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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成年

她急急地渴望着依傍,她怀了一股恶狠狠的妒忌心地看着妹妹与她那小头小脑的男朋友幸福地交往,即便是那样小头小脑的男朋友,都可使她深深地妒忌了。而她高傲的内心又不允她妒忌,她必须克服那屈辱的妒忌,她是以加倍的骄傲,孤僻与冷漠掩饰这妒忌。她做出不屑的神气,她做出轻蔑的神气。她拒绝一切帮助,一切善意的或不尽是善意的帮助。如有人试图向她提出这样的帮助她的愿望,便如同侮辱了她一般遭到她的反感与仇视。变得极爱操心的母亲曾经安排了一个邂逅的场景,刚刚成长了的母亲毕竟还未学得太多的诡计,她安排得极笨拙却又极真挚。如张达玲稍有一些爱的常识她便会感动,而她却是顶顶缺乏爱的常识了,且又敏感得吓人,一眼洞穿了母亲的把戏。她给了众人那样的难堪,使得母亲从此再不敢动此念头,几乎是“谈虎色变”。刚刚“成人”的母亲远远不是久经沧桑的她的对手,一上阵便输得个落花流水。单纯的母亲万万不会想到,仅仅是过后的第二天的晚上,她因孤寂,因苦闷,因骚乱,因软弱,因种种的困难,久久不能入睡。年幼时候那头脑里如一万架轰炸机在轰响,爆炸,天地旋转,那一个可怕的病状又一次来临的时候,她是如何地懊恼着和悔恨着,懊恼与悔恨自己的逞强,强作镇静。她千般万般地渴望着母亲再能为她创造一个机会,另一个机会,让她有一个机会得到一个人,有一个机会与一个人在一起,而能够不那么孤单了。她怕孤单,她憎恶孤单,孤单如一间她惟一的住腻了的房屋,她于它早已耗尽了居住的兴趣与快乐,它使她生厌,它里面充满了不愉快的甚至恐怖的回忆,她难免要触景生情,她却又除此而无处可栖身。她不愿意住下去,却又没有勇气走出来,没有墙与屋顶的保护她无法生存。她企望着能有一个人与她同住,如有了另一个人,她便可不怕了,她或许还会有力量重建这座房屋。她多么多么想要一个人啊!没有人会像她那么想,因没有人是像她那么孤单。却因她孤单,她便很少有相遇邂逅的机会。这世界上的人如同互相都说好了一样,尽是在躲避她,回避她,眼看着她孤单,眼看着她受苦。她心里愤愤的,怨怨的,委委屈屈的。母亲是再不敢行动了,有了这一次难堪就足够她学习几十年的了,她于这女儿永远也消灭不了畏惧的心理了,她于她永远的有着心理障碍。她积极筹备那一次行动,心里还潜伏着一个愿望,便是克服这心理障碍,可她失败了,她失败得再没了幻想。她只得重新退缩到边上,畏惧地而又不无忧虑地注视着她。她仅仅凭了她简单的头脑便可看出,这一个女儿的生活是要比其他的儿女更多更多磨难的。她无需用头脑,只用她一夜之间成熟了的母性便可察觉出这一点。她察觉出这孩子与其他孩子,与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格格不入,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格格不入,她只为她担心,她却又不敢为她担心,她是那样地害怕她,深恐触怒了她,侵犯了她,竟毫不知道她在一个不安的折磨的夜晚里忏悔。

张达玲觉得,那八年的金刚嘴就好比是漫长而短促的一个夜晚,她昏昏沉沉而又辗转不安地一觉醒来,地球转了一周,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而她却是又疲劳又憔悴,她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的疲劳又憔悴。因她记不起究竟发生过什么了。每当她早晨走出家门,走过两条横马路,走进那条深长曲折的弄堂,走上吱吱嘎嘎的狭窄的楼梯,坐在长条桌前,绕着无穷无尽的线圈,然后又在薄暮里走出那深长曲折的弄堂,走过两条横马路,向自家那条嘈杂了许多,破败了许多的弄堂走去,她便恍惚起来,那八年甚至更多的岁月究竟到哪里去了,她捉不住它们,她触不到它们,她感觉不着它们。而当她难得地,匆忙地,草率地对了一面模糊不清的镜子的时候,她那苍老得与她年龄大大不符的形容却陡地唤醒了她,她陡地醒来,心里漠漠的,旷远得很,凄凉得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有时候,她想越过那八年,追溯一下八年以前的人和事,比如陈茂,再比如郭秀菊,这些名字在心里默念着就有些奇怪,好像是杜撰出来的,好像是一本不出名不流行的小说里的人物。那八年自己隐退了不说,还将以前那十几年的日月隔膜了,遮掩了。那八年,那金刚嘴,犹如一道断壁,将她的人生隔断了。她的人生走到这第二十五个年头上,却要重新起步。她是在悬崖边上起步,走过的道路,忽然地在她身后陷下、断裂,她身后再没什么可回首的,她只得朝前,而前边又没什么可供瞻望。她软弱了,她像一个婴儿或者老人那样需要依傍,她要依傍着什么坐下休息了,她要休息。

而她再等不得人作伐了,她要主动出去了。她的倔强,骄傲,还有虚伪,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她开始大胆地注意异性了。她注意异性的目光是毫无技巧,毫无计谋,袒露无遗。她对异性的鉴赏力也低劣到了极点,一无标准。她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不谙世故的孩子。她的注意力首先为工场间的一名电工所吸引。

无论经历多少突变的夜晚,外公永远不变了,他永远的如时间凝固了一般地不变了。他白尽了的头发再无法更白,他遍布了皱纹的脸再无法添加一丝皱纹,他佝偻的肩背再无法进一步地佝偻,他的思想永远地流连在那一个宁静的晚饭桌上,女儿跪在方凳上,用筷子尖挑了带鱼碗里的萝卜丝,一根一根地吃。他的思想被这一个宁馨的夜晚垸住,永久地居住在了里面,任凭时光流逝,任凭世道变迁,那一个凄凉而温暖的由一盏明亮的二十五支光电灯照耀的晚饭却已是永恒的晚饭。他永远地守在了那一张热气腾腾的饭桌边上,耳畔有后弄里清脆的敲门声,还有宝孃孃家的无线电里的周璇的歌声,《四季歌》的歌声。春夏秋冬,永恒地循环,外公如同是那循环的轴心。他每日坐在小小的店堂,做着简单的生意,店前马路上成千上万的景色拉洋片似的从眼前过去,他却只有那一个图景:小小的永远十三岁的女儿,筷子尖挑着带鱼碗里的萝卜丝,带鱼是手掌阔的,萝卜丝是头发般粗细的。如今再见不着这样阔的带鱼,再没有女人会切这样细的萝卜丝了。成千上万支稀奇古怪的歌在耳边此起彼落,他却只有一首周璇的《四季歌》。如今也再没有这样的明星唱这样的歌了。多少个突变的夜晚如同不变的夜晚一样,从外公身边走过,如滚滚的河水从岩石边淌过。

那电工有着鬈曲的浓黑的额发和同样鬈曲的浓黑的小胡子,有一对很不正经的几乎是贼溜溜的眼睛,身体很魁伟,一双手却如女人那样绵软且有着粉红色的掌心。他腰里武装带一样挂了一排工具,喜欢用一只小桶样的大茶缸喝冷饮水。一边喝一边说些无聊的一无风趣的逗乐,逗得那些乏味得几乎要发疯的女工们高兴,便是他生活中最大的光荣和幸福。他是六八届的初中毕业生,因心脏有若干级的杂音而躲避了插队落户,在家待业多年后到了区生产组。他家就住在这条长弄堂的另一头的马路上,一座木板壁的街面房子里的一间三层阁上。父母所在的单位是大三线工厂,早早地就去了江西的山沟里,将他留给了祖母。祖母管他极严,却无力给他任何调教,最大的指望便是不闯祸。他果然是不闯祸,从不闯祸地长大了。他满嘴的污言秽语,却就是不闯祸。他喜欢在女孩子淘里周旋,却从未听见过有他与哪个女孩的流言,尽管工场间是一个很兴旺的流言生产地。他其实是气壮如牛,胆小如鼠,嘴头上过过瘾,便很满足了。然而,却真正再没比她更糊涂的了。她错将他的没有魄力没有行动看作是沉稳,错将他不敢与女孩有染当作了正派,错将他的贫嘴当作了幽默,错上加错地将他因头脑简单而十分发达的四肢当作了强大。她统统地弄错了,统统地都弄颠倒了。她是迷了心窍,她是瞎了眼睛。她火辣辣地望着他,因他目光扫视时顺路地经过而深受感动。她甚至学会了微笑,因他长年不消的愚蠢的笑容而激情满怀。每天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冷饮水抬上了楼,她便将他的小桶似的大茶缸拿在手里,为他去端冷饮。她甚至将自己的杯子都忘拿了,他的庞大的布满了去年冬天的茶垢的茶杯捧在手心,是那么的亲爱,她专心专意地捧着满满的一缸冷饮,一滴没有洒漏地端到他面前,奉献般地递给他。他是一只手便轻轻地接了过来,然后慷慨地倒在几个漂亮的小女工的精致的塑料旅行杯里,大家一起欢乐地分享。一个最最娇小的女工在楼上马桶间里遇到一只老鼠,尖利的呼叫响彻一整座工场间,电工一跃而起,将他的工具袋往桌上一搁,说了声“帮我看好”,便奋勇地上楼,楼板顿时响作一片,好像有一支军队在浴血作战。那工具袋正好搁在她的面前,她面对了这一具肮脏的工具袋,甚至呼吸到了他强壮的气息,他的话音在她耳畔回旋,充满了格外温暖的情义。她牢牢地守着工具袋,上面的每一块污迹都使她激动,当它被他重新带走的时候,她便感到一阵深深的空虚。晚上,他睡在他那黑暗的三层阁的老虎天窗下,愚蠢地张着大嘴,混浊地呼吸着做着一些蹩脚的美梦与噩梦的时候,决计不会想到她是如何的得了温暖与希望而长久地幸福地失眠。幸而他是麻木到了坚韧,针插不进,任何启示都无法敲他醒来,这才使她的希冀及早地落空,没有酿成大的不幸。她无奈只得将他放过,一旦放他过去,她便陡地聪明起来。那却又是超出常人的聪明,将什么都看得超出常人的清楚,简直是明察秋毫,将那男孩一整个儿地洞察,于是便羞愧难言,几乎不能做人,恨不能一头扎到墙上,或者是睡下之后再不醒来。可长长的一觉之后她依然准时准点地醒来,她还必得走过两条横马路穿进弯弯长长的弄堂,踏上咯吱作响的楼梯去到工场间上班。所有的人都像深知一切似的做作地沉默着,所有的人都在暗暗地好笑,都在刻薄地讥讽她,她整整一天如坐针毡,身上忽冷忽热,脸上忽红忽白。薄暮时分,她如同刑满释放的囚徒一样走到街上,获得了自由,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蜷缩在她孤独与寂寞垒成的小屋里,才又觉着了安全。她避开了所有的同事们独自地走回家去,所有的同事们的说说笑笑都与她漠漠无关,从她身前背后漠漠无关地流过。自行车铃声叮叮当当地驶过,行人步履匆匆地来来去去。她这才安静下来,放慢了脚步,静静地享受着这沸腾的黄昏里隐秘的宁馨。那屈辱的创伤慢慢地平伏了痛楚,却永远弥合不了,永远留下了创口。她无法遗忘这屈辱,这屈辱时时地提醒她。而她却只单单记着了这一个创口,不会举一反三,以此验证其他。她极轻易地又第二次地误入歧途。世上再没有比她更不善吸取教训的了。

就在这一个突变的夜晚里,一群孩子统统成了大人。张达宏在那偏僻的县城里结婚生子。二十五岁的张达玲调回上海进了街道的生产组做了工人。老三有了男朋友,已进行婚娶的物质准备。老四技校毕业也有了铁打的饭碗。老五正读高中三年级,准备着考一所不分配在外地的大学。一个个都是在那一夜之间变得极有主见,且有威风,一个个均不将他人放在眼里,自觉得是世上最幸福或最不幸的人,惟有他们各自的人生是真实的,恳切的,不掺假的,而其他所有人全是欺世盗名。于是他们便大大有理将其他人生置于不屑,专心致志地设计与营造自己的一份生活,这是一份最最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一九七八年以后的上海,是一个越来越拥挤的上海,生存空间日益狭小。于是上海人便学习着将人生的理想尽力地压缩在有限的空间内,他们先后都很出色地完成了这个学习。而张家的孩子是其中不算优秀却也决不算落后的学生,他们不十分勤勉却也决不懒惰,不十分谦虚却也决不很骄傲,他们是中不溜儿的学生,他们也是在那一夜之间完成了他们中不溜儿的学业。他们踌躇满志地获有了他们的天下第一正确的人生理想和世界观,他们是有理想,有世界观的人了。他们自以为有着独立的理想与世界观,而其实在他们的远处,永远有一面上百年的旗帜在指引他们,他们少不了这远远地指引,他们于那远处的指引怀了一股虔诚的卑贱的膜拜的心情。越与他们靠近的人生越不得他们尊重,越遭他们排斥与反对。他们有时是为了反对而去反对,他们要将他们周围的近处的人生全践踏完了,才可更自信更坚定于他们的理想。所以他们几乎没有一个同志,没有一个朋友。尽管他们明明是在一面旗帜的指引下,他们并不结伴成群,他们是各自走着的走在同一条道路上。那道路虽拥挤却又疏离,虽疏离却又拥挤。因他们最最反对,最最排斥的是与他们最最贴近的人,于是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便都成了他们的天下头一号敌人。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是在那一夜之间成了他们的天下头一号敌人。

这一回她所注目的对象是他们工场间合作医疗里的那个孱弱的男医生。她因失眠与头晕去看病,那医生问她有无美尼尔氏综合征,她不明白,那医生便于这名目复杂的病作了一些介绍,因怕她不懂,他便殷殷地瞅定了她的眼睛,还不时用手里握着的圆珠笔在她套着袖套的胳膊上强调似的点点戳戳。这是个神经质的男孩,动作很急促又很琐碎,窸窸窣窣的,十分令人起腻。说话又急又快,嗓音很尖利,不时撕裂,发出金属划过玻璃般的声音。而她又大大地误会了,以为这是个孤独,敏感,软弱,诗人气质的男孩,渴求援助的她竟也起了予他援助的妄想,想起他来,她竟也会柔软了心肠。那柔软了心肠的感觉是如此销魂动魄,可惜转瞬即逝,且又可遇而不可求。为唤起那感觉,她便时常地去看病,很笨拙又很巧妙地编一些病状,他很耐心也很认真地听着她的不无做作的温和的诉说,一手按着病历卡,一手拿着圆珠笔急促而无节奏地在桌面上笃笃点着,眼睛如夏夜的闪电一般,迅速地在病历卡与她的面孔之间穿行闪烁。当他问罢了病情,低下头开写药方与病假单,他的手如同抽搐一般急速地书写着潦草的字迹,她便极尽温存地看着他耳后苍白的皮肤下,凸起的一条蓝色的筋脉。在这一段日子里,她忽然成了林黛玉,多病又善感,每日里要服几种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药片,凡是他开给她的药片,她全当作了最宝贵的馈赠,一次不漏,一粒不少地全部服下。他的每一句医嘱于她都像是疼爱的关照,她每个字都可背得。做着这一些的时候,她一整个自我感觉都渐渐有了转变。她觉得自己很弱小似的,她又觉得自己很得照顾似的略略有些娇气。她自己向着自己撒娇,她自己疼爱着自己。她好像不是二十五岁,而是十五岁,甚至更小,仅只五岁的女孩。她是什么事情一做就要过分,一做就要走极端。她完全地忘记了前车之鉴,她完全忘记了那屈辱的创口,创口已经弥合。她想道:“这才是真的呢!这才是真的呢!”她无比欣慰,她想她苦难了二十五年就为了这一桩幸福。正当她最最欣慰的时候,组长却找她谈话,说合作医疗的医生反映她近来时常去混病假,继而问她要了病假做什么,是不是有朋友了,像她这样年龄的人固然是迫切地要解决朋友的问题,可是也决计不可因此而混病假的。五十年代大跃进时代,响应家庭妇女走出家庭进入工场间的老阿姨,苦口婆心地教诲着她。她如同被人迎头击了一棍,浑身瘫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这回是真正的病了,胃痉挛,吃什么吐什么。那无情无义的医生见了真病顿时束手无策,只得开了转院单将她转到地段医院。她接了转院单就向外走去,她向外走去时又回头向他瞥了一眼,只这短短的一瞥,她便看清了他的全部面目。他原是冷漠而阴险,他原是委琐而丑陋,她的智慧顿时上升超出常人,她将旁人看不出的都一并看了出来,她的眼光足可揭露一切。恢复了智慧的她转身走出了小小的诊所,她简直无地自容,她又在她骄傲的尊严上划开了一道创口,创口里湍湍地流淌着鲜血。她永远地疼痛着,这疼痛却又不为她赎去些微苦难。她是个最最倒霉的女人了。

正与母亲相反,父亲在一夜之间,从一个大男人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他本是极有主见的有些严峻的神情陡然地柔和下来,极慈善又天真。他略略有些贪吃,有些嘴馋,还有些懒惰和邋遢,他因这些新生的缺点时常要受到女人的责备。他总是宽容地,好性子地,抱歉地笑着,同时勉力而徒劳地纠正,那一派纯洁无邪的童贞样子,可令任何铁石心肠感动。而那二十多年家长的威望已是根深蒂固。孩子们毫无准备去怜爱一个做父亲的男人,他们于父亲生不出这一类的心情,他们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望与嫌弃。往日的家长在一夜之间沦为了奴仆,他是人人都可训得,人人都可喝得,他在哪里都碍了人家的方便,于是他便抱歉地,愉快地笑着左躲右闪,却又左右地妨碍了人家。他是无法叫任何人满意的可怜的不乖的孩子。因他是人人都可埋怨,于是,他便成了任何一桩麻烦,任何一桩不快的必不可少的起因。凡事总是他不好,凡事总是他惹出的。任何事情都不得满意的母亲便对酿成一切错误的父亲格外地烦恼,而酿成一切错误的父亲则对事事不得满意的母亲起了深深的敬畏。母亲洞穿了一切矛盾纷纭繁杂的表面,而直抵核心深处的,那便是父亲。母亲与父亲在一夜之间,成了仇人。

她的最最蒙昧的愚蠢与最最明亮的智慧如日月起落一般在她身上交替,她以她那超人的愚蠢犯下最大的过错,又以她那同样超人的智慧做最严厉的批判,这是痛苦的过错与同样痛苦的批判。她一次又一次地犯下过错,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批判,她已是伤口累累,她疼痛难熬。而她依然是孤身一人,她依然是焦灼地渴念。而她却不知道她的一切因愚蠢犯下的错误都抵不上她以骄傲犯下的错误那么严重。她只知她对人想爱而爱不成,却不知有人对她是想爱而不敢爱。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傲只有于最浅陋无知的人才不成其为障碍,只有鲁莽的蠢货才可于她的骄傲不顾而一无心理障碍。越是有理性,越是有头脑,越是与她接近,与她相类的人却越是受这障碍的阻隔,只有与她有着同等智慧的人才可清楚地看见她与人之间的那一片辽阔的空地,要在她机警的眼睛的严密监视底下穿过那一片空阔带,是多么困难,多么危险,需多少勇敢与计谋,这又是与她同等骄傲的与她同类的人所都不擅长的。这就是张达玲真正的错误,比起这来,那些愚蠢的错误全可不算什么错误,只不过是些小小的可笑的可鄙的插科打诨而已了。孤孤独独的她,无法明了这一点,没有人帮助她明了这一点。她要明了这一点,还需经过许多欢乐与痛苦,经过许多磨练。修成正果的道路,漫长而崎岖。

就像是在一夜之间,母亲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个老太婆。她的头发花白了,脸上生出了纵横的皱纹,她陡地收敛起面对丈夫的娇态,对儿女们则生出少许的威严。她忽然变得非常勤于劳作,没日没夜地踩着缝纫机,为孩子们缝制着他们并不满意的过时的衬衫和罩衣,她无时无刻不在织着毛线,拆洗着全家人的毛衣毛裤,等到最后一件织成,第一件又应当拆了。她令人很不耐烦地挂牵着每个人的冷暖饥饱,她在一夜之间学会了絮叨,她絮叨着大家都知道的道理,穿行在大房间与小房间之间。她放弃了亭子间的阵地,更多地活动在大房间里。她还在一夜之间培育出了统治欲和野心,很不量力且又不识时务地想要做一家的领导,家中事务不论巨细一并要听从她的调遣安排,而二十多年里失去管辖的孩子们每每不将她放在眼里,于是她便动气,甚而动怒,继而流泪,更加的絮叨。件件事情都很不遂她心愿,样样事情都违了她心愿地发生又发展,她怨天尤人,怨人尤天。

她每天早晨来,每天傍晚去,走了三百六十个来回;在那没有尽头的长桌边,坐了三千六百个小时,绕了三亿六千万只线圈。窗外的法国梧桐树,落了一千片旧叶,又长了一千片新叶,墙角的蚂蚁搬走了一千只,又搬来了一千只。太阳从南墙移到北墙,再从北墙移到南墙,每当下午三点钟的光景,才黄黄地照耀在她的麻木了的身上。楼梯永远的咯吱咯吱响着,日光灯永远闪闪烁烁地炫晃着。苍蝇在初夏飞来,又在初冬停在玻璃窗上,一个一个地冻死。取暖的铁皮炉子初冬时装配起来,初春时又叮叮当当地拆走,在通烟囱的玻璃窗上留下一个不整齐的圆洞,再用报纸糊上。

第二十五章

就在她的对面,早上九点钟的太阳所照耀的地方,坐了一个男孩。太阳已经一千次地照耀在他的身上,一千次地从他身上流走,然后暗影便一千次地接替了阳光的位置,如藤蔓一般攀附在他身上。他的脸上明暗了一千次,他的手指温凉了一千次,隔壁放学回家的小孩擂鼓般地敲了一千次的后门,对面窗户里的婴儿睡醒之后,啼哭了一千次,弄堂里踢足球的野孩子一千次地将球踢进邻家的墙头,弄堂底的鸽群一千次地在火红的夕阳里呼啦啦地掠过屋顶,呼啸着鸽哨回巢。这男孩一千次地在黄昏将临的时分,走上三楼板壁隔起的小小的马桶间上厕所,他总是站在那扇狭长的窗前,撩开了一角破旧的遮挡的花布,望着窗外出神。窗户正对了狭长的弄堂,越过了黑色瓦顶的威严的屋顶,对着了一条破旧的小街,小街上纵横交错着无数根竹竿,从低矮的窗口伸出,挂了无数衣衫,五颜六色。小街通向繁华的大街,繁华的大街为小街作了绚丽的背景,衬托着小街的安宁。落日从小街尽头落下,正正地落在了大街的街心,就在太阳到达街心的那一刹那,世界忽然焕发了光彩。本是灰色的小街金澄澄的赤红,竹竿上的衣衫如同剪碎的晚霞,变幻着姹紫嫣红,衣角上滴下的冰凉的水珠刹那间温暖起来。而近处的弄堂房屋阴森森的屋顶,忽然柔和地明亮起来,那深深的弄底里走着忙忙碌碌的人,如在金色的夕阳里优美地游动。后门口老阿婆一棵一棵细心地择着青青的菜叶,婴儿在学步车里积极地走路,学步车轮嗞嗞地摩擦着水门汀路面。男孩不知不觉地涌上了眼泪,他含了眼泪望着那落日渐渐在大街的街心沉没,犹如在大河的河心渐渐地沉没。落日在街上留下最后一铺金光,又渐渐将那金光收拢,世界这才安宁下来,安安宁宁地隐入了薄薄的暮色。工场间里下班的铃声突兀地响起,大大地惊吓了男孩,男孩哆嗦了一下,如从梦中醒来,揉了揉干涸了的眼睛。楼梯上响起了沓沓的脚步声,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下。脚步声从他头顶盖过,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楼梯在脚步声之后长久地震颤与呜咽,几十年的老灰从地板缝中抖索出来,扬了满天又悄然落下,回进了几十年的地板缝间,一切方才静下。男孩这才走出了腥臭而气闷的马桶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不叫脚步出声地下了楼梯。他如一只猫似的下了楼梯,那滚落一只纸盒都会震颤的楼梯竟无一点声息。他第一千零一次地下了楼梯,走出了空无一人的工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