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希望也垂暮了,她的被垂暮的希望拉长了的身影,倦倦地斜在了柜台前的方块水泥地上,犹如一具颓丧的尸体。她是筋疲力尽,她失了意志,她没有听见外公在后屋对她说话。外公说:
一千只蚂蚁过去了,一千只苍蝇飞来又飞走了,一万个女孩走过去了,一万个男孩走过又走来了。她却看见了外公,外公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站在了马路沿上,渐渐地开始往这边来了。外公穿了发白的人民装,戴了簇新的袖套,渐渐地从马路对面往这边过来。一辆汽车挡住了他,他让过汽车,让过如流的自行车,太阳已经垂暮,外公长长的身影慢慢地斜过了马路。
“我回来了。”
春天午后的太阳,暖烘烘的,她圆睁了双眼,如一只狩猎的猎狗。经过了几个不眠的夜晚,她终于有些知道,他在自己裤兜里掏着翻着地搜寻的是什么了。她知道得并不彻底,却模模糊糊地有些知道了。他的手始终在她的裤兜里,翻来覆去地搜寻,似乎是在启迪她。她一遍一遍温习着这只手的动作,这只手不断地启迪她,等她终于得了些启迪,模模糊糊地有些明白了的时候,他却猝然而去,消失了,再没有了,再不来了。于是她便等他,等他来彻底地启蒙她。她的全身心都在焦急而耐心地等待,希望与失望轮回着,犹如日出与日落。在这漫漫的等待之中,她学会了他所擅长的占卦术。她数着路边走过的行人,数着墙角爬过的蚂蚁,数着梧桐上飘落的树叶,数着柜台里飞进的营营嗡嗡的苍蝇。她无师自通地学了一套圆梦术,每日都将夜里的梦境反复温习与剖析,从中择出无数吉利或不吉利的征兆。她的身心越来越失了耐心。她的身心于她就好比一个猜破了一半的谜语,刚刚启开蒙蔽,却又失了契机。她的身心是到了这样一个关头,或是永远地启开,或是永远地关闭。或是启开,或是关闭,其间没有中庸的道路了。每一秒钟对她都是万般的重要,每一秒钟于她都有决定性的意义。他却不来,不来,他还不来!她身心的那扇沉重的仅仅启开一条缝的石门,在渐渐地无法阻止地关闭,她咬着牙关顶住了那扇石门,以她全部身体的力量与灵魂的力量央求它再等等,再等等,再等他一等。那门内的世界虽未展现,却已传来暗示消息,那道门缝充满了暗示的神秘气息,那气息从门缝里烟雾般弥漫过来,包裹了她,她呼出吸进的全是这股神秘的气息,她几乎要被它溶解,却溶解不了。因那石门在渐渐地合闭,他却不来,他总不来,他老也不来了!她以她的全身心顶住石门,石门将她几乎压扁,她喘息着,她几乎奄奄一息,而不放弃最后的努力。她固执地等待,她耐心地等待,如一个溺水的人等待着一艘船,如一个垂挂在峭壁上的人等待一挂云梯,决定性的一刻就在眼前,她的这一生面临了命运的抉择。
她没听见。外公又说:
他错过了最后一次的机会,他不来。
“你回去吧。”
她最后一次地想:有一百个穿回力球鞋的男小孩从她面前过去,他就来了。
她也没有听见。
他没有来,他不再来。
“要烧晚饭了。”外公自语道,便自己从米桶里舀了米,走到门外水斗边去淘米。自来水拧开了,哗哗地冲击起来。
她看见她的外公慢慢地从这边马路往对面马路过去。外公是小小的一个老老头,穿了件洗白了的人民装,套了两只藏蓝色的簇新的袖套。穿人民装戴袖套的外公渐渐地穿过马路,到达了对面。在他的脚跨上人行道的时候,她便想:他应该过来了。外公的脚跨上了人行道,沿了人行道走了。于是她想:等到第五个人从马路这边过到那边,他便来了。一共有十个人从马路这边过到了那边。她又想,有十个小孩从马路那边过到了这边,他就到了。一共有二十个小孩从马路那边过到了这边。然后,她再想:要有二十个女小孩走过她的小店,他就来了。一共有四十个女小孩从她面前过去了。
她渐渐地醒转了,她渐渐地转过了身体,她看不见外公,只听见灶间里的自来水声。这一日是过去了,这一日的等待是到了终了。她怅怅地站起身,微微有些踉跄地走出店堂,走过后间与灶间,刚要走出门去,外公却叫住了她:
外公终于出得门来,慢慢地走了,他看见在他前边五六步远的地方,走着隔壁的小娘舅,手里拎了一只小板凳,他这才想起,忘了拿板凳了,又回转身去灶间拿,拿好了再走出来的时候,小娘舅的背影已经很远了。他忽然想起那小娘舅的帮人家洗衣裳的姆妈,为了给他买一套建筑积木,那是学堂里一定要买的,手在搓板上擦出了血泡,也不晓得怎么变成了右派,书没有读完,也找不到饭碗。他不可怜儿子,却可怜娘,他娘早在他女人走以前已经走了。她在的时候最最牵记这个儿子了,走到哪带到哪。那儿子是小小的一个,小小的一个儿子突然间长成这么大个人了。当了大学生,还当了右派,现在又做了摘帽右派。这几十年的光阴几乎是一眨眼之间过去的,一眨眼之间,几十年的光阴就过去了。午后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眯缝了眼。原来他是走出了后弄,弯出了横马路,到了大马路上,马路对面就是街道开会的场所了。
“大妹妹。”他还是想与她说话。
“知道了。”她说,头也不回。
“店里还好吧?”他问道。
外公没有话了,外公再想不出说什么了,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来,交代道:“米在桶里啊!”
“还好。”她回答。
“还好。”她说。
“学校里还太平吧?”他又问。
“大弟和小妹还相骂吧?”他说。
“还好。”她答道。
“还好。”她回答。
“炉子还炀吧?”他问。
“小弟闹吧!”他又问。
“还好。”她说。
“还好。”她回答。
“抽水马桶还塞吧?”他说。
“姆妈胃气痛又痛过了吧?”他问。
“还好。”她说。
“还好。”她答道。
他终于没了话说,停了一会儿,又努力了一会儿,然后便寂然了,说道:“你回去吧。”
“家里还好吗?”他问道。
她走出了后门,夕阳照进了后弄,迎了她的眼睛,她的影子在她身后,从她的脚跟延出,斜躺在窄窄的后弄。她曳了她的长长的笨重的影子迎了灿灿的夕阳走去。她走出了狭弄,走到了大街,太阳在大街的西边照耀,大街如一条阳光的大河,车与人在湍急的波光粼粼的水流中运行。她想去找他,可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连学校都不去了,她连看他都看不见了,他好像突然地从地上消失了,她甚至听不见有任何人提起他,就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他这么个男生似的。当她开始怀疑是否有他这个男生以及她和这个男生的那段故事的时候,他的手却又伸进了她的薄薄的皱巴巴的裤兜,在那里骚动了一下,转瞬即逝,可却不容她再疑惑了。她慢慢地穿过马路,沿着他第一次来临的那条横道线慢慢地走,他似乎永远在这条横道线上徘徊,碰巧总能和他相遇。可是她很不巧,她从未和他相遇。
“嗯?”她听着,却没有回头,眼睛望着柜台前方。
他是早已逃之夭夭,他陪他的祖父去苏州亲戚家了。祖父是去暂避风头,他也是去暂避风头。他自觉着他的风险是比祖父的更大,他自觉着他的困境比祖父的更难。他们一老一小,在一个漆黑的乍暖还寒的深夜里,乘了一趟慢车,去了苏州乡下。那是大串联结束以后的火车了,初初恢复了秩序的车站肃穆而萧条,寒星在天边闪烁,铃声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回荡了许久,铃声终于停止,火车缓缓地启动了。火车缓缓地开动了,离了站台,站台一步一步离去,落在了身后。然后,火车便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驶进了漆黑一片的田野。田野是漆黑一片,惟有一盏车灯照亮了前进的道路。火车在田野里蜿蜒,在无边的深黑的天幕的映衬下,似乎失了速度。他渐渐地安下心来,他安心了,开始在座位上转动身子,坐得更为舒服。祖父坐在靠窗的位置,靠在椅背上正闭目养神,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从乡下出来,随着一个远房的堂兄,连张车票也没买,有查票的过来,堂兄就叫他钻到凳子下面去,那时是木板长凳,倒比现在高些。后来,他不愿意老是出来进去的,就一直钻在里边,然后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一个吃粢饭团的梦。人都说上海遍地是黄金,他日里想着遍地黄金的上海,夜里却梦见了粢饭团。日后,他虽吃过山珍海味,却还能将一团撒了白糖夹了油条的粢饭团吃出香味。他在这十里洋场的上海沉浮了数十年,如这样仓皇地出逃,也非第一次,每一次都是怀了暗淡的心境,却憧憬着东山再起。然而这一次,他却有那么一点点与他脾性很不符的一点点伤感。他觉着茫然。雄心勃勃的他竟也茫然起来,他看不出前边有无希望。他只想着保住平安。他为自己失了雄心而惭愧。即使当年被流氓绑票,被软禁在郊区柴房里的时候他都没有如此平庸过,他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讨饶的硬汉一条,而今却只想保平安。他很惭愧,他因了这惭愧而伤感。只有凭了一句老俗话,他方可振作,那便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到这句话,他便微微启开眼睛,瞥了孙子一眼。
“大妹妹。”他叫了她一声,他忽然有些想与她说话。
孙子正辗转着身子,从车厢这头看到那头,很好奇似的。他平静得几乎是明澈的了,他怀了明澈的心境望着两边车窗外沉沉的黑暗,黑夜挟持了这车似的,这车被黑夜挟持着,目标不明地盲目地跑着。而他却泰然了,因他终于离开了上海,离开了那一个是非之地。他管那里叫作是非之地,他庆幸他能安然无恙地脱身。他险些儿陷落了,他以为那里是一个圈套。他终于脱身了。当他终于脱身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的轻松和洁净。他这才觉着她的软绵绵、皱巴巴的裤兜从他的手上完全地剥离了,它是缠了他许久,叫他深感作呕,后悔莫及,一整个身心都起了抵触。他再不要见到她了,他厌恶她,他压根儿没想到,与她的游戏会是这样的不快的结果,他觉得自己是大大地吃了亏,他是吃了大亏了。他以为他与她游戏完全是出于不得已,这一种不得已的心情缠住了他,使他做了囚徒似的,愤怒又烦恼。他恨她。在对她的怀恨之中,他卸了自己的责任。等他将责任卸轻了,卸完了,对她的仇恨才稍稍平息。平息了这怀恨,他便一身轻松,如新生了一般。而他目下还不了解,他这是初试了锋芒,成果还颇不坏,至少是他竟能在此紧要关头安然逃脱,不致堕落危崖,便是大的成功了。这说明他已经具备了一种自我左右的功能,在他这样小小的年纪,便可自我左右,实是很不凡了,多少曾经沧海桑田的成年人都难做到的。他的身心可由他的头脑掌握,他可见好就收,犹如一个赌博的老手。他初试锋芒,身手就很不平凡了,至少要比他的父亲精彩得多。
她直挺挺地走进店堂间,在外公站起来的方凳上坐了下来。
在他与父亲对女人同样的畏惧之中,他却彻底摒除了敬重的成分。他一无敬意地畏惧女人,那畏惧便成了恨意。于是,他始终的怀了恶意地对付着女人,他从未将女人视作爱的对象,而永远是敌对的一方,爱只是作战的手段而已。倘若在他孩子的天性的良知尚未泯灭的时候,他所遭遇的第一个女性,能是一个充满了明朗快乐的爱心的女孩,以那明朗快乐的爱去启蒙他沉睡在黑暗中的爱,以那蓬蓬勃勃的善去启蒙他也是沉睡在黑暗中的善,他尚还有救,他尚有一线希望。而他恰恰遇见的是她,与他同样的沉睡着爱心,需要着爱的启蒙。不同的是,她渐渐地要醒,而他是一径地沉睡。她渐渐地要醒,她是急急地,切切地,如饥似渴地,穷凶极恶地,向他汲取着他还沉蒙着的爱。她如拦路的强盗却劫了个一无所有的人,她又如乞讨的叫花子却缠上个穷极潦倒的人。而她却又固执,不甘罢休,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他与她只得展开一场厮拼,他们如在厮拼,如在拼搏。她拼命而徒然地从他身上撕剥着什么,使他深受威胁,他想逃跑,却被她追捕,她追得很紧,使他无路可遁,无奈地生起反感,将他最后一丝爱的希望扑灭了。他也将她的爱的希望扑灭了。他们互相扑灭了希望,他们互相讨伐了爱心,他们彼此都是刽子手,彼此都是受害者,他们互相地灭了做一个自然之子的机会。
“来了?”他站起了身子,说道。
他们都做不了一个自然之子了。
“我来了。”她对他说道。
他们再做不了一个自然之子了。
他看见他的不亲不热的外孙女儿从马路对面过来了,他想起该是去开会的时候了。他看着他的大外孙女儿在正午的阳光里,朝马路这边慢慢走来,心想着,她可是很像外婆啊,看着了她,就好像看着了一个小鬼似的。小鬼似的外孙女儿走了过来,又偏过去,走上那条横马路,从直马路上再弯进后弄,从店堂后边走了进来。
他乘坐着这车,被黑夜挟持着,不明目的地远去的时候,她则躺在没有月亮的窗下。她心中的那扇沉重的石门无可抵挡地关闭了,再也启不开了。而她就如阿里巴巴遗失了暗语的兄弟,向着石门喊道:“燕麦,开门!”“稻谷,开门!”“大豆,开门!”喊遍了世上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庄稼,石门则岿然不动。那“芝麻,开门”的口诀混进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口诀之中,她只能瞎碰,瞎碰也碰不着。石门不动。在这一个沉沉的黑夜里,他们这两叶孤独的小船,分水而去,将永远地天各一方地飘零。
外公望着车水马龙的马路,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地方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热闹的,还是很不久的以前,这里甚至是荒凉的。那时候,人也没有现在这么多。那时候,人要少得多了。哪里都是清清静静的,有的地方走夜路都难遇上个人,遇上个人还当是鬼呢!那时候,鬼倒是不稀奇的,老人常常能听见鬼叫。楼上的一个老太,听了半年的鬼叫就去了。他眼面前出现了那老太的形象,老极了老极了的,瘦极了瘦极了的。他想起自己还是幼年的时候——现在想起,就好像做隔世梦一样,自己竟还会有年幼的时候,他不禁要笑——就是那时候,听人家大人说——他又想笑了——人家大人说,董家渡那边就出过一个鬼,面孔煞白,两只眼睛血血红的,拖了老长的舌头,天一黑就出来吓人,抢人钱财,后来被人捉住了,原来是一个苏北操舵工,赌博输了老本,饭碗丢了,老婆丢了,就只好装鬼吓人。虽不是鬼,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看来这地方还是忒热闹,半日出了个鬼,却还是人装的,却还是要钱的。他觉得很好笑,并且,很想与人谈谈,却没人可谈。大外孙女儿在店堂后面帮他炒菜,炒好了就走了,叫了他一声,他也没听见。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这回忆既不令他悲,也不令他喜,他就像是想着别人家的闲事似的,觉着很有意思,很有趣。这些闲事,可以伴了他消磨一整个下午。那样的春光明媚的下午,确是需要这样的闲事来作消磨的。这样地消磨了一个又一个的午后,令他觉着很好。他变得很爱惜这样的午后了,还有午前,还有夜晚,他都很爱惜。自从外婆故去之后,外公更是加倍地爱惜,每过去一日,到了晚上,他便会想,又过去了一日。想过了却觉着这念头很不吉利,可是到了下一晚,他还是这样想了:又过去了一日。他很愿意他还有没有尽头的这样的午后和这样的可以想着“又过去了一日”的夜晚。他愿意这样的午后无尽的一个又一个,无论是阴是晴是风是雨。他喜欢阳光,也喜欢雨,阳光和雨再不会影响他的心情,叫他特别的高兴或者特别的不高兴,他对阳光和雨都很谅解了似的,达成了什么协议似的,于是,他便很爱它们,很不愿离开它们。他喜欢看小店前的喧腾的人流,也喜欢悄悄的后弄,热闹与寂寞同样不会影响他,与他也有了和谐的默契了。他爱它们,不愿没有它们。他觉着自己过了几十年的日子,至今才真正过出了滋味,什么事情都做完了,可以坐下来静静地闲闲地活着了。活着,这一桩事,似乎才刚刚开了头!可是,外婆这一走,好像是打破了外公的幻想,外公的幻想被外婆的先行打破了一点,虽然渐渐地又弥合了起来,可那幻想毕竟是受过挫的,不那么坚固,总有些危险似的了。他虽很舍不得他女人,可是却也绝不因此想随她而去,那死亡绝不因此而有了号召力。他已经活得很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必眷恋生存。当空的太阳,涟涟的细雨,街前的人流,后弄里的敲门声,无一不与他的生存紧紧相连,嵌进了他的生命里去,他无法与它们割裂了。
外公的灯还点着,幽幽冥冥的一盏,照耀了混沌的一周,屋角隐匿在昏暗里,缄默了许多故事,他总看见那暮色初降的温暖的一幕。女人摆开了饭桌,女儿用筷子尖挑着带鱼碗里的萝卜丝,一丝一丝,还有隔壁的隔壁,宝孃孃的无线电“嘟嘟”声,合了周璇绵绵的《四季歌》:“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等等,等等。他身下的笨重的铜床微微地荡漾起来,如轻波泛舟一般,那歌声却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清晰,如同在耳畔吟唱似的。后弄里有人敲门,如同为小曲打着板子。
隔壁的隔壁住的是那绸布行老板的二房姨太太,年纪轻轻,嫩得像根葱。是为不招摇的缘故还是生性就素静,穿着得十分朴素,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外面再套件羊毛衫,但据说,她手上的那只钻戒,就不止他这爿小店的价值。她难得露面,用了一个嘴很紧的湖州娘姨,一旦出门遇见邻居,便是非常和气。大家都叫她宝孃孃,也是先由女儿叫出来的。说来奇怪,她与女儿虽差了半辈人,却极有缘分,寂寞的时候,会让那湖州娘姨来张张,看看妹妹在不在,妹妹便求之不得地跑了去。宝孃孃有一只无线电,还装了电话,妹妹就打电话给无线电台点歌,妹妹总是点周璇的歌,一支《四季歌》是一千遍一万遍也听不厌似的。还欢喜看胡蝶的电影,也是一千遍一万遍也看不厌的。那绸布行老板是每礼拜来三四趟,来了之后,湖州女人就要去熟食店买鸭肫肝,去绿杨邨叫虾籽蹄筋。凡是湖州女人一去熟食店和“绿杨邨”,人们便知道是那老板来了。那老板生得很清癯,虽是生意人,却还斯文,有时候与宝孃孃一起叫了出租汽车,去“国泰”电影院看原版的好莱坞电影,或是与宝孃孃在屋里面对面打牌,打的是桥牌。他眼前好似又出现了宝孃孃青葱一样的背影,她的背影引得一弄堂淘米洗衣的女人都停了不动地看她。如今她也是老得换了个人似的了。
车在原野里蜿行,一盏雪亮的车灯辟开了沉重的黑夜,将黑夜凿通了一条雪亮的隧道,车便从这隧道中穿行而去。
外公看着这个不亲不近的大外孙女儿,心里想着,人都说她不像爹不像娘,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她其实是像她外婆的,她和她外婆是一模一样的。当然,她是不如她外婆好看的,她外婆当年是系了裙子,戴了红绒花,自然是好看了,人靠衣装马靠鞍嘛!她外婆也要比她活络,最初他们还只在弄堂口摆香烟摊的时候,她就显示出了做生意的才干。她嘴很甜,人也很会笑。她总是笑吟吟的,而一般人则都是不经常笑的,她却是经常笑。女人要笑才好看,再丑的女人一笑便添了三分媚。笑的女人才更像是女人。她外婆就很会笑,会笑也会凶,如不是会笑也会凶,这香烟摊子怎能发迹成一爿店。店是小,可是靠了它,一家三口的日子却是温温饱饱,康康乐乐。他眼前好像出现了那一幅图景:夜晚降临时分,街上行人稀少了,对面几家大铺子还亮着灯。那时候,这街上就那几家铺子,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爿店,又多了一爿店,渐渐就热闹成了这样。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雪亮的大橱窗,到了晚上,街上暗暗的,那才像个夜晚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夜晚。在那真正的夜晚初降的时分,女人在店堂间里摆好了桌子,就是这张八仙桌,那时候,店堂也不像如今这么挤扁了头似的挤。八仙桌靠了后间的板壁和西边的货架,他们三口人就坐在八仙桌的两边吃晚饭了。晚饭总是有荤有素,有菜有汤,那时,经常吃的是,带鱼烧萝卜丝,手掌宽的带鱼烧头发丝细的萝卜丝。吃着吃着,会有人来买东西,一包香烟,或者一包火柴。有时候是女人站起来去接生意,有时是女儿抢了去接。女儿刚比八仙桌高出了半个头,剪一个东洋娃娃头,穿一件花布袍,一手捏了一双竹筷,一手去接生意,接过了,又跑回来,爬上方凳再吃饭。她吃东西总是很细巧,尖尖的筷子头,一根一根挑了带鱼碗里的萝卜丝吃。他好像又看见女儿挑萝卜丝吃的样子。女儿总是背对着店堂门面坐,她身后是幽暗的街道,在那幽暗的街道上,他的店里的这一盏十五支光的电灯,便显得格外格外的明亮,如今这四十支的电灯,都不如那时的明亮。这一盏电灯,总是亮到极晚,极晚了还会有人来买东西,极晚了人们要买东西,就说到平安里的小店去看看。比如停电的时候,就会有人来买洋蜡烛,他们便也点了一支洋蜡烛,将店堂照得红红的,黄黄的,朦朦胧胧的,他女人就在烛光里给女儿绣鞋面,一针一针的,直到很晚很晚,他才开始一块一块上排门板,排门板是戗在后门口的,他扛了门板一趟一趟穿过后间到店堂前上门板,女儿早已睡到了苏州。这时候,隔壁的隔壁三楼的无线电也“嘟嘟嘟”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