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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她无从察觉从她背后射来的目光,她只是勤勤恳恳地磨刀,刀在她手里钝拙地移动,早已割出了几条血痕,淡淡的血水溶入青灰色的浆水里,细细地漂移了一会儿,便不见了。光滑的磨石上已留下一些刻痕,刀与石面永远做不到合适的角度。她渐渐地出了汗,汗珠从鼻尖上滑落了小小的一滴。她咬紧了牙关,执着地移着刀片。她身后的虚掩着的门,一动不动缄默着,她深知那缄默里包含的全部内容。正是午睡的时光,午睡的男生与女生们,正敛声屏息地观赏她磨刀,然后,到了明日清晨,再继续观赏她演剧似的扛了这把大刀加入开往南湖的队伍,去收麦。她再无法退却了,她惟有将她的伙伴们统统留在了身后,独自个儿地挺进,她却感到光荣的悲哀。她以她那断断续续的磨刀声,敲击着正午的寂静,那寂静因了庄前庄后匀称而柔和的磨刀霍霍的歌唱而越加安宁。虚掩着的门启开了一道黑暗的缝隙,犹如眼睛,她受了这眼睛的逼视,越发的勇敢和坚定。刀刃却在磨石上走着出其不意的路线。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一个很轻的声音,那声音就如秋天夜晚的虫鸣,轻轻的,盈盈的,无根无底,那声音叫她道:

张达玲背对着他,跨坐在一条借来的板凳上,耸起两个尖锐的肩胛,吃力地推着刀片。刀片在磨石上磕磕碰碰地滑动,他听见磨石被刀刃削切的刺耳的声响,她的背脊因耸起了肩胛而丑陋地拉长,她细细黄黄,编结得很不匀称的发辫搭了一条在两个肩胛的中间,她的两只脚尖紧张地直立着,抵着地面,眼看着要将地面钻出两个坑,因这脚尖的着力,两只膝盖便不知不觉地张了开来,形成两只锐角。中午的太阳,将这轮廓越发照耀得棱角分明。他竟怔住了。他奇怪地对着她的背影,许久许久,才“嘿”地笑出了一声。他想起,她也是要去放大刀的,而别的学生一个都不去。别的学生一个都不去,她却要去,这事情不知怎么有点滑稽,他便又“嘿”地笑了一声。这些日子里,他早已觉出有一点异常的事情,在学生们中间发生了。他像是有先知先觉似的,学生们中间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情,他丝毫也不觉意外。他每日总是送两挑水去,见了每个人都要点头问好:“吃过了吗?”或者“还没吃吗?”无论他的问候有没有回应,他总是一如既往。再没有比这个没大没娘的孤儿更懂得礼节的了,比起来,这些大上海来的孩子全成了没管教的野孩子。他恭恭敬敬地行着礼节,谦卑地躲避着目光,然而,他们中间发生的一切,全都逃不过他去。他比谁都清楚,比他们自己都清楚。在他们中间,有一点事情发生了。他饶有兴味,又有些得意地等待着事情一点一点发生。他蹲在地上,手里扶了安到一半的刀把,细细地瞅她怪异的背影。心里有点喜滋滋的。

“学生。”

拽子从床肚深处的一堆烂布里,翻出了一把大刀头,它不知在那黑暗的床肚里深藏了多少日子,大约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手里使下的。而隔了这么长远的时间。它竟没有生锈,仅仅是失了光泽,略有些黯淡。他将它贴在磨石上,掬了一捧水,轻轻地一推,他浑身的骨骼全由了这一推舒展了,活动了,轻盈自如了。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愉快地低吟,他手指的每一个小小的关节全如舞蹈一般优美而快乐地活动,刀刃在青灰色的浆水里发亮了,越来越亮,像一件活物似的,回应着他的手的舞蹈。世代相传的收割的快乐,世代相传的收获的激动,冥冥之中,在这一个孤儿的身上,竟也完成了转接的任务,它竟是连一个孤儿也不会错过的。刀片在他的手掌与磨石之间,亲爱地温热起来,那许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的手的体温。拽子有节奏地耸动着瘦骨嶙峋的肩胛,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这是拽子放大刀的头一年,拽子头一年放大刀。往年里,他只是个送饭的角色,充其量在场上赶一盘碾子。如今,他终于得以放一架大刀了,他无疑是成了十分工的整劳力,他这才真正成了一名整劳力,一名男劳力,一名当家的。他,吆喝着家里的给他舀一瓢水,他还须再接着磨刀,那刀刃已是雪亮雪亮的锋利了。他轻轻地用拇指在上面试着,极满意地在指头上拉下一条细细的刀口,沁出了细细的血沫。他用嘴吮住了刀口,将咸咸的血咽下肚里。然后,他就开始安装刀把。这时候,他看见了隔壁的,与他隔了一个巷口的,草屋前有一个女生,也在磨刀。

她茫然地转动了头,方才看见在她膝边,蹲了为他们挑水的男孩。他背了阳光,脸掩在阴影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着他的那一双绿豆般的小眼在发亮。

麦子一日一日地黄了,风从黄了的麦梢上吹拂过去,漾起一阵闪闪的波动。天是格外的蓝。有一日的早晨,队长踩着两只被露水浸透的球鞋,从南湖回来。队长一步一步地从南湖大路上走来,肩上披了一件单褂,两个薄薄的袖子,随了晨风飘展。他一手掐了腰,另一手举了一杆旱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这时候,早晨的炊烟已经升起,溶溶的炊烟,温暖地笼罩在村庄的上空,鸡和狗都在缠缠绵绵地歌唱。队长一步一步走进庄子,走上台子,走进他所走到的第一户人家,说:“明日好割麦了。”家家户户开始磨镰了。生了黄锈的刀刃在青灰色的磨石上霍霍霍的发亮了。嘴上衔了一杆旱烟,骑跨在长凳上,轻快地推着细细长长的刀片,刀刃在磨石上几乎是温柔地吟唱。南湖吹来的风里,夹了小麦熟透了的清香,撩拨着嚼了一冬和一春芋干片的饥荒了的胃口。铺了金黄小麦的南湖,终于觉醒。觉醒了的南湖,松松的,软软的,又干爽又温暖,结实又富弹性,慵懒却富活力。嚼了整整一冬和一春的芋干子面的男人与女人们,再也耐不住饥荒了。

“学生。”他又说。

从此,齐小兰对她爱理不理,龚国华则很尴尬,不再与她站在碾子旁边交换意见,张达宏惟恐落后,当着众人冷嘲热讽。她却不动声色,因她受了反对,她的行动更有了光辉,她心里竟升起一股牺牲的情感,这牺牲的伟大情感,无疑使她深受了感动,于是,她倒镇定了下来。她镇定地进进出出,干活,吃饭,睡觉与睡觉前读书作笔记。她的镇定流露出紧张对抗的情绪,任何人都可感觉到这情绪,便也生出对抗的心情。他们便如两军对垒,她的阵地只是她一个战士,她骄傲的虚荣心便得了满足。而齐小兰是再克制不住她尖利的口舌,她背地里将她称作积代表,又往往无意地当面脱口而出。她则作听不见或听不懂,这就更激怒了齐小兰,刻薄的讥诮只需张口便源源地出来。在这方面,齐小兰可说是个专家,她随时可生出灵感,真正是触景生情,左右逢源,任何一桩事情她都可引向对张达玲的打击,如她在系草帽的时候,必定是要说一句:“脸要晒黑了,钱也买不来。”如她要去睡觉,绝不会忘记说道:“晚睡最要生皱纹了。”晒得烟黑的脸上已不那么光滑的张达玲,决不会听不出其中的所指,她虽然自知不漂亮,可她毕竟也是一个女生,她甚至也有过要好看一些的妄想。不过,她用一句“低级趣味”将心中的委屈与酸楚都压了下去,她还是非常的镇定。她只是暗暗盼着龚国华与她谈话,可予困境中的她一些援助。她率先跑到门外石碾子旁边等待,等待龚国华与她说话,可龚国华再也不去石碾子旁的太阳地和月亮地了,那太阳地和月亮地沉没了。

她无端地哆嗦了一下,不由放平了脚掌,于是,两个膝头形成的锐角便柔和了下来。

龚国华一直没有出声,张达玲的表态叫他觉着为难了。他不会料到自己的话会对张达玲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只觉着这女生太易冲动,将事情推到这样的极端,叫他不好办了。张达玲一无世故不谙人情的行为叫他真的不好办了。他们其实不必以体力去拼搏的,因他们毕竟很缺体力,精神却很有余,忠厚的乡里人对他们并没有奢求。张达玲放了大刀,他惟有也去放大刀了,而他这一个男生去放大刀却要远远比她一个女生放大刀逊色。再说,他们都去放大刀,叫余下的同学怎么办?他既不愿让张达玲占先,又很不愿得罪同学,如他在同学中孤立起来,将来的事情便将难办得多。他决不可因急功近利而丧失了群众基础。他这么左右为难的时候,心里便渐渐对张达玲生起反感。此时此刻,他心里渐渐理出了头绪,便眼光沉静地看着伙伴们说道:“我们只要不偷懒,真心实意便问心无愧了。”在张达玲地动山摇的宣誓之后,他的这一句平凡的话却显得格外动人。这时候的龚国华是格外的平凡,他不再要求他们表态,他甚至连“散会”都没有宣布就散了会。这一个夜晚,是格外的轻松而情意融融,可是,张达玲成了局外的人,她被孤立了。

“吓着你了?”他很温柔地说道,“我来替你磨。”

话没落音,就有人响应:“现在就可以去放。”响应者竟是张达宏,这是谁也不曾想到的。他急于要表示与自己的妹妹划清界线似的,来不及地响应。他响应得却过于积极,竟使人一时不能分辨他说的是不是反话,倒默了下去不再追究。

她先还犹豫了一下,可很快便从长凳上退了下来,让位给他。他猴子般灵活地无声地上了长凳,不知何由,很诡秘似的笑了一下。他的笑脸在日光下闪烁了一下,然后又隐没在低下了的阴影里。刀,立即在磨石上温和地歌唱起来,在这歌唱里逐渐闪亮。他弯腰掬了一捧清水,冲去青灰色的浆水,刀刃雪亮得刺眼。而他继续磨着,开始说话。他说得轻声轻气,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

说话的是那女生,名叫齐小兰。她长得苗条秀气,如同一切自知长得漂亮的女生一样,她待人有些刻薄。她所以在这一段时期内,能与张达玲相安无事,甚至还相当和睦,那只是因为她深知道作为女生的自己远远在张达玲之上的优势,这才使她暂且宽厚起来。她甚至还很怜悯张达玲,深为她感到不幸,同时也为自己庆幸。如果设想一下,张达玲也是一个漂亮的女生,那么齐小兰的心情将颓唐许多,怀了那颓唐的心情,日子也将会难过得多。如今她在这艰苦的日子里尚能保持良好的自我感觉,不漂亮的张达玲是有贡献的。她从小就是一个人人称赞的洋娃娃般的小姑娘,她早已听熟了赞美她的颂词,而至今也百听不厌,因这是女人最最少不得的颂词,有了这一桩幸福,几乎可抵消所有的厄运了。因此,在她眼中,不漂亮的张达玲,就像是半个残废一般。因此她能够十分真诚毫不掺假地对张达玲好,事事处处多少地为她考虑,尽管这与她自私而刻薄的秉性十分地不符。当她为张达玲着想的时候,心中还可有一种自我感动的快乐。以她虽聪敏却浅薄的头脑,她还以为沉默寡言的张达玲是老实的,于是便又扩大了一重安全感。在她的很少经验的头脑里,在她的怜悯与同情的深处,她是极蔑视张达玲的,张达玲可说是毫不在她眼里的,这还因为,她很自然地会将张达宏与张达玲联系在一起想。因此,这个晚上,张达玲的一反常态的极拙劣生硬的表现,使她按捺不下她的轻蔑了,于是,她尖刻地说道:“没有人不让你放大刀。”

“明日放大刀去吗?”他悄声问道。

门里已点起了一盏摇摇曳曳的油灯,夜晚是真的到了。屋里的牌局已不欢而散,张达宏脸上悻悻的,那二位坐到了屋角里的床沿上,很有默契地一声不语。这时候,龚国华便宣布了开会,他说这是他们的第一场麦收,第一场麦收是有重要的历史的意义。屋里静静的,只有油灯的灯芯在剥剥轻响。没有人发言,人都隐在灯光的暗影里,好像已经睡去了一半。龚国华只得又说了一遍“这是我们的第一场麦收”,他干巴巴的声音在草房顶下冷落落地回响,他顿时也失了情绪,便草草地收尾,再不做声。她却有些着急起来,她所期待的那一个誓师的场面没有出现,她本要宣誓。更令她不解的是,龚国华也被这冷漠的气氛控制,失却了热情。她以为是到了挺身的时刻,她以为这一场麦收之战的胜负成败已到关键时刻,她以为她不能再沉默了,她激动得手都发凉了。她伸了伸脖子,嗓子里干燥得难过,她又舔了舔嘴唇,嘴唇上的裂口在咝咝地出血,然后她说:“我放大刀。”她喑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屋里响起得那么突兀,灯影中的人形骚动了一下,似乎惊起了。她发窘了,因她发窘,她便有些恼怒似的,更放大了音量,她说:“我放大刀。”屋里静了一下,然后,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她顿时涨红了脸,她本是青黄而后晒成烟黑的脸,如燃烧起来一样绯红了,甚至在油灯微弱的灯亮之下,依然可见她变了颜色的脸庞。她好像有什么神圣的东西遭了亵渎,而这一件神圣的东西是她绝对私有的,如隐私一般不得公开的,她不得已公开它,已是非常非常的难堪与害羞,却遭了极轻佻的袭击。她因遭了这袭击,激起了叛逆似的激烈的情绪,她勃然站起,说道:“我放大刀。”说完就撩起了门帘,进了秫秫秸隔起的里屋,只听身后有人说:“没有人不让你放大刀。”

“对。”她便也悄声地答道。

此地的割麦,不用女人用男人,不用镰,用的是大刀。刀头有尺把长,刀把比人高。双手握了刀把,夹在肋下,与麦棵拉开一步半的距离,然后,横的平地一扫,一排小麦便齐溜溜地倒下,往前走一步,再横的平地一扫,小麦一排一排齐溜溜地倒下。等到太阳升高了,晒干了露水,女人们才从后面上来,捆起麦棵,装上大车,运到场上,打场是女人的活。放大刀的,连一般的男劳力也不上,全是挣十分工的整劳力。男人们脱了光膀,只穿了裤衩子,肩上披一块白纱布遮挡毒辣辣的日头。早晨和中午都不回家,家里将饭交了队上一起送下湖里吃,送饭的多是十四五岁的男孩或女孩。她竟提出了放大刀,这是连龚国华这样的男生也不敢想的。他想劝她现实一些,劳动锻炼不是一二日拼命的事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她脸上那坚定得僵硬了的表情却使他把话咽了回去。天黑了,那一轮月亮便分外的明亮,掺了麦香的晚风是格外的清爽,场上的石磙早已歇了,不知谁扯着嗓子在唱泗州戏,唱的是“朝霞映在阳澄湖上”。他怔怔地站着,没有话说。她的勇猛的决定,就好像将了他一军似的,他忽有些沮丧,就说:“开会了。”进了屋去。她再望了一眼远远的已被夜色遮断的南湖,随他进了房屋。

“你可真了不得。”他悄声地夸赞道。

龚国华和张达玲站在黄昏的石碾子边,龚国华对张达玲说,他们所经历的第一场麦收来临了。张达玲虔诚而激动地望着他,他说,这是他们的第一场麦收,他们必须要好好地,好好地干。张达玲的脸上笼罩着几乎是神圣的光彩,月亮升起来了。龚国华娓娓而激情地谈着他的计划,他的计划里那平庸的实用的目的,永远被张达玲忽略,她永远只注意到那些伟大庄严的装饰部分,她以她壮美的理想之光去照耀他的思想,就像太阳照耀月亮。她将他的被自己照亮的思想接受过来,这思想是她的理想光辉的一个载体,有了这载体,这光芒才有了寄身之处。而不致挥散泯灭。她将眼睛庄严地移向远远的一湖青麦,听见压场的石磙轱辘辘地歌唱,陡的一个脆亮的响鞭,号子悠然而起,越来越高亢,久久,久久不断。她的心颤动了,她的眼睛里射出了灼亮的光芒。她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低下头,看着鞋尖,哑着嗓子说道:“我,决不会惜力!”她使他竟也受了感动,一时没有说话。她却过分猛烈地昂起了头,他颇觉意外,又看了她一眼。她脸上那一股坚决的表情使他暗暗吃惊。她双眼逼视着他,更加嘶哑了嗓子说道:“我申请,放大刀。”他微微地震颤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了不得?”她悄声地问。

湖里的麦子眼看着就要转黄,风传过来麦的清香,虫子早已苏醒,营营地歌唱,晚霞在天边无穷地变幻着,鸡还没有回巢,安详地踱着步子啄食。下湖割草的孩子刚刚回家,各人背了小山样高的草箕子,一点一点从前边大路上过来。树叶早已茂密了,掩了半间草屋。

他极轻极轻地一笑:“咱庄上,从古到今,只有一个姊妹放过大刀。”

拽子走出学生们的地方,有些踉跄地走过巷口,回到自己的家。他先揍了媳妇儿,又揍了两个儿子中大的已经揍得起的那个。揍过媳妇儿没什么,揍过了儿子却心里疼得发慌,便搂着在灶下愣愣地坐了很久。儿子像是从他的模子里活脱出来的,他好像看见了缩小的自己在活动。他的生命重生在另一具躯壳上,在这一具躯壳里,他拽子的生命得了延续。他无法懂得生命如此美丽的奥秘,只是从心底深处真实地觉着,打了儿子就像打了自己似的,从心里往外痛。他决心再不去下放学生的屋里,也不挑水了,虽则暗暗可惜那每日里的一分半工,可那受了大耻大辱的心却如火在燎烤,他非得发泄了不可。第二天的傍黑时候,他正吃饭,却听门口有人喊他,是个女学生的声音。他端了碗出去看,见是那一个不太好看的名叫张达玲的女生,他知道她是张达宏的妹妹,便耷拉下了眼皮,将脸埋了碗里呼呼地喝饭。她问道,怎么没挑水?是病了,还是书记另有了安排?他没话说,喝了口饭说道:“正吃饭哩!”她好像欣慰似的松了一口气,说:“吃过饭挑也行。”说罢就走了。学生们那样的浑然不觉,他便有些惭愧,自觉着太多心,反倒小气了。他快快地吃罢饭,担上桶去了井沿。两只空桶在扁担两头悠着悠着,他心想,这些学生们咋什么都不懂,难道他们的大和娘不教他们,他们的大和娘总该是懂的。也或许是连他们的大和娘都不懂什么的。他这样一想,不由气平了许多,便更觉自己忒小气了,和什么都不懂的没有大和娘教导的人们去计较。他这样想着已经到了井沿,他把桶“空嗵嗵”地放下井里,心里却依然有些梗梗的,可终究好些了。

“谁?”

拽子变了脸色。这玩笑于拽子的道德规范,无疑已是乱伦。再没比对辈分轻佻的混淆更侮辱此乡人的尊严的了。像张达宏这样根底浅薄的孩子,是无法理解此乡人对自己清清白白的代代相传的血缘与历史,严格到了庄严的态度。他望了脸色转白又转青的孩子,心里是得意得要命。他再也想不到他的话意会生出这样强烈的效果,于是又搜索枯肠,想再说一句又俏皮又有力的话。不料正当他搜索得着急的时候,拽子极轻蔑地转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走了。张达宏便如得了大胜一般,极豪爽地大笑起来,这是他下乡以后头一桩得意的事情了。然后,龚国华就阻止了他,叫他不要再笑了,学习就要开始了。于是,他们开始学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早不在了。还是俺奶奶那时候的事呢!大家都叫她‘铁嘴’。”

“拽子,这是你的弟弟还是你的儿子呀?”张达宏见他没有回答,以为自己的问题很有力量而且俏皮,更上了情绪,步步紧逼道。

“怎么叫‘铁嘴’?”她好奇了。她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两条胳膊按了刀片在石面上有节奏地来回,顶头的阳光照亮了他的两道耳轮。

拽子不笑了。

“她嘴利呗,十个男人说她不过。她会做,一百个男人做她不过。她放大刀,将一长溜男人放得趴下了,她唰唰唰地朝前走。”

“拽子,你和你女人睡觉时可尿炕了?”张达宏极其兴奋地问道,他是最最兴奋的一个。他永远学不会将话说得含蓄,而总是露骨。

“哦。”她不知为什么,浑身有些软弱,太阳照得她目眩,她有些发困,脑子昏昏沉沉的。

拽子又笑笑,心中却已觉着了屈辱,因他不明白,上海人询问年龄无论长幼,统统问为“几岁”,而此地人却将“几岁”限为十岁以内的孩子。

“你是第二个。”他仰起了脸,对了太阳,再转向了她,极温柔地笑了一下。刀已经磨好,用清水洗净了,搁在了洗净了的青灰色的磨石上。

“拽子,你几岁讨的女人?”

她忽然有些退缩,喃喃地说了声:“我是学习的。”

拽子很觉不好回答似的笑笑。

“那是。”他十分理解地说道,轻轻从长凳上退下,跨腿时,为了站稳,另一条着地的脚就原地跳了两下,然后走了。她看了他闪进他自家的门里,敏捷得如一个动物。她的心开始下沉,明日的麦收瞬息间变得不可叵测,南湖的麦子瞬息间停止了波动,微风不再吹拂。磨好的大刀在青石上闪着雪亮的光芒,像在对她作着示威,她孤独无援地立在太阳地里,四下是一片柔和的寂静。她伸出手去拿刀片,手指竟在颤抖,她加快了动作,过于猛烈地握住了刀片,刀片很整齐地在她一排手指肚上刻开血口。她觉着了疼痛,疼痛却使她清醒。她将刀片放回到凳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安详地将一排四个手指包了起来。手指肚一跳一跳地疼着,她渐渐地平静下来,甚至又开始兴奋。那十指连心的痛楚,激励着她的决心,她重又坚强起来。她蜷起了手掌,握成拳,将那一列伤口紧紧握住,享受般地感觉着那疼痛。一列下湖割草的小孩叽叽呱呱从巷道里走出,从台子下穿过,朝南湖走去,阳光罩住了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们叽叽呱呱地说着什么,空着的草箕子在他们肩上活泼地甩来甩去。他们在大路上无意地排成了一支细细的队伍,穿过了正午的寂静。南湖的麦浪重又涌动起来,却是凝重了许多,风开始吹拂,吹来麦子熟透的消息,那消息怀了一股庄严的意味。阳光偏了西去,将影子照斜了。她如一尊石像般地凝立,时间从她身体里一点一点过去,她毫不觉得。

“拽子,你女人从哪里来的?”

明天收麦了,明天第四千零一次的收麦了。饭后的人们穿家走户,漫不经意地议论着这一季的收成,哪一块的麦子长稀了,哪一块却又长稠了;憧憬着燎麦子吃的快乐,那一张嘴吃得乌黑的鬼相;猜测着这一年让不让拾麦穗了,如能让拾麦穗该有多么好啊!早有人从麦地里掐来一穗,揉碎了摊在掌心里数着,麦粒不那么壮实,却也不很干瘪,半瘪半鼓着。这播种了四千年的土地,是尽了全力才又培育出这一季收成,它早已乏了,它早已是疲惫不堪却永不得休息,它卸不脱它抚育的重任,那全是它亲生亲养的儿女。它只有与天作着协商,协商一个风调雨顺的岁月,天是时好时坏,这一年总算是挨了过去,一季小麦终于成熟,明日就要收割了。为了明日的收割,家家都早睡了。门关了,灯灭了,留下麦子在南湖里作最后一夜的休憩。这是四千零一次麦收前夜中的再平凡不过的一个,这实是再简单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夜是如同平常一样的深长,人们如同平常一样的熟睡,蝎子如同所有麦子扬花时节一样的活泼,咬噬着早已麻木不觉的明日要收割的身体。

有一天,他们知道了,那每日为他们担水的半大男孩,竟有一个媳妇儿和两个儿子。他们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他们向他正过眼去,认真地端详了一番。这一个精瘦的,矮小的,木讷里隐了一丝狡黠的男孩,惭愧似的,抱歉地微笑着。他们看见在他眯缝的眼睛周围却已有了浅浅的细细的皱纹,后脑勺上翘起的那撮头发里也掺了几根白发。这就像个没长大就已苍老的孩子,一个没长大就已苍老的老头。他们渐渐有些觉着恐惧,而他却只是一味地抱歉地笑着。他们慢慢地镇定下来,继而就生出一些嘲弄的愿望,他们嘲弄地问道:

金刚嘴里一片漆黑,而南湖里却月明星亮,露水优美地降落,在空中走出迂回的路线,营营的虫鸣,叮叮咚咚敲击着深蓝透明的夜幕,麦穗儿唰唰地悄声细语,麦芒烁烁地发亮。麦地间躺了一条大路,洋洋拖开数十里,大路上浩浩荡荡走着几千岁的虫蚁,高歌着在月亮底下游行,月亮随了它们歌唱的节拍一点一点西移。深蓝的夜空渐渐暗淡,并且苍白,虫蚁的几千岁的歌唱渐渐平息,露水伏到了地面。这时候,一轮太阳从东边喷薄而出,刹那间,将一个大地照耀得金碧辉煌,大路上走来了扛了大刀割麦的人们,踩着浩浩荡荡的虫蚁们几千年的足迹走了过来。大刀扛在肩头,用两只胳膊扶住了长长的刀把,不说也不笑地,脚起脚落地走了过来。露水浸润的大地柔韧而结实,与人们的脚步作着富有弹性的回应。麦芒上挑着露珠晶莹的粉末,每一颗果实都变得通体透明。人们从大路上走了过来,一个个庄严地沉着脸,双手扶了刀把,一步一步起落着走过来。他们忽然走进了麦地,一字儿排开,站成没有头的一行。他们站成整整齐齐的没有头的一行,将大刀从肩上卸下,双手握着,一齐朝肋下甩去。就在他们将大刀朝肋下一齐甩去的瞬息间,露水干了,麦秆唰啦啦地齐声高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