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不忙?”他问。
他们一起点了点头,然后微笑。他们头顶上的小窗悄悄地开了,伸出了横七竖八的竹竿,竹竿上晾了五颜六色的衣衫,在夕阳的余晖里滴着温暖的水珠。
“还好。”她回答,也问道:“你呢?”
“你好,皇甫秋。”她说。
“一般。”他回答。
“你好,张达玲。”他说。
“你一点没变。”她说。
他们在街的当中停住了脚步,那是一条小小的马路,没有机动车辆,只有自行车悄悄地丁零零着驶过。
“你好像却变了。”他说。
“皇甫秋。”她也叫他。
“认不出了?”她问。
“张达玲。”他叫她。
“不会的。”他说。
她遇不见皇甫秋,可是皇甫秋遍布了她的周身,无时无刻不与她同在,她逐渐逐渐地平静下来,那等待已与她的生命结合,甚至比她的生命更为长久,成了永恒。那想念已与她的生命结合,甚至比她的生命更为长久,成了永恒。春天的雨悄然而下,夏日的闪电划开黑色的夜幕,照亮了一秒钟的乌云,迎来滚滚的雷声,风徐徐而过,晶莹的雪静静地旋舞。春夏秋冬的歌声沉入地底,升上天廷,人间一片安宁。在一个最安宁的黄昏,她和皇甫秋相遇了。
他们一起笑了。落日无声地从大街的街心沉没。
她总是遇不见皇甫秋,她总是不得与他邂逅。而她永远等待,永远耐心地焦灼着,快活地苦闷着地永远等待。冬天来了,树叶凋零了,她从没有树叶遮蔽的,苍白的阳光里走过。春天来了,她从新绿的交叉着的树枝下暖风煦煦地走过。夏天来了,她从透明的浓荫,蝉的长鸣里走过,秋天到了,她从落叶上走过。春夏秋冬,歌唱着从街上走过,春天唱着雨的歌,夏日唱着闪电的歌,秋天唱着风的歌,冬天唱着小雪的歌。雨,闪电,风,小雪,歌唱着从街上走过。她从它们的歌声中走着,她竟从它们的歌声里听见了他的消息。雨告诉她,他在春天里;闪电告诉她,他在夏天里;风告诉她,他在秋天里;小雪告诉她,他在冬天里。于是,春夏秋冬于她都亲爱起来,春夏秋冬于她都成了盛大的节日,她的生命刹那间成了节日,她暗淡了二十九年的生命刹那间焕发了光芒,在此之前的那二十九年的生命,似乎全是准备,准备这一个光辉的瞬间的降临。
“我们还是小学的同学呢!”他说道。
她耐心地,持之以恒地等待着与他的邂逅,这是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她毫不松弛她的眺望。在这眺望里,她一点一滴地学习了爱,她开始将爱这一门人生的学问往深处学习,为她的人生建竖了另一根支柱,支撑起因倾斜而要倒塌的横梁,她这一座生命的简朴又辉煌的宫殿才可日趋稳固。日头一百次地从东边升起,一百次地从西边落下,从他空寂的位置走向她永远驻守的位置。地板缝里一百年的灰尘一千次地飞扬到天空,一千次地落回到一百年的缝隙。她一百次地穿过两条横马路,一百次地穿行这一条曲长的弄堂。在这一条路途中,她遇见了三十号文件时便回沪的魏源生,携了他美丽而俗气的妻子去买蝙蝠袖的羊毛衫;她遇见了从淮北回来探亲的龚国华,为他那一个二百人的工会采买办公用具;她遇见了终于回了上海的红颜已老的齐小兰,抱了一个比她小时更为娇美的女孩;她还遇见了幼年的好友郭秀菊,如同一个童话一般的判若两人的雍容华贵;她甚至一眼认出地遇见了陈茂,苍老了许多的和着他永远不老的父亲走在路上。可是,她却遇不见皇甫秋。
她的心好像被微微触动了一下,却又立即平静了,她平静地说:“我晓得。”
她想他想得最甚的时候,她就给他写信,她竟能写出那样美丽的字句,她竟有着那样奔涌的热情。她写好了长长的信,装进了信封,封上了信口,方才想起没有他的地址。不知为何,她很高兴没有他的地址。她没有他的地址地给他寄出了许多没有地址的信。她的没有地址的信茫茫地愉快地在路上行进,它们行进在不明目的的道路上。她想着她那些没有地址的信在路上行走,心中竟是十分的快慰。每日早起,她便要计算它们的行程,那是永远走不完的行程,那是永远走不到的行程。从那以后,她看见绿色的邮筒,便觉亲切,心里充满了奇妙的感激。她走过去便忍不住要用手抚摸它们,或者仅仅是拍击一下。它们深解人意地轻轻地回应着她的拍击。
落日无声地沉没。暮色如烟雾一样,冉冉地从四面八方弥漫,在他们身后停住。
她的心里有了他。他不知不觉地已经冲破了重围,通过戒备森严的空阔地,走进了她城堡般严守的心里。她终于失守,这是幸福的失守,这是美丽的失守。她神鬼不知地卸下武器,解除了武装,她的铜墙铁壁的城堡渐渐成了断垣废墟,她的军队渐渐溃散,她那一片荒凉的空阔地上竟长出了茸茸的青草,草间隐着还未踏成的小径。
“你后来回小学去看过吗?”他问。
她为他的不为她所知的生日做美丽的生日卡片,因不知他的生日是哪一天,于是哪一天都成了他的快乐的生日。她收集了许许多多赠送他的小礼物,牛仔皮带,超薄型打火机,领带,剃须刀,这些金贵的小礼物她统统收藏在她那一只插队落户时代的旧板箱内,这是她那一个家里惟一为她私有的一个天地,那里有着她的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如今这世界里参加进了对他的想念。她甚至凭了灵感找到了他出生并长成的那一间临街的小屋,她无数次的从那临街的张着绿色玻璃钢的雨檐下的门前走过,她早已与他的奶奶稔熟,在心里作了无数次的交谈。在她眼里,那是世界上最最慈祥的奶奶,世界上惟一的奶奶,那奶奶常常坐在门前择菜,菜篮里那一小株一小株的菠菜,是多么亲爱地碧绿着。她将他留在工场间的一只饭单和一双袖套悄悄地收了起来,因怕人察觉便拿出了自己的一套让组长收回,她将他的那些原样叠起,上面的未经洗涤的污迹饱含着他的温暖。她的想念越来越苦,揪心地疼痛,她时常觉着活跳跳的一颗心却无着无落。她会想得苦闷,而苦到了尽头却又渐渐地快乐起来,她因为心里有了他而深觉快乐。不知从几时起,他渐渐地驻进了她的心里,他永远地驻进了她的心里,无论她走到哪里,他都与她同行。有了他的同行,这世界对她再不是冷漠的,她再不是寂寞的,也不是孤独的。这一切,全因为,因为有了他。
“没有,有时从那里走过。”她说。
早上九点钟的太阳又来了,停在清洁的椅面上,与她空空地对视。每逢这样的时刻,她便觉着凄凉而又温暖。她又觉着那阳光分明带来了皇甫秋的消息。她漠漠地望了那一束空寂寂的阳光,思想如同长了翅膀,走向极远极远的地方,然后又从极远极远的地方走回。她的思想在阳光停留的那一刹那,走过了漫长的路程。她茫茫地走过漫长的路程,其实是为寻找什么。她寻找了许久,才明白自己是在寻找走远了的皇甫秋。她怀念一个人了,这世界上终于有了一个人可被张达玲温存地,纯洁地,和平地怀念了。她因了这一份怀念,与这一个世界终于建立了联系,她与这一个世界再不是漠漠无关的了。她因了一个人而与这世界有了联络,那个人站在她与世界中间,手牵手地联起了隔断了的她与世界。她再不可能冷漠地对这一个世界,冷漠地对她这一份人生了,她同世界和她同自己的关系,全因了一个人而快乐地改善。她日日夜夜地想念这一个人,她日里夜里都可追寻他到很远的天涯海角。她每时每刻都在期望着与他的邂逅,她珍爱这期望中的邂逅。为了这邂逅,她开始修饰自己。她将她从小至大没有改变过的那一种难看的发式,两根不长不短,编结不匀的发辫解散,束成一把马尾,她在夏日里穿上了蓝裙白衣,她配了一副平光眼镜,遮挡了自己那一副表情呆板的眼睛,她为改变姿态而艰苦地操习着穿上了高跟皮鞋。因为她对一个人纯洁,温存的想念,她对一整个生活有了兴趣。她对一整个平凡的生活里最最平凡的细节有了兴趣。她的骄傲的脸上甚至也有了平凡的表情,比如微笑。她依然是难得的却毕竟是开始有了微笑,她的微笑还不顶自然,远远算不上美丽,可她却开始微笑。她的微笑全为了那一个可遇而不可求,只有命运才知的邂逅。她对这邂逅只有一个平凡的要求,便是看看他。她穿过了时间的阻隔无数次地看见了他,她穿过了空间的阻隔无数次地看见了他,可她日思夜想着的是一次平凡的,人间的相望。
“我去过,还看见了小弟伯伯。”
我们的皇甫秋走了,我们的豆豆子走了,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走得很远很远的,却还回过身向我们挥手。他把手举得高高的一挥,像要挥落天边的云霞。他挥过手又重新转过身去朝前走,他朝前走了很远很远却依然在我们的视线中,温暖着我们的视线。
“哦,小弟伯伯,他很古怪的。”
太阳第二千次地在早上九点钟的时分照耀皇甫秋,皇甫秋第二千次地走上没有扶手的笔陡的木梯,到那马桶间的狭长的后窗前,越过海洋般辽阔的乌黑色的瓦楞,对那夕阳下的小街做第二千次的眺望。明天,他就要走了。明天,他就要与这一切告别了。小街上横七竖八的竹竿上挑着的五颜六色的衣衫,在夕阳里滴着温暖的水珠。他忽觉得眼里一阵温热,成串的泪珠滚落了他的脸颊。他害羞地笑着抹去眼泪,却不料又碰落了一串更大更晶莹的。“这是怎么了,皇甫秋?”他问着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皇甫秋!”他连连问着自己,自己无法回答。远处的小街上的衣衫,随着晚风美丽地飘扬,那水珠叮叮当当歌唱般地滴落。忽然,呼啦啦的一阵,夕阳竟被遮暗,无数洁白的翅膀连接成云彩,漫天铺地地过来。那鸽群是呼啦啦地过来,洁白的翅膀转瞬便在落日的余晖中成了漆黑。它们如精灵一样扇动着漆黑的却镶了灿烂金边的翅膀,从皇甫秋的头顶飞过。在它们呼啸的身后,则是一片明净的深蓝的天空,所有的景色全成了剪影,衬托着越来越深,越来越静的天空。
“其实还好嘛。”
然而,她终于觉悟了,无论是多么,多么,多么,多么的晚了。她觉悟了。他坐在她的对面,犹如一个身体力行的教师,遥遥地援引着她,援引她去学习爱。太阳在他们之间,从上午九点至下午三点,自由地横渡界河,每一次横渡,都于他带去一些难题,再于她带来一些答案。这是她生平里最最平静而愉快的时光了,她暂且摒除了自身的一切经验,像一个好学的谦虚的小学生那样,孜孜不倦地吸取着爱的知识。无论那些爱的知识是如何快乐的浅薄,而她自身的经验是如何痛苦的深奥,她都好奇且好学。因她已经将她的经验背负得太久了,而那经验又实在太沉重了。她几乎要被压垮,她几乎要崩溃,她急需有着另一种绝然相反的经验来作平衡的援助。她不可无爱。
落日沉没了,暮色暖融融的。他们的身后的门悄悄地开了,有一个五岁的女孩和一个三岁的男孩,在谈着关于人生的深奥的话题。而他们站在暖融融的暮色里说着最平常而亲切的话。
她终于听懂了,点了点头,心里却止不住有些失望。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些失望。他友爱而平静地微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沿了长条桌边走了出去。太阳正停在长条桌上,长桌像一条金色的界河,将他与她划分了。他沿了界河走着,她则坐在了界河的边上。阳光在长桌上水波似的游动,她觉着她身前有着什么东西在金光熠熠地流过。她茫茫地注视着那金光熠熠的流动,她忽然认出了那流过的正是她的爱情,正是她张达玲的爱情。张达玲终于体味到了爱情,在它逝去的时候。她甚至没有触碰它一下,却深深地体味了它;她甚至不能正面地与它相视,却深深地体味了它;她没有接触,没有对话,没有相望,没有一切的一切的,却深深地体味了它。这是真正的恋爱,这也是真正的失恋。然而,这一次流逝的爱情,却奇怪地为她留下了一些什么,她甚至没有觉得她是受了打击,这是一无打击的失恋。她并不觉得受伤,这是没有伤害的失恋。她听见了休息结束的铃声,她竟想起上课的铃声,这其实是多么的相像。人们如同走上阵地的军队,步伐整齐地走上楼梯,在长桌的一端分成两路纵队,从长桌的两边整齐地行进,各就各位。然后,木柄手摇机在一秒钟内整齐地摇动。她安详地抬起眼睛,与他安详的眼睛接触。她明白,一切的一切,虽只仅仅错过了那么一霎,一瞬,一步,一拍,然而却是太晚,太晚,太晚,太晚了。
“小学里还有许多的鬼故事。”她忽然有些调皮。
他说:“休息了。”
“真的?我不知道。”
他仅仅是在说道:“休息了。”
她就讲了其中的一个,竟还绘声绘色。
他又说道:“休息了。”
他聚精会神地听了,然后打了个寒噤,然后又笑了。
她不明白似的看了他的眼睛,心里怀了深深的期望。
她也笑了。
她几乎是欣喜地抬起了头,看见了他平静的目光。他的目光友爱而平静,清澈见底却又似乎蒙蔽了什么。
暮色暖暖地将他们包围了。他们渐渐地看不见互相的脸,彼此都隐进了暖融融的暮色里。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天边,有一条很细,很细,很细,很细的鲜红的光。光线的上下,飞舞着一些漆黑色的斑点,精灵似的。
“休息了。”
“尼姑庵又搬回去了。”他说道。
她却冉冉而起了期望,她期望皇甫秋再向她说些什么,她将回答他,她将回答他些什么。这一日里,又到了工间操的时候,她却依然埋头做着线圈。她听见他站起来了,他站起来对她说道:
“什么尼姑庵?”她没听明白。
她隔了时间的隔障,感觉到了他目光温暖的照射。他目光温暖的照射,脉脉地穿过了时间的隔阂,与她的目光对望着。她甚至注意到了那一把笨重的,很难撑开,撑开又很难收拢的伞,她隐隐地奇怪它有些面熟,它隐隐地提示着她一点什么,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记起,将它忽略了。这时候的张达玲,甚至可以她的背影洞察,她分明看见了他在雨中的跟随,与她相距了三米的跟随。她看见他轻而易举地悄无声息地收拢那把笨重的油布伞,如提了一页纸那么轻地提着它,走在她的身后,一直跟她走进她的弄堂,走近她家的后门。她用钥匙开开了后门,后门在她身后关上,司伯灵锁轻轻的咯哒一声地关上了。她甚至通过了那一扇关闭的后门,仍可望见他。他停在门外的雨中,手里明明有着伞,却不撑开,任凭雨流满面。她竟能相隔了时间的距离,将这逝过的一切了然了解,那了然了解的一切透过了雨雾,溶溶地散发着光芒,张达玲极想走进那光芒中去,可只要她前去一步,那光芒便后退一步。她与那光芒永远保持了距离,永远接近不了,因时间不会倒流。时间不会倒流。她终是走不回去了,她只能回过头去作一些暂时的观望与流连。
“就是我们小学后面,五十六号的尼姑庵,又搬回来了。”他告诉她。
他又说道:“下雨了啊!”
她想起来了。
“回家啊?”
他们一起望着很远的天边那一条极细的红线,一群黑点上下飞舞着。然后,她说道:
而那一个初初涉猎了爱的课题的孩子——张达玲,终于在早上九点钟的时光抬起了头,在太阳未及到达的沁凉的荫地里,看见了阳光里的皇甫秋。她像一个沉睡太久的,还未恢复感知的梦游者一样,木讷地恍恍惚惚地想起了一些事情:她想起在她迟到的课堂上,被窗棂划成方格格的阳光里,有一颗可爱的,柔和的椭圆着的后脑勺,耳后有一排细细柔柔如鸟羽般的黑发,方格子的衬衣领里,转动着细细的长长的脖颈。她看见了那颈项与下颌之间柔和的线条。她想起她初次上班的工间操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告诉她道:“休息了。”他召唤她休息,他为什么要召唤她休息?她禁不住地要去追究,然后便可贵地微笑了一下。她还想起她的那些现在回想是多么肮脏的药片的神秘的消失和减少。呵,她多么感激这消失与减少,她回想起来便觉刻骨的恶心。她想起他说道:“药片,是我扔掉的。”他说:“药片,是我扔掉的。”他将那些肮脏的药片扔掉了。她想着这些,她由着这一串回忆的引领,终于又回到了那一个黄昏的雨帘之中。她透过时间的朦胧的隔障,依稀看见了他期待的眼神,他殷殷地期待着,对她说道:
“我们还是小学的同学呢,多么有趣啊!”
皇甫秋默默地,悄悄地开始了一个准备,那便是高考的准备。他和他那位从黑龙江一同回来的战友,在奶奶睡熟以后的夜晚,一支一支吸着烟地商量了这一个计划。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谈及“开江”和“映山红”的故事,而那冰河涌动,沉闷的轰鸣始终震颤着他们脚下的水泥方砖的道路,映山红永远地在他们身后的岁月的山岭上怒放。他们再不必时时念及,它们似乎已经流进他们的血管,和着他们成熟的热血激昂而从容地歌唱着流动。他们收集来了各种课本,还辗转地找了一位退休的教师,开始了他们旷日已久的学习生活。他们是早已错过了学习的年龄,他们的记忆惊人的衰退。他们绕口令似的读着英语,他们以幼稚古怪的图案方式背下化学元素,他们犹如智力竞赛一样凭着科学与运气解答题目,他们为了学习语法而竟连话都不敢说了。他们为难题苦恼着,又为他们的笨拙自嘲地笑着。而皇甫秋不会消沉,因他爱生活,他爱一切,包括困难与障碍。他的生而俱来的爱心已经受到了种种的磨练,经过了离别的苦楚,经过了碰壁的打击,经过了零下几十度的天寒地冻,而又迎来百花怒放的春天。他的爱心虽细腻却决不脆弱,他的爱心虽温存却决不软弱。那是经过了淬火的冶炼。这是一个最最有希望的孩子,我们要永远永远地祝福他,祝福他。
“是啊,我们还是小学的同学呢,多么有趣啊!”他也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容易。”他并没说是什么不容易,不容易什么,可她似乎却很明白了。不用多话,他们便都可彼此了解了。他们又站着说了一会儿话,然后道了再见互相擦肩走过,往自己要去的地方去了。她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去。皇甫秋也正回过身来。他回过身来,抬起手挥了一下,天边飞起了绚丽的晚霞,他好像要去挥落那绚丽的晚霞。她静静地望着他,然后,与他同时转过身去,走了。
在那一个夜晚里,皇甫秋的心里,平地而起一座山峰,将他与张达玲的道路彻底地阻断了。他心中的爱情虽未泯灭,却因了这崇山峻岭的横断,再无法传达。他丧失了信心,丧失了信心的皇甫秋再不相信这爱情会有结果。他渐渐的将这爱情上升为一种理想,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这是爱情的升华,他将他无望的爱情升华了。这是我们的皇甫秋惟一的选择,我们的皇甫秋决不会因为爱而沉沦,他永不会因为爱而沉沦。这便是皇甫秋比张达玲比一般人坚强而有希望的关键所在。在他爱情泯灭的时候,他却诞生了一个理想。从此,他将由了这理想的指引,这理想从此将永远地在他前边遥遥地引领,引领着他越攀越高,越来越好。
我们的皇甫秋走了,我们的豆豆子走了,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走得很远很远,却还回过身向我们挥手,他把手举得高高地一挥,像要挥落天边的云霞。他挥过手重又转过身去朝前走,他朝前走了很远很远却依然在我们的视线中,温暖着我们的视线。
太阳依然从海洋般的黑色瓦楞的屋顶升起,三层阁的尖顶犹如整齐的小小的山峰。太阳冉冉地升起,在九点钟的时分照耀着皇甫秋。她头一回的在九点钟的太阳里看见皇甫秋,她七百二十天来头一回的在九点钟的阳光里看见皇甫秋。而皇甫秋却再也没有回望了。在那一个暮沉沉,雨涟涟的黄昏里,皇甫秋提了那把古老的旧伞,湿透了全身地走回了家,他不知不觉地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吃了饭,给奶奶洗了脚,然后就坐在临街的门口,看着新修的绿色玻璃钢的雨檐上流下的水滴。透过了那屏障般的水帘,他看见光滑的柏油马路上一辆一辆嗖嗖而去的自行车,自行车崭新的钢圈,咝啦啦啦,好听地歌唱着。有很娇小的姑娘和很强壮的小伙子高声笑着驶过,他们欢乐而活泼的声响在街上留下了长久的回声。越过这一条如雨后涨满了的河流那么欢畅而欢腾的马路,对面的隐在树影中的人行道上,好像踯躅着一个人影,一个迷路了的孩子,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那人影在雨中徘徊,雨点好像从玻璃窗上弯弯曲曲地流泻,将那人影扭曲了,那人影茫茫地来回着,再也走不出他的视线。雨,道路,道路上急驶的车辆与行人,将他阻隔了,他走不过去,他无法横渡。他怎么努力怎么也无法横渡。这是一个比海洋还要宽阔的海峡,他找不到船只。他找到了船只却没有风帆,他竖起了风帆却没有风,他得不到一点援助。他无助而无望地望着那孤独的踯躅的身影,心里疼痛如刀剜。
张达玲朝前走着,她身后有一支舒缓而激越的歌唱,那歌唱贴地而起,跟随她去,越来越雄浑而响亮,渐渐地充满在天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