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流水三十章 >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她毁灭了她几乎要萌生的爱心,她便又坚强起来。她重又负上了于这世界的没有爱做缓解的责任,她重又负上了她自制的十字架,她重又负重。有了这重负的压迫,她便无法软弱,她只得坚强起来。她是有着极强大的意志的人,这意志竟可以驱病降魔,可与她自然的力量作抵。这是百经磨练的意志,她以这意志已度过了许多艰辛的日子,许多艰辛的日子因了这意志而没有将她击垮。这意志宛如一座长城,每一次磨练都是一方坚实的城墙,她几乎完全被这长城护卫,被这长城封锁了,她刀枪不入。

而她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是将一个本来可能有所改变的机会白白地错过了。他们彼此都不自觉地错过了这个机会,他们本可以重新调整位置,她本可以重新调整她心理的结构。这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也是一个很宝贵的机会,可惜他们错过了。错过的原因主要在她,是她过于苛刻,不肯宽容,不肯姑息,又太不够自我批评的天性所致,因而,这便是命定的错过了。她明明知道,她的家向与她疏远,她又不愿前去做出一些主动的手势,互相排斥得更远,而她却偏偏向这个家期待着最纯粹最完美的爱。她也不自我检讨一番,她究竟又对这个家付出过什么样的爱,却要无端地索取。那爱里稍稍掺了一些杂质都为她所不允,那爱里稍稍有一些比如像感激那样的替代品都为她所不允,这实是太过分了。她对爱确也是很缺乏了解,她不了解爱尚需条件,爱往往是与需求联在一起。她以她的一无实据的妄想设计了世上所不存在的爱,而永远地使这爱的妄想落空。当母亲颤颤巍巍的,战战兢兢的,怀了犹如对待神明一般的敬畏说出她的感激,坦诚到了毫无计算,她竟毫没有在意她的感激里充满了厚彼薄此的嫌疑,这是天真到了伟大的母亲,她万万不会料到这将重重地打击了女儿的期望,她甚至不知道女儿会期望什么,她满心里都是清白的感激,她仅仅是想表达感激,却打击了女儿。张达玲从此便认定家里对她的这番款待全因着实利的缘由,她初初领受了的一点爱心全被那实利的缘由解释得一干二净。这本可以成为母女间爱情的开端,她们本可以由感激而向爱的彼岸出发,可是却被毁灭了。

欢乐的春节就要来临,家家在准备年货。她操持着一切,因是她操持一切,别人就不太敢过问。而她操持得很好,凡人家有的,她全办到,如有一点办不到,她便如同失职了一般,竭尽全力地弥补。谁也没有要求她做这些,而她勤勉得像是这家的女佣。她那过分勤勉的劳作,无形中使人感到压力,她好像是以劳动在谴责别人的懒散似的。全家都在她勉力的工作下紧张起来,极力地也要去做一些什么,而最终什么也做不了,因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包下。她一晚上做了几百只蛋饺,她又一晚上磨了二十斤水磨粉,她排了一天队买了年糕,她一口气杀了三只鸡和三只鸭,包括拔毛和开膛。她的劳动热情使人们全都消沉了,只得放弃了努力,由她一个人去了。这年的年夜饭是历年来最最丰盛的一桌,却也是历年来最无快乐可言的一次。桌上的每一只菜碗,都在无声地讥讽着吃客们的无用与不努力,更因她的在场,使所有的人都受了拘束。大家除妹妹以外全都默默地吃菜,妹妹则永远地牢骚不息。她其实是想以这埋怨排解沉闷的气氛,这沉闷的气氛给了她太多的压迫,今夜本应是一年中最快乐的夜晚。她实在愤怒不已,她实是忍无可忍,而她又一无计谋,一无手腕,她除了埋怨以外别无他法。她心里期待着姐姐的回嘴,甚至期待着姐姐劈脸给她一巴掌。如有这样的痛痛快快的一巴掌,她们也许便可真正地邂逅,她们也许便可真正地做姐妹。而姐姐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她便越发地恼怒。她的怨艾给这年夜饭增添了不吉祥的色彩,赶来团聚的外公竟也自持不了,阴沉了脸色。当弄堂里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的时候,妈妈突然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解释说,她想大哥哥了,大哥哥一个人在外地乡下过年呢!鞭炮声一连气地响,压过了妈妈的抽泣。她不动声色地往火锅里连连添炭,将个火锅烧得通红,这一个除夕之夜真是糟透了,可她浑然不觉。一切快乐与不快乐都与她无关,她与一切快乐与不快乐无关,她将自己锁在遥远的坚实的城墙里,将她与一切快乐与不快乐隔离了。她漠漠然地,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目睹这一个糟糕的除夕。她看见两个弟弟屏息敛声地低了头吃菜,不敢看一眼啜泣着的母亲,妹妹撅了嘴,不再嘀咕,眼圈却红红的,也要哭了似的,父亲则怀了那般不加掩饰的怜惜安抚着母亲,母亲刹那间变成了一个孩子,父亲的最受宠爱的孩子。外公起身绞了热毛巾,递给母亲擦脸,嘴里喃喃着一些意义不明的劝解的话。她暗中冷笑着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怀念去年的那一个没有她的除夕,那是一个美丽的除夕,她得意地想道。母亲渐渐止了啜泣,通红着脸颊,如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女孩。她心中突然地升起一股强烈的嫉恨,在这一瞬间,她忘记了她是自己的母亲,自己是她的女儿,她忘记了这一个宿命的联系。她如同一个失宠的女人恨着一个得宠的女人。这母与女其实从一开始就处在同一地平线上,因为这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母亲和一个生来就成熟的女儿。

她怔怔地坐着,中午的阳光晒在她脸上,她坐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她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她又想,然后慢慢地缩进了被窝。下午三点钟的时分,她开始发冷,剧烈地哆嗦着,床都在咯吱咯吱地响。母亲问她去不去地段医院,她哆嗦得已经无法回答母亲的问话。她眼前盘旋着九个辉煌的太阳,身体的周围却布满了阴沉的雪花,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个大雪封门的夜晚。等她渐渐平息了战栗,喘息着睁开眼睛的时候,窗户上的窗帘拉上了,屋里开了灯,在她床旁边,与她的床形成一个直角的另一张床上,坐着了外公。外公穿了一件中式的铁灰的确良的罩衫,手里端了一杯茶,与母亲说话,是在说要不要去地段医院。外公倒好像是年轻了一些,脸色红润了,也有点胖了。她望着外公,竟有些鼻酸。她由外公而想起了外公的小店,以及小店前面的那条热闹的马路。正在她出神的时候,外公已经朝她转过了脸,问道:“大妹妹醒了吗?”她回答说“醒了”。外公又说,想吃什么就多吃一点,到了乡下又没得吃了。妹妹插嘴道,乡下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七号里阿真家的浦东娘舅一来就带鸡带鸭带很多很多的东西。外公遭了抢白,生气地说:“你怎么样样都晓得,好像比谁都更去过乡下一样。”妹妹便一迭声地说:“谁没去过,谁没去过,你没去过,你没去过”,等等。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心里空荡荡的,旷久离家所积蓄起的一点亲情,因远道归来受到厚待所培育起的一点暖意,荡然无存。她刚开始融解的坚冰渐渐地复又凝固,她已放松下来的身体则又紧张起来。她想道:原来是这样的,她连连地想着:原来是这样的。她自嘲般地微笑了一下。夜里,她退了高烧,退了高烧的她忽感到一阵清爽,酸痛如脱壳一般从四肢退去。一夜睡醒,她便又硬朗起来,好像不曾有过那一场高热似的,她一粒药片都没吃地就复原了。她甚至没有很多的虚弱的感觉,她五点钟就起床去买菜,买了菜回来顺便在大饼摊上买了油条,回来又烧泡饭,吃了泡饭又洗碗。她重新担负起了她走之前的一切家务,她又如两年前那样地度日了,她以最短的过渡将这中断的生活重又接起头来。妹妹立刻撇清全部家务,母亲父亲也不再试图与她对话,所有的人都返到了原先的位置上,生活竟和从前一模一样了。

从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晚上开始,她恨她母亲了。而就在她初初起恨的那一瞬里,母亲竟也恨她了。血亲在此时此刻开始了神秘的交流,而她们只是恨。母亲觉得,家里从此多了一个“婆婆”,她如同一个养媳妇一样,失了自由。她便如一个养媳妇恨一个婆婆。这是一对畸形的母女,她们母不像母,女不像女,因她们最初的时候放弃了养育和被养育的亲爱的联系,因她们后来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爱的机会,成了一对仇人。母亲显然要比女儿软弱得多,她只得采取躲避的战术,她除了吃饭这一个迫不得已的共处的时间,其他所有的时候她全缩在她的亭子间里。她的小小的亭子间,真是一个温暖的避风港,她在此度过了多少急风暴雨的年月,这小小的方舟几十年来永远的温暖,一旦缩身其间,她便将什么烦恼都忘了。她是个少心眼儿,缺头脑的,永远长不大的女人。她的女儿却无处可遁。

母亲站起来,将钱放在她手边,把空碗接了过去,走了。

那恨如爱一样快乐地在她心中荡漾,充实着她那一颗垸起了堤坝,筑起了长城的空虚的心。她的心其实是空洞洞的,她的心其实是极少实力的,因空洞,因无实力而不堪一击,她才需有坚硬的卫护。她一无所有的心里现在有了恨,这恨的启蒙是多年以前,从那一个肥硕愚顽的乡下奶妈身上得来,却是大大的成熟了。而如今她和她恨的对象因有着血亲的联系,便多了一层复杂的意味。那血液的联系无须母与女任何一方的认同,它自己会在那里作祟。这样的恨是无比的折磨,可却有一种奇异的快感,它甚至可使人生出灵感。她的想象力空前的活跃,她竟可以设想出母亲躲避了她,缩在亭子间里在做些什么,她竟可以揣摩母亲与父亲相爱的情景,这情景叫她作呕,可她依然极其热情地去想。她想得非常难过,却又淋漓尽致的痛快。父亲与母亲相爱的情景永远叫人作呕,只有当他们还原成单纯的男人与女人的时候,才可美丽地相爱。而她执意不做这还原的工作,她执意要使这男人与这女人扮演着父亲与母亲的角色,而极尽相爱之所能。她是刻毒得可以,肮脏得可以。她刻毒地肮脏地得了快乐和慰藉。她阴森森地在家里活动着,将一整个家庭安排得井井有条。

“我不要。”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吃空的面碗捧在手里,手搁在被子上。

辛劳的一日过去了,她躺在床上,望着拉得很严密的窗帘上洗旧了的花样,窗外那一盏电灯映透了薄薄的花布窗帘,将木头的窗棂画在上面。她隐隐地觉着有什么遗忘了的,需要去想起,而她最终什么也没想地睡着了。因这一日她恨得很累,她耗尽了情感与精力,她实是困倦得很了。她遗忘了而需要想起的是窗外,对面的那扇窗户里,曾经伸出着一根细细的竹竿,钓鱼似的吊着铅笔或者橡皮,与她顶上的那扇窗户里做着传递。对面窗户里举着竹竿的是一双白白胖胖的女孩的小手,小手操纵着竹竿。那扇窗户已被花布窗帘隔断了,而那双白白胖胖的小手也不会再有了。她沉沉地打着轻轻的鼾,她的睡眠被窗帘外昏黄的灯光暗淡地照耀,微明着。她在睡梦中也不得完全地安眠,好像还在追忆着永远也追忆不起来的什么。她如同所有长大的孩子一样极力地要怀恋,而她却又不知她应怀恋什么,她的怀恋目的不明,她目的不明地茫茫地怀恋着。她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去路不明,来路却也遗失了。再没比她更可怜的孩子了,也再没比她更令人生厌的孩子了。她孤独一个茫茫地行走在黑暗里,左右前后抓不到一点攀附。

母亲坐在方桌边,一双手搁在膝盖上,然后又抬起来,从棉袄罩衣的口袋里摸出两张十元钱的钞票,说:“你自己去买一件两用衫吧,现在上海小姑娘都喜欢藏青涤卡的两用衫。”

母亲与父亲在亭子间里,使用着日薄西山的余力做爱,他们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渐渐有些分心,有些走神,他们时常会受到莫名的干扰。在最不适宜的时刻里常常会潜入一些杂念,他们竟有了杂念。他们会突然地记起自己为父与为母的身份,他们便有些羞惭,有些难堪,悻悻地草草地收了场。他们刚刚开始从他们的儿女那里觉着了压迫,他们的儿女似乎在羞着他们。这儿女总是被那最大的最不像儿女的大女儿所代表,他们无力摒除她给他们的压迫。而他们又羞于作这交流,这交流会使他们无地自容。他们默默地承受着羞辱,他们互相都帮不得一点忙了。这压迫竟永远地延续了,在她回乡下以后的日子,仍然如乌云一样笼罩在他们安乐的小岛的上方,他们的小岛不再安乐。他们被他们的儿女离间了。

她吐了一口气,说道:“这有什么!”

张达玲离间了她的父亲与母亲,然后就要回去了。在她回去之前,张达宏却到了家。他从那一场战争中惨败了下来,只有龚国华一人得胜,其余的人统统惨败了下来。魏源生与齐小兰尚有爱情可作慰,张达宏却白白地牺牲了一个春节。失恋的伤痕还未痊愈,又添上了这一个新的伤口,他是必须好好地休养了。张达宏回来之后,张达玲就要走了。她看出全家人都为她要走而高兴,她为她看出了这一点而兴奋,她几乎是欣喜地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她很痛快地想。她将母亲给的那二十元钱退给了母亲,她不屑一顾母亲那恨恨的又凄凄惶惶的脸色,她很骄傲地退了那钱。她收拾起她简单的行李,她收拾她简单的行李的时候,她竟小肚鸡肠地想到:来时带了满满两旅行袋的东西,回去时竟装不满一旅行袋了。她很得意她所受到的不平待遇,她很快乐地领略着家人的薄情,她很悲凉地委屈着。她去买了车票。买车票的人极多,队伍排了三回九折,这也使她隐隐地满足,满足她受了折磨。她默默地忍耐地排着长队,几乎是故意地排错了一个队,而又重新默默地忍耐地排着第二个长队。她因蹉跎了时间,而没有买到对号入座的车票,这也使她心里酸酸地骄傲。她乘着拥挤的汽车回家,车站在靠近外公的地方,她忽然想到应该去看看外公,回来之后,她竟忘了去外公那里。

“夸你气量大,把上调的额子让给了哥哥,虽说是自己的哥哥,到底……”母亲说不下去了,羞惭地扭过头去,像一个没有答好课题的女学生。

她从热闹的大马路上弯进了小马路,进了那条狭狭的后弄,后弄里正生着一只煤球炉,腾腾的烟雾遮住了正午的日头。她的脚步在狭弄里激起清脆的回声,她听见了自己清脆的脚步声。她看见了外公敞开着的后门,她从后门里看见了前面店堂里坐着的外公,正对着方桌吃一碗泡饭。这时候,有人来买东西,外公放下了碗,却还捏着一双竹筷,走去做了生意。柜台上方吊了一些吹气的塑料玩具,这是新生的一代玩具,红红绿绿的吊在店堂的前头,更加映出了外公一头灰白的头发。她通过柜台看见了前面的大马路,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街道,汽车来来往往,行人熙熙攘攘。她动了恻隐之心似的,微微有些委屈,她不知她何故觉着委屈,而她明明觉着了委屈。外公立起身往后间走来,大约是来洗碗,看见了她,微微地一怔,眼光有些生怯似的眨了几下,然后如同向她汇报似的说道:

“夸什么?”她哑着声音问。

“昨天剩的泡饭,吃掉算了。”他有些苍老似的很谦卑地一笑。

“大家都夸奖你呢,大妹妹。”母亲说。

“车票买到了。”她说。

她望着母亲。既然母亲都勇敢了起来,她便也无法示弱了。她目不转睛地望了母亲。

“其实还可以多住几日,天已经暖和了。”外公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这一回,母亲却勇敢地望了她的眼睛,脸却红了。母亲说:“隔壁三号里,两姐妹为了谁留上海谁去乡下,吵得脸都抓破了。”

“大后天的火车。”她说。

她抬起头去看母亲,算作回答。

“晒了点年糕片,要不要带点去?”外公颤颤地将碗放下,问道。

“大妹妹!”

“不要。”她说。说罢转身走了,她不知为什么非常非常的委屈,她心里充满了委屈,她委屈得恼怒起来,她恼怒地直直地走了,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如她回头看一眼,便会看到外公倚在后门口,苍老地目送她走出狭弄。外公目送着她走出后弄,心里想着,她和她的亲外婆是一点点也不像了。

睡眠温柔地包裹了她,她透过睡眠的纱幕,隐约感觉到房间里灯光很明亮,人们走来走去,很响亮地说着笑着,妹妹又和弟弟吵着嘴,小弟弟也练就了一副如簧巧舌,鸟叫似的哝哝着,地板在嘎吱嘎吱响,她的床在轻轻摇晃,她微微的头晕,喝醉了一般。她僵直的身体慢慢地柔软下来,柔软下来的身体是多么舒服,那样的灵活,她自觉出肉体的温暖。新缝的被窝上的肥皂的气味刺激着她的鼻膜,清洁而清爽。她舒适得几乎要叹息起来,她舒适得几乎要呻吟了。她渐渐遁远了,遁到睡眠的深处。她抱在胸前的双臂,慢慢地滑下身体的两侧,她绷直的双腿也微微蜷曲起来。她的脸埋在了被窝里,呼吸略有些受阻,而她觉得平安而暖和。梦里的心境明彻又快慰,她极少有地觉着了明彻又快慰的心境,她竟恬静地微笑了。她卸下了长久的载负的重荷,她一时上身轻如燕,卸下之后,她才明白了那负荷的沉重与载负的长久。火热的太阳与冰冷的雪花在她梦境遥远的背景上美丽地盘旋,渐渐远去。她实在实在是累极了,她实在实在是要沉沉地、久久地睡一觉了。清晨醒来的她,浑身绵软,脑门微微地发热,她好像是在发烧。四肢酸痛得无法动弹,她挣扎着坐起,竟是一阵晕眩。她重又睡回到枕上,她想她是病了。她又想,病了真是舒服。她这一日是可以无牵无挂地病了。她没有再起来,上午九点钟时分,高烧真的就上来了。她烧得面红耳赤,没有缘由地淌着眼泪,眼泪将枕巾溽湿了,她将溽湿了的枕巾藏到枕头底下,她为这眼泪又羞又恼,可是流泪却使她觉得舒畅。她听见父亲与弟弟妹妹陆陆续续地下楼出了门,留下母亲。可是母亲为什么不走?难道是为了她而不走去上班,母亲其实尽管去好了,她完全不用担心,她独自一个人反倒更好些,她很愿意一个人。母亲在她身边走动,脚步怯怯的,好像要对她说什么,又终于没说。她闭紧了眼睛,她不敢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不敢与母亲的相对。然后,她听见母亲怯怯地问她要不要去地段医院看看。她装作睡着了不回答,因看她睡去,母亲便走了开去,脚步略略地大胆了一些。她与母亲都极怕单独相对,她们从来就害怕单独相对,她们之间与生俱来的根深蒂固着一层障碍,她们彼此都无法跨越,尽管有一些时候她们都想跨越。她听见母亲走出了大房间,进了她的安全的亭子间,才睁开了眼睛。满屋的阳光顿时刺痛了双眼,她不由眯缝起来。头脑晕悬悬的,犹如在一只荡船上。她很惬意地乘坐着荡船,享受着那一高一低的荡漾,像一个大胆的打秋千的孩子。她的体温已经升到极高处,她反倒不觉得难受,浑身上下暖融融的,她几乎要被那高热溶解。高热将她溶解犹如融化一块坚冰。只是心跳得太快,又太响,很仓促地咚咚打击着她单薄的胸膛。她被打击得有些慌乱,又有些亢奋。这时候,她又听见了亭子间的门响,母亲轻轻地穿了绒布拖鞋的绵绵的脚步渐渐地过来了。她重又闭紧了眼睛,母亲向她走来,那脚步越到近处便越畏缩,像一个犯了错误的胆怯的小女孩。女孩似的母亲终于到了跟前,她感觉到母亲轻轻地推她的被窝,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并且说自从昨晚到现在,她还什么都没吃呢!母亲的手在轻轻地催促她,她无法抗拒这催促,她睁开了眼睛却面对了墙壁,墙壁上有一只夏天拍死的蚊子的残骸。她说她只吃一点面就很好。母亲来不及地离开了她的床边,急匆匆地下了楼去,不一会儿,便端上一碗青菜面。她坐起来吃面,母亲犹豫了一会儿,在离开她几步的方桌边上坐下,她似乎是有着看她吃面的义务,她必得尽这义务,母亲勇敢地尽这义务。她窘迫地吸着面条,面条被她吸吮出响亮的不雅的声音,她害羞了,很丢丑似的,汗珠顺了鬓角流淌下来。母亲坐了一会儿,问她面咸不咸,她说不咸,母亲便又问是不是淡了,她则说也不淡。然后便没了话。她们彼此不敢对视,对视将使她们害羞,她们永远无法邂逅似的,她们彼此都很觉着压迫。她吃着不咸不淡的面条,面碗烫着她的手,她忍着,她感觉到母亲轻柔的呼吸,像一个乖巧的小女孩那样的乖巧的呼吸。母亲耽了一会儿,似乎是克服了许多许多困难地叫了她一声:

狭弄外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皱起眉毛,沿着马路走了。

她如同做梦似的在了上海的街头,正是华灯初上的街头。路灯宛如从九重云霄深处渐渐地近前,照亮了她迷蒙的知觉。她微微地激动起来。她从公共汽车站上,沿了马路向家走去,脚下好像躺着一条沉睡的记忆,每走一步,便将那深沉的睡眠敲响一下。两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紧紧地勒着她的手,她的手指早已经麻木了。她看见了她们家那个黑洞洞的弄堂口,有昏昏的灯光水似的流泻出来,穿过了黑暗。她心里忽涌起一股热流,她方才觉着了家的亲切,她方才意识到,在离家的日子里,她其实一直怀恋着家的。她意识到了她离开已近两年,两年是一个很长的日子。她走了很长的日子又回来了。她看见了弄底的那一盏昏昏的电灯,在锈烂的铁皮罩下发出黄色的微弱的光亮。她又看见了后弄里厨房的灯光,那朦朦胧胧的光线,轻轻地撞击着她的坚实的胸膛,心跳加快了速度。她从映着黯淡灯光的窗前,一扇一扇走了过去,她最终走到了她们家的那一扇门前。门里有嘈嘈杂杂的说话声,她好像听出了是妹妹的声音,还有叮叮当当的碗碟声。她摸出了钥匙,钥匙她早早就准备好了放在身边。她如同放学回家一样开了门,走了进去。妹妹背了门站在水池前边洗碗,没有听见门响,嘴里在嘀咕着什么。她有些窘迫地站在原地,似有些不知所措。妹妹嚷了声:“门关关好!”随即回转身看见了她。她想对妹妹笑笑,却没笑出来,甚至连脸部肌肉都没有活动一下。妹妹诧异地看看她,然后就扬起声音叫道:“大妹妹回来了!”这一声吆喝好像是提醒了她,她这才向楼上走去。旅行袋妨碍着通过狭狭的走道,前后地打着腿。两个弟弟奔到楼梯口,看见了她,却并不来接她手里的东西,而是向后退着,嚷道:“大妹妹回来了。”父亲和母亲站在弟弟身后,窘迫地微笑着看她,待到她的眼光过来,却又回避了。他们似乎有些为难于如何向她表示欢迎,而这个出门久了的孩子,不免又使他们觉着了生疏。停了一会儿,母亲便用过于热切的声音问道:“吃过晚饭了吗?”她回答说吃过了,便蹲在地上拉开了旅行包,将一包包的芝麻,花生,黄豆掏出来,摆了一地。大家这才找到事情做,纷纷围拢了来,细细地察看东西,然后在父亲的指示下将东西放好。两个旅行袋很快就掏空了,她从地上站起来,环顾了一下房间。房间依然如故,有些翘了的地板,一旦走动就吱吱嘎嘎地响。五斗橱上的三五牌座钟,永远地滴滴答答走着,她忽然想起了她的那些没有钟点的夜晚。窗户关着,却没有拉窗帘,透过去可看见对面房子里的灯光和绰绰人影。弟弟妹妹散了开去,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妹妹嘴里永不停止地嘀咕着,好像全世界的委屈都让她一人得了。父亲和母亲依然站在她的面前,客套而窘迫地微笑,问她各种各样的没有意义的问题。她一一地回答,然后她说道:“我去烧吊水洗头。”这就像是释放了父亲与母亲,他们立即松了一口气,很热切地说道:“热水瓶里有水,先用热水瓶的水洗好了。”母亲跟在她身后,反反复复地说着,一直将她送下楼梯。她走下楼梯,不再听见母亲的声音,便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厨房里没有人,她先烧上一壶水,然后就倒了热水瓶的水,端到水池子上准备洗头。这时候,她看见窗户外面的那方天井。她的目光顺了天井的那面高墙渐渐向上攀去。月光从井壁似的高墙上慢慢地流淌下来,照亮了天井地上一小片水洼。高墙上的关闭了的黑暗的窗户后面,有着隐隐约约的动静。她渐渐地安静下来,想道,她是到家了。水在煤气灶上响了起来,有一股急流从下水道里冲击而下,在深深的天井里激荡起汹涌的回声。后弄里有响亮的敲门声,然后就有人推窗大声地问道是谁,接着是咚咚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穿过了楼板与墙壁,微微地震颤。她将一头枯黄的头发浸入水里,温热的水湿润了她麻木了的头皮,手背上无数龟裂的口子在水的浸润下舒适地作痛。她这时候才觉出了疲劳,这两年里所有的劳累就在这一瞬里向她袭来,这两年里积累下的所有的辛苦就在这一瞬里苏醒了过来。她的腿与手都在打颤,她几乎站立不稳了。而这疲劳又颇像是一种热烈的爱抚,快感从她心底深处冉冉地升起。当她湿淋淋着头发,重新上楼的时候,妹妹正撅了嘴在父亲的训斥下帮她缝被子。妹妹撅着的嘴又逐渐咕哝出了声音,大意是插队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去做皇帝,连被子都不会缝了。她无心去留意妹妹的埋怨,也无力去缝那被子,装作听不见,对了镜子梳头发。她不等头发晾干就钻进了被窝,如昏迷一般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