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沟边路滑,他也不会水。”张达玲说。
“会不会是去大沟了。”拽子说。
“那能去哪?”拽子问。
“正去找。”张达玲静静地回答。她镇定地拧亮了手电,手电在黑地上划开一条白路,她却立在黑暗的白路的尽头。
“许是去南湖了。”张达玲说。
“来家了吗?”拽子问道,那灯从下朝上映着他皱巴巴的一张小脸,留下古怪的阴影。这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夜晚。
“不会。南湖晚上最邪,他怕鬼的。”拽子说。
这时候的张达宏,实是要比齐小兰与魏源生都要高尚了。他确确实实是在爱,而他们之间,却颇像一场斗智。在上海的那一个折磨的晚上,魏源生以绝对的优势压垮了齐小兰的自信。待她渐渐地平静下来,才又慢慢地生出了自信。在上海的后来的几日里,她一直以过度的矜持对待魏源生。她的难免突兀的矜持,使魏源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惶惶惑惑的。见了他这惶惑的样子,她心里便有底了。初回金刚嘴的几天里,她一边依旧保持着矜持的态度,另一边则对他闪闪烁烁地关照起来。这时魏源生却有些识透她的矜持了,他以一种浑然不觉对付她的矜持与关护。这一回,轮到齐小兰惶惑了。待到她一惶惑,魏源生才渐渐地,悄悄地,放下了架子。他们两人就以这样的角斗的形式推进着之间的关系,相互引蛇出洞,诱敌深入,颇费了一番心思,却兴味盎然。双方都极兴奋,极满意,因他们实在是太投契的一双对手,所以彼此永不会走出对方的预测,总使对方的预测实现,总不使对方的希望落空。他们双方都太工于计算,太不肯吃亏,都力求不付代价或少付代价地获得对方。他们彼此都极少牺牲精神,即便是在爱情中竟也如此。而他们是太投契,太了解,他们互相都谙知得熟透,天下再没比他们更相像的一对伙伴了。就这样,他们慢慢地走到了一处去,终于合伙了。他们的合伙,无疑是公布了他们恋人的关系,这一日是张达宏的末日了。他不吃饭,也不出工,傍晚时分出了草房,不知向哪里去了。张达玲只得打了手电,出去找他回来睡觉。刚出得门,便看见了拽子提了一盏油灯,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他们相互望了一眼,不再说话。
然后,他买回了一只猪苗,那肉团团的猪苗被他揣在怀里,抱了回来,他早已在门前用碎砖垒了一个猪圈。那猪苗热乎乎地暖着他的心,他竟有些激动,像抱了个儿子似的。他将猪苗搂紧了,它却像一个真正的儿子那样不安分起来,踢蹬着腿,踹在他的胸口,他心里生出了一股温存的柔情。从此,对这小猪的饲养,便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快乐了。龚国华的生活里向来缺少快乐,他是过于冷静,太讲实效;他向来兢兢业业地生活,极少幻想,一切幻想都为他视为无用而奢侈。他是过于朴实的了。他很踏实地生活,每一日都为他踏踏实实地送走,他从来不曾有过什么遗憾,因他的每一日都不曾浪费过。而就在他从泥地上,从书记家老母猪的身侧,将那肉团团热乎乎的小东西抱起来,揣进怀里的时候,他的心却奇异地触动了。这是莫名其妙的心动,这是莫名其妙的快乐。而从此,他便有了一份快乐,有了这份快乐作滋补,那兢兢业业的生活好过得多了,却也终于显现出了它原有的枯燥和乏味。而他毕竟是在这生活里久经磨练,他已不会消沉,他永远学不会消沉了。他依然是一丝不苟地过着那一份日子,同时尽力饲养着小猪。他对这小猪的照料已远远超过了必要的程度,他毫无必要地每隔几日就给小猪洗澡,毫无必要地将优良的大秫秫面掺在麸皮里,为它调食,他常常一无必要地抚摸着它,犹如抚摸一只温驯的看家狗。他对这小猪所体现出的精细与爱护,与他讲究实际的秉性十分的不符,简直是一种失态。而那只猪却不知在什么地方遇到了问题,永远消瘦得像一条狗。它宛如一个过于娇养且又缺乏科学的调理的小家子出来的孩子,生成一个刁钻古怪的性子。它有着猪所绝不具备的敏捷与狡诈,从不错过捣蛋的机会。拱人家小孩的饭碗,吃人家自留地的小麦,并且常常出走,一出走就是三五日,直要到龚国华寻找得真正绝望了以后,才一摇三摆拖了一身泥水地回来。在它出走的日子里,龚国华便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衣食无心,坐立不安,很少见到他这样的失态,失态的他就好比换了一个人。他像个金刚嘴里真正的娘们似的,嘴里“啰啰啰”呼唤地四处走着。他的同伴们看了又好笑又辛酸。一日一日地过去,那猪只是腰长了,其他部位依然如故,却失去了幼年时期憨态可掬的模样,可是它给龚国华的快乐一点没有减少。龚国华很快乐。快乐的龚国华竟有些天真起来,偶尔的有些时候,也会做一些不那么得当的错事。比如,走过瓜园时掐一只小小的没成熟的瓜,比如,歇息的时候,厚了脸去向人讨一支卷烟,有几次,他的猪遭了奚落,他还愤怒地流露出斗殴的倾向。他将他那一个失败的酋长的悲壮的威信渐渐损失殆尽,而自己竟毫不觉得。而他依然不愧是金刚嘴的好社员,因为他勤劳,节俭,割牛草,还养猪,尽管是一条乖张的猪。这时候,我们的张达宏陷入了困境,他极无望地爱上了齐小兰。这正是齐小兰与魏源生最最热火朝天的时候,不再需要他这一个“第三者”的串连。他们犹如两个过河拆桥的人,将他搁在了一边。他在他们的爱情历程中,已最后完成了历史作用,本该是激流勇退,不料他却真正地坠入了情网。他如奴仆一样拜倒在齐小兰脚下,齐小兰成了他心中的女皇,为了她,他甘愿去做苦役。因为爱她,他便将魏源生视成了仇敌。不料,魏源生并没有与他为敌的兴趣,逢到他有意挑衅妄图生事的时节,他总宽忍地退让一步,化险为夷,叫他有气也没了地方出。齐小兰对他的态度还不如对隔壁的“吁”。她毫不掩饰她对他的厌弃。他的钟情似乎玷辱了她似的,她就像受了辱似的,然而她却又不愿舍弃这份钟情所带来的实利。她常常差使张达宏,让他去做这,让他去做那。她的请求永远不会遭到拒绝,她的请求于张达宏永远是一宗希望,他的希望只有凭着齐小兰的使唤才可滋生。动了真情的张达宏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可爱的张达宏,他无意间摒弃了许多恶习,他竟不自私了。不自私的张达宏是那么动人,人人见了都要感动。他一心一意地体味着爱情的甜蜜与苦涩,倒没有余暇无聊了。这一座草屋,因没了他那不识时务的笑闹吵骂而略有些沉寂。他竟也有时会沉默下来,他时而沉默着做活,吃饭,睡觉。他却又会突然地得了一个神秘的启示而亢奋起来,重新又招惹得人生厌。每一阵亢奋之后,必是灰心的低潮。他正经地苦闷起来。他的苦闷又无处诉说,他却必得诉说,否则,他生生地要憋坏的。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听众,那便是隔壁的拽子。拽子永远耐心并恭敬地聆听他的倾说,流露着无限的温暖的同情。有了这些,张达宏便很满足了。他是想不到拽子是如何从他痛苦的倾说中大大地得了复仇的快乐,他从不以为自己对拽子有过什么样的侵犯。每每拽子听完他夹带着恶毒的诅咒的倾说,便怀了满意的心情回家。他有如在听一部言情的故事,听着张达宏表露着心迹。和所有的金刚嘴人一样,他很爱好男女欢情的故事。张达宏的故事虽少去了离奇曲折的色彩,然而其毫不掺假的真实性,其间人物的贴近感,大大的弥补了平淡的这一缺陷。拽子时常能有一个快乐的夜晚了,他的夜晚里有了一些快乐了。他开始将这故事传达给别人,传达的过程中自然参加了许多他的创作。拽子这时候才显露出一个故事家的素质,他竟能自然如风吹水流一般地增添许多动人的细节。因逻辑的严密和细节的真实,他自己先被自己打动并说服,弄到终了,他竟不觉得那是虚构,而一心以为是现实,他真正地到达了艺术创造的佳境。传达的夜晚要比聆听的夜晚更为快乐,因这里有着创作的快乐。渐渐地,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地,张达宏的爱情传遍了整座村庄。
停了一会儿,男孩说:“我去西头树林子里看看。”
他从此专心专意地过日子了,他从小就学会了勤劳和节俭,勤劳和节俭对他早不是新的课程。这是与他本性更为融洽的生活,他很快投入进去,将那一份小小的日子建设得无比得当。按金刚嘴人的话,他是很会“苦”的。他挣工分的劲头极大,从不缺工,甚至还下湖割牛草,割了送到场上,排在割草的孩子中间等了过秤,可挣二三个工分。他甚至谋划着买一只猪苗,已经瞅准了书记家那一头怀了崽的母猪,一旦分娩,他便可抱一只回来。于是,他便又开始收集麸子皮、红薯秧等等猪食的原料。他已经是个过日子的样子了。他的会过日子又与齐小兰魏源生的会过日子不同,后者是努力在金刚嘴保持一份精致的上海生活,而他则是将那生活彻底改头换面,成为一份真正的金刚嘴生活。他已经被金刚嘴的生活吞没了,而惟有被金刚嘴的生活吞没,他才可真正立足于金刚嘴。这时候,他们五人中间,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博得农民们的好感了,即便是像张达玲拼尽了全力,落了一身的伤和病,最终也远不如他。他已与金刚嘴融合了。
又停了一会儿,张达玲说:“我去家后秫秫地看看。”
之后不久,他们便定了归期,四人一行回到了金刚嘴。这正是他们头次来金刚嘴的日子,不知不觉中,一年已经过去。一年后的龚国华与一年前的龚国华,是同样的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而其生活的目标却大大地转移了。他已将那一个做酋长的梦想完全遗忘,他很识时务地遗忘了那梦想。他实事求是的精神,使他在这人生目标的转换阶段,只经历了适度的痛苦便圆满完成了。现在他的理想只是好自为之。这是一个既短暂又久远,既渺小又伟大的人生理想。龚国华以他天生的中庸精神,对此理想的认识与理解恰巧是在短暂与久远,渺小与伟大的正中间。太短暂太渺小,会损失理想的光辉;太久远太伟大,又会令他觉着虚无。正是在了中间,才可使他既得了光辉的照耀,又可源源生出脚踏实地的干劲。
然后,他们便分头去了,油灯在地上摇摇晃晃地划着圆圈,手电则笔直地辟开了一道沟壑,各自照亮着各自的道路,一个往西去,一个往家后去了。
上海的初春夜晚,温和得可人,沁凉的风拂着她滚热的面颊。她和了喋喋不休的张达宏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照耀着他们小小的身影。她好像是被魏源生逐出来的一般,心中怀了一股委屈。魏源生那淡泊自如的神色,分明是对她的讽刺和调侃。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心里愤愤地说道,却不免伤心落意。她伤感地回想起魏源生对她的那一些温柔的眼神,那温柔的眼神却又捉摸不定,有些飘忽。她忽然地不明白了,不明白魏源生究竟对她是怎么了的。以前,她很明白的,而如今不明白了。她必得去弄弄清楚,魏源生究竟对她是怎么了。这是一桩很严重也很迫切的任务了。她终于和张达宏分手了,与张达宏分了手,她才略微地恢复一些自信。张达宏在这时候又有些妨碍了她的自信。她受不了魏源生将她与张达宏送出了几步,说道“再会”以后,噔噔噔回身上了门前的台阶的那一股气派,那气派里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在那一瞬间,她觉着自己一下子被贬到了张达宏的那一层地面上,而魏源生则站在那老式公寓大楼门前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她与张达宏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像他们真的有什么瓜葛似的。他们真的有什么瓜葛,而她与魏源生倒什么也没有。这会儿,她终于撇开了张达宏,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当她家里在转眼间变出了许多张床铺,她终于躺到了小小的钢丝床上的时候,她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
这时分,大队书记正在开会,会上决定将龚国华选为积代表,去参加县积代会。他是最合适的县积代表了。
其中最最受触动的便是齐小兰了。其他的人对魏家的生活,虽是羡慕,即便可说是仰慕,那也只作为分外的事情,站在局外赞叹赞叹,感慨感慨,甚至联想着自己的日子而捶胸顿足。捶胸顿足过后,依然是认认真真地过着自己那一世人生,而让魏家也继续去过着他们自己的一世人生,两不相干了。然而,齐小兰却无法两不相干了,她眼前的魏家的生活立即与她自己生出了联系,她很难将自己摒除在这生活之外了。她想到她与魏源生关系中的那些不那么寻常的事情,她极力地要去想那些不寻常的事情。经她这么勉力一想,事情却又变得无比的寻常了。于是她就有些着急。因为着急,她竟有些不顾其他,一双眼睛只顾热衷地盯着魏源生,极力要搜索出一点什么。一经她那么使劲地看,魏源生的表情便平淡极了,平淡得简直可疑了。她无比的沮丧,连目光也黯然了。这时候,龚国华起身告辞了,他是这样告辞的:“魏家姆妈伯伯,我们走了。”他无意中又做了他们的代表,他们便也不好留了。三人一行出了门,由魏源生一直送他们到马路上。回去的路上,张达宏的话又多了起来,轮到齐小兰作了沉默。
男孩在西头树林子里转悠着,月亮这时候才升起,将稀疏的杂树之间的地皮照得生白,连个虫子都逃不过他犀利的目光,张达宏不在。
魏源生家所居住的那一小套独门独户的旧公寓房子,在他们这些孩子眼里,无疑是贵族了。在这个年头里,像魏源生这样的家庭,恐怕可算是全上海,甚至全中国最最安乐,最最富裕,最最优雅的生活了。他们是正正好好免受冲击的那一等中产人家。他们是那种没有什么野心的正派人家,不会飞黄腾达,也不会一落千丈,他们凭了长期的谨慎而保持了一份稳定生计,以长久的勤勉与俭省而积累了一份殷实的家底。他们是再老实本分不过,又再精明算计不过,再眼光短浅不过又再眼光长远不过的上海人家了。到了这个年月,上海滩上显尊显贵的人家全被扫平,贫困的无产阶级还未及富裕起来的青黄不接的时期里,他们的生活,便成了上海的天下独一份的好生活了。当他的母亲端上颇为精致的菜肴的时候,这些孩子竟都有了一种做梦的感觉。包括龚国华在内,他们全都对魏源生刮目相看了似的,重生了一种尊敬与仰慕。有了这样温暖和平的生活作为后盾,他魏源生走天涯便不怕无所归了。因即使是龚国华在内,这一些孩子都是平庸而实在以过日子为道的上海孩子,他们基本的生活态度均是务实的态度,在目下这一个惶惶恐恐,瞬息万变的世道上,魏家的生活向他们展示了一个理想的模范与模范的理想。他们个个几乎瞠目结舌,拘束到了极点,惴惴不安地吃完了这顿魏家以剩余的年货制作的便饭,然后一排昏昏然地坐在长沙发上,说话都不甚流利了。
张达玲沿着秫秫地走了一遭,秫秫叶子唰啦啦地作响,张达宏也不在。
齐小兰一家,住在一座石库门房子的二楼的前楼,二十平方的一间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宽木条地板被碱水拖得发白。一到晚上,会在转瞬之间就变出许许多多床铺,似乎,任何一件家具都有着一张床或半张床的附属。大床底下,如鸡生蛋一样又生出了一张低低的钢丝床,单人沙发变魔术似的前后一倒,便倒成一张舒适的席梦思,方凳做了床板的床脚,方桌则如半个帐篷,罩了一席地铺。齐小兰的床位是那张钢丝床,在她插队走后的日子里,她的大妹妹便从地铺升上了钢丝床,待她回来,则又重新降到地板上,心里自然有些不满,便不时给她一些脸色。这个与她仅只相差一岁的妹妹,从小就因不如姐姐漂亮而怀了深深的妒忌心,样样都觉着是姐姐占了她的便宜。姐姐去插队,而她没有,本倒是可以慰藉一下她受折磨的心灵,不料这一日,忽有一英俊少年来探访姐姐,说是与她一个集体户的,便立刻觉得姐姐去插队也是拣了一宗便宜,更是怒形于色,事事都很不对劲。齐小兰虽是极想在这位男生面前争些面子,无奈在场的妹妹早已抢先做出不合作的样子,便有些紧张,事事都很赔小心,显得可怜巴巴的,要比在外面那无所顾忌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知可爱多少倍。魏源生便又动了一下心。然后,就有个小女生,约她妹妹出去玩,她妹妹虽表示不去,可终究经不起那女孩的生拉活拽,硬是拽了出去。齐小兰这才吐了一口气,神情顿时轻松下来,说话行动又不知不觉带上了那一股跋扈的味道,可是因有了先前那和顺的样子打基础,这任性在此时反成了一派天籁,更有了色彩。他们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方凳上,聊着闲天,往日的仇隙无影无踪。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齐小兰的母亲下班回来,听说是女儿集体户的同学,便本了搞好关系的原则,十分地热情,强留下吃了晚饭。吃饭时节,她妹妹因了父母在场,毕竟收敛了许多,一顿晚饭安然过去。他这才告辞回家,齐小兰将他送至后门,他走出门外又站住与她说了几句话。临着后弄的厨房的窗户,一律是油腻腻,灰蒙蒙,将灯光遮得昏昏暗暗。昏暗里,犹见得齐小兰一双眼睛黑漆漆地明亮,脸颊的线条柔和极了。魏源生心里暖洋洋的,待齐小兰关了后门,向弄口走去,竟有些像吃醉了似的晃晃悠悠。而后,他便经常地来了,有时约了张达宏一起来,有时约了齐小兰一起上张达宏家,也有一次是齐小兰约了张达宏,去了魏源生家。他们所以要选择第三个同伴,是因为他们毕竟有些害羞,不很自在,并且在这开初的阶段,双方都很保护自己的形象,又很无经验,生怕两人单独相处太久会露出破绽。所以他们必得有着第三个人在场,才可放松自如地充分表现自己,如没有这个第三者,他们简直寸步难行了。而他们所以要选择张达宏作为第三者,是因为他于他们双方都无足轻重,他决计不会给任何一方造成压迫感,他们完全可以视他为没有他,他明明在场却又明明不在场,这一种微妙的效果,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他真是一个天生的第三者,专为这样的场面而造就的。这一日,齐小兰便与他相约了,一同去魏源生家。这是即将回去的日子,魏源生的父母同样本着搞好关系的原则,决定请儿子的同学们吃一餐便饭。自然,也包括在沪的龚国华,龚国华自己从另一条路线去,而齐小兰同张达宏一起去。齐小兰再不会想到,这一次的同路给了张达宏如何勇敢而美丽的畅想,她只感到这一日的张达宏意外地沉默着,少去许多闲话,到头来,反是她在没话找话了。她与他没话找话地聊着走过两条横马路,就到魏源生的家了。
当他们两个在草房门前会合的时候,却看见张达宏已经回来,坐在门前那盘陷了一半在地里的石碾子上,双肘搁在膝上,抱着一个乱蓬蓬的脑袋。他们没有对他说话,男孩回了自己的草房,张达玲进了屋。门咯吱咯吱地响着,嗄哑而清脆。
那一个飘雪的白日里,他们上了轮船,轮船停靠码头时,天已擦黑,直到深夜,才终于挤上了火车。在这一条艰苦的回家的旅途上,他们依然不作对话,却颇为造作地让张达宏在其间作一些传话,比如,她要他小心别压了她的包,他则要她把包压在他的上面。张达宏很殷勤地做着传声筒,因被人需要,尤其被齐小兰需要,而感到无上的光荣。而齐小兰为了着意向魏源生表示冷淡,便对张达宏十分热切,这给了他一些愚蠢然而动人的妄想,他就此将感到真正的悲哀,这却是后话了。总之,他们那一路上依然保持默契的沉默,下了车也依然。然后各自回了各自的家。这一天,魏源生走到淮海路上,迎头遇到了齐小兰搂头抱颈地和了一个女生,吃着冰砖说说笑笑款款地走来,不期而遇,不由都怔了一下。两人都是大大地改了装束,完全不似以往的狼狈相。他温文尔雅,她则越发秀丽苗条,交臂而过时,彼此都犹豫了一下,脚步有些迟缓。趁了这犹豫,双方不由都作了微笑,这微笑在他们分手后彼此的缅怀中,且又增添了意义。这一个微笑略有些尴尬,却又极自然,笑过之后,他们便打了招呼,相互问道:“到哪里去啊?”然后互相回答了到哪里去的问题。最后则说了一些“来玩啊”这类的话,就擦肩过去了。他依然一个人走着,她依然与那女伴勾了肩膀与手,女伴问她那是谁的时候,她不知为什么支吾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是插队的同学,女伴生疑地瞧了瞧她,她却感到了骄傲,因她竟然能在街上与一个男生搭话而感到骄傲。她与他相比,稍嫌欠缺的地方,也包括了她太多了一些虚荣,自然就少去了一些务实心。这会儿,她稍稍有些得意忘形,对这男生作了稍多的介绍,介绍中有意无意地将他与自己的关系拉拢了。女伴很羡慕却将这羡慕掩饰得很好。独自走路的魏源生心中也有了小小的触动,他重新认识了她似的,发现她长得极美,几乎可说是一个小美人了。魏源生以他那一个十八岁的年纪,还不精通对女人的审美。明眸皓齿,体态匀称,再有几分活泼,在他看来,就足够是一个美人了。当他识得齐小兰的美丽之后,他又从记忆中,将他们之间的接触和反目统统搜刮出来,作一番考究,便也觉得不那么平凡了。下一天,他就去了齐小兰家里。
龚国华去了县上开积代会,然后又去了地区积代会,最后竟上了省积代会。就在他动身去省城的那一日,省内第一批招工开始了。
在张家兄妹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离合之际,齐小兰与魏源生,却很奇异地呈现出合并的趋向。魏源生的咸鸡蛋开始向齐小兰进贡,齐小兰改善生活的时候,所煮的面条也时常有了魏源生的一份。谁都没有特别在意,他们自打从上海回来,就和好如初了。在上海的冬季,犹如一个孵化的时期,酝酿并完成了许多变故。而这一切变故,因有了环境的变化而显得十分的自然。于是,他们很自然地回复到了最初的关系,而事实上却是比最初时期的关系有了本质的进步,好比辩证唯物论的两次转折。他们原先是同班同学,可是只读了一年书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两人都作了逍遥派,游离于运动之外,连学校都不常去,接触的机会极少,直到插队之前,他们还仅仅是互相叫得出名字而已。是经过这一段生活之后,彼此之间才真正算得上是认识了。认识之后,就有些投契了。其实,这一伙人之中,只有齐小兰与魏源生,才是真正投契的。仅仅是五个人之间,就有两个人真正投契,这也是极难得的事情。正因为他们投契,他们才会反目,他们才会彼此认真地生气与恼怒,生气也需有基础,这也是冤家往往成亲家,亲家又往往成冤家的道理。在如何精当地做一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上海人这一个理想上,确是再没有比他们更为志同道合的了。差距仅仅在于,魏源生自以为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名副其实的上海人了,而齐小兰却还以为有一点略略的不够,这一点自谦在她则是以加倍的骄傲来表达的。也正是因为他们走在共同的道路上,才难免要发生一些冲撞和摩擦。而这些冲撞和摩擦又正是一种无意的探测,如火力侦探一样。经了这些探测,他们方可正式携手并进,成为同志。
龚国华无疑是被推荐的第一号种子,然后就是张家兄妹中的任何一个,因他们是多子女下放家庭,理应得到照顾。张达玲明确地表示,将这个机会让给哥哥,为了证明她的诚意和决心,她在这关键的时刻,决定回上海了。这一年的冬天,只有她一个人回家,魏源生和齐小兰虽然希望渺小,可却也决不愿意放弃,决定留下力争。招工的消息使得知青们又兴奋又不安,全都跃跃欲试。一场近乎残酷的竞争即将拉开帷幕,将会有多少战士骄傲地失败,又会有多少战士卑屈地得胜。战争拉开帷幕之前,尚有一片和平景象。大家纷纷地奔走相告,互传消息,而转眼间就要各自为阵,拉开战线。这样的时候,张达玲一个人回家了。这是一个隆冬季节。
开始往地里送粪的时候,上海的学生们回来了。男生胖了,女生瘦了,却一无例外,又白又嫩了一张张脸地回来了。人们险些儿没认出他们来,认出之后便赞叹了许久,赞叹上海的水土养人。沉寂了整整一冬的草屋,重又喧腾起来,吵吵闹闹的。张达玲却有些不惯了似的,一时竟觉得无处可安身了,她守护了一冬的寂寞渐渐已成了安宁,这时候便被喧腾彻底地击碎。她坐在门外的石碾子上,与忙进忙出的同伴们作着乏味的对答。石碾子渐渐地陷入地下,只剩了半盘。他们问她现在做什么活计,她说是做抬粪的活计。他们又问她现在吃什么粮食,她说是吃芋干面。他们接着问,芋干面从什么地方来?她说是用芋干片推成的。他们便问,到哪里去将芋干片推成芋干面,她告诉他们是去队上牵一头叫驴到磨棚去推。他们脸上流露出为难的表情,她就说她前几日推的芋干面还有一些,只是不够吃许多顿了。他们这才释然,却又纷纷说,今日不必做什么了,他们各自都带了点心吃食。晚饭的时候,他们各自都为张达玲送了一些面包饼干的食物,然后,各人在各人的角落里吃着自己的东西,也不烧一口开水,就干干地嚼了咽下。张达玲烧好一锅稀饭,再三地邀请,各人才都带了一些羞涩的表情过来吃稀饭,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去,纷纷倒回了锅里。三个月的精米白面,将他们的肠胃又养得娇嫩了,要等饥荒重新来给他们开胃。回来的头几天,他们分头吃着各自从上海带来的食品,卷子面或者年糕片。数齐小兰最会过日子,她带来了一个小小的火油炉子,还有味精和猪油,在里屋铺排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又数张达宏最不会过日子,他带来了一些罐头和开罐头的扳子。每餐一个,两三日一过,便兜底空了,觍着脸来向妹妹讨芋干面饼吃,吃了又骂,骂着又扔又吐,临到了还得再去要,糟蹋了不少。几日度过之后,他们逐渐开始作长远打算,陆续用篮子挎了红芋干去磨房推面。他们各推各的,各做各的。旧的体制早在回家之前的大吵中结束,回家的日子正好修补了情感的裂纹,经过了一段养息,新型的体制便自然而和平地产生。他们又请拽子新起了一个灶头,在门的另一边。两个灶头挟持着一扇门,如两个卫士一般,一到烧锅的时候,便熊熊地冒着烟火。五个人分成五份伙仓,只不过张家的那两份永远时分时合,没个定数,全由着张达宏的兴趣。如他觉着麻烦了,就要求合伙,而他又紧跟着觉得是吃了大亏,他那一百元私房钱总在作祟,使他以为他时时遭着暗算,于是他又吵着要分伙,他那吵闹的样子,就像是人家硬要同他合伙似的。张达玲全由着他,不作任何计较,他只当是她怕他,更加肆无忌惮。其余的人便如看把戏似的看他闹,在这枯燥的日子里,还可多一桩闲话作消遣。他浑然不觉,她却深觉苦恼,当大家毫不掩饰的调笑的目光投向他时,她觉着,她觉到了她与他宿命的相连,她便觉着了屈辱的痛苦,这时她方开始恨他。恨他的时候,她竟隐约觉出了手足之情,她竟微微地感觉出了情感的激动。这一股激动完全没有愉快可言,是又屈辱又羞愧。因而,她好不容易才领会到的那一份手足之情,又成了她沉重的负荷。有时候,她极想与他大吵一通,可临到面前,对了他那一副蛮横的蠢样,她才发现她与他是连吵架的基础也没有的,便泄了气。
张达玲一个人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