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明早再走路,在此住一宿吧!”
女人说:“在此住一宿,明早再走路吧!”
然后,女人就在墙角一张凉床上给她铺了一条线毯和一床被,还在床下放了一个破黄盆给她作解手用。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再想不起还应该做什么,便脱了鞋,和衣睡下了。然后,女人端走了案板上的油灯,与那男人进了秫秫秸隔起的里屋。他们揭开门上的帘子进去了,那帘子在空中飘舞了一会儿才慢慢落下。屋里暗了,光从秫秸墙上漏出一道,那里是一座光明的岛屿,由一道秫秸圈起,过了一会儿,那一道光明也灭了。世界如堕入了深渊一般,什么也没有了。她感觉到身下有凉气,一层一层地涌上来,她只得用棉被将自己裹起,渐渐地有了暖意。她心里很麻木似的,什么也不想,既不想她是如何地到了这里,也不想她将如何地离开这里。她不去想昨日的这个时候,她尚在上海嘈嘈杂杂人头攒动的火车站,也不去想明日的这个时候,她就到了金刚嘴。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叫个什么庄名?离金刚嘴有多远?她全都不作思索。她好像是一片脱离了大树的飘零的叶子,没有思想地顺风而去。困意袭来,她合上了眼睛,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无法动弹,困意是如潮水一样,一阵一阵地涌来,推着她,拥着她,将她浮起,又将她沉下,时起时落,她感到无比惬意,感到一种被攫住了的自由,无法活动的自由。困倦压迫着她,又反过来托举起她,她被困倦无比快活地颠覆着。周围是密不透风的黑暗,黑暗是无穷尽的深远。忽然,从那黑暗的极深极远处,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唧唧哝哝的笑语,骤然而起,又悄然而去,却将她唤了起来,她猛一抖擞,将那困意抖散开去,那困意未及重新聚拢,那黑暗的深远处,则又是一声女人的哼鸣,女人如虫蚁般地哼鸣了一声,那哼鸣声十分的轻柔,轻柔地在她心里搔弄了一下,她的心被无缘无故地搔弄了一下,便有些莫名的焦躁。待她要寻了那哼鸣声去搞个明白,那声音却又陡然消失,留下一片无边的宁静。那宁静里像是孕育着什么不安的阴谋,竟令人放心不下,无端地惴惴着等待。她白白地等了一场,什么也没有发生,待她灰心下来,放弃了那等待,重新沉沉欲睡的时候,又有一声极尽怪异的呼号声拔地而起,那极像是一声痛苦而危急的呼救,却又极似快活的欢笑。她不由得毛发悚然,突地坐起了身子。她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感觉到黑暗如同海波一般逐着她这一叶小船。这是一艘没有舵的小船,它挣扎着,顷刻间便要覆没,葬身海底。她的身体好像渐渐地被劈为了两爿,左右两边慢慢地分离开去,而在正中,沿了脊梁骨,有一具刀刃冰凉地割了下来。那一声呼号有着无尽的袅袅的余音,穿透了浓密的黑暗,久久地回荡,迟迟不散。她感觉它就在自己的头顶邪恶地盘旋。她头晕了,却硬挺着,发誓要与它较量个高低,它加紧了盘旋,越旋越低,几乎是以她的头顶为轴心了。它环绕着她的头顶,这余音竟然越来越洪亮,它竟洪亮起来,它比那呼号本身还要洪亮,它将那呼号放大了,并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声叠着一声。她终于抵挡不住,颓然躺倒下来。她重新躺倒下来,浑身冒着冷汗,她的冷汗几乎湿透了她的棉毛衫裤。困意退尽了,她清醒极了,打着冷战,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是醒得一清二楚。当她醒得一清二楚,那余音才嗡嗡嗡地远去,退进黑暗的极深远处,消失了。
她求援地轮流望着他们,女人昂了头思索,她昂起了的侧面竟还十分姣好,她原是十分的年轻。男人低了头沉吟,脸隐在了灯光的暗处,烟袋一明一亮。她好像是给他们出了难题,他们沉思了良久,又不约而同地向她回过脸去,说道:“不近的路哩。”男人的声音与女人的声音合在一起,犹如一句谐调的和声,十分美妙,她浑身上下软绵绵,热烘烘的,身体经了极度的紧张与疲劳放松下来,竟如醉了似的发困,她懒得动弹,甚至懒得张嘴,坐在板凳上听他们说话,由着他们裁决,她自己已没了主张。
这回她是真正地醒了,歌声起来了,女人一声一声高亢的呼号,男人一声一声低沉的叹息,呼号与叹息合成壮美的交响。她身体的每一寸土地都已醒来,知晓了人事,她在裹紧的被窝里伸展了身体,身体的每一处肌肉都在突突地跳着,合着脉动的节拍。女人婉婉地如歌如泣地哼鸣,男人沉沉地如悲如欢地作着和声。她身体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活动,她的体内如有一条汹涌的暗河,在湍急地流动。每一寸土地都醒了,活了,睁开了知觉的眼睛。
“金刚嘴。”男人的声音低回在潮湿冰冷的地面,沿了地面匍匐到墙根。
她苏醒了。她在这时候苏醒。这时候的苏醒,是她最大的不幸,是她最大的灾难,再没比这时候的苏醒更不合时宜的了。因这时候正是她泯灭了她所有爱与被爱的渴望的时候;因这时候已是她沉睡了她所有爱与被爱的需求的时候;因这时候正是她亲手扼杀了她所有爱与被爱的机会的时候;因这时候正是她活活溺死了她所有爱与被爱的生命的时候,而这身体如没有爱作援引,作安慰,作泉源,作归宿,这苏醒于这身体便将是没有缓解的折磨,没有出发地也没有目的地的最最艰苦,最最迷茫,最最长途的跋涉。而她的身体不合时宜地醒来:苏醒过来的身体像一具新的生命的躯壳,她陌生的,难以认同而又不得不认同的另一具躯壳。她惶惑的面对着它那么多层出不穷的鬼花样,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明白这一具新的肉身为何竟懂得那么多,为何竟那么不怀好意,生出那么些卑劣的请求。她不敢触摸这肉身,不敢动弹这肉身,她只一动不动地如同大病初愈一般疲软地躺着,直躺到黑暗渐渐退去,那男女的合唱不知何时悄悄地偃息,换作一片纯净的安宁,她才喘息了一声,昏昏睡去。
“金刚嘴?”女人看看男人。男人也看看女人,然后沉吟着说:
当她谢别了这对新婚的男女,走出了门,下了台子,再回头去望,那男人与女人已经出得门来,锁上了门,一个朝南走,一个朝北走,各人掮了一柄锄子,当他们分别走去时,那对称的画面又是那样令人惊奇的美妙。他们渐渐走远,走进两头的巷道,不见了。他们的那一扇上了锁的门,顿时隐退在了一排面目划一的房屋里面,她竟再分辨不出,哪一扇门里,是她昨夜留宿的地方。她转了身子,沿了村道出了庄子,阳光下的大路又平又直,她几乎没有走出几步,便一眼望见了前面的岔路口。岔路口的另一条道路准确无误地迎向金刚嘴,那是毫无疑问的道路。她不明白昨晚上她怎么会迷失了道路,这道路是明明白白,想要错也错不了的。那岔路口在阳光下发亮,路口有一只小小的山羊,啃着路边的青草。她走到了岔路口,走上了那一条道路,心中十分地迷惑,昨天的那一个夜晚,就如上天一个恶毒的玩笑。很多日子以后,她有一次为招工的事情进城,大失所望地归来,走到这岔路口,她有心沿了这条岔路去,去寻找这个夜晚的留宿地,走了许久也没有遇上一个村庄,那村庄像是隐没到了地下,她甚至没有看见地平线上有隆起的形状,地平线是一展无际,停了一轮通红的落日。她固执地朝着那通红的落日走去,终于看见了前边的村庄,可是她惊讶万分地发现,那村庄是金刚嘴。她走上了通向金刚嘴的道路,路边的地里,有人在撒粪,铁锨扬得不高不低,匀匀地撒开一个扇面,不一时,便撒完了一堆,再拖了铁锨背着胳膊一步一步向另一堆走去。钻天杨的枝条笔直地伸向蓝天,树梢上闪闪烁烁地亮着阳光。她在钻天杨下走过,拖着疲倦酸痛的身体,她面容憔悴,睁不开眼睛。阳光割痛了她的眼睛,她的背上沁着不凉不热的汗。她的眼前像有一些水波在荡漾,待要细细看去,却又没了。阳光照射着水波,那波纹亮起了反光,她头痛。
她点点头,答道:“是的。”然后便将她迷路的遭遇告诉了他们,问他们,去金刚嘴的路应该怎么走才好。
她头痛欲裂地走着,一步一步地向金刚嘴挨近,金刚嘴已在前边忽隐忽现,杂树林的疏阔的树林已经划在了蓝天,水桶掉入井里,捞桶的爪钩叮叮当当敲响了井壁。她咬着牙,挺着身子走进了庄子。正是出工的时候,人们都已下湖,除了老人倚在墙根晒着太阳打盹,小小的肮脏的孩子满地爬着,抓着土坷垃游戏。她一个人进了庄子,走在静无一人的村道上,她疲惫无比地上了台子,走到了她的门道。她停在门口那盘旧碾子跟前,放下行李,开始找钥匙。门上用的是一串连环锁,都是那样的锁旅行袋的红红绿绿的小锁,一个套一个,一个套一个,一共五个,每人一个,只需开自己的那个锁,便可进门。如今龚国华走了,他的小锁却依然留在门上,再没有钥匙去启开了,只是一个龚国华的纪念。那是一个黑色的小锁,她的,则是绿色的,已经掉了漆的铁皮锁。她找到钥匙,开了门。她走进门去,一只鸡紧跟着也进了门,站在她的脚后,环顾着房间。她进了里屋,而鸡却留在外屋,慢慢地踱步,踱着从容大度的步子。
“是学生吗?”她的声音奇异地腾上了漆黑的椽子,又慢慢地飘落。
她在她卷起了铺盖的光秃秃的床沿上坐了下来,窗洞里的麦穰已扒出,堵了几块砖,光线从砖缝里渗透进来,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在她的裤兜里惶惶然地掏着,她浑身一闪,如有一道闪电掠过她的记忆。她忽然记起了很遥远很迷茫的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在外公的小店挤挤的店堂里,坐了一个男生与一个女生。多年前的那一只少年的大手,在她揉皱的裤兜里的掏摸,重新地复活了。而这一回的触觉则不再是迷迷惑惑,莫名其妙的,那是再清楚不过,再明确不过的了。多年以后的这一日里,她如同得了神灵的启示,她明白他在掏摸的是什么了。她忽然地明白了,多年前那男生寻找的是什么。她真正地彻底地明白了。她本来即将唤醒却复又沉睡的身体,这会儿却唤醒了。她的已经闭上了的石门现又启开,她好像成了幸运的阿里巴巴,听见强盗在说:“芝麻,开门!”山壁上启开了石门,原来那秘诀是——芝麻!事情原来是这么简单——芝麻!她耳畔几乎又听见了那雨点敲在后弄水门汀地上的滴答声了。她慢慢地努力着站起身来,开始铺床,她几次觉着一种奇怪的灰心而准备歇手,却又咬了牙坚持住了。她终于铺好了床,钉好了被子,她手抚着清洁平整的床单,将每一丝细细的折皱都抚平了,床单上几乎可以反射出光线。然后,她直起腰,走到外屋去烧水,门外太阳地里,站了隔壁的“吁”,不知为何有些忧伤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丢了半块吃剩的面包给它,它便忧伤地吃着。她隐匿了多年秘密今日方才泄露真相的身体,从容不迫地活动着,她犹如旁观着这身体的活动似的,这身体依了另一个意志在活动。她尚未与这新的身体稔熟并习惯,她还需长长的艰苦的日子,才可与它熟惯。
她的声音出奇的柔和,与她一整个粗糙的外形很不相符,那声音既柔和又很轻悄,浮在屋顶漆黑的椽子上,然后慢慢地飘落下来。她摇了摇头。那女人便说:“吃吧。”女人的声音似有一股奇异的魔力,攫住了人的魂魄。她怔怔地走过去,在案板前,背了门的一面坐了下去,那里正有一张小小的板凳,好像早已为她准备。她正对着案板前的靠墙的三屉桌坐着,那三屉桌是崭新的,油了一层厚厚的红漆。案板也是崭新的,油了厚厚的红漆。然后,她又看见了三屉桌两边的墙上,分别贴了斗大的鲜红的双喜字。这时候,她面前已放上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小秫面稀饭,她觉出了饿,便也将头深深扎进了碗里,稠厚的稀饭几乎触到了她的鼻尖,稀饭缓缓地涌入她的口中。那一男一女看着她将一大碗饭喝了下去,待她抬起脸来,那女人问道:
当她烧滚了半锅水的时候,齐小兰和魏源生进门了。他们扛了锄子,并肩立在门口,身后是正午的炫目的太阳地,他们望着她,轮流对她说道:“回来了?”她便答道:“回来了。”他们像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立在门前,随即又说道,为什么不来信,他们可以去接,她便解释了理由,他们这才离开了门口,走了进去。她听见他们在她身后窸窣着,小声地说话。她虽然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可她心里很明白,她心里一清二楚。从此,她便什么都很明白了,她心里从此就一清二楚了。尤其是在每一日的夜里,她早早的进了里屋钻了被窝,那秫秸墙外面,墙角落魏源生自辟的小屋里,琐细的声响,于她是清楚得有如亲眼目睹。
她走上第二条村道,走到第二个巷口,走进那巷口边的第一扇门里。如同所有的乡里人家一样,当门是一张矮矮的案板,案板的两边各坐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他们相对而坐,将脸深深地埋在一只巨大的碗里,无声地喝着稀饭。他们很久都没有看见她,她站在门口,正对着他们。埋了头喝饭的他们之间,是一盏没有罩子的油灯,升腾着一缕漆黑的烟火,笔直的将他们两人划分开来。他们依然深埋着头喝饭,那巨大的粗糙的瓷碗缓缓地转动,竟没有一点动静。她叫了声“大嫂”,她的声音出奇的嘶哑,他们竟都没有听见。什么也没听见的他们终于抬起了头,放下了空碗,又不约而同地朝门外转过头来,看见了她。他们转过了脸看她,灯光照亮了他们半边的脸,这图景是如此地整齐地对称着,对称得几乎不再像真实的,而像一个梦境。她心里茫茫的,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站着。他们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那女人问道:“吃过了?”
她总是早早地钻了被窝,将外面那一整个空房留给他们。他们先是响亮地说话,很要紧地说着一些最没要紧的事情,然后便慢慢地放低了声音,语调渐渐缠绵起来,最后则悄然无声。神秘地静默着。那静默里隐匿了多少不安与骚动,她心中是一潭清水。她与他们一同静默着,一同在静默中隐匿了多少不安与骚动。她是远比他们更为不安与骚动的,他们的骚动不安可以互相宣泄与安抚,而她不能,她只能独自个儿地挨着。她敛声屏息地紧密注意外屋的动静,那是一无动静的动静,那是连呼吸都没有的动静,空气凝结了,一苗豆大的火焰无声无息地摇曳。她被这寂静压迫,几乎窒息,可她不敢出声。她不敢出声,只能在身体的深处,沉重而湍急地喘息。这蕴含了无穷机密的静寂压迫着她身体的每一寸土地,将她身体的每一寸土地都压迫得又麻木又灵敏,又痛苦又快乐。外屋是没有一丝声响,他们两人如同荒地上两只受了惊的小兔,紧紧地偎依着,缩在魏源生的永远不落的蚊帐里。除了偎抱,他们没有做任何事情,他们不敢做任何事情,他们暂且还不懂得做任何事情。而里屋的她则是大大超越了他们,她是大大地超越了他们,走到前面去了。她因一个偶然的机缘而得到一个古怪的夜晚,受到了他们都还未曾受到的教育。她是比他们高出一个年级甚至几个年级的学生了,她已遥遥领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懂得,却觉得了里屋的她的威迫与嘲笑,她在里屋的静默含有一种威迫与嘲笑,他们无法了解这威迫与嘲笑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惊慌又是自卑,往日里互相偎依的满足和快乐荡然无存。他们像是一对没有巢穴的可怜的小兔,受着卑鄙而凶狠的监视,又害怕又绝望。她在里屋如女巫一般刻毒地静默着,有意要将这静默去压迫他们。他们感到了压迫。他们也透不过气,幸而他们是两个人,他们两个人可以互相帮助。而她仅仅是一个人。她一个人的骚乱不安要比他们两个人的相加起来还更甚,她已经得了点拨,得了教育。很多很多年以后,她也是极其偶然的,读到了一本《圣经》,她忽然地要想起那一个奇怪的夜晚,她几乎要以为那是上帝特地的安排,安排一幕亚当与夏娃的故事来指点她,又锻炼她,要她受苦,要她九死一生地回归。
汗从她的背上流泻下来,由着风吹得冰凉,她的腿肚子硬了,肿胀地酸疼,而她的脚步却依然坚定而有力,她迈动着大大的男生一般的脚步,她的每一步都重重地落在地上,好像要在地上蹬出一个凹坑。她沿了这条千回百折的道路,不屈不挠地走去。她走过了一个乱坟岗子,她的脚从一领卷起的席子旁边跨过,她明知道那领席子里一定有一个刚刚停止心跳的或许还有体温的孩子,而她毅然从边上跨过。在她跨过的那一瞬,她似乎看见有成千上万团闪烁着绿色荧光的磷火,朝着她滚滚而来,她几乎被它们包围,而她毅然地走了过去。成千上万团绿光莹莹的磷火便自行让开了道路,让她走了过去。她目不斜视地走着,她甚至从一丘坟冢上走了过去,她宛如走着平常的土坡那样从容地上又从容地下,她不知怎么又重回到了大路,大路前方果然有一个村庄,鳞次栉比的房屋掺着枝条疏朗的大树。这一个活生生的村庄,宁宁静静地在度一个寻常的夜晚。炊烟已经偃息,屋脊的烟囱却还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狗在门前柔和地吠着,女人在屋里温存地骂着。她走进了庄子,走在土路的村道上,这村庄如同所有的庄子一样,有着村道。村道两边是高起的台子,台子上是一排排的房子。这一个庄子里的房子异常的整齐,村道也异常的整齐,整齐的村道旁边的各家的菜园子里,菜畦有如尺子量过一样,一行一行,一竖一竖。她遇不见一个人,家家都在吃饭,门开了,门里亮着如豆的灯火。她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第一条村道走到第三条村道。这庄子共有三条村道,三条村道由着七条巷道打通与连接。这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她走遍了一整个庄子没有遇到一个人,她无法问路,她便只有走上台子走进屋,进门去了。
她独自一人躺在里屋,在那里屋与外屋相加交流的不安的静默里,在那里应外合的不安的静默里,忽然地,而又渐渐地,想起了许许多多早已消逝的故事,那大多是一些她幼年的时候,用来抚慰与激励自己的一些自虐的故事。她奇异地想起了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小白菜滚钉板的情节,想起了郭秀菊的母亲那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赤身裸体躺在阳台前的场景,梅溪小学后面尼姑庵里,尼姑们受过戒的青青的柔软的头皮……幼年时候的,早已忘怀的故事,一个一个涌上心头,参加了心里那一场如同战争一样激烈的内乱。她不知不觉地将这些故事扩大,加强增添情节与细节,不免又新编出来一些。这些故事以她身体的每一寸土地为舞台,为战场,演绎和发展。她失了意志,失了头脑,她无从掌握它们,它们像有自己的灵魂似的,自行活动着,早早地脱离了她的管辖,她听凭它们如火如荼地活动,听凭它们大张旗鼓地喧嚣。她听凭它们摆布,她如同一叶失了舵的小船,听凭着波涛的推动,生存与灭亡,全听凭天意。她这一艘失了舵的小船,没有一点帮助,她只得凭了她自身的体重与活动,努力却效果甚微地平衡着摇晃的舢板。她的努力犹如苟延残喘,而她不仅是凭了意志,更是凭了生存的本能,努力地平衡。她没有一点工具与武器,她手无寸铁,她只有她自己,她只有她自己这一具身体,她挣扎,她搏斗。很多很多日子以后,她会很奇怪地,在这挣扎与搏斗中渐渐调整了呼吸,渐渐掌握了波涛汹涌的节奏,她渐渐,渐渐地将会强壮起来。而此时此刻,她心里不存一点希望,她心里充满了宿命的感觉,她只得无端地去压迫别人,威逼别人,以释解内心的恐慌与绝望。
月亮升高,将暮色揭起,雾气的粉末般的水珠在溶溶的月光里飘舞,月光如河水似的流动起来,月光如活物一般在活动,她在活动的月光中行走。路边的树枝伸展着奇形怪状的姿态挟持着她,路裂开了深深的裂口,她的脚从裂口上踏过,她感觉到那裂口的边缘尖锐地割着她穿了军用球鞋的脚底。她想起,她要去金刚嘴,她终于记起了她的目的地,去向她的目的地的大路上,昆虫们在作冬季以后第一首欢乐的合唱,她却走在了另一条路上。她这才惶惶然地止了脚步,那如歌的行板的节奏还在催促她的脚步,她的脚步却已停止下来。这是在了哪里?她从未到过这里,她仓皇地四顾着,在极远的地平线上,似有一个隆起的形状,猜想那会是一个庄子。她应去那里找人问一问路,她想到。月亮越来越明亮,星星也出来了,那远处地平线上隆起的地方,便越来越像是一个庄子。她似乎看见了袅袅的炊烟,她应去那里!她想道,脚步便又动了。她重又上路,却失落了方才的节律,她急急地,匆匆地,一径奔向那隆起的像是村庄的地方,她隐隐地仿佛听见了狗吠。路上没有一个人,一个人都没有在路上,笔挺的钻天杨从她的视线里一一闪过,道路是弯弯曲曲地向前,那前方隆起的地方忽而清晰成一个庄子的形状,忽而又模糊,似乎仅仅是一丘孤坟,有几回甚至没有了,不见了,地平线流畅地伸展开去,没有一处隆起的地方。当她已绝望,却又陡地出现,宛如海市蜃楼。
外屋里那一对懵懵懂懂的孩子,如哥哥和妹妹一般搂抱着缩在角落里,张皇失措着,不明白下一步将要干什么。他们是那样的孩子,他们在人情世故上的知识已经早早是个中年人了,接人待物可做得滴水不漏,炉火纯青。他们与生俱来地了解应如何与人相处,与人相处而又发展自己,他们在人如何立足于世这一门课题上,可说是学问艰深。于是,他们小小的年纪,便已老气横秋。辞令方面,也有极高的修养,寓自尊自卫与处人处世为一体,句句都有双关的意义,其中的技巧,是任何一位修辞学家都大大不及的。然而,在他们自身的研究方面,比如他们究竟是怎么来于世,又将如何去于世,他们自己究竟是什么,是怎么回事,他们却全如一个婴儿。而他们又没有了一个婴儿那样彻底的纯洁,他们已经濡染了世事的尘埃,他们已有人情世俗做障碍,他们便再不可能顺利地洞穿其中既深奥又简朴的秘密。他们其实是最尴尬的一群孩子,一方面是早早的成熟,另一方面是一无所知,他们过于注重一面,却完全忽略了另一面,他们永远就像个跛子一样行走了,他们永远无法健全了。他们两个不健全的孩子惶惶然地相抱着,被自己身心中涌动的激流吓慌了,吓呆了,他们不幸没有得到那样的点拨。而得了点拨的她却又是孤身一人,得了点拨的她因没有爱作帮助,便失了实践的战场。他们是空守了一个战场不知如何进行,她是什么都明白,却恰恰没有战场。她孤独地躺着,四周上下布满了启迪与指引,如无数盏明灯照耀,而她无路而去,她没有地方可去,她没有一扇门可入。她与他们一样的苦恼,她与他们一样的折磨,她与他们一样的无所适从,她与他们一样的张皇失措。
她走上了高高的堤坝,沿着堤坝向东走去,暮色如一张巨大的网,渐渐地,悄悄地,降落下来,罩住了她,她却感到安全和温暖。在拥挤肮脏的车厢与船舱里蜷曲了一日一夜的身体,如今又与柔软而富弹性的土地接触,活力陡然恢复了,冉冉地在体内升腾。她的脚步有力地踩着道路,将那道路一步一步向后踩去,那路是自行地向后一步一步退去,她则是自行地一步一步前去。额上微微地出了汗,在风的吹拂下沁沁的凉爽。她下了堤坝,沿了坝下的大路走去,暮色越来越严密地封住了她,她竟看不清前后二十步路远的地方。她只听见在那灰色的幕障后面,有叮叮当当的铃声,一架大车在走着。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叮叮的铃声,得得的蹄声,偶然的“吁吁”的轻轻的吆喝声。有了这架大车隐身的陪伴,既解了她的寂寥,又不会打搅了她。路边已经发了芽的树,幢幢地擦肩而过,她的心绪出奇的好,她少有这样的好心情,那心情明净得几乎没有一点杂质。她甚至很想唱一点什么,而她是什么也不会唱。她极想唱点什么的时候竟发现她什么也不会唱。她只想得起来,极小的时候,在小学里学过的一支如今可算得上古老的歌:“今年沙也沙,我比谷子高!”她一张嘴,发出了一个古怪的音,却将自己也惊了一下。那声音在这寂静的独行的惟有牛车的铃铛作伴的傍晚里,突兀且又森森然的,她沮丧地住了口,十分害臊,前边暮色里的牛铃依然不紧不慢地叮当,叮当。暮色更黑暗了,她将旅行包托上了肩膀扛着,一步一步走。她头脑里什么也不想,既不想刚来的地方,也不想将去的地方,她独独只享着行路的节奏里的一种音乐般的快乐,虽然她如同不知如何唱歌一样也不知什么叫作音乐,可那脚步与道路有规律的摩擦所形成的永动的节奏,已为她轻松地掌握,那是如歌的快板。可是她却不知道,她已渐渐地迷了方向。她在岔路口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越来越远地离开了通向她目的地的那条,那条路上走着惊蛰以后第一批苏醒的昆虫,如同在举行着一个盛大的庆祝集会。她却走在了另一条路上。不知什么时候,那叮叮的铃声悄然消失,月亮却升了起来,照亮了大路,将第一阵降落的雾气照得透明,她看见了路边的田地。田地上,这里,那里,有着新挑来还未撒开的粪堆。路上就她独自沓沓地走着,脚步陡地清脆起来,天地忽然地旷远起来。她独自一人行走在旷远的天地间,她如同原地踏步一样地行走,她好像被这旷远巨大的天地不留情地攫住了,她的心里转眼间充满了渺茫与虚无的情感。而她还须一步一步走着,苍茫之间,她忽地想不起她的目的地,她忘了她的目的地。那脚步永动的节奏打乱了她的思索,她的思索因合不上脚步的节奏而溃散了。她放弃了目的地,茫茫然地行走。
隔壁那草屋里的男孩却早已成长,他虽然无知无识,却是最最健全的孩子。他既懂得如何立足于金刚嘴这一个奇异的世界,又深谙他自身的一切机密,他牢牢保守了他承上启下的血缘与家族,无论这血缘与家族是多么卑微,他却要牢牢保守,无人能像他那样懂得这承上启下的血缘中的所有机密,所有的机密全在他心中。这一机密包含了为人立世与生存繁衍的两大学问,这两大学问融为一个机密已经走过四千零一年的历史。男孩早已在黑暗中辛勤的劳动过后,无比安恬地熟睡,没有比他更安恬的睡眠了,他问心无愧,他理所当然地熟睡了。任着那群从水泥钢筋世界里走出的孩子在黑暗中瞎碰,乱撞,吓得叫不出声,惶惑得喘不过气,他颇得意地,又不无刻毒地听凭那群从水泥钢筋世界里走出的孩子苦恼地折腾。
是一个无风的天,船靠码头时分,已是夕阳西下。小小的石砌的码头,凝聚了一撮余光,船便向着那金碧辉煌的斑点驶去,呜呜地鸣叫着。她站在铁链拦起的船的出口,望着那余光的凝聚点渐渐地接近,就在接近了的那一刹那金光陡地暗淡了,挥散了,呈现出灰色的石码头,码头后面是平缓的荒凉的河岸,有着小小的孩子从上面走过,肩上背了柴草。江水涌动着拍击码头,铁链子解开了,她第一个跨出去,走上了跳板,跳板弹击着她的脚掌,她腾腾地走了过去,抵了岸。苍茫的天空笼罩着辽远的河岸,河岸静悄悄的。背草的孩子走远了,看不见了,上岸的人,零星散在了空寥的岸上,独自走去了,分离得越来越远。她想着,要走着去金刚嘴了。她整了整书包带,掂了掂旅行包,然后想着:只有走着去金刚嘴了。想着要徒步六十里,她并不发愁,相反还有些微的快乐。独自一人,在暮色静默的护卫中走路,于她有一种奇异的感动与安慰。傍晚的风和煦地吹拂着,她心里平静又开阔,她吁了一口长气,迈开了脚步。在她迈步的时候,她身后码头上的船呜呜鸣着,在岸边旋了一个小小的圈子,渐渐地开走了。
金刚嘴的月亮如同任何一个午夜那样溶溶的照耀。南湖的大道上,虫蚁们浩浩荡荡高歌地游行,一整个南湖都在喧腾,虫蚁的高歌激荡了深蓝色的夜空,还未转黄的小麦青青地矗立,风在麦棵间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