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说哪有这种事,你迷路了不是很慌张吗?我不常迷路,因为我的方向观念非常正确,我的方向观念是因为多少的坎坷,迫得我不敢再走岔路,所以,我说我很少迷路。
我又喜欢……各位一定吓一跳,我自己也很吃惊,原来我喜欢的是这个,因为上一霎我已经忘了——我喜欢“迷路”。(听众笑起来)
可是,偶尔迷一次路使我开心得不得了,譬如说在一个一千七百万人口的大城——墨西哥城里面,迷路了。比如在一千两百万人口的圣保罗城,在巴西,一下子发现也迷路了,我开心得不得了,终于一次,不是“人为”地使你迷路,自自然然。所以我说,我喜欢迷路。
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这里没有这样可爱的小宝宝吗?一定有的。我一年级时是很可爱的小孩子,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众笑)一年级的时候,剪着短发,一件白衬衫,深蓝色的裙子到膝盖,穿着我母亲替我洗得很清洁的一双白球鞋。早晨,我们在教室自修,一听到这条歌从扩音器放出来的时候,所有的小孩就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起了来,然后就顺着曲子排队,机器人一般恰恰、恰恰地走到操场上去,站在“国旗”下面。于是,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孩子美丽的一天,在朝阳之下,因为这首曲子而打开了。我最快乐的回忆,就是跟这首曲子有关的。到今天,千山万水怎么走,我吹它的时候,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快乐的小孩子。
为什么?迷路的时候,往往使你有一点点心焦,然后呢,又有一点点欢喜。
在这种情形之下,有时候心理上会有“高原现象”出现,会疲倦的,不愿意再走下去。怎么办呢?就吹这条曲子快乐我自己。(三毛哼出了一段曲调)大家知道这首曲子?(全场笑答:“知道。”)
最有趣的一回是在巴西,要回旅馆,一不小心绕个圈,迷路了。这一迷路,迷到哪里去了呢?越走越不对,迷到了——花街柳巷。(全场哗笑)
在我说我喜欢吹口琴,这场旅行我只讲愉快的事情。其实这是人生中最大的一场体力考验,半年的时间让你走、走、走、走……每天早上十点钟出门,到晚上十点回旅舍,这是我的作息。
我觉得这是旅行中给我的一个礼物,我必看的是大菜场啦,教科书啦,公共洗手间啦!……怎么没有说必看花街柳巷。这偶尔一个错失,使我进去了。我看到花街柳巷一个真真实实、活活泼泼的另一个层面的生命、美丽和艺术,是我平常所不能接触到的。我不说它是低级、中级或者高级,我现在要说的是,看见的它是一个浮面的“街头喜剧”,当然,里面藏着的东西可能便是悲哀了。一生就可能这么迷进去一次,也就出来了。所以,我说,我喜欢迷路。迷路这件事情也是好的,迷了方向,一下子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人生又是一番风光了。所以我说,我喜欢迷路。
我现在才知道,有很多的小学还是用这条曲子,作为早晨升旗时集合的曲子。各位知道这曲子吗?好像都不知道,难道我这么老了吗?(众笑)
再说,我喜欢看人间的灯火。
可是起码我父亲有关音乐这句话,到今天对我生了效果。我买了一把小口琴,自己摸索,摸索出音阶来。好,我们就回到刚才那个地方,吹什么曲子?想想看!在圣保罗,那样的大都市里,在玻利维亚大草原的穹苍下,就是这条洗了又穿、穿了又洗的蓝布裤子,就是这身打扮,也就是这个小口琴,吹什么,吹吕泉生先生作曲的《中国儿童进行曲》。
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也走累了,常常往一个小山坡走去,当然在安地斯高原有很多斜斜的山坡,在那个山坡的旁边,往往就会有一座教堂——天主教堂,它们喜欢建在高岗上。教堂门口有长长的石阶,我在石阶上坐下来,对着脚底下那片小城,有的时候六万人,有的时候十万人,有时候十二万人,我坐在那个地方,托着下巴,看天空淡淡的晚霞,由那种红褐的颜色,转成鸽灰,在转变的时候,那个山冈下的灯火东一盏、西一盏地点燃了起来。
可是我带口琴!为什么?小时候父亲逼我弹钢琴,弹得眼泪滴滴答答掉。我们全家的孩子被我父亲强迫恶补音乐,有这样爸爸,真奇怪!(听众哗笑)当时我一直反抗,不肯弹钢琴,我不喜欢弹钢琴,听听就好了。我父亲说:“我强迫你,因为将来你在人生的路上,可能遇到一些坎坷,到时候要是爸爸妈妈不在身边,音乐可以化解自己一点点的忧伤。”我不懂,完全不懂父亲的意思。我说:“你说的忧伤就是没有钱啦!我晓得。”(全场笑)“我没有钱,你逼我弹钢琴,我长大的时候贫病交集,哪里有钱买钢琴娱乐自己呢?”
我常常在那里看、看、看,看到发痴发狂了过去。那个时候,我绝对要求我的同事不要在我的身边,我要一个人。
我不会吹口琴,各位不要以为我真会,我吹得非常难听的。
黄昏是一天里最美丽的时刻,这个时候,妻子等着丈夫下班;工作一天辛苦的男人,放松了!孩子放学,母亲炒菜;老祖父、老祖母在盼望什么时候孙儿、孙女再来看望他们,这都是灯火下的故事。
在洪都拉斯去赶集的时候,我买了一个陪伴我的小朋友——一个小口琴。(三毛拿出小口琴,吹了一声。)在洪都拉斯买来的,一个连当地人都不太知道的印地安人赶集的深山,坐了八小时的车路,结果买下的却是捷克制的一把小口琴。(全场笑)就是这个小宝贝,陪着我走了万水千山的道路。我喜欢用这个小小的乐器,在大街小巷,在荒村野道上大步地走着,吹什么曲子呢?
我爱看那些灯火,看到后来心里就要跟我那上天的爸爸讲起话来了,我说:“老天爷啊!求你看顾这些灯火,但愿在这一盏盏灯火下,没有命运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也没有人为的夫妻吵架、父子不和,也但愿天下每一颗流浪的心,有一天在一盏灯火下,得到永远的归宿。”
旅行的时候,我们没有收音机,最简单的走法最好,一个小小的袋子就走了,我的同事常常说:“唉!好寂寞哟!要是有个收音机多好。我们两个又不大讲话,话也都讲完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没有办法了。”
这不是我在作散文,因为知道灯火对我,对人间,象征着什么样的意义。
这一路,我没有玩具。大人也应该有玩具。在加纳利群岛,我的玩具就是那些书籍,一收到新书就快乐得不得了。我在那边的玩具,也是我在家里种的青菜,也是我的溜冰鞋,还有我的皮带水管,用来在黄昏的时刻洒草坪,让海风吹出水花来。这是我的游戏。
看到后来,黄昏过去了,天暗了,那个时候,我常常拿出我的口琴来轻轻地吹,吹什么?吹《甜蜜的家庭》。对着不知道已有“甜蜜家庭”的那群灯火,在那个高岗上,静静地吹,吹到天空变成深蓝色,吹到天上繁星万点,地下火树银花——好了!没有了哀伤,我站起来拍一拍衣服,对自己说:“走吧!回旅馆去,美丽的一天结束了。”这也是我喜欢做的一件事——看灯火。
“妈咪达!再见啰……”这种情形,我叫“萍水相逢”。李白那首诗,我自己已经背很多次了——《月下独酌》,最后四句是:“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这就是我对于萍水相逢的一种了解。再见的时候,走吧!“妈咪达!你家在哪里?”“家在东南西北。”“家在哪里嘛?”“家在天下。”“家到底在哪里?”“家在宇宙。”(全场笑)我不留地址,从不留地址。我的家在宇宙,再见了!好了,这就是萍水相逢,我喜欢这件事情。
我不喜欢做三毛,尤其在我旅行的时候。中南美洲不只是中国人认识我,因为我的文字被翻译成西班牙文的时候,中南美当然也有,其实我的外形和在沙漠时代,已经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人了,在加拿大却被一个墨西哥人认出来:“我在哪里见过你?”我说没有。他一直坚持见过我,“对!你就是坐在沙漠,抱着一只小白羊的女人,那就是你嘛!”我问:“你在哪里看到我的照片?”他说:“在《读者文摘》画上。”
这完全随缘,你要跟我讲就讲,不讲就不讲。但是,我是一个“有缘”的人,坐在我身边不跟我说话,几乎都不可能。(全场哗笑,拍手。)真的,他们会把心里的话一直讲、一直讲给我听。当然,我坐长途车的时候有个坏毛病——不能睡觉;于是我就听、听、听、听……倒是有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就在一个平凡女人的口中说了出来,人讲,我听。往往说的人就流下了眼泪。但是,我绝不问人:“后来呢?”“后来呢?”讲到最后,她叫我“妈咪达”了。这是印地安人的西班牙语,很亲切的。他们叫年长的妇人“妈妈(mǎmà)”,男的叫“爸爸(bǎbà)”。我曾经听过一个小孩才八岁左右,被一个更老的人叫“爸爸”。他们叫我“妈咪达”,就是——小妈咪!请各位想想这样的社会是不是祥和?街上每个人都是妈妈、爸爸,(全场大笑)多么的好哦!他们开始一直叫我“小姐”或“太太”,我觉得不被认同。有一天,忽然发觉,不知怎么搞的,已变成他们中间的“妈咪达”了——就这一个字,他们认同了我。
当然,这种外国人的情形是不多,因为他们把我看做印地安人的情形比中国人还多,但中国人不同。中国人在中南美洲的华侨是很多很多,出乎意料的多,这是我自己的孤陋寡闻。
常常坐长途车的时候,我就跟这位同事说:“米夏!你坐别的地方去,我不要跟你坐。”我一定去坐在一个陌生人的旁边。如果说这个陌生人和我无话可谈,只道:“日安!我可以在你旁边的位置坐下吗?”好!不讲话,那么我“随缘”,我也不讲话。如果他说:“你有没有打火机呀?”我说:“有呀!”借了火,他又不说话,那我也不说话。这是随缘,绝对随缘。
我不喜欢的事情是——不喜欢做三毛。我穿着这身工装裤,中国人一看就知道是三毛,就会在街上追我,中国人就会把我捉住。
再说,我喜欢“萍水相逢”。我有一位同事,和我一同走路,但是我的工作是我的原子笔,他的工作是他的照相机,两个人的工作并不相同。所以,当我们坐飞机、坐火车、坐小船、坐公车,甚至于走路的时候,我都常常跟我的同事说一句话:“请你注意可以拍下的镜头,因为这次来中南美洲,你不是一起跟我来游山玩水,我也不是跟你来旅行,我要照顾我的生活,使笔下丰富起来;你要照顾你的相机,使你的镜头多彩多姿。所以,请你不要跟我多讲话。”他也很好,也说:“你也别跟我讲话,我找我的镜头。”
不得了,就要来爱了,读者是爱我还是罚我,很难讲,(哄堂大笑)那个爱,泛滥得比洪水还要可怕。怎么爱呢?将人爱得死去活来不胜负荷。
有时候,我也会留下一些自己的感情,把我心里小小一块留在了什么地方。但在这种时候,我就想到,虽然不舍,可是前面有一个未知在等待着我。我留下了东西,可是我也是在迎接未来。于是搭上公共汽车,司机一发动车,收音机一扭转,流行歌曲哗哗地唱起来,看着窗外风景不断过去,我会对自己说:人生是多么美好啊!因为下一站要发生什么事情,完全不知道。所以我说,我喜欢出发。
有一次在巴西,被一位特别凶悍的读者在街上抓住了,用手捉住,要带我去她家,说她环境好,有大轿车,你要去哪里玩都可以。我说,不行!我要走路,我要坐公共汽车,我要坐地下车,得到我自己的见闻,不然我浪费了报社的金钱。她不肯,问我住什么旅馆,我不肯说,后来她站在那里哭起来了说:“我等你等那么久,原来你是这样一个残忍的人。”(全体大笑)我认为这不是真正地爱护我。我不喜欢被人过分的爱护,尤其是读者强迫我接受的那份爱。
往往我知道,再不会回到洪都拉斯森林区的一个小车站,在一个下雨天,碰到同一个老太太,这情形,不太可能了。所以上车的时候跟她说:“永别了!永别了!再见。”完了,走了,心里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惆怅。不要让自己珍贵的感情到处泛滥,那是不好的,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是相当重要的事。
事实上这都不是“远方的故事”,现在我要说一个小小的“远方的故事”。
每到一个地方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地交上一群朋友。所谓不知不觉,就是绝对没有要抓住人家说:“哦!天呀!我多爱你啊!你要接受我啊!我多么地仰慕你啊!你多好看啊!你签名签名呀!你跟我写信,我跟你回信,求求你呀!”这种朋友,叫做“化缘”化来的。拉啊!扯啊!求地址,这叫做“化缘”。在中南美洲,我不化缘,我“随缘”,缘分来了是朋友;缘分散了,那部车带我到“青鸟不到的地方”——一篇文章的名字,我上去了,跟下面的朋友,笑一笑,也就算了。
在秘鲁印加帝国的古城,叫做古斯各。我因为雨季在那个地方被困住了,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我在那里写了《索诺奇》《夜戏》《迷城》《逃水》四篇文章,但是我忘了写另一个故事,现在这里补出来,也算是我在那四篇之外的第五篇。
我喜欢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出发”。我不说离别,事实上每一次旅程里,出发的时候也象征了告别;但是我喜欢将离别形容为“出发”,它本来就是一体两面的。
在这个城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上有很多人在那里兜售他们的土产,这是普通的现象。我因为雨季不能离开,而每天早晨是不下雨的,中午十二点过才开始下。每天早晨我到广场上去散步,散步的时候,总也听到有弦乐的声音,从广场的一个角落飘过来,但是看不到人,只听到音乐。
我还有喜欢做的事,和必须做的不同。人喜欢做的事,往往没有目的。必须做的事,往往跟自己、跟报社、跟我父亲都要有所交代。但喜欢做的事就不同了。
散步了两天之后,第三天就去找音乐的来处了。找到很远一个角落,看到两个人,一个比较胖的,年纪比较大的,是一个盲人;旁边坐一个比较瘦的也是盲人,两个人都戴了帽子。
所以,我第三必看的,是他们小学的教育观念和取材是如何的,他们如何培养一个小孩子的心灵,如何将一块软软的泥巴,用课本来捏他,捏成一个善良、实用、有希望、有前途的生命。这是第三件我必须做的事情。
一个盲人弹着类似竖琴一般的乐器,另一个吹笛子,非常好听。我走过去,发现他们前面放着一个茶杯一样的小罐子,当然是乞讨,将音乐来换你一点点的铜板。
看完这些教科书之后,我相当地感触……
我认为一个将音乐带上街头的人就不是乞丐,因为毕竟他给了你一点什么东西,一个把美丽音乐带到街头的人,是不能叫做空手乞丐的。
这一次,因为我走路的时候,不喜欢携带太多的东西,可是我替我父亲看了,却没有买,这点倒不是我的负担,我爱进书店。在这种情形下,看了七个国家的教科书,看完了没有买,因为我觉得搜集七个不够,为了我父亲的心愿,应该特别去走一趟。
看看他们放钱罐,罐子里是空的,我走过几次,没有人跟他们丢钱。我跑到对面广场坐下来了,细听那音乐,不能说弹得很好,也不能说差,民族音乐的风味。直觉这两个人讨钱的地方不对,他们躲在那角落里讨钱,人家只会听到音乐,哪里会有人找到他们那儿去给他们钱呢?
另外,我必看的事情,是受我父亲之托,不是我自己要看的。我父亲以前跟我说:“妹妹!我对你有一个要求,你是不是可以代替我环游世界一趟?”我说:“你叫我做什么都不行,只有这个最方便。因为我只会做这件事情。”父亲说:“我有一个愿望。”我父亲是做律师的,不是教书,但是我从小是受他的教育长大的。他说:“你是不是可以走遍世界每一国,请你去替我搜集小学教科书?你把全世界小学教科书,搜集到台湾来,我们将它大略地请人翻译一下。”又说,“我请你做这个工作,我们开一个展览会,请全台湾的教育工作者来看一看,别人的教科书编得如何?比较一下,我们的教科书又编得如何?”这是我父亲的一个心愿。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心里对他们付出了很大的同情。我走过去对他们说:“请问是谁把你们带到这街角的呢?这是广场的最角落位置不太好哟!”“是我的小孩带我来的。”我问:“收入怎么样?”“很少!”非常老实的一对音乐师。这本来也是个贫富不均的国家。
如果你出国考察,别人陪着你走,说:这是我们的加工厂,这是我们的什么……这又是我们的什么……你看不到真正消费者的基层面在那里。恰好我是穿蓝布工作裤的人,恰好我是进菜场的样子,我也进不了简报室请人做个简报,那我自然去菜场看,观察还不够,因为我懂当地语言,我也求证。我问做生意的人:“怎么样?生意好不好?”“不太好!”有的说:“还可以。”我也看主妇的菜篮;我不只看主妇的菜篮,我又会说:“太太,你买好多的菜呀!”“是啊!”我问:“菜篮的菜,你们几个人吃啊?”“我们家三个人吃!先生、一个小孩还有我。”“你几天买一次菜?”“三天买一次,再添一点零碎的牛奶、面包。”你看看她的菜篮——三天的菜。“你先生做什么事的呀?”以一种谈天的方式来请教她。她们会回答:“我先生在教书。”“先生是邮差。”“先生在银行里做事。”我可以大概看出,这是怎么样的收入,什么样的菜,什么样的消费。在我短短居留的时间里,起码可以给我了解了这个国家基础生活是如何的。消费,是从大菜场看来的。
一时里我想了一下。古斯各城那时我已经熟了,有很多窄窄的巷子,是石块砌的,印加时代砌的。我们游客去参观他们古迹的时候,秘鲁政府做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强迫你买观光联票。你参观这教堂时,非得同时买下另一个美术馆的入场券,你买了美术馆的入场券,他强迫你再买另一个古堡的入场券,一次十五个古迹一起卖。
第二我要看的是“大菜场”。在中南美洲超级市场不像北美洲那么的普遍,一般在大菜场买菜的主妇仍是很多。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一定去那儿。为什么呢?我没有厨房,住旅馆,吃得很简单,为什么要看菜市?因为一国国民的生活水准、物资供应是否丰富、市面的经济是兴旺还是萧条,在市场里可以将它看出一点端倪来,没有地方比市场更好了,对我来说。
我想,有一条窄街,只两条手臂伸直那么窄,从一个大教堂出来的时候,游客经过这条长长的窄街前往美术馆,是游客必经之路。我跟两个盲人说:“你们信不信任我?我是一个旅行来的人,我觉得我有办法替你们多赚钱。”他们一听呆掉了。我说:“你们别怕,我不会害你们的。”“太太!我没有怕你!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一向坐在这角落里的。”“来!你们这样不够赚,这不是办法。”他们实在很贫穷,我并不是鼓励讨钱,只是要帮忙。
我坐的日本航空公司,我看过的所有日本连锁事业,它们都在中南美拿了第一名。这一点,我勇敢地讲了出来。我们里面也许很多人恨日本人,但恨尽管恨,可是当你认清你的敌人的时候,日本人不是个简单的敌人,他们是不得了的。他们的厕所,连手摸地都是清洁的,打起仗来还了得吗?所以我说走遍中南美洲在清洁整齐上,日本人考第一名。国父说:一件小事情做得完美就是大事。谈到三民主义,也许各位觉得是背的一门功课,可是请去想想国父的道理——一个小小的公共厕所已是这样清洁,那么其他的事情不可能太坏的。这是我个人的一个看法,所以说,旅行中我必看的事情,第一是公共厕所。
我跟弹竖琴的人说:“请站起来抱住您的琴,拉住我长裤后面的带子——”我把他的手拉过来拿住我的背带,他后面的人再拉住他的衣服,一串三个人像糖葫芦一样。我走前阵,“慢慢走!这里有楼梯。”其实他们路比我还清楚,因为那是他们的城。我们三个拉着走,我也说不出他们的年纪,是两个印地安人。
拿去中日两国之间过去战争的仇恨不谈,对于日本,除了他们的文学,我并没有个人的情感,但是像一个公平的老师把名字拿掉评分的话,日本人在世界的清洁卫生上,该拿好评分。为什么日本人可以做到的事情,他旁边的邻居,我们中国人在这件小事上就不能做得好?我看了非常有感触。
我们走得很慢,因为怕他们摔。我把他们带到那条窄街上去,请他们坐在街边。
走遍了中南美洲,要跟国家打分数,哪一个最好,因为我不只看一个;走遍了中南美洲,到了巴西,我这个人很严格,尤其对于洗手间的事情,沿途我都觉得不太及格。到了巴西,进了一座“日本移民史料馆”,它是对公众开放的地方,为什么到巴西要看“日本移民史料馆”呢?因为巴西是一个移民国家,没有移民成不了今天,是人种非常多的地方。我走到“日本移民史料馆”里面,去了它的洗手间,偷偷地去考察它,甚至把手指放在它红砖地上去摸了一下,手指是干净的。在那个时候我出来,心里有很深的感触。
我在对面等,看到那些游客参观完教堂了,开始要走向美术馆去了,就开始喊:“大师啊!音乐来吧!”其实盲人的耳朵比我好,不必叫他们就知道有一群人来了,我是叫给那些游客听的。然后他们就弹起来了,我就赶快跑到他们旁边去坐下,“三个乞丐坐在一起”,(全场大笑)一句话也不讲,我口琴不能吹出来,一出来钱就不来了。(哄堂大笑)
每到一个新国家的时候,我一定先看他们的车站,我是惯坐公共汽车和火车的,因为租车太贵了。我更要看他们的公共厕所。唉!那边一位穿红衬衫的小弟弟听了这话正在笑得发抖。为什么,当一般人住在观光饭店里面,所谓去考察的时候,没有想到去看大众的公共厕所,为什么三毛要去?各位听了全在笑。“嗳!三毛这个人的嗜好真奇怪。”为什么?因为公共厕所代表这个国家最基本的公共道德和教育水准,各位赞不赞成?!(鼓掌)要不要看?!(全场大声答:“要!”)要看!一点都不羞耻。要是你住在一百美金的观光饭店里,你看到的只是一些外国人,做生意去的、开会去的,你连当地人都碰不到。那么,你从哪里可以看到这个国家“最基层”的东西?在你外国朋友的家里,洗手间当然是清洁的。这个国家的公德心和公共良知在哪里?就在它的公共厕所里面。这一点也不好笑!我觉得这是最容易察看的地方。
我坐在那个地方,愁眉苦脸的样子,别人先听到这街道有音乐,走过来一看前面有个铁罐子,当然是求钱啦!那么这些人是刚刚从教堂走出来的,好意思不留一点点钱在罐子里面吗?不好意思!良心有挣扎。(众人大笑)
我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我喜欢做什么事情”;另一种是,“我必须看的地方”。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不同,我先说我必须看的事情。
后来,我说,我们省点气力,人不来的时候我们不弹,游客来的时候,我们才弹,要不然每天弹得好累。(大笑)两个乐师忠厚老实,不太会说话,就在那儿等,有人来就工作。最后,他们的罐子里面钱丢满了。尤其弹竖琴那人,他的裤角是卷起来的,钱都满到翻起来的裤管里去了……都是钱,钱丢得太多太快了。
好了!今天在我,好像是工作回来对大家的承诺报告,功课做到这里为止,下面要说些有趣的事情。(全场掌声)现在要说说,旅行中我到底做些什么事情,这时候说,就不细分国家和地理了。
我这样替他们讨了两天的钱。我说:“记住了。”我跟他的儿子,很小的一个小孩说,以后把爸爸带到这里来,下雨的时候就要拿伞来接,就坐在这里,人群是逃不掉你们的了。(大笑)
所以,各位的朋友里面,如果抱着赚钱的心情去移民中南美的话,那么我想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你到中南美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付出你全心全意的努力,去赚别人的那几块钱的时候,以你同样的努力,为什么不在你自己的祖国付出这份心血?你同样能够得到报酬的。我对移民的看法,并不乐观。我的看法是,如果你深爱民间艺术,你爱去看一看当地人的生活,是值得的。但是你说你要赚钱的话,我想告诉各位,走遍了中南美洲再回到台湾来,才知道台湾的可爱。“台湾没有乞丐”,这是我们全体老百姓努力的成果,使我们经济起飞,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觉得骄傲。我说这句话,因为走过太多的国家了,包括欧洲的某些国家在内,这十年内慢慢地开始有了乞丐,中南美洲更不必说了。当然,有些大城是好得不得了,例如说圣保罗、布宜诺斯艾利斯、圣地牙哥,这些都是大城,可是任何地方都有乞丐,只有台湾看不见这个现象。你要移民到一个有乞丐的国家去赚钱?还是留在一个没有乞丐的地方生活?请自己衡量一下吧!我无法回答你。
要离开那个地方了,跟很多人去告别。东告别,西告别,最后到他们那里去了,我心里比较喜欢弹竖琴的那位。我跟他们两个说:“明天,我要离开古斯各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古城,有一天总是要再来的。”
很多人问我:“三毛,我很喜欢移民到中南美去,你有什么看法和感想呢?因为你刚刚回来。”我反问:“移民的目的是什么?”我发觉很多希望移民的家庭,对于自己要去的国家和本身的目的,可以说相当茫然,到了那个国家,对移民去的社会也没有付出关心和参与。这一点,个人觉得十分遗憾。
他们听我要走,心里非常的悲伤,说:“为什么那么快?”“我在这里也没有职业,我……”(众人哄笑)我要有职业,还必须先去练练我的口琴。“我没有职业,我要离开这里继续我的旅程了。”弹竖琴的盲琴师问我:“妈咪达!”请各位注意,最先我带他们到窄街时,他们叫我“太太”的,现在已叫“妈咪达”了。
坐飞机到一个大城之后,在那儿待一个礼拜,如果觉得这个国家跟我没有呼应,我就不多住了,但是像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这些地方,偏爱得不得了,临走的时候非常的遗憾,这些国家就多留些日子,多写些文章。
“妈咪达!您是谁呢?”盲人低低地问着。
各位现在一定会问我有关“现代的中南美”。我这次去旅行不但做“城里的老鼠”,也做“乡下的老鼠”,各地都去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如果说姓陈,叫陈平,中国人,对他并没任何意义。他是一个盲人,我怎么办呢?
过去,在我翻译的《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里面,因为是一本阿根廷的书,常常有圣马丁这个人出现。我们中国孩子碰到我都会问:“谁是圣马丁?他为什么要在娃娃里出现?”我也问过我的父亲:“爹爹!我考你一下,谁是圣马丁?”我父亲说:“圣马丁,不是耕莘文教院的一位神父吗?”我又问:“谁是波利瓦?”他说:“是法国的一位诗人吗?”也许国内一般的人对这两位人物还是陌生。请去翻翻参考书吧!
只有把他的手拉过来——他的竖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他的手打开,把我的双手交在他的手里,“请你摸我,”我说,“摸我的手,仔细地认一认,这就是我。等到不知多少年以后,再回来的时候,我要到这条街上来找你,不说一句话,当我再把我的手交给你的时候,你会知道,那个多少年前的妈咪达,回来了!”
第一位领导独立成为这么多国家的一位革命者——他的性格很像我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这个人叫波利瓦(Bolivar);领导南美下方独立的另一位革命家,叫做圣马丁(San Martin)。
既然我要离开这个城,这个国家,还有一些换不掉的当地钱,换一个国家也没有用了,我就把那一些纸币交在他的手里,他一定不拿,说:“不要!不要!”我说,不是的,因为我要离开这个国家了,很少的钱,一点点!请收下。
还有两个人物是不得不提的。为什么?因为他们领导了中南美洲的独立,这是我们的必备常识。
他做了一个动作(画十字架),把我给他的票子拿起来放在嘴上亲了一下,然后说:“再见了!上帝保佑你,妈咪达!”
这是一些我在极有限的时间里,对中南美洲的一份简单的介绍。
结果,我得到一个盲人真心诚意的祝福。
我看到几份报纸在介绍古柯这种植物的时候,都说南美已经禁了,不能吃了,这是毒品。是的,它是一种毒品,怎么说呢?一吨重的古柯叶子,也许可以提炼出大约一公克的白色的粉末,将它注射到你的血液里去的时候,当然是发狂了。这种情形之下,它确是一种毒品。所以,世界上的事情跟金钱一样,应用得好,它就是最有能力的东西,应用得不好,金钱使你家破人亡,古柯也是一样。为什么特别提这种植物呢?因为吃了古柯使我觉得很新鲜,一般菜市场都卖的,吃的只是古柯茶,吃了之后可以缓和一点脑子里缺氧的现象。如果这现象三五天之内退了的话,你永远住在高原上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就会帮助你在血液里增加一种平地人没有的东西,那名词我不会讲,就是说,你血里带氧的成分,在高原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它会自己替你制造带氧的成分,那么你还是不要下来了,因为你再下到低地时,你又开始不习惯。这是玻利维亚特别要提到的一点,因为它是世界上最高的国家,各位待会儿在幻灯片也会看到那片美丽的高原。
最后,说几句话,作为结束:“爱是能力,健康是本钱。成功是努力的奖品;失败,没有这个字。”考试落榜的弟妹们,记住了,一场付出代价的失败,就是另一种成功。而最重要的,对我,一直支持到今日的,就是:快乐是最大的勇气和智慧。
在安地斯高原里有一种草药——古柯,可以提炼一种毒品叫做“古柯碱”,我在高原的时候,一天到晚嚼这种叶子,这并不算是吸毒,如果在海拔像台湾的地方吃这叶子,警察局一定请你进去坐几天,吃一片叶子坐一天,吃七片叶子坐一星期;可是,在那个地方它只是一种草药,文章里也写过,即使去我们自己的“大使馆”,“使馆”工友端出来的,也是古柯茶。古柯叶子是高原不可少的一种植物,也当做是我们的小常识。
问:三毛,在你生命中,谈一谈你看万物中有生命或无生命的美丑,最基本的是哪一点?谢谢!丑男上。(哄笑)
今生到过海拔最高的地方,是四千一百公尺的玻利维亚,是我个人比较奇特的经验,当然,这会发“高原病”。在那个时候,你的脑子因为缺氧,使你变得迟缓、和善,而且没有什么想吵架的念头,那儿居民的忠厚、善良,可能是因为脑子里缺了氧。(听众哄笑)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好事,这种叫做高原病的鬼东西,在至今保存着的印加帝国的语言里叫做“索诺奇”。关于“索诺奇”也有了一篇文字。
答:这是一位自认为长得不美的男孩子,写来的问话。生命中,什么是丑?什么是美?他署名“丑男”,可见得他对自己有一份关心。
不得不解释的一点,就是也许有些朋友们,没有看我文章,待会儿我们的幻灯片里会介绍秘鲁的一个伟大的发现,叫做“玛丘毕丘”——就是“迷城”,失落的印加城市。这个城市直到现在,没有历史、没有文字、没有遗留下来的居民,这一座废城为什么会被遗弃在深山里?这个故事,我书里面也写过,叫做《迷城》,在秘鲁部分,幻灯片也会出来,这是我必须解释的一点。
什么叫美,什么叫丑?在我看来,你生下来只有一个字,没有美也没有丑,叫做——“自然”。
各位如果有心思的话,你们细细地去找一找,那是唯一的一篇不是我旅程中发生的故事,写的是一位在十六世纪初叶,西班牙人还没有完全占领这块土地时候就死去的一个平凡女子的故事,来交代一个印加女子和她丈夫如何度过的一生。这篇文章里已经有了一些交代,不再重复历史部分。
胡茵梦小姐美吗?美!纪政小姐美吗?美!我爱看她们不同的美。可是这都叫做什么?叫做——自然。那么,三毛美吗?我要说三——毛——美!(全场鼓掌不能停止)
过去的南美洲也有一个帝国——印加帝国。我的文章中交代得尤其清楚,但是一定有我的读者看得更清楚,会反问我说:“三毛,你说谎哦!你一句也没有说印加的事情。”我想提醒各位一小点,我是一个写字的人,不是一个史地老师,这次做的也只是一次文学之旅,并不是考古学。但是,我很喜欢以故事的语气,将当年印加时代的平民生活,在我的文字中表现出来。可是,我不能课本似的说,印加人当时是没有牛马的,他们只吃玉米,他们并没有小麦……这一来各位会说:“哎哟!我们不要看!”我不能这个写法,因为这样枯燥地写,报馆要将我捉回来了。(众笑)所以,在这个情形之下,印加人老百姓的生活,被我织进了一篇叫做《药师的孙女》的文字中去。别人会说:“你没有活在那个时代,你怎么晓得呢?”在厄瓜多尔,问了近十几位学者,看书,再以我自己心里的感应,将这个药师的孙女,编织成一个前身的故事。
为什么要这样说?这话是请各位对着镜子的时候,告诉你自己:“我是美丽的。”我告诉自己:“三毛!你是美丽的,但是你实在是个外表平凡的女人。”怎么使自己变成美丽?从这里开始(将手放在胸口)——做一个真诚的人。将我们生命中的光辉,焕发出来,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一个丑的人。今天,走了这么许多人生的道路之后,得到一个证明,以我这么平凡而外表不美丽的女孩子,得到了世界的爱、阳间的爱、冥间的爱,父亲的、母亲的、丈夫的,还有朋友的。我正好站在你们的面前,请看看三毛,是不是一个容貌美丽的女子?不是的!但是,我要对自己说:“我是美丽的!”请各位也对自己说:“我是美丽的。”如何美丽?从心里开始。孩子,你们的外表并不是太重要的问题,可是心灵,却是可以培养的。
在这儿,我不得不提醒各位的就是说,中美洲有一个灿烂的文明,是在西班牙人占领中美洲之前就存在的。在公元前四百年,一直到公元后九百年,就是第十世纪的时候,这个文化被叫做“马雅文化”。后来马雅文化和墨西哥另一种陶塔斯文化又有了交融。详细情形,如果有喜欢古代史、历史的,请你们去参考书店里买得到的书。或者这次我所写的一本游记叫做《万水千山走遍》,这本书里多多少少有一些关于马雅文化的交代,在年代和它的文化方面。
问:三毛,有一天我在陆桥上,看见一个父亲带着两个小孩乞讨。小女孩不停地哭着,男孩不想坐那里想逃开,父亲却一把抓回来,男孩哭着坐在铜盘子前。如果你看到这情形,会有什么感觉?那父亲的行为对吗?
那时的蒙古人从亚洲被一种巨兽追赶,可能是恐龙,可是我猜想恐龙是跑不快的动物,但是每一个博物馆都说“巨兽的追赶”,我想既然是“巨兽”一定跑得很慢,犀牛、大象、恐龙……啦!从蒙古这么一路逃、逃、逃到北美洲去了。在同一个时候,我想巨兽也过了冰原,因为人既然逃过白令海峡那块交接的地方,当然巨兽也追过去了。总而言之,要运用你的想象力,将他们从北极追到北美,又往南逃,逃到那些巨兽不能生存的地方,他们就定居了下来,这就是过去中南美洲的本地人。考证出来的来源是“蒙古”。难怪,我在旅途中看他们像我,他们看我又像他们,后来一想,嗄!我们还是兄弟吔!说不定我的老祖宗和他们的老祖宗,过去是邻居,一起闲话家常。野兽一来,我们往南边逃,他们往北边逃,这一下子子孙孙没见面,轮到我去的时候,又相处在一起了。真的!难说哟!这有可能。当然做这种考证是不值得了。(听众哄笑)
答:我觉得相当遗憾。我总认为一个人,在没有饿死之前,不要向人伸手乞讨。我呢?要是快饿死的时候,如果责任还没完成,或者父母还活着依靠我的话,而我已是走投无路没有别的求生能力,我会伸手向人乞讨。
(三毛说明,以前亚洲与美洲如何在冰原未解冻时代在现今白令海峡一带相连接。请读者参考地图,从略。)
父亲强迫小孩子讨钱,我觉得遗憾而辛酸。难道台湾还有乞丐吗?
他们是哪里来的呢?据我参考的十几本参考书和人类学博物馆的解说,得到一个同样的结论,这些最古老的印地安人,是从蒙古去的。各位一定会说,亚洲和美洲之间隔着海洋,他们难道有划船的技术了吗?有航海的本事了吗?是没有的,所以,我再把自己变成地图……
问:三毛,他日你预备到何处去?
我刚才所说发现中南美洲的年代,请各位去考证一下,应该是不会错。一四九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哥伦布的船队碰到了古巴。当他的船队发现一片陆地的时候,他们就叫着:“印度到啦!”因为当年哥伦布是要去找我们中国人,十五世纪的事情了,他要去中国,航海碰到了古巴,他知道那不是中国,他以为那个地方是印度,就将那些印地安人称为印度人。现在,在中南美洲普遍称呼在血液上和西班牙人还没有混杂的、纯种血液的当地居民,西文中发音其实便也是“印度人”,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称呼他们“印地安人”的来源。
答:说行程。七月就离开台湾回到加纳利群岛的家去;有一个人睡在那里,我要去看看他,所以必须回去。然后,没有什么变化的话,十月回到台湾来。这是我目前的计划。十月后,回到台湾来定居一年。(全场热烈鼓掌)但是我常常会用我的脚步去替各位走长远的路,再回来。
我现在还不是印地安人,当这场跟各位的谈话结束的时候,我带来一些印地安人的衣服,我要当场把自己变成印地安的男人和女人,用实体的演说,请各位看一看。中南美的印地安人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太阳里炸出来的吗?还是哥伦布在一四九二年发现新大陆的时候带去的西班牙人?这都不是的!
问:请问你对爱的看法。
各位一定会问我,三毛,你把自己做地图做得好辛苦,一下这样,一下那样,我的目的就是请各位明了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身体解剖掉无数次地给各位看,那么这块土地现在已经产生在这会堂里了,再问这些居民是从哪里来的呢?
答:倒是有几句话是我小时候背的,就是在《圣经·哥林多前书》,你们不论是不是教徒,没有关系,我认为可以看一看。我有信仰,爱看的不只是圣经,也看佛经,在我,一点也不相违的。在《哥林多前书》十三章,有一段对于爱的解释:
既然我们已大略知道了地理,那么这片土地上到底最初的居民又是谁呢?请各位忍耐地帮我做功课。我把比较枯燥的部分放在最前面,免得各位逃走,事实上门已经锁起来了,各位逃不出去了。(听众大笑)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三毛以自己的身体四肢,充做地图,介绍中南美洲在地球上的位置、中南美各个国家的位置。此段省略,请读者自行参考中南美洲地图。)
这一段请各位去看一看。这是当年在教会里强迫我背的,过了这么多年的体验,再思考时,生活中已慢慢地在进入了它。到现在才了解,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回答“什么是爱”的感想。
现在各位不要当我是三毛或张老师,请各位当我是一幅中南美洲的地图……
问:你曾经看过只有几个观众的歌舞团,那篇你写的《夜戏》,可曾想到面对空旷大礼堂的感受?
有!有一个举手。(全体热烈鼓掌)真是非常快乐,有一个就好了!这一场工作只要能使一个人有所收获,只要一个,只要一个,那么我们的苦心就收到了成效。既然看了地图的只有一个,别人都没有地图,我只有待会儿把自己变成中南美洲的一幅地图给各位看。
答:今天假如我谈话的时候,下面的位置只坐了一个人,当然那一位不能是《联合报》痖弦先生,可能只是坐着一位小弟弟,只要他听得懂我讲的话,我相信不只是我,我们全体的工作人员,为着这一个人,仍要做最精彩的演说和多元媒体幻灯片放映,这是我代表工作小组所做的答复。(掌声不能止息)
我现在变成“张老师”(哄笑),我要请问各位一件事情,当我——张老师每到一个地方去旅行的时候,我一定在没有去之前,将这个国家的参考书拿出来翻一翻,看看他们的人口、地理和历史,因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果说你有这个机会,最好是先看资料再走路,将自己的经验去印证书本所说的是不是相同,然后你才再写下个人的感想。那么,我想问各位一个问题,既然各位来参加的是“中南美洲纪行演讲会”,有哪一位在家里先看了中南美洲的地图?
问:三毛,如果我们要出国,哪些书是必要参考?
今天我穿着我的旧蓝布裤,站到台上来,我有我的解释,恳切地请各位爱三毛的朋友,看出我的平凡又平凡,不要爱我,爱你自己。因为你们爱的事实上不是三毛,你们爱的是那份共同的,对人类、对社会一个爱的奉献。三毛的文字是各位心里共同的声音,可是各位要联考、要工作、要带孩子,种种的事情,使得各位没有办法把那支原子笔拿在手里爬格子,今天我只是代表大家,替各位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我们平凡的心灵是相同的,是各位的心灵鼓励了三毛写出一些小小的故事来。现在我们真开始“做功课”了。
答:我不知道你要去哪一国,去美洲不能去看欧洲的参考书,书店里,出国以前,到书店看看比较好。
我不必站在这里跟各位说一些讨好话,我一再想的字,不过是中国人所说仁爱的“仁”而已。中国这个“仁”字很有趣,它是人字边加一个二字,也就是说两个人加在一起,叫做“仁”。当然这是最基本的诠释,但是这两个人,如果加上又两个人、再两个人,加到全人类为止,我们整个社会就是人形的组合,在我的解释里这便叫做“仁”。所以,当我与各位面对面地相聚在一起时,心里深受各位感动,请为你们自己鼓掌吧!不要为我。
问:陈姐姐,中南美洲有一巨大图形,你有什么观点?
各位朋友!你们是在为自己鼓掌,竟然不知道吗?你们在为自己鼓掌。(哄笑)昨天晚上我在《联合报》副刊办公室里,正在说起这次巡回演讲的事情,进来了一位我不认识的长辈,他说:“三毛!你真了不起。”后来我跟他说:“你这话我可要修正!三毛根本没有一点了不起,她写的小说不刺激、不暴力、不政治、不煽动,她甚而没有学历去拒绝联考。那么在这种情形之下,平平淡淡的文章,一篇、一篇、又一篇白开水一样的故事,八年来得到了同胞这样大的共鸣,不是三毛的成绩,是读者伟大的心灵了不起。”
答:这是我没有讲的,这是地上画,在秘鲁沙漠里。这段故事,我为什么没说?因为当时我生病了,由摄影师米夏坐了小飞机到上面去拍的,这一段的谜,在我出的书《万水千山走遍》,有一篇米夏写的文章叫做《飞越纳斯加之线》,谜在文章里,幻灯片上也会有。有什么观点我不好说了,因为时间不够。
这一路来,旅行并不是我第一次的功课,而是我从来没有跟一位同事一同工作的情形下,出外过旅行。我和我父母、兄弟姊妹都做过旅行,和我的丈夫也做过旅行,现在同去的是一位米夏——摄影师,是《联合报》派去和我一起工作的人。在这种彼此要绝对自重、互重的情形下,如何维持良好的同事关系,这是非常困难的,而且对我来说更是很难的功课,因为我这个人并不合群,我喜欢单独走路,可是如果不是我的同事去,一会儿大家便看不到这套美丽的幻灯片。又如果这次不是美工小组和《联合报》副刊全体的工作,再加上使用场地所有工作人员的合作,甚而全体的合作也都不够,如果没有各位,我们的幻灯片放给谁看呢?所以我说,这是一个群体的工作,最大的付出是忍耐,极大的忍耐,才能周全一切。可是这一份相互的工作态度,我觉得最重大的力量还是在于刚才狂烈的鼓掌。(听众又鼓掌)
问:今天我是被挤进来的,我很高兴陈姐姐有这么多朋友,但是我很担心我身边的一位孕妇,被挤得很痛苦,我觉得很遗憾。
今天我将前一部分叫做“做功课”。各位,尤其是年纪轻的弟弟、妹妹们,心里一定非常失望,今天难得来轻松一下,那么三毛姐姐来了为什么又做功课呢?我还是坚持要做功课,因为我想各位在场外站了很久,要是各位只听到三毛一点所谓远方的故事的话,当然也不会一无所得,可是我自己在良知上却觉得对各位欠缺了一份交代。既然走了中南美洲,是不是在历史、地理上应该跟各位有责任做一个简单的报告?
答:有时候,挤,不是故意的,人潮在后面推你,你没办法,可是总有一个人开始推,才挤的。各位既然大家都是爱护三毛的人,包括我在内,三毛文章里讲的最平凡的东西,就是“良知”“公德心”,就是“爱”,起码我们这里的人,在这点事情上,请求大家结合在一起,守秩序用行动来证实。对于进场秩序的狂乱,我向各位道歉,毕竟是因为我。这种事情,散场就不会发生了。(听众大笑)
中南美洲说远很远,说近很近,拿整个天地宇宙来比较,它其实就是我们的邻居。那么我们去探一探那片地方,将小小的见闻报道出来,也是有一番意义的。这就是为什么当别人都拼命在中国文化的事情上努力,让三毛享受的时候,我却离开了家国,去了远方,这时候常常想到一句话——当别人都在种小麦的时候,我退出,去种玫瑰花。这也是我去中南美洲的解释。
问:您上次演讲过“燃烧是我不灭的爱”,能不能解释这句话?
我的看法不是这样的,当我看见不同国籍的朋友同在一个地球上生活时,禁不住会想:我们是谁?我们是谁?我们是哪一种生物?终于想出一个名词来——我们是“地——球——人”。既然我们是“地球人”,那么这一个小小的地球,就都是我们的。因此,我们爱护中国,也不要忽略了认识地球,因为毕竟我们是地球上的居民。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喜欢代表各位去旅行。
答:今天在这里幕前幕后所有的工作小组人员是为什么?我们大半今天清晨六点才睡觉,八点钟又坐飞机飞来高雄,我所要讲的一个字就是“爱”,而我个人对生命的爱最大的表达就是燃烧,难道要再解说吗?
为什么要说到热爱中国的问题呢?我的看法是,既然在台湾有这么多朋友们,在中国文化这方面做了很大的努力和贡献,那么,我们是不是只努力发掘自己国家的东西,在我们的知识领域里,就算是足够了呢?
但是请不要迫我变成两头燃烧的蜡烛。(语句停了,很艰难地再说)尤其是年轻的弟弟、妹妹们,你们是未来的中国不可忽略的巨大力量。今天,陈姐姐已是一支两头燃烧的蜡烛,我非常非常的疲倦,别无选择,请求你们让我静静地燃烧,只燃烧一边,我们把这烛火传递开去,大家点,不只是演讲者一个人的工作。今天站在这里,更不是三毛一个人的光荣,如果这只是个人的光荣,弃之并不可惜,我——不——要。我最大的光荣是去陪母亲吃饭……而我没时间……(三毛当场哽咽,说不下去。)
这几年来在台湾,有一个很好的现象,我发觉中国人越来越爱护自己文化的遗产,爱我们的民俗、爱我们的历史、爱我们祖先留下来的丰富的东西。其实我个人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的,我非常喜爱民间艺术,我非常地喜欢历史文物。
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好,终于哭出来了,哭出来也好,表示我还有泪。站在这里的三毛并不光荣,因为她连一个人子的基本孝道都没有做到,她不是光荣的人。
去年的秋天,曾经做过一个承诺,有一天,当我走遍了中南美洲之后,要回来和我的朋友们见面。今天的我已经实践了这个承诺,将这份成绩交代给各位,算做代表《联合报》和代表各位去走遍的万水千山的一份心意吧!
各位朋友,如果不是使我们有一个更朴实、活泼、祥和、健康而有盼望的中国,不然我为什么站在这儿与大家共勉?不要再爱我了,从爱你自己做起,如果不看重自己,国家又如何强盛起来?
如果各位还不明白刚才的手语是什么意思?那么让我再爱各位一次吧!这是“国际手语”——我——爱——你,可是我将最后一个字改成了“大家”。
但愿这场演讲之后,各位回去,心里看见的不再是三毛,而是自己和中国,自己和人类,自己和爱的付出,使我们有一个更祥和的地球。
(三毛是打着手语出来的)
再见,谢谢大家,一切随缘了!
中南美纪行演讲实录
(本文为全岛巡回演讲会讲词共同部分的集合,由丘彦明记录、三毛亲自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