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巴巴地看着男孩走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暮色笼罩了雪地,现在里里外外都黑了。她终于想起了点灯,她在灶门口摸着了火柴,点亮了一盏油灯,灯光将黑暗推到了墙根下,黑暗便如藤蔓一样攀附了满墙。满墙的黑暗如常春藤一般环绕着她,她袖了手在灯旁坐着,风不知什么时候将门吹闭了,没有一点声息。她不知道这是这一日里的什么时候,她没有钟点。他们中间惟一的魏源生的那只表让他带走了,他们这一座废了多年的库房又没有安装有线喇叭。她隐隐约约听见从极远极远的地方,有报时的嘟嘟声,却不明白那究竟报的是几点。没有钟点划分的时间显得那样无尽的漫长,失去钟点的时间犹如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归宿的长河,她陷落在这长河里,抓不到一点依傍。她无可依傍地陷入在这亘古不变的长河里,徒然地挣扎着。她听不见一点点时间流逝的足音,她看不见一点点时间流逝的踪迹,时间呈现出它永恒与静止的本质,她无限渺茫。
“拽子,你说得很对。”她想留住他,可是她太不善应酬,她不知该对他说什么,于是就冷了场,双方都有些窘迫。拽子告辞走了。
她依旧不知道她该做什么,她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在这静止的时间里,她的思想也停摆了似的,再不会移动。黑暗又渐渐地从墙上爬下,朝着她匍匐过来,如豆的灯光尽着它的绵薄的力量,与黑暗作抵抗,黑暗不得近前,围了圆圆的一圈,团团地围了她与灯光,咝咝地从地面升腾,又从屋顶咝咝地降落。这时候,她听见了门外雪地上,有咔嚓咔嚓的脚步声,脚步咔嚓咔嚓地踩碎了雪,走了过去。那一串咔嚓咔嚓的脚步,犹如一串滴滴答答的时钟的走秒,时间就在这一瞬里流动了,时间终于流动了,她不由一阵心跳,她想道:要烧锅了。她的思想在躯体里开始活动,她这才动作起来。她端起油灯,向灶台走去,黑暗咝咝地尾随着她,犹如忠实的卫兵。她将油灯放在锅台上,拾起一束秫秸引着了火,火熊熊地燃烧着那一束干燥的秫秸,她的脸在火光里感到了火的燎烤,知觉重又回到她的身上。她独守的第二个夜晚开始了。
他又有一点羞涩,旋即就消失了:“你们上海学生虽不在乎几个油钱,可究竟也一样是过日子,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不花。”
她独守着她的第二个夜晚,第二个夜晚比第一个更为漫长。她的体力与精力在第一个夜晚已消耗了许多,她比前夜要虚弱得多,这一个夜晚更为压迫了。她等着有人来敲她的门,她期望着有人来敲她的门,而她却从未想到要去敲别人家的门,她本也是可以去敲别人家的门的。金刚嘴里除了书记与男孩,都以为上海的学生回家过年了,谁都不会想到会有一个知青留在了这里,天下是没有任何理由让一名知青独自一个留在一座四面透风的旧日的仓库里的。只有书记与男孩知道。书记因忙着开会,早已忘得一干二净,那男孩却很记得,那一大座草房里还留了一个女生。这是一个拽子至今还没有窥破的女生,是拽子最后一道难题了。其余那几位男生与女生,早已全在拽子的心智的掌握之中,再也超不出去,犹如孙大圣在如来佛手心打筋斗,总也翻不出去一样。他非常乐意窥视他们,瞧着他们认真努力地活动,结果全在他肚子里,这是一种有趣的游戏。做着这样的游戏,拽子心里很舒坦,她心里很舒坦地想:也就是这么回事。他雪了耻似的很骄傲,骄傲里还有一点点悲哀,他忘不了他们对他的侮辱,尽管他们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他是比他们都有心计的孩子。张达玲却叫诡计多端的他为难。可是,在这一个雪天里,在这一个雪天的黄昏里,张达玲终于露出了破绽。天下再没比金刚嘴的拽子更聪明的男孩与男人了,在他面前是露不得一点破绽的,只需一个小小的破绽,他便可窥破一切。她竟流露出了求助的愿望,她竟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了软弱的求助的愿望,拽子没有正眼瞧她一眼,可一切都逃不过他去了,他耐不住地暗暗得意,他几乎又要想道:“也就是那么回事”,可经验丰富的他终究没敢这么贸然地想,他想还是晚一些这么想妥当,他很谨慎地暗暗得意着。而他毕竟是轻松了一些,如一个战士卸下了沉重的武装,然后她那一副屈尊求救的神情,深深地映入了他的松弛下来的心里,他便有些心软,他想过去看看她,可是千百年来男女之间的严格戒律却竖起了障碍。她突然流露出的平凡的软弱,使他记起了她的性别。他想起了她的性别,于是她便更为平凡,更易为他破译了。他差使他的女人去瞧瞧她烧锅了没有。与他一般高低却要浑圆得多的女人,如球一般滚入了黑色的雪地里,去了片刻,就回了转来,说是已经关上了门,任怎么敲打也敲打不开了。
“拽子,你真是很会过日子的。”她又夸奖道。她满心想留这孩子多待一会儿,她看见黑暗正守候在屋外墙根下,伺机行动。
当那男孩的女人敲门的时候,她缩在被窝里已经睡着了。她沉入在黑暗的睡眠中,黑暗将她完全地覆盖起来,她却要挣脱,她全心全意地与黑暗争斗。那粗鲁的一无教养的敲门,犹如从夏日里乌云密布的天际滚滚而来的雷声。她已被黑暗缠住了身,她无法起身循那雷鸣而去。她只得由着那雷声从天际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黑暗渐渐凝聚成各种形状,轮番向她逼近,逼到近处,刚要触到她的身体,却又止住,在下一轮的逼进之前悄然消退。她虽没有受到它们的触及,却被威吓得吓破了胆。这才真正是孤独无援的境地,到了这个境地里,以往的孤独便不再成为孤独。她挣扎着,要喊叫,却又不知喊叫什么,喊叫谁。她且又喊叫不了,犹如有一双无形的铁腕,紧紧扼住了她细瘦的见筋见骨的脖子。她拼命地扭着脖子,她蹬着双脚,帮助着脖子挣脱。她终于败下阵来,筋疲力尽地瘫倒,她无力再做挣扎,只能听凭宰割。然而,奇怪的是,她一旦放弃了挣扎,那一双铁腕的紧扼也陡然松开,她的呼吸重又畅通。似乎是她自己以挣扎扼住了自己,是她险些儿扼死了自己。她喘息着,渐渐平和下来,眼前却出现了一条纷纷攘攘的马路,阳光明晃晃地从梧桐树叶里滴漏到平展光滑的马路上,汽车从阳光雨中穿过,那是多么熟悉亲切的图景,她却与它隔离着,走不前去。马路上从东至西走过女孩,一、二、三、四,一共十个,又从西至东走过男孩,一、二、三、四,一共也是十个。她历历数到第十个男孩的时候,她方才想起,那是外公的小店前的马路啊!她在这个多雪的黑夜里,第一次想起了她的不甚亲密的亲人。一向与她疏远的亲人却在这遥隔的雪夜里,与她亲暖着,她只得以一向与她疏远的亲情亲暖着孤寂的自己。她竟然流出了眼泪。眼泪竟是温热的,这是切切实实的温热从她眼角流出,流过脸颊,流入颈窝。她贪婪地享受着眼泪的温热,沿着眼泪流淌的路线,那是一条温热的路线,转瞬便干涸了,复又寒冷下来,可她的心毕竟暖化了一些,她毕竟适意了一些。那黑暗也渐渐安静,不再与她争扰。她的身体与黑暗依然紧贴着,却不再作凶恶的摩擦。她这才渐渐地安眠了。
男孩便有些羞涩,埋下头,胡撸了一下脑袋,如同所有的受了表扬的男孩一样。然后又抬起头来,镇定了说道:“该烧锅了,大雪天没事,早吃了早睡,省些灯油。”
醒来的清早,依然大雪纷飞,村庄变成了银白的村庄。早晨,有人敲她的门。这是不期而至的敲门,她早已息了那指望。她走去开门,门外站着男孩的球似的女人,邀她去家吃饭。她说不去,女人就来拉她,拉她的动作鲁莽而有力,她却越发固执,女人无奈,说道:“让孩子大来叫你。”说罢转过身子脚插着厚厚的白雪走了。她用半块砖头顶了门,也回了屋里,开始烧锅。这时,男孩却来了。
“是呀,拽子你看看人小,还真是很懂得事情的。”她夸奖男孩。
“走家吃饭吧!”男孩说。
“一个人还能弄得更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比大家合伙,互相迁就着。”男孩很懂得地说。
“不了,这已经烧了。”她说。
“说话间便成了。”她与男孩走近了一些,说道。她感觉到黑暗最终从屋角退了出去,不觉舒了一口气。
“熄了吧,家里烧好了。”他说。
“一个人的饭,倒也不费事的。”男孩说道。
“这也烧好了。”她回答。
“怎么好意思去你们家呢,再说也不是长久的法子。”她说,她很愿意与这男孩聊天。她觉着,埋伏着的黑暗从她的前后左右往屋角退去,她甚至听见了退去时的咝咝的声音。
男孩不再坚持,停了一会儿说:“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俗话道:远亲不如近邻。俗话还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一个人的饭,烧都烧不着。上咱家吃就是了。就是吃不好。”男孩很热情地说。
“谢谢你了,拽子。”她感激地说。她想起,在这个雪天里,只有这一个男孩记挂着她,书记虽也来过一次,却又忙着开会去了。
“不了,这就烧锅了。”她回答。
“你太客气了,小张。”男孩回答,一边帮她从柴草堆里挑选干燥的秫秸,递给她。
“上咱家吃去吧!”男孩说道。他古怪的面容,这时候突然变得可爱又可亲。
“麻烦你的事已经很多了。”她往灶眼里填着男孩递给她的秫秸,说道。
天又黑了,村庄上空第二次地升起了炊烟,终于流露出人生的消息。她再也等不下去,她必得行动了。夜晚又向她潜行过来,暗暗布下了阴险的埋伏。她已被包围,过去的九个月里的欢声笑语重又叽叽哝哝从最黑暗的墙根升腾,烟雾似的,犹如灵魂的哀唱。她再也受不了了,她猛地站起,犹如要冲破重围一般,猛地拉开那掩着的半扇门,向外冲去。雪深深地绊住了她穿了布棉鞋的双脚,冰凉的雪落在她冻僵的脸上,竟还有些温暖。她犹豫了,四下里是茫茫的一片,她以何由去往何处呢?她沮丧地站住了,她怯怯地想要后退,可是身后那洞穴般的房屋里刹那间充满了危险的黑暗,涌起无声的波涛,她无法回去了。温暖的雪片刹那间将她裹白了,她像一具白色的塑像,久久地伫立着,雪立即围了她的并立的双脚,堆成一座小小的雪山。这时候,她忽然看见了在她前面的台子下,渐渐升起一个小小的雪人,雪人担了一挑水桶,水桶边沿堆起了雪,如塌陷的雪山一般滑下桶中,瞬间便融化了,这真是一幅奇妙的图景。她怔怔地望着,望着他摇摇晃晃地走来。雪人走近了,竟对了她咧嘴一笑,笑出许多尖细的牙齿,她这才认出了。他从她面前过去,径直进了屋里,满屋险恶的黑暗顿时辟开了道路,她跟随了他走在新辟的道路上,跟他走到水桶边,水哗啦啦地倒进水缸,那活泼泼流动的水声,将空气激荡了。水桶与扁担的挂钩当当地碰响,像一首最最快活的儿歌。
“这是应该的。”男孩说,然后沉着地看了看天,说道:“这雪还有下头哩!”
一扇扇的大门都黑洞洞静悄悄地开了,谁也没有注意她的那一扇大门,没有人来慰问她。雪幕隔断了视线,人与人,户与户,村与村,陡然地离远了。她看见不断有人往场上牛房走去,她知道那里时常留宿上南边要饭的过路人,过路人时常会带来一些故事。她很想踩了咯吱咯吱的雪走去,挤在温暖的牛房里,与人们一起度过一个雪天。可她极不好意思,感到跨进牛房有着无数重的难关。她至此还是那一个独来独往骄傲的形象,她无力改变这一个形象,她没有足够的勇敢重建一个形象。她至此仍无法直面自己,直面自己已是惧怕孤单,正寻求着解脱。她至此还端着个虚空而沉重的架子,放不下来。这是最最折磨的时刻,她几乎要后悔她不回家而大家都回家。大家回家了,将她外围的护卫撤离,她单单凭了孤寂是难以自守的。她的城堡失了护城河,只剩下一道单薄的围墙。她坐在半扇掩起的门后,将手插在袖筒里,搁在并拢的双膝上,耐心而焦躁地等待着,等待着得到一个启迪,告诉她,应当去做些什么。当她什么启迪也得不着的时候,她便等着雪停,天晴之后,挖沟便可开工。开工的那一日,将是如何如何的美好,她陷于深深的憧憬之中。而雪却下大了,结成碗大的雪团,一球一球往下堕落,将她的憧憬砸个粉碎。村道上又没了人影,一整个世界全教沙沙的雪声掩埋了。她再也看不见一个人,人们全挤在温暖的黑暗的牛房,听一个过路人讲故事,牛房里挤了有一千一百一十个人,一千一百一十个人挤在一间牛房里,温暖得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听一个过路人讲故事。
她也随着望了望天,天是灰蓝色的,绵绵不断地飘落着鹅毛大雪。男孩脚插着雪回去吃饭了,“吁”却颠颠地来了,从门前过去。它的脚步十分轻盈,好像是从雪地上弹了过去,甚至没有留下一点脚印。男孩和“吁”擦肩而过,他心里有些纳闷,那女生竟与昨日又不相同,本已启开缝隙,今日却又关闭,并且更为坚壁了。她依然如昨日那么彬彬有礼,却消灭了那一股乞怜的意味。她只流露出感激,感激于他毫无用处。这感激于他不仅无用,还如一道严密的门扉,让他碰了闭门羹。他是极想进门的。他不禁回过头望了那草房一眼,昔日的库房因有了那个女生,忽然变得奇妙。他觉得事情很有些古怪,金刚嘴里,怎么会来了这一些上海的学生,这一些上海的学生,究竟又为何到了金刚嘴。上海究竟在什么地方,上海究竟是什么地方?他想着小马常说的那个上海的小顾,不久之前,与小马的男人睡觉,被人从床上逮住,小马已经回了娘家。上海,似乎也就是那么回事,上海的人要吃饭,要做活,要睡觉,连女人要与男人睡觉,也是一模一样的。可是,张达玲究竟是什么呢?他最后地想了一遍,才进了自家的小屋,小屋掩着门,门里放了一张矮矮的案板,案板周围,坐了女人与一群孩子,昂头看了他,亮闪闪的眼睛如小兽一般。这都是男孩的孩子,等他们的父亲回家吃饭。
她必得做一些什么,才可抵挡这寒冷的孤独,还有孤独的寒冷。她潜心为自己制造好一座孤独的城池,她却又渴望着与人群接近了。她犹如“叶公好龙”里的叶公。其实,她的内心深处是与每一个最最普通的孩子一样,与孤独相抵,而渴望与人接近。可是这世界实在是太熙攘,太繁杂,而她又确是所有普通孩子中最最普通的一个,她缺乏应对的本领与手腕,去与那一个各色人等俱全的嘈嘈杂杂,纷纷扬扬的世界相处。她是连一般的应对的手段也缺乏,她只好躲开人群。她躲避着人群,一个人独处地长大,当她不得不回到这世界时,她便成了一个真正的怪物,犹如传说中的狼孩。她与人们是那么两样,她便又一次丧失了与人们接近的基础。她既缺基本训练,又缺经验,她无法与人们应对,她在应对之前就早早地丧失了自信,不自信地慌作了一团,乱了方寸,只得退下阵来,只得落了伍。因她落伍,她就更得不到锻炼的时机。她只得孤独了,她孤独全是出于无奈,她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个孤独的安排。她只有将这孤独美化,崇高化,悲剧化,方可骄傲地自信地在熙攘的人群里孤独地生存。在熙攘的人群里,孤寂于她是一种保护,而那熙攘的人群给了她被孤寂封锁的世界里一个热闹的背景,好像是从远处告诉她:不要怕,我们在这里。人群成了她第二层保护,犹如城墙外的护城河。无论她是如何厌烦那一个喧嚷嘈杂的世界,她都是凭了那喧嚷嘈杂才可有她安全的孤寂。她实是受了双重保护的,她受了双重保护却还日夜胆战心惊。年幼的她无从了解这些,这些道理于她的年纪是太过深奥了一些。这时候,她只是苦苦地思想,想着她立刻就要去做一些什么,为她想不出要去做一些什么而苦恼万状。
雪是一径地飘,她却已安然。天地间除了雪飘,一时上她竟想不出还有什么。她已安然不再去苦思冥想,她要做什么。她很宁静地望了满天时下时停的雪,抑或她会想一想隔壁那男孩,男孩厚重的眼皮里包裹着的流动的眼珠,时而有狡黠的光芒流露,她隐隐觉着这双木讷而机灵的眼睛的窥视。她隐隐觉着自己被窥视着,却不明缘由。她还会去想很久以前的麦收,那火烫火烫的麦地,回想起来,就如一个燃烧的梦,雪地是那么的寒冷,无法留驻这一个灼热的回想,它便悄然而去了。
灶前的烧草让飘进的雪花溽湿了,缸里的水结成了冰砣,犀利的北风透过了土坯垒成的墙,一整夜的黑暗集中了目标,向她一个人袭来,演化为一个个恐惧的噩梦。黑暗压迫着她被寒冷穿透的空虚单薄的躯体,她如死去一般睡熟,又如生还一般醒来,仅仅是一个夜晚,她便已经历了九死九生。她九死九生地度过了一个黑夜,当灰白的曙光渗进土坯墙来,她觉着自己已有些苍老。黑暗渐渐退去,寒冷却永远攫住了她,她再摆不脱寒冷了,她渐渐地不再觉出寒冷,只是浑身地疼痛。她将所有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戴了围巾,甚至口罩。她很迅速很紧张地穿戴完毕,像是要急着赶到什么地方去而生怕迟到。等一切都弄停当了,她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却不知该上何处去,又该做什么。下雪天不做活,家家只吃两顿饭,这时候都还没有起床,户户门紧闭。她该去什么地方,什么地方该是她去的?她茫茫然地在床沿上坐下,她坐在床沿上耐心又茫然地等着,等着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曙光过去之后,天又暗淡下来。她开了门,门外卷着雪花,漫天的大雪遮暗了天色,村道上没有一个人影,甚至没有一个脚印。道路是那么光洁晶莹,如一条真正的玉带。她开始烧锅,倒烟汹涌而来,呛得她走投无路,她咬着牙坚持,火终于燃了起来。眼泪不知不觉地爬了满脸,她透过泪眼看了蹿着浓烟的火光,忽然地振奋起来。这时候,她听见锅里的水响了,这是从昨早到今早整整一昼夜里,这屋里所升起的第一个声音,如一首序曲,拉开了她孤寂度日的大幕,此后的日子,当会好过得许多。她的心渐渐平和下来,思想也从容了许多。她慢慢开始计划,计划这日子里她做些什么。一团白白的水气,团团地簇拥在锅边,寒冷消退了一些。她搅了一碗秫秫面糊,欣喜地嗅到了那纯朴的香味,她才又觉出她是又饥又渴。当她捧了一大碗秫秫稀饭大口大口吞咽的时候,村道上终于有了一个人,首先踩破了洁白的道路。那人披了一件军棉大衣,一步一步高高地提脚,直踩到积雪的深处,雪在咯吱咯吱地响亮地呻吟。那人走到她门前的台子底下,站住了脚,犹豫地四下看看,终于看见了她的启开的门,于是就慢慢地上了台子,朝门里走来。她这才看清,此人就是大队书记。她很感动地站起,邀他喝一碗稀饭,他说已经吃过,跨过了门槛,问道,难道小张没有回家?她说是的,在这里很好。书记很欣慰地笑笑,说道,还是她改造世界观最努力啊!她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将话题扯开,问道,书记这是往哪里去。书记说是去开会,说过开会便有些坐不下去,忙忙地起身要走,走到门外,又嘱她好好地在冬季里对农村做出贡献,说罢就冒雪而去,走下台子,在台子下又站立了一会儿,犹豫似的,左右动摇了一会儿,才毅然往东边去了。然后,村道上又有了第二个人,是个拾粪的老头,第三个人,是个担水的女人,村道上稀稀落落地熙攘起来,响起大声的问候。问候的声音落在柔软的雪地上,激起温和的回应。她的两碗稀饭不知不觉已经吃完,碗底上用筷子划了横七竖八的道子,她舀了一瓢冰水在锅里,慢慢地刷碗,想着吃饭是多么无聊而又必须。她究竟再应该做一些什么?雪花下得从容了,悠闲地飘飘扬扬,各家的烟囱里,这才升起袅袅的炊烟,炊烟从雪花里升起,穿过雪花,直上灰白的天空。这一个冰雪的村庄顿时生出了暖意和活气,不再那样死一般的沉寂。她的心便也突突地加速,莫名地有些激动不安,可她依然没有想好,她究竟要做什么。
黑夜与雪天接踵而来,她已能够平和地接受,她再不慌慌张张,她明白,慌慌张张也无用了。第三个夜晚她才真正地睡着,做着一些永远记不住的梦,说着一些永远说不清的呓语。从一场真正的安眠中醒来,雪,竟然停了,天,竟然是蔚蓝的。停了片刻,从谁家的雪白晶莹的屋脊上,竟冉冉升起了火红的太阳。她无比无比地欢欣,她是从未有过地欢欣,她几乎要做出夸张的手势,做出拥抱太阳的手势。太阳映红了雪地,晶莹的雪在初升的阳光中彤红彤红。阳光中这一座冰雪村庄如天上的宫殿。太阳升起的那一具屋脊如一具神座,那屋脊久久地沐浴在金光之中。太阳升高了,升到天上,将天的蔚蓝色映得浅淡了,雪地重又回复了洁白的颜色。她看见了房屋在雪地上的影子,看见了她在雪地上的影子。她终于有了影子,犹如魂兮归来。她兴高采烈,她欢欣鼓舞,一夜的安眠,培养了体力与精力,使她有了足够的情感欢欣鼓舞。村道上纷扰起来,小姊妹们系了大红大绿的方巾,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开始走家串户。牛在牛房里长吁,哞哞的,响亮的反刍竟传到了家后。铡草的铡刀又在清脆地歌唱,然后,冰雪开始滴滴答答地融化,一个冰雕玉琢的世界融化了,露出黑色的土地与褐色的树枝。这是一个寒冷的化雪的天,这是流动的活泼泼的寒冷,她有足够的力量抵御这寒冷,她不怕了。
她披了一身薄薄的雪花,站在冻硬了的地上,望着那一架玩具般的拖拉机最终成为一个不再移动的黑点,她才渐渐地转过身子,朝他们留下的那一大座空洞的草房走去。雪粉卷成了雪片,雪片与雪片连成白色的幕障,一层一层地降落,将她与身后的男孩隔离,隔离在两个世界。他的声音从那一个世界传来,她回答着。她听见她的空泛的声音在稠密的雪片里艰难地穿行,奇怪地变了声调。男孩的被雪团裹住了的声音不断从她身后传来,她一声一声作着回答。然后,她走进了他们留下的空洞的房屋,屋里是从未有过的空洞与寂静,寂静得使她重又听见了往日里的叽叽哝哝,沿着墙角慢慢地升腾起来,烟雾一般。九个月里的欢声笑语,叽叽哝哝的从墙根蔓延过来,她的眼睛竟有些湿润。现在,这里只有她了,从现在到明年开春为止,这里便只有她自己了。
在雪化了一半的天气里,南湖的沟渠开工了,她随了全队的社员,冒了刺骨的寒风来到工地,往冻硬的土地上深深插入了铁锹。不甚光滑的锨柄磨着她的手心,如同亲吻一般。姊妹们轻佻的笑声传进她的耳朵,如悦耳的歌唱,她感动得想哭,哦,劳动多么好。和这么多人在一起劳动,是多么好。在这下雪与化雪的日子之后,在这夜与黎明的时分之后,太阳是新生的太阳,风是新生的风,温暖是新生的,寒冷是新生的,土地是新生的,天空是新生的,她在新生的天地间勤恳地劳作,手脚与身体的活动是那么富有活力,且又协调。她丢了铁锹,又拾起扁担,她恰巧与男孩抬一架筐头,他在前,她在后,她竟也悠出了均匀的节奏,沉重的土筐在肩上轻松地颠簸,她轻轻一跃上了陡峭的沟壁,将筐扣在了地上,然后一转身,盈盈地跳下了沟底。男孩几乎被她拽倒,他诧异地望望她的背影,竟说不出话来。他不会明白她,因他不会明白她所经过的那些千锤百炼的雪天与黑夜。雪天与黑夜于男孩是自然如本性,他自小就从中领略了一切,雪白的昼与漆黑的夜早已将他铸就,与他融合。那一个女生却是初次领略,那一个初次领略的女生则是早早就成熟了她的感知,她的感知早早为她做了不必要的准备,那准备是过于充分,于是,那迟到的领略便具有了强大的力量,这是足以毁灭又足以创造的力量。男孩与女生先后交错地读着一本自然的课本,不知不觉各自培养了自己。
张达玲一个人留在盖了薄雪的冰冷的地上。她不免有些孤单,可这孤单里包含了一股崇高感。这崇高感热烈地安慰着她的孤苦伶仃的心灵,她骄傲起来。她骄傲地有意无意地加固着自己的孤寂,她很无必要地要自己受苦,放弃一切可以慰解她的努力,定要她孤苦到悲壮的境界而不罢休。于是,她决定一个人留在金刚嘴过冬,这是一个寒冷非凡的冬天,夏季就早有了预兆。她的决定一旦出口,所有的人竟都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又一起热烈而虚伪地劝她改变主意。走的一日,大家争先爬上了手扶拖拉机,然后一起热烈虚伪地对她挥手告别,直到拖拉机颠簸了很远,再看不见她的人影,他们竟高兴得唱起歌来。他们好像逃跑了出来,他们就像是一群逃犯,欢天喜地地被拖拉机筛糠一般筛着地远去,竟还唱歌。
这男孩和这女生,挑起扁担的两头,又将一筐堆尖的冻土,担上了高高的渠坝。
在这一场麦收中,张达玲得了一个大号,叫作“铁嘴”。那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在人们的闲话里,早已带上了传奇的色彩。据说,她是十个男人也打不倒,一百个男人也说不过的。而这“铁嘴”的大号到了她身上,会说的这一层意义却有了转变,转为她是棍也撬不开的一张铁嘴,其他的意义全是相同的。她割麦的速度可与最利落的男人并齐,她放刀的茬口可与最细心的男人并齐,她做活的时间可与最强壮的男人并齐。可是没有人看见她手心里连成饼的血泡;没有人知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因惧怕天明她惊恐万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已有两个经期没有来潮。她的脸颊燃烧般的红晕着,如同极不自然地涂上的两圈胭脂,她的眼睛像深夜的猫一样灼亮。她累得已经不觉得累了,当她制服了早晨第一阵刻心镂骨的酸痛;以后的所有的动作便全成了机械的操作。她好比是一架永动机,保持着永远的动律,她失了思想,也失了意志,她如一颗入了轨道的行星,作着永远的飞行。太阳在她头顶盘旋,盘旋成十二个通红的球体,她的灵魂已经出窍,遥遥地在了火热的天空,观摩着她的身体永远的律动。大刀低低地贴了地面,向身后拉开,再朝前一拦,小小一片麦子悄无声息地伏在了地面。麦子在刀刃上做着俯倒的舞姿,一片一片优美地俯下,俯成一条金光大道。刀刃在阳光里雪亮地炫耀,挑了一条细细的草茎,很轻佻地将那草茎挑上了天空,草茎很优雅地落下,落在一丛稠密的麦穗顶上,就在落下的那一刹那,那麦子却也美妙地伏倒。伏倒的金黄黄的麦棵前边,金光大道之间,忽然有一架小小的大车,辘辘地走来,还有清脆的响鞭。她是停也停不下来,她是觉着了一股狂喜,她欣喜若狂地挥舞着大刀,她真正是幸福极了,她真是从未有过的幸福。她幸福地听见远处有人喊着:“铁嘴,铁嘴。”她茫茫地想起,铁嘴是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麦收之后,她带了一身看不见的创伤和一个“铁嘴”的大号,重新走回她的同伴之间,大家都认不得她了似的,她也认不得他们了似的,彼此都觉着了奇异的陌生。他们依然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张屋顶下睡觉,可是彼此却相距遥远,好比是咫尺天涯。他们不再乌鸡眼似的对立,齐小兰也摒除了先前的刻薄,他们重又开始很和气地说话,可是无论他们说什么话,他们的思想都很难集中,他们走着神说话,竟也说的一句不差。她在他们面前,和他们说着什么,却令他们觉着,在她后面很远的地方,还另有一个她,一个无形的却更真实的她。这一个有形的她却虚幻起来,像是一个嘲弄他们的幻觉。他们草草地又认真地敷衍她,犹如她也草草地又认真地敷衍他们。他们彼此都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他们彼此都知道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那是无聊得不能再无聊了,乏味得不能再乏味了的废话。可是他们总不能什么都不说,他们若是什么都不说,他们便会感觉到他们之间距离的压迫。他们都还是孩子,他们无法也无力正视人与人有时候近在咫尺却如远隔重洋的那一种奇异的现实。他们觉得那是不可以的,不可能的,他们双方都很积极地动手想要消除这隔阂,他们与她竟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要和气一些。除了她的哥哥张达宏。张达宏不知是感觉特别迟钝,还是自恃是兄长而不屑对她在意,他依然对她耀武扬威,她近日里平和的态度反给了他可趁之机,越发地神气活现,百般地差使她。如容易做到的,她总是去做,如不那么容易做到的,她便总是不去做,这也丝毫伤不了他的尊严,倒可得机耍威风似的发一通脾气。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以为张达玲敬畏着他,他是比所有的人更无法懂得她,所以他才可肆无忌惮。尽管他们的血脉源于一系,可是他与她的隔阂却要比所有的人更为深重,他们是一对奇异的同胞兄妹。在那分裂以后的日子里,他们这一对亲生兄妹要比其他人之间更加划清了界限。张达宏比提防任何人都更提防张达玲,他比怕任何人占了便宜都更怕被张达玲占了便宜,他是连一根火柴都不愿混淆的。他怀里揣着的那一百元钱于他是一笔太大的财产,他时时提防着遭到不测,而深感险象环生。所有人中,张达玲则是威胁最大的,因只有张达玲有可能与他平分这财产,虽然他不敢这么想,可他难免惶惶的。他如防贼一样防着妹妹,又如使唤丫头一样使唤着妹妹,他凶狠狠地对她,好叫她绝了分享的念头,尽管她是连一丝一毫这样的念头也没有过。他又总是在她面前哭穷,做出穷极潦倒的样子,到了决定回家的时刻,他还一本正经来向她通融车资。张达玲心里好笑,只作不懂,让他去队里借钱。他骂了半个早晨,便收拾起两旅行袋的东西,随了大家爬上了拖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