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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这是一个古怪的女人,这是这女人一生中最古怪的时期。气势嚣张到了顶点,内心虚弱到了顶点;强悍到了头,懦怯也到了头;卑贱极了又骄矜极了;亢奋极了,又消沉极了。她身心里所有的特质都处于最相反,最矛盾的两极,这两极在她身心里挣扎,搏斗,自相格杀,将她活生生地撕裂,一整个她被活生生地撕裂了,几乎分成了两半,几乎分成两半的她却合于一身,她从头到脚已经有了深深的裂缝,那裂缝是如深渊一般黑暗而不见底。她的生命怀了这深不见底的断层痛苦地延续,她的灵魂怀了这深不见底的断层痛苦地延续。当她终于得以向金刚嘴告别,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了庄口,背朝了那片杂树林子向着尘土飞扬的大路的时候,她忽然地觉着了一阵刻骨铭心的剧痛,她生命里,她灵魂里的那一条裂缝,那一道断层忽然地作祟,忽然地活动,飞沙走石,山崩地裂。她眼前忽然地出现了那一个初次到达的傍晚,下沉的日头停在了金刚嘴的身后,一整个金刚嘴浸沐在灿灿的金光里,而那金光转瞬即逝,天是疾迅地黑下。她眼前忽然地出现了那黄昏以后的黑夜,他们这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曾经是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这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在村庄里摸索,怎么也摸不进他们的草屋了,他们终于是可遇而不可求地摸到了门。那群孩子中间,有一个她自己。她好像看见了她自己昔日的身影,那昔日的身影犹如另一个自己,她是完完全全地换了一个自己。可是那一个自己又在向她走近,走近,渐渐地走进她的身体,又与她合二而一了。那合二而一的时刻是多么的辉煌。那往昔的自己却从那裂缝断层中穿过,走了出去,最终仍是走了出去,与她告别了。她目送着她的背影,慢慢地远去。她的心里缓缓地柔和地如歌似的疼痛。

这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如一具影子紧随了她,又如一具鬼魂,在她身上还了阳。如今的张达玲,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已装备得钢盔铁甲,她似乎是强大无敌,不仅防守谨严,甚至可以进攻。而她恰恰不知,当她举旗进攻的那一瞬间,恰恰是她无意中舍弃了自己的城池。她苦心营造,层层设防的城池,就在她进攻的那一霎,丢光了,因她是单枪匹马,前线后方都只她孤身一人,她如要进攻,便必得失守,她要严守,便不得进攻。她是孤军作战,顾此而失彼。当她向着金刚嘴这一座城池进举的时候,她便一头陷入了金刚嘴里,她很快地,神鬼不知地被金刚嘴吞没了。好比小族侵略大族必将灭族一样。她其实已经沦陷,拽子其实已经得胜。男孩得胜了却还不知不晓,依旧处心积虑,喋喋不休地与她周旋,他们俩是打得了头昏脑涨,天旋地转,胜负不晓了。她气昂昂地走在村道上,做出令人不敢冒犯的轩昂的姿态,她和男孩不明胜利一样,也不明自己已经失败,她竟还骄矜得不同往常。她自以为她已经百炼成钢,无畏无惧,早在别人进攻之前就扬起了武器,摆出作战的阵势。她自以为她四周的敌人已经降服,她自以为她所环生的危难已经平息,而她却不敢有半点懈怠,依旧时时警惕而戒备,严防偷袭和摸哨。

这是她即将二十五岁的那一年的春天,尚在插队的未婚知青均可办理“病退”或是“困退”,退回他们来自的那一个城市。她极顺利地办妥了手续,与这生活了整整八年的村庄永远地告别了。她告别了村庄,搭了拽子去南边拉草的大车,一晃一悠地上路了。

“铁嘴,铁嘴!”

她终于一晃一悠地上路了,正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太阳在前方大路的尽头升起,通红通红的一轮。她背向太阳,面朝着一步一趋地退远的金刚嘴,杂树林上方蒙着飘飘渺渺的晨雾,有水桶落到了井底,爪钩摸索着水桶,撞击在井壁上,叮叮当当地响。狗在柔和地吠着,鸡在温存地啼着,小孩激越地哭着,女人昂扬地骂着,炊烟袅袅地升起,天空越来越蓝,最终蓝成宝石那样透明着的蔚蓝。她不觉又想起那第一个金刚嘴的夜晚,他们这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在寂静的村庄里摸索,再怎么也摸不进门了,她又看见了那月夜里自己的身影,处在那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中间。那身影留在了金刚嘴的杂树林里,慢慢地车转了身子,与她不告而别,头也不回地进了村庄,隐没在弯弯曲曲的村道的尽头。

这一日,男孩绞尽了脑汁,才忽然地想起,在离金刚嘴百十里的那一个叫作张塔的庄上,尚有一个上海男学生,也扎根在了乡里,他与张达玲其实可做两口子过哩!他百般斗争之后,硬了头皮,诚挚万分地吞吐着向张达玲说了这个想法。过了一日,张达玲忽然对他女人撺掇着,让他休了学的老大再去读书,她可供给一份书费,两张破旧的钞票放在了满是污垢的案板上了。那一日,男孩在地头说了许多男女偷情的故事,充满了肮脏丑陋的暗示。又过了一日,她在场边,说了许多上海人的衣食住行,犹如神仙下凡般的美丽而雅致。男孩为她不惜余力地做着杂活,他想得周到而细致,使她时时处处地感受着他的热心帮助,这帮助包围了她,不允她忘记她孤独无助的处境,不允她解淡青春空老的焦虑,他要时时地提醒她。她则为男孩的一家忘我地解囊,她无微不至,使他一整个儿地陷入她的恩惠之中,强令他分分秒秒地记着他的贫苦,他的路边小草一样自生自灭的人生。这是他们各自的最有力的武器,直接地打击了对方的要害,可说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他们各自牢牢地握了各自的武器,百般地使用,那是百般使用也不会用钝,反会越发的锐利。而他们同是特别的容易受伤,各自早已伤痕累累,体无完肤。他们互相伤得很重又很深,而互相都不愿罢手,伤痛更加激怒了他们,他们近乎病态的亢进而奋勇,一往无前。渐渐的,他们心中刻骨的仇恨再也掩饰不了,再也压抑不了了。他们再无法以那种游戏似的轻松而轻佻的方式作战,他们终于解除了伪装,卸下了面具,他们终于将他们心中隐秘的真切情感袒露了,他们袒露地相向了。他们互相窥探得已一清二楚,再无须矫揉造作地佯装掩饰了。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各自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那武器其实早已经缺口累累,濒临崩溃,他们再无需武器的帮助,他们以他们自身直接地相向了。他们成了一对正式的仇人,他们时常锐利地口角,为了许多小小的原因。他说着金刚嘴的乡里人特有的隐语,而她也谙熟了此道,完全能够领略其中的恶意并以此道相对。这时候的张达玲几乎变成了金刚嘴有史以来头一个泼皮的娘们了,她自己竟也不知道她会有如此巨大的潜力。她使用着早已炉火纯青的乡里语言反唇相讥,热嘲冷讽,诅天咒地。她虽还不像一个真正的乡里娘们那样随地打滚,呼爹喊娘,可她那灼亮的恶狠狠的眼光足可补偿一切。口角时的张达玲犹如换了一个人似的,旁观者个个目瞪口呆,待到他们觉悟过来,便又压低了声音纷纷地说道:

她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颠簸,拽子袖了手,抱了一杆鞭子,打瞌睡似的望了前方已经升起的太阳。在她向他看去的时候,他也正恰好转过脸来,望着了她的眼睛。他们对看了一眼,忽然都很难堪地微笑了一下。他们依然是打了一个平手,他们最终还是打了一个平手。这时候,他们才真正明了了胜负,真正看清了局势。他笑了之后便有些害羞,像一个真正的男孩那样羞涩地扭过头去,无端地扬起鞭子,在马屁股上捅了一下,叫了声“驾”,马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迈动着脚步,车子摇晃着。她也觉着了害羞,像一个真正的女生那样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金刚嘴已经消失,再也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的金刚嘴留在了地平线的那边。男孩轻轻地咳了一声,像金刚嘴里所有的爷们那样谦逊而威严地咳了一声,说道:

这一回合依然胜负不分,他们彼此都被对方重重地伤了一下。戒备森严的张达玲常常会措手不及地遭了拽子的袭击,这使她恼怒异常,她的恼怒毫不亚于恼怒的拽子。她是特别特别害怕受伤,因她特别地害怕受伤,便更特别的容易受伤。她加倍提高了警惕,她警惕过高了,有时也会错将一些并非是伤害的事情当作了伤害。灵敏度极高,神经又高度紧张的她,将拽子每一个问题和每一个回答的言下之意都看得明明白白,她不打算让步了。性情孤僻的她,认定没有人协助她,认定惟有自己保护自己了。她独自一个人留在了这个村庄里,她一个人守了一座孤城地与这一整个庄子对垒,她日夜监视,严防偷袭。她变得无比锐利,她变得十分狭隘,寸土不让。她认定她是四面受敌,认定她是险象环生,她再不可退缩,她一旦退缩便要灭亡似的,情形就变得这么危急。渐渐地,她开始以攻为守了,她竟也开始出击了,而她毕竟缺乏主动出击的经验,她做的不免有些笨拙,大不如那男孩来得机智与从容。她难免要带有一股恶狠狠的气势,骨子里却可怜巴巴的软弱。她出击的方式也极少变化,因缺乏灵感。而她的攻势猛烈,机灵的拽子也常常被她击中。其实男孩是与她一样地害怕受伤,因害怕受伤而极易受伤,只不过战略战术多有变化。张达玲总是以过分的露骨的施舍态度给予他女人和孩子各种馈赠,将她自己也并不富裕的衣物送给他们,在饥荒的日子里,将自己嘴里克扣下的馍馍塞给那一群永远喂不饱的孩子,而他女人与孩子总是连礼节性的推托都没有的,赶不及地收下,使男孩骄矜的心灵大大地受了挫伤,他一时上竟拿不出有力的回击的手段。而此时此刻,她正骄傲地忍耐着饥肠辘辘。他们俩都没有意识到,其实正当他们针锋相对,一个接一个回合地打了一个又一个平手的时候,他们实已经渐渐靠拢,渐渐沟通,渐渐平等了。他们实是在了同一地平线上,他们实是直对着打一个擂台,他们真正成了对手的时候便成了真正的同志。他们彼此都很可怜,他们彼此又都很骄傲,他们彼此都是又可怜又骄傲,又卑微又尊贵。他们便将继续地斗争下去。

“到底还是回去了,小张。”

张达玲听明白了,可她不再与他纷争,到好便收了。

“终究过了八年哩,拽子。”她不卑不亢地说,以一个上海女学生应有的教养温和而清高地答道。

拽子有点泄气,他有点泄气地说了半句:“上海人是上海人,”那后半句话应该是“你张达玲可不再是上海人了”。

“上海是个好地方啊,小张。”男孩说。

她不禁微笑了,拽子就像是进了她的圈套,她微笑着说道:“上海人三十二找女婿也不嫌迟。”

“八年,一个小孩子长成了大孩子呢。”她说。

果然拽子兴奋起来,来不及似的说道:“你都二十二了,小张!”

“挺不易的。”他真诚地说道。

张达玲双手扶了锄把,不快不慢地走着,走了几步,回答道:“不着急,拽子,我还年轻。”她料想拽子会有话过来,沉着地等着。

“是不易啊!”她同样真诚地说道。

“我说,小张,你也该有个女婿了。”他说出这话,不知为什么自己先红了红脸,他不敢去看张达玲的脸,眼睛望着望不见的地平线。

他们不再说话,静了下来。大车在挺拔的钻天杨下走着,他们静着的时候,是真正地和解了,他们同时偃旗息鼓,和平停战了。他们终于达到了相互的理解和原谅。在他们终于达到相互理解与原谅的时候,却真正地分道扬镳,真正地分离了。大车宁静地在白杨树底下走着,他们心里一片宁静,他们在这宁静的白杨树阴底下,谙透了一切,理解了一切,他们便都平和下来,不再生气,不再愤怒,不再你死我活地争个不休了。而他们是要分手了。

早晨第一线曙光穿过窗洞里的麦穰,照进她的小屋,她的心里冉冉地升起一丝期待,她既不知道她有什么理由期待,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理由不期待,期待犹如日月星辰的起落与转移。她扛了锄头,迎了早晨的太阳,走向南湖,心里蠢蠢欲动着希望。隔壁的男孩几乎与她同时跨出门槛,一同下了台子,穿过巷道,走过牛屋前的场地,向南湖走去。张达玲像一个真正的农民那样,扛着一柄锄子,用双手压住了锄把,不紧不慢地走。拽子则像一个真正的爷们,将双手背在身后,横握了一柄锄子,嘴上衔了一杆烟袋。他们一前一后地不紧不慢地走,他们已成了真正的邻居。拽子虽不需再为她挑水,可是还经常为她做一些磨镰刀安锄把的碎活儿,她每每从上海回来,也不忘给他女人捎几块洗衣肥皂,给孩子带一斤糖块。晚上记工,有时他们也互相帮着代劳。拽子常常落后了张达玲大半步地走在去南湖的路上,他眯缝了眼睛望着前边辽阔的地平线,视线里却总有张达玲的半个背影。还有一个学生在此地呢!他心里想。还有一个在此地,他想着,脸上微微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走了,可是还有一个没走。那四个学生的离去,如同是对拽子的人生的否定,使男孩不免怀了一种失败的情绪,幸好,张达玲没走,且又日益的枯瘦而苍老,且又无着无落。男孩的心底是善良的,他不禁有些怜悯与同情。他怜悯与同情着张达玲的时候,心里便有一种得胜了的喜悦,这喜悦或多或少抵去了一些失败感。如今,男孩格外地乐意接近张达玲并热心地为她服务,无奈张达玲决不轻易接受他的好处,接受了也必得给予回报,这使他深觉受了打击。于是,他的每一次好意的馈赠与张达玲每一次适情适时的回报,都很像是一个角力的回合。他们如同角力一样,一个回合接一个回合地互助,终也分不出胜负,却又不愿放弃这场角力,便一个回合接一个回合地继续,没有一点偃旗息鼓的征兆。这一日,拽子走在张达玲身后,他眯着眼望了遥远的地平线,忽然之间说道:

他们要分手了,就在白杨夹成的大路的那端,有一个岔路口,她要往西去,去县城的码头,他则往南去,去邻县的地场买牛草,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她从大车上跳了下来,他站在大车上,将一个背包替她上了肩,再将一个箱子与一个旅行包交给她,然后也跳下了大车。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男孩吸了吸鼻子,如所有的乡下男孩那样地吸了吸鼻子,说道:

这一年里,张达玲二十二岁了,庄上二十二岁的大姊妹全都一个一个嫁出去,做了小媳妇。新娶进庄的小媳妇儿隔年便抱了娃娃。拽子又添了一男一女,虽是一副钢打铁铸的孩儿相,却已早早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功德圆满。张达玲还是孑然一身,她那从未经历沧桑的身体单薄而消瘦,如一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十三岁女孩。而她的心灵在那独居的草房里早已经历了千秋万载,于是在她的额上刻下了皱纹。她既像是个孩子,又像是个老人。她一个人住在那草屋里,那草屋早已沉寂了当年的笑闹声和闲话声,那草屋又朽烂了许多,门前的石碾子几乎全部陷进了地里。“吁”也已经老了,伏在门前的太阳地里,将头埋在伸直的前爪之间,眼睛冷淡而悠远,好像在怀念一个遥远的年代,它曾得过它的祖先和它的后代均不会得到的珍奇美味,那是一个很可怀念的时代。新一代的鸡和鸭迈着它们祖祖辈辈的安闲的步子,走过来又走过去,公鸡唱着四千年的啼晓的歌。她白日出工,如那一位年代久远的“铁嘴”一样干活,夜晚就在小屋里守了一苗如豆的灯光,缝补衣服,或者想心事。她不再看书,偶尔整理东西,她会看见龚国华忘了索回的《共产党宣言》和她的破旧的卷了边的《红楼梦》,偶然的她也会去翻开,她很平静地读着那一句: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她读过了这一句便将书合上,去翻另一本。另一本的扉页上有着三个淡了字迹的娟秀的签名:邬蕊宝,有时也会使她凝神良久,她终也猜不透那一个“邬蕊宝”是何许人也。她推测着这本书来到她的手中所经历的迂回的路线,于是她眼前出现了外公的小店,店堂的后间里那一张巨大的沉甸甸的发亮的铜床,她似乎嗅见了霉湿的却温暖的气息。那一苗如豆的火焰像一个精灵在舞蹈,她默默看那舞蹈,有时能度过半个夜晚,直到油干灯灭,屋里一片黑暗,她才站起身,趿着鞋慢慢地向里屋床铺摸去。她再不怕黑暗了,她早已忘了黑暗咝咝地从墙根朝她蔓延过来的那一幕恐怖的情景。黑暗如温和的水从她摸索着的手上流过,从指缝间流下去,她慢慢地划过黑暗,向自己的床铺走去。她摸到了她冰凉的床铺,她躺下了,她躺在黑暗的三角形的天庭底下。

“走好,小张。”

最终是张达玲一个人在了金刚嘴。当她把齐小兰送上大路,两人虚伪地挥手告别,然后看着载了她的大车很慢很慢地在大路上去远的时候,她不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浑身的肌肉筋骨陡地松弛下来,便觉着软弱。她软弱地一个人往回走,轻松得竟有些不知所措,失重了似的无所依托。她一个人慢慢地在村道上走着,正是早饭的时候,家家烟囱里冒着白腾腾的炊烟,女人在烧锅,男人在浇路边的菜园,一瓢一瓢的清水湿润了褐色的土地。她走在生气勃勃的村庄中间,犹如是头一回的那样看着这一个平常的早晨。她已经忘记了,他们一伙人第一天来到金刚嘴的那一个迷失的夜晚,他们五个人手拉着手走遍了金刚嘴却找不到他们的宿地。张达玲沿了村道回了她从此独居的草屋,那草屋是无边无际的空旷。她独自一人走进这辽阔的草房,站在高低不平的泥地上,黑色的朽烂了的木梁与椽子架成三角形的屋顶,如苍穹一般高远又低矮地笼罩着她。她好像被这黑暗的三角形的苍穹攫住了地站了许久。四下里毕静,一切琐细的声音都偃止了,忽然,远处响起了悠长的钟声。当,当,当,一声一声传来。她又伫立片刻,然后转身去门后拿了锄子,随了上工的钟声向南湖走去,上工的钟声是当,当,当地在敲。这是锄豆子的火一般的季节,太阳燎着后背,将后背燎出水泡,火辣辣地痛。她却打心底里觉着过瘾,痛快!锄头在暄乎的晒干的地面上浅浅一扎,深深一拉,黑褐色的湿润的泥土便翻了出来,转眼间干燥了,变白了。她的锄头如一架小小的单人单铧犁,转眼工夫,翻遍了半亩地,她身后又是一片“铁嘴,铁嘴”的惊叹。这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的称号紧紧地跟随了她,她又新听来许多关于铁嘴的传说,其中有一个是铁嘴婚嫁的故事。头一晚,她就对她男人说,他要骑得上她身来,就娶了她做媳妇,骑不上来就算。那男人与她打了有九九八十一天,才把她制服。那男的也是条好汉,身上的肌肉像铁铸的疙瘩,一旦那男人骑上了她身子,她便软了,她就成了个天底下最最贤良,最最温和的媳妇儿。慢慢地,她婆家那庄子里,再没人叫她铁嘴了。“铁嘴”慢慢地就无人知无人晓了。惟有在她娘家这庄子里,这金刚嘴里,还时时有人提起她来。这故事是媳妇儿们在地头歇息的时候,躲着已说好婆家的姊妹们,信口说出来的,顺风传进她的耳朵;她便将这故事与铁嘴的其他故事一起记下在心里了。

她如同受了感染,擤了擤鼻涕,什么也没有擤出来,却依然习惯地往树身上抹了一把,如一个乡下的娘们,她也说:

就在这一年年底的时候,又一次招工来临,张达宏终于成功,抽调在县城手工业管理局下面的窑厂,当一名烧窑工人,他是欣喜若狂,又骄矜十分,犹如中了头名状元,谁都不放在眼里,甚至完全忘记了他所以能够上调,极大原因是妹妹张达玲的牺牲,她向哥哥让出了她的一半机会。而多年以后,“四人帮”倒台,张达玲随了所有留在农村的知青返回上海的时候,他对妹妹仇视的目光,就好像当年把抽调的机会让给他,全是出于张达玲深谋远虑的一个圈套。待到他趾高气扬地走后,这里便只剩了齐小兰与张达玲。这两个女生像陌路人一样住在一个屋顶下面,她们在人生的阡陌上早已远远地分道扬镳,越离越远。她们无话可说,互相感到压迫,招工都已冻结,谁走都没了可能,她们注定要有数年的相对。在这咫尺天涯般的相对中,甚至连齐小兰这样实用的女生,也生出了孤独那一种奢侈的心情。再没有比她们两人更不融洽的女生了。何况她们又都先后觉醒了自身的性别,这时候的同性相处实是一种互相折磨,她们在一起感到无比窘迫,无所适从。疏远使她们彼此于心不安,好像冒犯了对方,亲近又使她们生出猥亵般的恶感,她们几乎没有办法相对。并且,每一次招工解冻的谣传都使她们,尤其使齐小兰立即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如今竞争的前沿阵地只剩下她与她了。她们除去先天的敌对而外,又多了一种后天的敌对。而由于这一切她们更必得做出和睦友爱的样子,她们俩就像一对阴谋家一样地相峙。而她们均不是很有手腕的女生,她们都是说到底终究还善良的女生,尽管一个浅薄,一个艰深。她们实在是很难再过下去,张达玲依了她坚壳保护着的心尚可作持久的坚持,齐小兰却再也坚持不了,最终是她退出了这对峙,她转到淮南的一个表姐处插队落户,将这一个阵地输给了张达玲。于是,现在,张达玲一个人在了金刚嘴。

“你走好,拽子。”

当那两个孩子初初领略了生命的深奥又简朴的机密,他们互相帮助着,终于获了智慧和勇敢,可进入那生命机密的境界,命运却又活生生地将他们拆散。一个三十号文件,使得独生子女或体弱知青,全有了回上海的可能。魏源生是最早得了消息最早动手办理的那一批。任何事情也阻止不了一个上海孩子回上海的决心,他不怕受一切损失。因他是那样世事早熟的孩子,他几乎没有太大的痛苦便顺利地结束了这段恋情,这段恋情及早地做了往事。而当他迅速而果断地退身出去的时候,齐小兰最感痛惜的并非是他的背信弃义,他的薄情,以及他的背信和薄情对她虚荣心的损伤,她最感痛惜的则是,她那一个公寓女主人的小小的梦想,终将破灭。平心而论,齐小兰无论是多么功利,多么实用,可当她与他两个赤手空拳的男女单独相向时,她确实不曾怀过这个梦想,那境地的进入是不允挟带任何私货的,挟带任何私货都无从进入那境地,那只有两心纯纯的相照,才可进入,才可领略。然而,一旦相对的一方仓促撤离,她失去了对手,她便也无法不重提起那一个小小的功利的念头。她毕竟是深谙世故的女孩。她做一个小小的公寓的女主人的梦想最终破灭了,她不相信到了上海的魏源生还会与她这个插队在金刚嘴的女生相爱,这种相爱于她看来是不自然的。她并不是没有自信,而是过于相信了环境的重要,她是顶顶伟大而透彻的现实主义者,她绝不会为自己编织肥皂泡那样脆弱的美梦,来安慰自己,她视这种安慰为骗局。她是最清醒也是最坚强的女孩。她毅然将此初恋斩断,甚至没有为他送行。当他爬上拖拉机,在送行的人群中没有找到她的时候,竟也流下了眼泪,他这一生中大约再不会有这样纯洁的眼泪了。然后,拖拉机突突突地起动,将他从车斗的这头直甩到那头,他便也干了眼泪,颠簸着远去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了。

然后,男孩上了大车,她也迈开了脚步,他们走上了两条岔路,背着走了。他们这两个金刚嘴的儿女,一先一后诞生的男孩与女孩,走上了两条岔路,背向着背,各自朝前走了。太阳正停在他们分手的岔路口的上空,公平地照耀着他们各自脚下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