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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蛮好。”母亲的声音极其微弱了。

“大弟弟的西装也好看。”她说。

“新娘子的裙子有些长了,不过也长得不多,就那么一点。”

“公道。”母亲回声似的应道。

“蛮好。”母亲耳语般地说道。

“价钱还十分的公道。”她不休不饶地继续说道,她要为母亲鼓劲。

“姆妈,去给客人打几碗酒酿蛋吧!”她格外地起劲地说道。

“很幽静,菜也好。”母亲衰弱地回答。

“大妹妹,”母亲忽然抬起眼睛,讨饶般地看着她,嘴唇颤抖着,说道,“我累死了,大妹妹。我实在累死了。”母亲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下了面颊,她用手掩住了脸,再也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地方很幽静,菜也好。”她鼓起劲继续说道。

张达玲被一股力量冲动着,她陡地从床上站起,推开椅子,走到母亲身边,她笨拙地将手搭在母亲颤抖的肩上,她的掌心觉出了那孱弱的肩膀的孱弱的暖意。她说道:

“蛮好的。”母亲吃力地应酬般地回答,如不回答就像是怠慢了她。

“我去,姆妈,我去。”

“今天的酒席蛮好。”她忽然说道。她听见了布帘后父亲的鼻息声。

“大妹妹,我累死了,我真的累死了。”

亭子间里好像闹得不可开交了,一整条弄堂都要为他们闹醒。这是大弟最最快乐的日子,这是大弟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想起大弟那一具吃力地撑起白色西装的枯瘦的身体,她心里竟也软和了许多。这是他的好日子啊!她又一次地想道,心里非常愿意同他一起快乐。

“我去,我去。”她像哄一个小孩子那样地哄着,而她的眼睛里竟也涌满了眼泪,一大颗一大颗饱满的泪珠从她脸上温暖地滚落,渐渐地流成潺潺的小溪。

她无法回答,默默地走回自己床边,重又坐下。她坐在床沿,正从梳妆桌的镜子里看见了母亲淡施脂粉的脸庞,这梳妆桌是与大床一起从亭子间里搬上来的,倚了墙放着。母亲坐在方桌边,也正从梳妆桌的镜子里看见了女儿消瘦的苍白的脸庞。她们所坐的位置恰巧形成那样一个奇怪的角度,能从镜子里看见对方而却看不见自己,她们还都以为,仅仅是自己能看见对方,于是便放肆地细看着对方。她们从来不敢作正面的对视,她们只有借了镜子的折射,细细地看着对方。母女俩没有相对地对视了。她仔细地看着母亲,她仔细地看着女儿,她们看得那么仔细,好像在进行一场久别重逢的识别与承认。她们看了许久,然后,一个在心里说道:“这是我的母亲。”另一个也在心里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她们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转过了脸去。

“我累死了,大妹妹,我累死了。”

“谢谢你,大妹妹。”母亲说道。

“姆妈,我去。”她的眼泪无休无止地流着,温暖地流过她冰凉的脸颊,湿润地流进她干枯的心田。她心里忽然畅快了,透明似的清澄着。泪水洗去了污迹,冲走了渣滓,她的眼泪如一场小雨,绵绵不绝地流淌。她从母亲的肩上收回了手,双手掩住了面颊,尽情地恸哭着。眼泪温暖地从她干枯的指缝里渗出,亲爱地滴落在母亲的肩上。

大弟的喜庆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在噼噼啪啪长久不息的鞭炮声中,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了狭窄的后弄,一身雪白西装的大弟搀着鲜红长裙的新娘,缓缓地下了汽车。节目到了高潮,一个一个高升飞上天空,在空中炸响,剪碎的彩纸如七色雨般纷纷落下。他们如同披了一身五彩的落英缓缓走进后门,徐徐上了楼梯,走进那焕然一新,富丽堂皇的新房。闹新房的节目延续到很晚很晚,在几乎全黑了的后弄里,惟有这一扇贴了大红“囍”字的窗户,喜庆地通亮。家眷们都已疲倦,陆续地退出,只留下一房间不知劳累的年轻的朋友与同事。父亲与母亲将女方最后一个亲友送到弄口,终也退回到自己的房间。衣帽整齐的父亲与母亲疲乏地坐着,久久不想动弹。他们这样坐了许久,父亲才去脱了衣服,他脱了衣服又坐了许久,才去洗脸洗脚,他洗了很长的时间,才回到屋里上了床。母亲却依然坐着,她穿了一件半新的暗紫的平绒旗袍,平绒似有些磨蚀,光头暗淡了许多,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樟脑气味。亭子间里的欢声笑语阵阵飞来,穿过紧闭着的房门。张达玲坐在她的窗下的小床上,她忽然发现这房间已改变了许多。记得她刚来的时候,这里放满了大床和小床,兄弟姐妹们从这一张床跳到另一张床,扮演着古装戏里文文武武的角色。他们还以床为营垒地进行不休不饶的舌战,个个伶牙俐齿,个个唇枪舌剑。不知不觉地,那一张张床铺一张张地撤去,犹如撤去了一个个的阵地,现在只有她了,还有对面的父亲与母亲。她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博大的怜悯,这怜悯竟使她温存起来。她站起身,与母亲泡了一杯淡淡的茶,送到面前。母亲几乎是为她这一个空前的举动惊了一下,诚惶诚恐地抬起眼睛,而又诚惶诚恐地躲避开去。

张达玲睡在自己的床上,望着没有拉严的窗帘外面的一弯月亮,她静静地辨别着这是新月还是残月。她以她忽然冒出的辨别新月残月的记忆,辨出了那是一弯新月。她想着,月亮的光明原来是太阳照耀的,她想着,月亮的阴影其实是地球投下的,她想着宇宙是多么神奇,像一个童话。她忽然想起了童话这一个字眼。童话这一个字眼于她只有理论的意义,她只是从修辞出发地运用童话作为一个象征。她其实并无童话的感知,她在她听童话的年岁里没有听过一个童话,当她听到童话的时候她已过了那个年龄,于是她便识破了童话的虚枉与可笑。她再不会受这美丽的蛊惑了。而在这一个新月的夜晚,她忽然想起了童话这一个字眼,她忽然的非常非常想受一次蛊惑。她又去看那星星,高楼遮去了星星,只在楼与楼的缝隙里,嵌了一颗小小的不甚明亮的星星。它透过了重叠的楼房间的空隙,似乎是向她传递遥远的天宇的消息。她想到那宇宙是多么多么多么多么的博大,那小小的星星其实是一颗比她所居住的地球更为巨大的星球,那比地球更为巨大的星球竟会变成那么渺小。那距离又是多么多么多么多么的辽远,相隔了如此辽远的距离,星光竟还不灭,可见星光是多么多么多么多么的明亮,足以穿透偌长的黑暗的距离。那巨大的小星穿透了偌长的黑暗的距离,来向她传递信息,她忽然地深受感动。她忽然地对那小星觉着了亲切。可她无法接近它,她知道它是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火球,然而,这一点遥远的照耀是多么美丽!她又想着早已落下的太阳,她知道那新月的亮光全是阳光,太阳将自己的光托付给了月亮,使黑夜不致彻底地黑暗。阳光走了多少漫长的道路将自己托付给了月亮,再从月亮出发,经过了辽阔的天宇,照耀着黑暗的地球,这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她好像看见一束顽强的光线在宇宙穿行,四处上下,全是远远近近的星球。那一幅辉煌的图景一闪而过。仅只是一闪而过,她却好像突然地体味到了童话。她觉得她谙透了一个真正的童话,她觉得她被一个真正的童话蛊惑。新月从半掩的窗帘后面走过,小星停在两座楼房的间隙,楼房影影绰绰,拦起一道伟大的围墙。张达玲合起了眼睛,她不知不觉已经睡熟。她三十年来终于能够安睡,经历了那么多的梦魇与那么多的失眠。她经历了三十年的梦魇与失眠,终于能够安怡地熟睡,而换来一个明朗的清晨。

每天晚饭以后,弟弟们各自去了自己的去处,将他们留在了这一个困境之中,他们犹如陷入了困境。父亲与母亲不知为什么,都放轻了脚步,他们放轻脚步地在这房间里踯躅。他们很小心地走动,似乎惟恐碰撞了什么,碰坏了什么。他们的脚步总有那么一点犹豫,那么一点茫然,他们好像是走在人家的家里,他们好像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他们不知怎么误入的家里。他们小心翼翼地,生怕得罪了主人地,悄悄地行动,以他们早已失去的敏捷与灵活,做着一些不可思议的轻悄的举动。他们又不知为什么总要挂了一种谦卑的抱歉的笑容,好像为他们误入了房间而深感不安。他们很异样地客气着,于是张达玲便也客气着,好像是要宽恕他们,原谅他们。她为了证明他们无需那样客气,便加倍地客气,使他们几乎受宠若惊,惶惶不安。当那布帘子拉上的时候,他们三人才获得了解脱和自由,他们好像累得瘫软了大气不出地躺在床上,房间里静得好像没有一个人,一个人没有似的寂静。而他们终于自由,这是一日中最最自由的时光,他们终于熬到了这一刻,一日的辛劳才算有了休息。一日的生活全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全是为这一刻做着辛苦的准备。而他们却又不知因为什么,不敢贸然地将这一刻提前,他们非要等到十二吋黑白电视机里最后的一个频道,道了晚安或者再见,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拉上布帘,否则,便好像是渎职,彼此都会觉着深深的不安。他们还有意地要造出一些快活,就好像在这里生活彼此都很轻松,彼此都很满意。他们专心地观赏着电视里每一个无聊的节目,为每一个无聊的节目激动,或者过分的讥讽或者过分的叫好。他们还都不知是受了什么驱使的,彼此都不愿意离开房间。似乎他们必得这样牢牢地相守,只有这样牢牢地相守,才可证明他们的亲缘,证明他们原本是非常快乐。他们彼此都非常勇敢和坚强,忍耐着这一日一日加深的难堪与困窘。他们心里其实都已经向彼此告饶,而脸上却还作着微笑。他们的微笑总是客套,客套的微笑便是他们最出色的微笑。一日终于过去,布帘缓缓地,好像很不情愿地拉上,大家便都像垮了似的倒在自己的铺上。大家累垮在自己的铺上,却久久地不能入眠,彼此每一丝轻微的动静,都可使他们彼此惊慌不安。他们彼此睡不安宁,他们是多么的苦恼,他们苦恼地想到,他们将就此一直下去。

在一个明朗的清晨,张达玲去给小弟弟送饭。今天他在外公那里正式开工,将外公的店堂改造为一间正式的住房。她顺了马路往前走去,清晨的阳光从新生的梧桐叶里穿过,汽车如静河一般无声地流过。她走过两条马路,停在外公小店对面,等候着汽车流过。一辆接一辆的黑色的小车无声地驶过,永远没有结尾。她越过不尽地驶过的小车,看见了外公的卸了门板的小店。柜台已经拆去,货架也已经搬走,小弟弟带了两个年轻的同事,正在砌一座墙。橘红色的砖一块一块垒起,错开了砖缝,整整齐齐地垒了一道又一道,转眼间已平地而起。小车还在无声地流淌,她停在马路边上,静静地等候。那橘红色的方砖层层垒起,她想起了在那红砖后面,有着许许多多无人知的故事。

这一日,大弟经过了长久的耐心的等待与多次的露骨的暗示,终于拖延不下去,说出了父亲与母亲想了许久却没有勇气说出口的事情。他说他要结婚了,要弄房子了。不会再有什么异议,也不需再有什么商榷,父亲和母亲没有勇气作出的决定,被儿子一板拍定了。紧接着的一个星期日的早晨,父亲和母亲便从亭子间里搬到了大房间,将他们那一张四尺半的大床,安置在角落里,与张达玲窗下的那一张小床相对着,隔了一张人造棉的花布帘,这是一个新的布局,张达玲与她的不亲不近的父亲与母亲对峙着。这是令他们彼此双方都难堪,都窘迫的对峙。可是他们就将这样对峙下去,不知什么时候结束,没有结束的希望。而且没有办法逃避,没有逃避的办法。小弟早已住到了外公的房子,大弟在亭子间空出的当日就搬了下去,睡一张临时搭起的小床,日日夜夜在里面工作,安装暗线,粉刷屋顶,贴墙布,涂地板蜡,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直到夜深人静。大房间里,只有她和她的父母,无人可以缓解这窘迫的局面。只要再有一个人,哪怕是一个陌生人,都可为他们解围。可是,没有。

黑色的小车终于流尽,她顺了黄色的横道线向马路对面走去。阳光从新生的梧桐叶上流泻下来,她感觉到阳光的抚摸,当她走到马路中间,又为一条红色的小车的河流阻隔,那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的红色的河流,她等候着。橘红色的方砖一块一块垒起,错开了砖缝,整整齐齐地垒了一道又一道,转眼间已到了半腰,阳光照耀着新起的墙壁,墙壁是一幅美丽的图案,她想起了在那美丽的图案后面,有着许许多多无人知的故事。

大弟请来了木匠。一个浦东人,带了一个徒弟,来到了他们家,在后弄里摆开了工场。日里工作,夜里就在灶间里搭起两块铺板睡觉,一日三餐全由退休的母亲主持招待。事先无需打任何招呼,无需有任何商量,母亲自然而然,天经地义地担起了招待的任务。此时,母亲沉浸在繁忙的工作里,心情倒充实了许多,获得了暂时的平静。当她将一日三变的饭菜摆在后弄里的一只方凳上,谦逊而又骄傲地说道:“没有什么菜,饭要吃饱。”等等的客套,心里不免充满了女主人的自豪。她此时此地才升起女主人的自豪感。于是,她便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甚至有些刻意求工地充当起一个能干的女主人的角色。她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十分投入,她有时候甚至还向大弟提一些建议,当大弟矜持地采纳或者谦和地推却时,她与大弟之间不由得融洽了气氛。气氛融洽的时分,她甚至可以谈及亭子间这一个话题了,她不知不觉地转移了阵线,将父亲一个人撇在了那边,十分茫然十分仓皇地犹豫着观望局势。这是一个和平的间隙,在这一个间隙里,大家都尽情地享用着安宁,因大家都知道这仅仅是一个空隙。仅仅是十五天的时间,一套漂亮实惠的组合家具完工了,浦东人要走了,母亲那一个女主人的角色也到了下场的时候,要回到现实中去了。亭子间朝北的窗口,飘进后弄里久久不散的刨花的苦涩而清香的气息。父亲和母亲并排躺在床上,望着被晚风轻轻飘卷的窗帘,他们心里都在想着同一桩事情,可却有心地要去谈另一桩事情。他们谈到了天气的问题,可他们说不了几句天气的问题却有些烦躁,不再说话。沉默却又压迫着他们,使他们骇怕,于是又赶紧地去讲市场的物价的问题。他们心里想着的那一桩事情却始终不敢说出口,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想着,“明天再说吧”,“明天再说吧”地自欺欺人地拖延,又拖延。

红色的小车终于流尽,她沿了黄色的横道线继续向前越过。阳光从新生的梧桐叶上流泻下来,她感觉到阳光温暖的抚摸,而她却又为一条丁丁零零的自行车的队伍阻隔,自行车崭新的车条咝啦啦地旋转,转出无穷银色的光环,她等候着。橘红色的方砖一块一块垒起,错开了砖缝,整整齐齐地垒了一道又一道,留出了两扇窗户的方洞,沿了窗户的边缘向上垒起。阳光将树叶的影子投在图案般的墙上,画出一幅美丽的图画。她想起了在那美丽的图画后面,有着许许多多无人知的故事。

在父亲母亲将亭子间上锁的日子里,大弟便会直接向他们索取钥匙。他向他们索取钥匙的神态,就像他本是这房间原有的主人,而他们仅不过是房客而已。他无意中竟做了房主,自然得犹如天意。他很不高兴地向父亲与母亲索取钥匙,父亲与母亲不免是诚惶诚恐,深为耽误了儿子办事而惴惴不安。他们惴惴不安,如同犯了过失似的将钥匙交出去,而到了下一次,他们却依然要锁门。他们一边带上房门,一边惴惴地想到,上一回儿子来讨钥匙仅是出于偶然,难得的事情。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逃避现实,充满幻想,却又一无抗拒命运的实力,只是束手待命。他们内心里对这一个孩子生起了畏惧,由畏惧而逐渐转为憎恨。他们憎恨着他们亲生的儿子,街上走着的任何一个与他们漠不相关的男孩都比他们自己的孩子令他们觉着可爱可亲。他们悔悔的,却不知要悔些什么。他们恨恨的,却不敢知道他们恨些什么。于是,他们既不敢悔又不敢恨,他们因不敢悔又不敢恨而十分的紧张。他们看见儿子便觉紧张,听见儿子的脚步便觉紧张,他们几乎完全地被他们所亲生的儿子压倒了。而他们几乎完全被压倒地,苟延残喘地,负隅顽抗地,充满幻想地,保守着他们这一块可怜的领地,他们不愿割让,可是,割让的命运不可避免。

自行车的队伍终于丁丁零零地过完,她朝着彼岸走去。橘红色的方砖砌到了屋顶,只留下了两扇窗户的方洞。阳光穿进方洞,那小屋突然地通体透明。她忽然地忘记了那通体透明的小屋里的许许多多无人知的故事,那许许多多无人知的故事在光明中融解,阳光如水在小屋里缓缓地流动。阳光是河流。

父亲与母亲明明是早早地就知道,这亭子间终要移交于孩子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是他们却自欺欺人地不去想它,并且迟迟地闭口不提。他们原本已有较长的时间,不再相守着这一个小小的亭子间,他们对这亭子间似乎已经开始腻味与厌倦,这亭子间于他们已不再宝贵和珍惜。房门经常敞开,其间已不再是神秘的圣地。它日益变得平凡,早已还原成一间普通的房间。然而,就在小妹决定嫁出娘家,大弟开始频繁地出入这里的时候,这亭子间顿时又变得宝贵起来。他们不再随意地敞开房门,甚至还要上锁。那别上许久的司伯灵锁重又打开,忠心地守卫着那一片昔日安乐的如今却已不再安全的土地。他们又常常地蜷缩在其间。当他们蜷缩在其间的时候,过去的快乐的,心荡神怡的时光便又流回。他们却早已失了精力,再无精力重温旧好。他们只是衰竭地,伤感地相对无语坐着,守着那快乐的,心荡神怡的,倒流的时光。他们有时会这样相守着坐到夜深,睡思昏昏,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了年轻力壮的光景,精力无穷,欲望无边,那小小的房间又成了一具方舟,飘荡在无边的浩渺的海上。全世界只剩下了父亲与母亲,母亲与父亲。父亲与母亲,乘了一具方舟,在无风的海波上荡漾。母亲与父亲,乘了一具方舟,在无云的天空下荡漾。时间潺潺地流去而又流回,他们全都错了知觉,他们好像又重温了几十年的生涯,自鸣钟的钟声却还余音未尽。他们再也割舍不了这小小的方舟,这小小的乐土,他们割舍不了,他们割舍不了地守候着即将割舍的土地,如两个亡国的国王与王后。他们是无法逃避他们割地的宿命,一如他们无法使时光倒流而逃避生命的消失。

一稿于1986年10月6日—1987年2月13日 上海

这是喜庆的一年。大弟,小妹,都要结婚了。小妹终究是离开了娘家,在西郊租了一间农民新起的房屋,需付极贵的租金,那是比国家建筑的住房昂贵得多的房子。大大发了财的农民,将儿子、孙子,甚至孙子的孙子的房屋都已造好,然后便将空着的房子租给饥不择食的城里结婚户。那是一些无需权势也无需关系,有钱便可得到的房屋。于是,在那些交通比较便利的郊区,便有一群一群的上海的正当婚龄的年轻人,走向那里,安家乐业,无意中拓宽了城市的范围。小妹住出娘家,是以每月贴她五元房租为条件的。现在,便只剩大弟一个人的住房问题了。大弟的住房问题,却是无需多少商议的,似乎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那一个亭子间便属大弟所得了。甚至远远早在正式宣布之前,大弟已经常地自说自话地随便进出那亭子间,用一根卷尺左量右丈,要合着尺寸做一套组合式的家具。再没有比今日的上海人更善在最有限的空间里最无限的发挥才干的了。他们好像是在经历了许久的磨练与教训之后,摒除了不切实际的奢望,将他们的理想压缩在可能的范围内。决不可想象的,他们竟能在一个水泥匣子般的房间里,建筑一所豪华级宾馆客房样的宅子。他们竟可将一个三层阁改造成一个童话里白雪公主居住的那样可爱的小屋,老虎天窗在种种的装潢下神秘地美丽着。他们仔仔细细地在水泥板上铺上沥青,将碎木片拼成华丽的样式,在这个木材资源日益减少的地球上,创造了最节省木料的地板。他们经过精密的计算,将墙壁以画镜线巧妙地划分,凭了视觉的错误,将低矮的天花板有效地升高,在这生存空间日益有限的世界里,创造了辽阔的幻觉。与此相比,那一间新式里弄房子的亭子间,更无理由简慢了。大弟极早地就在做这项准备,他的人生是真正到了体现的时刻,他似要以此做一项人生的伟大宣言。他脑海里早已绘制出无数幅蓝图,然后再进行无穷的选择。那选择是庄严而又隆重,犹如人生到了十字路口,只需半步便会错成千古大恨。他比此更早地开始存钱,勒紧了裤腰带,将生存的需要压缩到最低标准。他仅仅是没有饿死地过了几乎整整三年,他的数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可将小数点的尾数精确到十位以后。他几乎是茹苦含辛地终于积攒了一笔相当富裕的资财。现在,终于到了决战的关头。

二稿于1987年7月20日—1987年9月10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