复杂。那张照片我看了,我说:“老傅,我要这张照片。”他说:“我给你紫禁城的。”我说:“我不要,我要这张。”

这种时候,你等着他回来,想跟他说:“小明发烧了,明天补习老师说那个钱又要交了。”他听听听,你再看他的时候,他翻过去已经开始打呼睡觉了。这时候,你跟自己说,“我这是什么人生!可是为着我的孩子,我不能跟他离婚,而且为着我的父母,我也不能跟他离婚,因为毕竟他没有什么大错呀!”

下一张更好,上了炕——山东人——两只脚盘起来。哇,这个老傅,他没有脱鞋子就坐在上面,“哗哗”地给他打了一搪瓷脸盆的洗脸水,在他盘腿的膝盖上,铺了一条洗得很旧变成咖啡色的干净的毛巾,他的手上有一条全新的土土的花花的毛巾,他正从洗脸水里面把那条毛巾拿出来,洗去他四十年的风尘。我又哭了。

你二十三岁的时候,在台大傅园那个钟的旁边,那天晚上刚好是阴历十六,月光把你一照,照在你跟那个男孩子的脸上,两个人轻轻吻一下,海誓山盟。到你二十七岁的时候,你有了两个孩子,你还住在一个租来的公寓里面,夫妻两个老吵架,先生不打牌也不上酒家,因为他没有钱,但是他泡在一个中国茶馆里,每天晚上一百块钱的老人茶,吃到晚上一点钟他才回家,已经算好的了。

不要忘记老傅的戒指,老傅没有什么钱,可是老傅手上有一个戒指。再一张照片是人家偷拍的,老傅把他妹妹的手拉过来——在洗脸毛巾举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他手上有戒指,下一张照片那个戒指已经套到妹妹的手上去了。我又哭了。这个阅读大地呀感人,感人倒不是因为看到万里长城。

当年的女子,十六岁要把她嫁掉,是因为什么呢?因为她没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她除了纺纱之外大概什么都不大能做,她不是不会做,她不能做。现在我们的女性受到同等的教育,今天三十多岁还未婚,表示:第一,我不依靠男性;第二,我是一个小有成就的人;第三,我还没有结婚,以后我不知道还可以嫁多少次,比那些已婚的来得有希望。你要跟你自己这样说。

他后来跟我说,这次回去,流不尽的眼泪,家乡什么都跟从前不一样了,就那棵大槐树还在。于是,我又看到一张照片,呆呆的老傅,茫然若失的、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他在老槐树下面的大树桩上坐着,没有人陪他,旁边有两只鸡,一道阳光从老槐树这边过来。这是他的故乡啊!老傅跟他的老槐树啊!他就说:“什么都不认得了,只有这棵树。”也是个细心的人哪,拍了那张槐树照片。我说:“老傅,这个我要!你有没有底片?”

如果你是一个未婚小姐,你算不得什么贵族,但是你单身。(听众笑)我们要做贵族太难了,算不得什么贵族,但是你单身,你已经到三十多岁适婚年龄,已经稍稍有一点过了,这时候,不了解你的、关心你的中国人就会说:“哎,大妹子啊——”叫你大妹子了,“怎么还没结婚呢?是你看不上人家呢,还是没有机会呀?《我爱红娘》那个节目,田文仲田大哥人蛮亲切的,怎么样?叔叔给你去报个名吧?”这还是一种好口气的,要是另外一种口气,“啊,小姐,你怎么还不结婚呢?啊,小姐,你每天还要买菜?啊,小姐,你原来是有孩子的?哎哟!这么老了都没有结婚!”如果说一个小姐老被人家这样子问,甚至去买东西被人说:“太太,买什么?”这种时候,你不要有挫败感,请你告诉自己时代不同了。

四张照片寄给了一个人像大师。我说:“你不要管光影了,你看这些张照片。”他昨天打电话跟我说:“三毛,不得了!谁看了谁不哭啊!谁看了谁都哭。”这个时候还要讲光影吗?照相里面的内容是最重要的。这个时候你再讲这个光不对,这个影不对,那你根本不是一个摄影的人。

再讲我们的身份,很多人对于自己的身份有着一种遗憾。在我小的时候,小学五年级,我的小学老师穿着丝袜,是后面有一条黑线的,穿着高跟鞋,擦着鲜红的口红。我趴在窗口看她那个背影,性感的小腿在那走哇,我恨死我自己只有小学五年级了,我说赶快长到二十岁,因为我也要擦口红,我也要穿丝袜。等到我二十岁的时候,丝袜后面没有那条线了。(听众笑)那么,对于自己的身份常常是不满意的,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

有一天,在师大被演说协会抓去演讲,不是抓去的,是叫去请去的。演讲回来的时候,他们送我上计程车——阅读大地,还是这个大地。上计程车时候,有很多读者和我招手,我自己是一个很有——不是礼貌,这是我的心——我一上车看见一个小女孩子在跟我招手,我马上把车窗的玻璃摇下来,就跟他们招手。这个计程车司机有一种职业的敏感,他就说:“小姐,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个公共汽车站牌的一排人都在跟你招手。”我说:“不是不是,是因为刚才我们大家在一起聚会,我们在一起聚会,所以他们认识我。”他说:“你们聚什么会?”我说:“聚一个讲话的会,我们在那里讲话。”

晴天好,雨天好,冬天晚上十一点半以后,不要到士林去。(听众笑)晚上十一点半后,在台北东区这一带的大街小巷,穿一件普普通通的棉夹克,把手插在你的口袋里,当然,你穿的是一双球鞋,在那个寂静的街道里头走一走,就在这个台北市,你跟自己说:“嗳,孤独的滋味实在是太好了!”是的,冬天是让你享受孤独滋味的时候。那么夏天呢,你告诉自己说:“不得了,台湾夏天像炼狱一样!”可是不要忘记,金石堂里面有免费冷气,我站在那里可以把三毛的书全部看完,不买。(听众笑)那么,夏天来了,大家都知道这是我们台湾气候里的一种灾难。夏天来的时候,我就跟自己说:“噢,真好,又有爱玉冰可以吃喽!”夏天我们有夏天的快乐,我们还可以去海边,对不对?冬天你变成一个苍白的人,你说:“你看,我像不像琼瑶笔下那个依萍?”如果夏天你晒得漆黑的,你说:“你看我是不是三毛风尘仆仆的那个黑的样子?”所有的季节里面,我们可以找到借口使我们快乐,这是充实我们心情的第一步。还没有阅读大地哦,我们先把自己装备起来。

后来说到这个讲话,他忽然不知道怎么搞的转入了一个佛学的话题,我们是在讲待人接物啊。他就说:“待人接物好是你的本分,你不应该有成就感。”我说:“我没有成就感,没有成就感。”他就在那里开始训我,“待人接物好是你的本分”。

如果早晨起来以后阅读大地,哇!看到太阳照在你的床上,暖暖的,把你照得热得要命,而你前一天晚上预备上班穿的衣服是一件厚的,你得赶快到衣柜里找一套换,你跟自己说:“讨厌,怎么会那么热呢!”如果那时候是一个很热的天气,是一个晴天,不是星期天,你也可以说一句:“啊,好美丽的星期一!”星期一事实上对大家都是黑色的,对不对?我根本不愿意上班,你让我上班。好美的星期一,因为太阳很好。如果你跟女朋友要去约会,或者你跟男朋友要去约会,这还是一个好心情。那个时候,要是下大雨叫你去,你心情实在是太坏了,你打一把伞出去看,雨这么大,你叫一声:“哎哟,好大的雨哦!”我爸爸说:“妹妹这个人一天到晚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快乐的。连这么大的雨她打把伞出去,回来说,‘哈哈,好大的雨哦!’”不要因为这样的事情影响我们的心情,我们不要让环境影响我们,要不然的话,我们的喜怒哀乐都被别人控制了,连气候都可以控制我们,我们是怎样软弱的人呢!

于是,他就开始讲了一些佛学的道理给我听,讲得很好。我就说:“先生,刚才应该你去讲的,不是我讲的。”这时,他忽然说:“你知道吗?我有今天的境界,真是感谢我的太太!”这时候,他声音有点哑了,“我的太太现在在台大医院急诊室,一个礼拜要洗三次肾,我拼命地开车,拼命地开车,我要规规矩矩地赚钱,我拼命地开车,我有三个孩子,老大小学五年级。我拼命地开车,一天开十几小时,再赶去看我的太太。我真感谢我的太太!如果不是我的太太,我今天做人不会到这个样子。我感谢她,因为我的境界已经很高了。我现在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我天天看《金刚经》。我觉得我们家里的遭遇不是一个悲剧。佛说人要病是败空亡必然的现象。我的太太生病使我能够尽力去赚钱对待她,我这样对待她,也是我对她的一种回报,我感谢她给我这种苦难。而我现在要拼命地开车,拼命地开车,拼命地开车,我要开十几小时的车,我要去看我的太太,一个礼拜洗三次肾,可是小姐,我已经解脱了。”

我本人在过去——三十五岁不行,三十六岁的时候我还是不行——在我四十岁的时候,四十而不惑哦,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影响我的心情了。

那时候,这个小姐皮包里有一个信封,不知道多少钱,那个小姐想:看看计程车的表九十块,他没有跟我要钱嘛,对不对?小姐说:“先生,我下车的时候你不要打开,里面有一个信封是你的计程车钱。你就开走,不是我掉的,我会放在你前面的位置。”于是,那位小姐下车的时候,就把那个信封给它丢着,就开始跑。这个人就抓起信封来打开一看,就开始追。

充满欣喜地对待一切气候及季节。我们中国人倒不太讲气候,而是喜欢问:“你几岁?”“你赚多少钱一个月?”“你是不是台大毕业的?”这是一定的。我们中国人喜欢数字,各位有没有发觉?西方人碰到人,他们喜欢讲什么呢?他们喜欢讲气候。因为气候是一个人人话题。我们中国人现在慢慢地已经不讲这句话了,从前见面,在街上碰到说:“吃过饭没有?”因为我们饿了五千年哪,吃过饭没有很重要。他当然答你吃过了,是不是?他要是答你没吃过的话呢,“走走走,我们去吃饭。”那是一个饥饿社会时候的问话,都有它的心理。那么,现在你几岁,你收入什么的,也有它的社会背景。西方人因为太有教养了,太疏离了,考虑太周到了,他只有跟你讲天气是不会冒犯你的。

于是,在空军医院外面的MTV里面——那个地方有人认识我,是我的朋友啦——三毛拼命地跑,后面有一辆计程车停在路中间,司机下来拼命地追。朋友以为那个司机要打我,就出来救我。我说:“他不是打我,他不是打我,我们两个是另外一种很长的故事。你们没有了解,你们走开。”后两个人就拉扯拉扯。最后,他说了,他说:“小姐——要是有一天、有一天,要是有一天,我、我、我、我、我、我需要一个棺材,不能好好地薄葬她的时候,我来找你。”我说:“你拿我的地址,你如果忘记的话,我住在这个的十四楼。我希望永远都不会有这一天,但是如果有这一天,我们不能避免的时候,你要来找我哦!你不要忘记,你要来找我哦!”

如果说你的心情不高昂,有没有发觉过这样的情形?当我们心里实在是充满着悲伤的时候,看到满街的人我们都是麻木的,那个叫做行尸走肉;看过多少可以使得你快乐的事情,可是因为你的心情不好,你看到它们甚至于不会生出羡慕,而是说,让我死吧!让我消失吧!这种心情在座的会有的,因为我曾经有过好几年这样的日子,那时世界对我是不存在的,或者我看到它们一点没有感觉。

那天回去,跟我的家人讲了这个故事,说一个人因为太太病成这个样子他的人生解脱了,跟我一样,他感谢他的太太。

早晨起来我有一个习惯——我并不鼓励大家——一杯茶、一支烟,这十五分钟是我的空白。人家说青春不留白,我已经不青春了,我一定要留点白。十五分钟以后,来看记事簿,今天我要做什么做什么,要穿什么,要弄什么。梳梳头,我去上班了,我不是上班,是忙乱七八糟的事情。先预备自己的生活和心情是我们阅读大地的第一步。

再来,开到滨海公路去,难得恰好碰到一场葬礼。大概是一百四十岁才去的啦。哇!这个葬礼弄得好像一个舞会,哎哟,我好喜欢看哦!各位说,看到了你得呸呸呸。不是啦!中国人真是了不起!中国人九十岁以后要做大红。我祖父死的时候,我妈妈她们第二天通通穿大红旗袍,这是为什么?我常常跟西方人说:“我们中国人如果是高寿过去的话,我们要穿大红,那是恭喜你脱离苦海啦!我们大家来庆祝吧!”

第一,要把我自己的情绪培养成高昂的,因为在这样一个快速的社会里,我们没有时间在那里计算新仇旧恨,要不然你要饿死了,没有办法。那么在这种情形之下,预备使自己的生活不枯燥。

那位老先生,哇!风风光光的,有花圈,还有罐头。各位呀,那个罐头是今年最流行的紫色跟橘红色配成的,扎成像金字塔一样的。那些人都不哭,上千人的大葬礼哦!不哭,都在街上走,有五个到十五个的乐队吹吹打打,吹得欢乐。吹得不是唢呐,是西洋音乐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一车脱衣舞。有一个小姐在唱卡拉OK,哦,我真是一个土包子!卡拉OK你们一定看过对不对?那个小姐不是跳脱衣舞啦,她穿了很少的衣服,穿的丝袜这样露出来,在葬礼的车队里面。哎哟,这个中国人的境界,不能讲。(听众笑)

每天早晨,(音乐响起)莫扎特,我最爱的,(音乐响起)想象我们正在起床,想象你起床要去上班,想象你刷牙的时候放一点音乐,想象你要去等公共汽车,不知道今天会不会迟到,得打卡,是不是?我真是不愿意做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是这一个早晨的五分钟是属于我的。我的一天跟各位是一样的,我所面对的也不过是同样的一个太阳。在这种情形之下,怎么样使自己快乐呢?

莫扎特弄不过他,我跟你讲,你不能说他低呀!你怎么能说他低呢?把这个放到死亡里面去。如果是一个国家元首的葬礼,大家当然沉默、肃静、严肃。但是,如果是一个地方上的首长,不是他家里叫的脱衣舞,是那个开戏院的老板要送他一台脱衣舞去送葬,一定是这种情形。那个脱衣舞小姐打扮得妖妖媚媚的,“呜——”车子就开了。

我认为有的时候,人说自己的生活枯燥,是因为你不制造生活的气氛。有人说三毛很浪漫,天哪!我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刚刚我出来,你知道妈妈跟我说什么,这么大的演讲,她说:“你早点回来,晚上萝卜怎么煮?”你看我们生活里面的对话多么的平实。你说你妈妈每天问你萝卜怎么煮,青菜怎么煮——因为今天晚上我煮饭——那么你这个生活是不是很枯燥呢?我并不很枯燥。

哎呀!我在那个地方看了三小时,看那个孝子,传统和现代的一种结合,看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各位知道三毛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因为我离开了这块土地二十年,我眼里所看到的文化,我对于这块地方的一种价值的判断比大家客观,不会这么主观地去看它。什么东西都是新鲜的。看那场葬礼看得我腿都酸了,我看了三个小时才回来。

我今天讲的“大地”并不表示泥巴地,不是这样窄义的大地。大地就是你所生活的——你不是浮在空中的——你所踏到的水泥地、你家的公寓房子,都是属于我们现在台北人的大地。

好,有一天,我带了我家的小孩到市立美术馆去开开眼界。你说你们这些人要去市立美术馆?她说,我知道要去培养文化。我说,文化不在市立美术馆里面。(听众笑)大家都说我们现在比较有文化了,我们有市立美术馆,是一环,但也不是。结果两个小孩子去市立美术馆,你知道她们看什么东西?她们看花盆,(听众笑)跟那个凌晨(台湾的作家)的小孩一样在那里看花盆,一个一个花盆。她们根本不看画。

今天我们把自己想成电脑上的软体,我们先把我们这个软体准备好,使自己进入生活,而这个生活就是一本活书。

好啊!小孩子要看什么就给她去看,看花盆,这是台湾的一景。看花盆的时候,这个做姑姑的就去看小孩子,远远地看,小孩子很有意思,她看花盆一只一只地看哦,台北市立美术馆这边的花盆。好,那些看画的人就看姑姑,(听众笑)看画的人就说:“三毛——三毛——”就看姑姑。看画的人看了姑姑呢,小孩子看完花盆,就去看那些看姑姑的人,(听众笑)然后就出去吃麦当劳了。

好,我们来阅读大地。

麦当劳有个叫做milk shake的,我不知道中文叫什么,小孩子自己会点的。点完,她就在那里有板有眼地、规规矩矩地吃。八岁,我小弟的女儿,吃得非常有教养,自己拿餐巾纸擦擦。我说:“小明,你今天表现很好。”她说:“不是的,小姑。我发觉,今天我到街上来所有人都看我哎!”(听众笑)“刚才我在这里吃麦当劳,对面几个阿姨一直看我,一直看我。我也不知道今天我是怎么样。”我说:“因为你今天很漂亮哦,你实在是太漂亮了。”

今天的讲题叫做《阅读大地》。去年在“中央图书馆”我们中文书展第一场的时候,我所说的是《读书自乐》。那个读书是读死书,就是印刷的书,但是讲得非常活泼。我一生不过两件事情而已,读书和旅行是我一生酷爱的,也是我人生里的两颗大星。去年讲的是《读书自乐》,如何翻一本书,甚至于如何自己做一本书。我的话已经讲尽了。今年再讲读书呢,这是炒冷饭,我把那个录音带拿来重复一遍就好了。我觉得人生第一步的书展,我们要讲的是读一本纸做的书,或者皮做的书,羊皮、手卷都可以。但是人生里面,如果我们只能读“死书”,而不能读“活书”的话,了不起是个书呆子,自我陶醉也不错,因为书呆子对社会不会有什么妨碍,但是有时候会造成社会经济上的一种负担。所以这次的主办单位新闻局很看得起我,他想到书展的问题,说,“三毛你要讲一场。”哦,我说:“最近很少公开地讲话,好,我要讲。”他说:“你说什么?”我说:“我要讲读活书。”就报过去,那边马上说好。

马上回去了,她就去跟她的妈妈说:“妈妈,今天我到街上去的时候,无论我走到哪里,人家都看我耶。小姑说因为我很漂亮。”我弟弟就“咯咯咯”在那笑,说:“哎,要不要告诉她?”我就说狐假虎威,我们说的这个成语她听不懂啦。我说怎么可以告诉她呢?这是一个小孩子童年的快乐,对不对?这是一个童年的快乐,就是人看人,人看人,人看人,一群群地看。

据我自己的了解,一个成年人——我还要讲闲话哦,我一直在请你们慢慢地调适,然后我们把门关起来就不加人了——一个成年人的注意力最多是五十分钟,之后一定要休息,但是我一定不给大家休息,因为一休息,有的人会去上厕所,有的人会去喝水,有的人会趁那个时候冲上来叫我签名,那么,这整篇讲稿就全部被破坏了。所以请大家忍耐,你已经出不去了,因为前门后门我们通通封住了,全部封住了。好的,谢谢您,谢谢。后面站着的朋友,我知道你们很辛苦,我陪着你们一起站着。

今天我这里还有深夜的小食摊,八德路的。八德路有一个水果摊,庞大,他说一个月赚十八万到二十八万,问我一个月赚多少,我说这个月五百块。因为我没有写,我是说稿费,我还有演讲费。

到现在我还不能进入主题的原因是,我感觉到我的四周非常的骚乱,有杂音,大家的心也没有静下来,我也没有办法进入讲题,不然我就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公开讲话的人了。所以,请要坐到这边来的朋友,赶快坐过来,因为您任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感染到我们全场人的专心程度。

我陪一个美国人在八德路走。忽然,那个美国人说:“你看她,你看她,你看她。”那个水果摊在路边,很大的,老板娘在接电话。我说:“哎,老板娘你这个水果摊怎么会有一个电话?你水果摊应该没有地址,对不对?你是八德路几段几号?你没有地址。”她有个电话,她接得很从容,那个电话就在水果摊上。晚上收摊子,如果她那个摊子不在的话,还从那个地方接出一个电话。我说:“老板娘,你这个电话来得很奇怪哎!你真是神通广大,你没有店面,你有一个电话,这真是台北市一景哎!”她说:“不是,我妈妈跟电信局的人有交情,给我接了一个电话过来。”我们现在不讲守法不守法,外国人看到说这是一景,我没有注意到,那个人注意到。

今天的谈话,希望大家有一点点的耐性。我们一定要在一个最舒适的环境之下,来做一场共同的演出。一个人在公开场所讲话,讲得再好,他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另外百分之二十依靠我们的场所,依靠我们的时间,依靠我们的麦克风的音响效果。另外的百分之五十是在场的一些听众加入的演出、支持和鼓励。在这种情形之下,是一个共同的演出,绝对不是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唱独角戏,因为一个人要独撑两小时,不是欧阳菲菲,不是崔苔菁,没有声,没有光,又没有伴舞的人,是很困难的事情。

阅读大地,终其一生!你家的一条巷子有春夏秋冬,月亮阴晴圆缺,你都看不完你的巷子。今天你家门口停的是黄汽车,明天停的是蓝汽车。今天下雨的时候你家里有一块煤,明天天晴的时候它没有了。终其一生,你家的一条巷子你看不完,一个台北市你当然也看不完,整个台湾你怎么看得完?但我们还不满意,说我要出国去走一走,是不是?

刚才新闻局副局长特为赶来,给大家做了一个有关我的简介报告,非常感谢他。

(本文根据1988年12月3日三毛配合新闻局中文书展所做的演讲整理而成,因录音的关系,《阅读大地》这一个讲题仅整理了有关台湾省内的部分。)

各位朋友午安!我看到后面站着的朋友,还有这边的朋友,我想大家是太客气了,是不是可以请到这边来坐;如果大家站着是很辛苦的话,这边的朋友你们挤下来是不行,请走后面的楼梯下来,走这个门进来请坐在我的旁边。如果您不嫌弃的话,那边太辛苦了,那样站着太辛苦了。我现在还不进入正题,我们先把环境调整好,然后我们的心才能够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