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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是呀!”她又笑。

“吃在肚子里,人家也看不见,也不招摇了。”他继续说道。

因了她的鼓励,他逐渐滔滔不绝起来,他遭冷落多日的口才竟没有泯灭,反因多日的休憩而越加雄辩,顿时是左右逢源,妙语连珠。他且又十分钻研,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把她佩服得要死,连招架的功夫也没了。

“是呀!”她笑了,以为他很幽默,以为他在这油嘴滑舌之中确还有着什么深刻的幽默。

“你回过梅溪小学吗?”他说了一个段落,暂缓和下来歇口气地问道。

“其实,钞票吃到肚子里是最最太平的,身体还健康。”他说道。

“没有。”

“是呀。”她应道。

“尼姑庵敲掉了。”他说。

“像我爷爷那样,办了大事业,有什么意思,现在吃足了苦头。”他又说话了。

“敲掉啦?!”她做作地惊讶地说。

“是很实惠。”她只有招架的功夫了。这些随随便便的话,于她却是怎么也随便不起来的。她背上出着薄汗,不知对他怎样才好。现在,她的眼睛不敢看他了,可不看他却又十分不放心似的,生怕他会插翅飞掉似的,于是她又要去看他,眼睛在半路就畏惧地撤退了回来。这时候,他的眼睛坦坦荡荡地看着她,还看看那小店的招牌和柜台里的货色。再没比他这时候的眼睛更纯洁无邪的了,他纯洁无邪的眼睛看着她,她心里充满了如同春日一样温暖的柔情,她竟也有了柔情,她的心竟也不再是硬邦邦的一坨,竟也如坚冰在春日里,开始慢慢地开裂,如能彻底地融为一潭春水,便是她的大幸。而她生来没有这样的幸运。

“尼姑们都去羊毛衫厂工作去了。”

“不过挺实惠。”他说。

“工作去啦?!”她就如他的回声,永远将他每句话的最后几个字忠实而兴奋地重复一遍,她这会儿失去了她全部的智力。

“是个小店。”她回答。

“尼姑庵里搬进来一家人家。”

“你外公开这么小的店啊!”他说。

“一家人家?!”

“是外公开的店。”她回答。

“你知道是谁?是大中华橡胶厂的老板,就是徐家汇的大中华橡胶厂呀,上海滩大名鼎鼎的。本来住一幢洋房,叫人家扫地出门,住到庵里来了!”又一个段落开始了,纵横上下,铺天漫地,然后又一网收尽。

“这是你外公开的店?”他问。

他们一个尽情地说,一个尽情地听,谁也没觉着太阳在渐渐地偏了西。小弟弟玩倦了,在外公的大铜床上早已睡熟,这真是一个过得极快又极有意思的漫长的午后。春日的午后能过得如此有趣是难得的。阳光不再令人困倦,也不再令人怅惘。似乎所有的春天的午后都是无聊的,而独独这一个很不无聊。他们度过了一个很不无聊的午后。他们还心照不宣地有了约定,临走时她告诉他,外公是每星期二、六去街道开会,而外公不在,就总是她来看店的。

闲话开始得意外的自然,这应归功于他了,因他并不将此举看得有多重要,他仅将此闲话当作了闲话。那确是一个十分适于闲话的,除了闲话什么都不适于的春日的午后。他随便的态度,在此时此刻是帮了她的大忙,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应付这隆重的场面,她会紧张得支持不住的。她束手无措,多亏他救了她。他们在一个春日的午后闲话。

于是,每逢这日子,她便总在柜台里翘首等待,她的等待总是一次落空间着一次不落空,他总是一次去,一次不去。而她明明知道他是一次去一次不去,却还次次都殷殷地盼望。他的每一次的到来都像是意外的遭遇,叫她是又惊又喜又感激。有了这些课外的遭遇和闲话,在课堂上,他们彼此都熄了火似的安定了。每一次见面说话都足够她回味很长久的时间,她在回味中汲取着温暖的爱心,那爱心于她有着广博的内容。他与她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将胳膊肘支在柜台台面上,然后身体就依在那胳膊上,他的身体不免就向她倾过来。她坐在狭小的店堂间的方凳上,她是退也没处退的。他向她倾去的身体投下了一片阴影,她被笼罩在阴影里,有了庇护似的,很安全。她缩身在这片小小的暖和的荫庇里,再无所求,这是她平生极少有过的幸福了。阳光在他身后,为他身体投下的阴影镀上了灿烂的金边,这是多么美丽的荫庇,她居住在其间。这每一次会面也给了他足够享用的快乐,这是一种游戏的快乐,表演的快乐。他的游戏升了级,不仅是目光的,而是语言的了,这将运用更多的聪敏,他的聪敏将得到更彻底更完满的发挥。而他的观众是多么忠实,他在他忠实的观众面前更上情绪,更多灵感,他十分沉醉。他十分沉醉了却还极清楚地看见这个女生被他折服了。他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折服女人,而他又克服不了对女人的畏惧,如不是遇见了这个女生,他将是十分的折磨,他将矛盾得要死,他将理论与实践大大地脱离而一事无成,他将为此痛苦,甚而痛苦一生。可是恰恰有了个张达玲,张达玲实是救了他一把。张达玲瑟缩在他荫庇之下的情景,他是尽收眼底,心中暗喜。然而,他毕竟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他毕竟是初次接近女生,他毕竟没有经验,理论究竟是纸上谈兵,他毕竟距离老练甚远,他又毕竟还有一些儿真性情。当他从柜台外面倾过身子,将她很近地笼在自己身体的阴影里时,他心中竟也会有奇怪的冲动。

这会儿,他们开始闲话了。

他心中竟也升起了奇异的冲动,当他与她面对面很近地罩在一具阴影中的时候。因他是个男生,唇上的胡须越来越清晰,他什么都能作假,独独那一股青春的欲望很难作假。他已经是十七岁的男生。而她是十四岁的女生,她病态的犀利的眼睛被阴影柔和了,她的颊上因激动时时泛起红云,他有时竟觉着她也还不愧为是个女生。这样的时候,他的语气便会温和下来。他温和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巨石一样滚入她的心间,刹那间,她的心里便像崩了一座雪山,天崩地裂,石流滚滚。再没有比这更壮观更伟大的场面了。而他温和地对她说道的,全都是最最普通,最最平凡,甚至最最无聊的事,比如:

在很多日子以后,她坐在小店里,常常回想这一午后的情景。她总是奇怪,怎么会是这般的巧妙,他恰恰这时候到这里来了,并且恰恰的在小店对面的马路上朝这边马路过来。她木木地望着车辆如流的马路,看了许久,才发现原来这里有一条横道线,这里本来是一条横道线,这就好比是一座桥梁,一座命定的桥梁,因此,他的到来,便极像是命定的安排了。

“好像是水开了。”他提醒她。

然后,他便倚了柜台,与她闲聊起来。

她走到后面,果然炉上的水壶咝咝地吐着白汽,她冲了水,封了炉子,再回到她柜台里面的方凳上。

“帮我外公看店的。”她说道。她嘴巴周围的肌肉都已僵硬,她扯不动嘴唇似的,口齿不清地说道。

“你外公还没回来?”他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抬起眼睛,越过他身体的暗影望去,他身后是光明的马路,马路上走着陌生的行人。

陈茂站住了,疑惑地抬头看看,又回头看看,这才看见了她。大约是在意外的地方看见了一个熟识的人,又大约是在这样一个春日的倦怠的午后看见了一个熟识的人,他竟微笑了一下,然后就向柜台走拢过来,极和气地说道:

“这是什么?”忽然,他用手指,点了点她手背上冻疮留下的疤。他的手指虽然并没有触到她的手背,她却骤然地抽搐了一下。

这一日,她在外公的小店里,如她做一切事那样兢兢业业地守着柜台。外公去街道开会,同去的,还有隔壁底楼的小娘舅,一个忧郁的一九五七年大学肄业生,还有隔壁的隔壁的三楼宝孃孃,一个绸布行老板的第二房小老婆,等等。是午后一点钟的时候,春日的阳光,倦怠得很,行人少了许多。她望着马路对面空旷而单调的橱窗,橱窗里总是供桌似的忠字台。她睁着铜铃般大的眼睛,惟恐有一点失职。可是并没什么生意,只有一个小孩子来买了一只塑料的哨子,“”吹着走了,的哨音在春天的午后,传了很远。然后,又有两个保姆样的人站在店前很诡秘地说了一阵话,不时狡黠地抬起眼睛瞥她,好像怕她听去了什么机密。然后,妹妹又到小店里来,把小弟弟送了来,因她要与同学出去玩,小弟弟在家没有人照看。小弟弟在后弄里一个人玩,一个人疯不起来,倒是静静的,看墙角里有一只蚂蚁背了一粒米赶路。然后,又有个外地人来买一块香肥皂。当他拿了找头和肥皂,站在马路边上等了半天,车子走干净后才颤颤巍巍地过到了马路对面。这时候,她竟看见了他,他就在马路对面,就在那个外地人到达的那里,他开始过马路。他一分钟也没有等,就在车辆河流一般川流不息的时候,开始过马路了。他很顺利地在河流一般的车辆中间过了马路,车辆总是恰到好处地为他让路,他没有受一点阻隔地从从容容到了马路这边。他竟向着小店这边走来。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她双手垫在腿下地坐在方凳上,她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她动不了了。可是,他双手插在裤袋里,他低了头,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座前。他一点没有抬头,因此他一点也没看见她,他决计不会想到这小店于她有什么关系,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烟纸店里的最最普通的烟纸店,如她再动弹不了,他便要走过去了。这一过去,什么时候再来,就很难说了。就在他马上就要走过去,走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再来的一刻里,她挣扎着从腿下抽出手来,搭住了柜台,她好像没叫出声来似的叫了一声:“陈茂。”

“是冻疮?”他又问。

然后他们开始说话了。

“是冻疮。”她颤抖着声音回答。

然而,至今为止,他们之间的联络,还只局限于教室里的眉来眼去。她的眼睛追逐得很紧,使他一走进教室,便被她囚禁了,他在她的囚禁里很不自如,这是他小小的失算的地方,那就是,他是只想与她轻松地游戏,而她却不让轻松,她不仅不让轻松,还越来越加码地使之越来越沉重。他常常感到游戏不起来,而他只能以加倍的轻松来与她的沉重平衡。他是定要轻松地玩一玩,而她则定要庄严隆重地进行,这于她是一桩大的事业,她决不可能轻佻地对待。她无法轻佻地对待每一桩哪怕是极轻佻的事情,再无谓的事情,她都要注入伟大的内涵。她高度的激动与紧张,激动与紧张到了麻木的状态,竟不能了解他的游戏态度,竟将他的游戏态度当作真情闪烁。他是比她清醒得多的。小聪明有时候要比大智慧清醒。正因它小,便灵活婉转,不致阻塞在那里而转不过弯。他看出她一本正经的态度,他为她一本正经的态度暗暗好笑,他惟有好笑才可推卸她于他的沉重感,他只有百般地嘲笑她,才可将自己轻松地解脱。于是,她越来越郑重,而他则越来越轻松,她的郑重与他的轻松,因了她的麻木与他的灵巧竟也奇异地协调起来,顺利地度过了最初的时期,向前发展了。

“吓人。”他说。

因他怕女人,他对女人竟有了恨意。他像是要对女人于他的威迫施行报复,而他又无法克服他的怯弱。这怯弱如他父亲一样,越是在他喜欢的女人面前,便越是严重,生生地攫住了他,叫他动弹不得。他只有在他不喜欢的,瞧不上眼的张达玲面前,才能耀武扬威,得一点风流的滋味,运用一下他的理论完备却缺乏实践的学问,他只能与他实际上很嫌弃的张达玲,才可做一做那种游戏。并且,他一无责任,一无负担,因是张达玲自己送上门来的,他怎么待她,都是有理由的。他可以讨厌的理由折磨她,也可以同情的理由折磨她。他在她面前,可真正是得了自由,真正是无所畏惧,真正可以随心所欲。于是,他便别无选择地选择了张达玲。

“吓人。”她也说。

他如他父亲一样,爱好女人,也如他父亲一样,在潜意识里,实有着对女人的难以克胜的畏惧,越是美好的女人,越是女人的女人,那畏惧便越是强,越是深。这也是父亲多年在女人堆里周旋而不染指的主要原因,这其中大约也不尽是软弱,尚有一些真诚的善心。好的女人在他面前,便成了神,他是不敢起一点亵渎的念头。或许也因幼年时母亲的印象太过于深刻而强大,以至到了后来,看到好女人,便觉得神圣不可侵犯。总之,父亲本性中对女人的畏惧,也同其他一些性情一样传交给了儿子。儿子接受了这一个结果,却对其中深刻的原委毫无知解。遗传只负责果,却摒除了因。这果在下一次的出现里往往会有奇怪的转变,它转成因了。本是结果,却成了原委,由这原委,再生出什么样的果实,谁也无法预料。

温和下来的他是那么亲切,她的心就好像载了一叶小小的随波逐流的荡舟,幸存于山崩地裂之后,在无涯的水面漂流。她还不敢想到爱,她还想不到爱,她只想到“哥哥”,如他真做了自己的哥哥,那是多么巨大的幸福。仅是想想,她便幸福得透不过气来了。仅只想想,她便很知足了。只要他能偶尔地经常地提供一些想象的依据,只需是小小的依据,只需真正一点点,她自己便会去加工而充分地使用。无论她所使用的那些材料是多么的虚枉,多么的谬误,而这些材料织成了想象,于她的心灵却是有极大的益处。她的心灵是太干渴了,她的心灵是缺雨缺得太多太久,能有一注水流,也可滋润一下,可供生长一些无名的青草。因有了这谬误,她才可理直气壮地自慰,如若连自慰也不允她,那她那一片心田,便只有彻底地荒芜了。她和平幸福地度了多少个夜晚。

他对她渐渐生出了兴趣,他与她游戏得极好,可说是得心应手,他终为自己在这无聊而沉闷的时日里找到了新的功课,且又是他能够胜任的功课。而且,他毕竟,他终究,他到底发现了她,还是一个女生。因她是个女生,那么,他的工作便依然没有离开他的原位,他没有改行,他早先所得的浅陋的教育,在此可得到实践,锻炼,开拓与加深。其实,如他不为自己开脱,如他少一点虚荣心,便可发现,他对她的选择并非绝对的被动,在他心底的深处,确有着不多的那么一点主动的意味。而她正好是迎头上去了。

而他却蠢蠢欲动了,他却睡不安稳了。他感到体内有一股热力在一阵一阵地涌起。他很奇怪地开始想她,尽管想她,却仍然嫌弃她,因为嫌弃她,却仍然要想她。心里就十分气恼,还委屈,受了辱似的。然而,却恰恰是因为瞧不起她,瞧不上她,他才陡然地增添了勇气。因他现在是极勇敢,所以他没有为那一股骚动骇退,竟还有些好奇。他好奇地耐心地听凭着甚至怂恿着那股骚乱的勃动,看它究竟能将自己推往何处。他用不着于她有任何敬畏,他尽可以一往无前。他犹如一个探险家,而他所探险的地方其实又很安全,所有的险境不会有一点生命的威胁,又都很叫他得趣。这样,他便有些离不了她了,她恰恰是更加地离不了他,他们互相需要。她离不了他,正为他离不了她提供了理由,这又减轻了他精神的负担,使他不必自疚自惭,他又可轻松地作战,他真正是轻装上阵。

然而,这一次惨败了的争取,于她的人生却实在是一次大的觉醒。她是刚刚才意识到了她的女生的性别,这一项自然与本性的意识苏醒,于她几乎是一场革命。这一场革命的困难与障碍非常之大,在它发生的第一分钟起就面临了被扼杀的危机。要扼杀它的力量却正是唤起它的力量,那力量来自于他。这却是后话了。

一个阴雨的下午,他先打着伞在柜台前与她闲话,后来雨下得急了,她便让他从横马路绕到后弄,穿过灶间,进了店堂,也搬了一张方凳给他。他们一人一张方凳地并排坐在了店堂里。仅只一个门面的店堂间,且又有柜台,货架,两张方凳紧紧并在了一起。连一丝缝隙也分不开来,于是,他们只得紧紧地并坐在了一起。坐了一会儿,他便有些坐不住,慢慢开始动作起来。她感觉到了他的不安,感觉到了他细小的动作,心里虽然害怕,却又有小小的期待。她煞白了脸,他也煞白了脸。门前春雨涟涟,行人匆匆地来去,倒是后弄里,雨点敲出了回声,有些喧哗。他将手伸到她的背后,绕过她的挺直的腰,摸索着她的裤兜,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摸索她的裤兜,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摸索她的裤兜。可是她无法动了,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冻了,那是真正的凝冻。她不知道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不知将要继续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她以为要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了,她以为要有划时代开天辟地的事情发生了,她以为一整个时代被整个儿地划过去,另一个则在徐徐地开幕。他的手插进了她的裤兜,在她的裤兜里一阵乱掏乱翻,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可是他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东西。她非常地害怕,非常地紧张,她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他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他只是乱掏、乱翻。然后,他好像是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渐渐地静了下来,贴了她的小腹与腿之间渐渐地安静下来。

而她尽是蒙在鼓里,一心以为他与她一样,是动了情感,一心以为她的努力没有白白落空,一心以为她既幸运又幸福,一心里都是温暖。她是个极少温暖的孩子,一旦有了一点温暖,她便领会至深,再没比她更对爱敏感的孩子了,她是敏感得过了分的,因而造成许多误会。这误解了的爱,其时其刻正温暖着她,她甚至因这爱的影响,有了很大又很小的改变。她注意穿着了,她将辫子编得整齐了,且又整齐得太过,于是便像两根细棍,支在了耳后。她甚至也学着作一些小女儿态了。比如不高兴的时候,也扭一扭脖子,撅嘴,白眼等等,她还经常地笑了。而她犹如一个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的孩子,成人之后再如何滋养也补不了。她又像是个缺课缺得太多的孩子,缺了最基础的教育,又错过了受这教育的最佳年龄时期,她是再难补上这一课了。她要老老实实的缺了就缺了尚还好些,可她却又不安分地起了补课的念头。她几乎是愚蠢的了。她那很欠聪敏,很欠算计的表现,太不能令人满意了。不满意了不说,还留下了轻佻的印象。而轻佻实在也是一门艺术,也需有天赋,不是谁想轻佻谁就轻佻得来的。她恰恰是最没轻佻的天赋,与此最相抵触的。她莫过于是吃错了药,选择错了道路,她是大大地惨败了。

雨在店堂前细细密密地下,一世界都被雨充满了,这是一个雨蒙蒙的世界。人们顶了伞匆匆地来去,汽车飞驶的车轮,在湿地上摩擦出古怪的噪音。一个少年撑了一把很笨重的油布伞走过去,是那种很难撑开,撑开了又很难收拢的笨重的油布伞。

因她是在猎取,于是她爱的对象,便会有一种被捕捉的感觉,这被捕捉的感觉往往会酿成一种奇特强烈的反抗。如今,他几乎被她追到了悬崖边上,或纵身跳下悬崖,或返身迎上交战。软弱而被动的他,却是两样都做不到。他只能躲躲闪闪,苟延残喘地与她周旋,利用着她的笨拙,固执,不会转弯的死心眼儿。他以短促的含义不明因而也含意万千的回眸安抚她焦灼的搜寻,或以漠然无视来削弱她光芒灼亮的探照,有时干脆以缺席不到位来叫她失望,正当她失望得绝望的时候再重新出现,这时候她会对他的出现感恩戴德,甚至无须他的眼睛的回应了。她会安定很长的时候,他便也得了安定,这是他们最和平的时候。他有足够的小聪明来与她作这小小的周旋,他的小聪明可谓是用当其时了,他可发挥到尽善尽美的境界。渐渐的,他周旋出了滋味。先前的周旋还只是为了需要,而这以后的周旋便极大成分地出于兴趣了。这好比是一场恰恰难他不倒的智力游戏,要他开动脑子,却又不必开动得忒苦。他兴味渐浓,玩兴很足,慢慢地变被动为主动,以守为攻转向了以攻为守。

一个少年撑了一把油布伞走过去。

她急需要他。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以他胳膊无意的环绕,给予她的温暖,被她无限地放大又放大,而她是太渴望了,那虚拟的温暖便越来越满足不了她了。她有生以来没得过肉贴肉心贴心的温暖,她是渴望到了灰心,渴望到了万念俱灰。别人只当她是天生的不喜人情冷暖,因她是那样的坚韧不拔,不笑也不哭,灭了七情六欲似的。岂不知她是比谁都更需要,因没有人情冷暖作慰,她便如风干的果实,日益干枯而坚硬。她从来缺少爱的教育,她竟不能懂得如何向人们申请爱的援助。她相反的因要独立自卫,越来越像是拒绝人们的亲情。她总是那么紧张得如一只受了威胁的猫那样弓起了身背。她紧张地弓起了背,等候着猎取,她竟要去猎取爱了,她对爱,竟用了“猎取”这样的手段。

一个少年走过去了。

她再不觉着上学无聊,再不觉着生活无聊,独守着外公的小店也不无聊了。她的生活有了目标,那目标便是去捕捉他的回应。他的回应是那么微弱而模糊,仅仅是遥遥的,隔了男女生两大阵营间的不可逾越的界河,作一个匆匆的无意义的回眸,她需以极大的注意才可获取。她便以紧密的注意,拦截般地守在他目光所可能经过的任何途径中。她监视一般,她如一个守职的密探监视一般。有时她会有些误差,截获了他的仅仅是过路的目光,便会遭到他的反感,他对她时时处处的紧密而诡秘的监视而感到厌烦和恼怒。他便会有一些小小的报复,整整一堂课再不动眼睛,或整整一日都不来学校,好叫她的驻守落空。她立即就能领会他的报复,他的报复立即就能伤了她,叫她懊悔,于是她便不得不更小心一些,更含蓄一些。而她总做不到含蓄,含蓄是一种教养,而她从小没得过教养。她一旦紧张起来,目光便出奇的放肆。她的眼睛发出了犀利的光芒,穿透了一切有形无形的障碍,向他刺去。他有被穿透的感觉,他是十分的不适。他日益高大的身躯其实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他堂堂仪表之下,其实是空虚的,经不起推敲的。他是最最见不得人进入他的内心,因他内心远不能像他的外表那么提供人满意的研究,他其实是无法供人考究的,他是一考就破。最需防卫的他却防卫最薄弱,他随时都可被人侦破。他其实是最最浅薄,最最空洞,最最没有内容,凭着她的聪明,其实早已看透了这些,可她却看不透。她看不透是因她太聪明,她聪明地以为她早已经看透的后面其实还有些看不透的什么,她不相信她所看透的那一层就是他的核心,她以为核心隐藏在这一层的很后面,很深很远处。她其实是本能地对他起着排斥与反感的,可她太聪明了,聪敏得不相信自己的本能了,她以为本能是欺骗,她以为她早已能识破本能的骗局,她以为她早已超越了本能。她运用着自己超凡的聪明,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他。因她急需要他。

人们永远地来去,汽车永远地奔驰,雨永远地下。

当她的关注得了他小小的回应的时候,她的关注便更专心,更完全,更忘我了。当她将注意力倾注在他的身上的时候,她竟也变得单纯,甚至有了一些明澈的心境,她的夜晚宁静了,溶溶的月光照耀着她的没有故事的梦境。

他们被一声咳嗽惊了,那是在极近又极远的后弄口,外公的一声咳嗽,在这喧哗的哗哗雨声的后弄里,不知竟会如此响亮。他们犹如两只飞鸟,一下子惊散了,他的手猝然抽出她的裤兜,只听“吱”的一声,裤兜撕裂了,这一撕裂的声响,又是那样惊天动地的炸响。他们更慌了神,他站起了身子就往外走,走又走不过去,将方凳推倒了,推倒的方凳绊了他的脚,他几乎摔倒,他几乎摔倒地出了店堂,从外公的高大的铜床前走过,直走进雨幕重重的后弄,后弄是连鬼都没有一个,只有涟涟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