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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少年

与一整个上海的变故一样,在一夜之间,陈茂的最富裕,最快活,最无责任的家庭沦为了最不幸,最倒霉,每日的生计都成重任的家庭。他的性情便也在这一夜之间变了。以往的日子里,虽有着学习的压迫,可是因有着快乐轻松的生活与玩耍作坚强的后盾,他便可有足够的洒脱精神在前方抵挡,而如今,前方的威迫虽没了,后方却也彻底地败北,他一整个人生都失了着落,无可倚傍了。骄矜的他再没想到会有受人凌辱的今天,威风的爷爷站在街口,戴了孝顺的爸爸制作的高帽,家里所有的款项,只剩下姐姐钱包里的两块私房钱,一整个冬天,他们天天吃卷心菜洋山芋汤。他所得的那一套关于合格地做一名上海人的教育,随着上海的沦陷,也一并沦陷。他丧失了一切的资产,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再没比他更与上海休戚相关的了,他是与上海一样的荒凉了。

陈茂却是他们中间的例外,因他没有一个好的出身,首先失了被联合的机会,然而才彻底失了对革命的兴趣。每逢政治学习,他便想方设法逃跑,不料有一回却被发现。他原本可以装作去厕所,而他本能地加快了脚步,身后便一迭声地叫将起来:“捉牢他,捉牢他!”他不由得激怒了,他飞快地奔过操场,奔出校门,却不慎绊了一跤,绊得极重,裸在西装短裤外面的膝盖破了皮,流出血来。他捂着膝盖跑到马路上,招手叫住一辆三轮车,跳了上去。他原本是自知其身份,不宜采取出格的行动,可却实实被这捉扒手一般的捕捉激怒,他尚有的那一点点孩子的真性情流露了,这大约是他的最后一点真性情了。在今后的磨难甚多的日子里,他将把这一点点孩子的天性损失殆尽。

他没有朋友,他向来的没有朋友。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祖父,是他最好的朋友,除此以外,就再没别的朋友了。原先,没有朋友,他并不觉得要紧,家里的客人总是太多,常常宾客满座,他们是吃有人陪着吃,玩有人陪着玩,很不寂寞。他不需有什么能倾诉知心话的人,说实在,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隐秘的需找人倾诉的东西,他没有他私有的思想,他所有的思想都可大声地炫耀地宣布。尽管,他常常也会生出一些郁闷的心情,比如他对学业的畏惧,力不从心,他身为一个低等生的自卑,然而这些黯淡的心情却因了他热闹的生活场面,而被他忽略了。他是几乎没有闲暇去体味自己的心情,再由心情生出一点思想。如不是这一个突然的变故,他就将这样没有思想地热闹下去,快活下去,会有甚至比大多数人更幸福的一辈子。可是偏偏有了变故,一切都完了,没有客人了,没有好吃的好玩的了,没有高兴的事可打扰他郁闷的心情,他惟独郁闷了。他除了郁闷再无其他了。而他还来不及从心情中升华出一些思想,他暂时还没有思想,只一味地郁郁闷闷。他一个人郁郁闷闷地在操场上走来走去,看着麻雀在沙坑里跳来跳去,或是苍蝇飞来飞去。他没有朋友可与他排解,他们家的座上客早已作了鸟兽散。他愤愤的,对一切人都失了兴趣。他的父亲与他一样也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可父亲却又比他随和,不是朋友也能相安无事。他究竟年幼,还没有修炼到家,还没有将那没有朋友却快乐热闹的日子过得熟练而精到,没有与那些不是朋友却比朋友更热络的人交道得于深于细。他不如他的父亲,已经将那快活的生活过进了骨髓,再寂寞与忧愁的日子也击不垮他了。这便是乐观。这乐观于他父亲简直如宗教一般。有了宗教,他便可以不痛苦了,他可将痛苦限制在不伤害自己身心的程度便立即煞车,那稍稍一点点痛苦正好为他惯常快活的心情添作一些胡椒似的作料,他便算是完成了思想与心情的大业。即使在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他也能从女人当作料用的黄酒里,倒一盅用开水温了以培养一个陶醉的夜晚。而他尚无此份功力,他功力颇弱,他只承继了父亲秉性中原态的东西,那陶冶的正果却远远没有得到。于是他便只会享福而不会苦中作乐。这日子,可真是苦了他了。而此时此刻,他自小就有却一直被克服了的自卑,便一无阻挡地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他却不知其时其地已不需他自卑了,他不知道,他一个人寂寂地围了沙坑转圈的时候,吸引了多少早熟的女生的目光。他是这学校里少有的真正的男生中的惟一孤独的一个,他恰恰是很不同凡响的,恰恰是他的孤独和郁闷使他很不同凡响了。而他却毫不觉察,他的毫不觉察使他自然地毫不作态地流露独孤和郁闷,尤其能够引动那些同样孤独与郁闷,或者自以为孤独与郁闷的女生。

而他们再也没有料到的,他们竟成了老师所依靠的对象,因他们往往都有极好的出身,更无白专的嫌疑,也因为女中的老师没有对付男生的经验,不免隐隐地畏惧,更何况是这样高大的男生,便投靠般地依靠了他们。他们转眼从差生变为班级的骨干,可以和最乖巧的女生在一处活动,他们常常为一栏大批判文章或一场斗争会而在学校留到很晚。他们颇有些像上海滩上缩小了的拆白党,平地一跃而过龙门,他们再记不得往昔受辱的情景,只为今日的职责与光荣而深感幸运。

这时候的男生与女生,是绝无对话的,彼此戒备森严,犹如怀了深仇大恨,连眼光都不交叉一回。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对话的前奏,他们各自其实都在作着庄严的准备,密切注意动向,一旦有了契机便可作战。男女各自坐了半个教室,如两军对垒,其中有短短几日便接上火的,却也有直至毕业上山下乡,也未有一点线索的。

他们却不知他们究竟是以什么制胜,他们极迅速极自然地有了自豪感,他们是很自然很平常地感觉到他们是学校里惟一的男生,其他都是不算男生的男生,还有女生。他们很精神地在荒凉的操场上走来走去,看着自己高大的几乎是雄伟的身影,于是他们便十分自恃,再不轻易地奔跑,也不轻易地张口骂人,他们用词用句都很谨慎,举止也很在意。他们甚至学会了自己洗鞋,将那一双松紧布鞋刷得发白。他们注意到了女生,他们很留心女生的反应,只要有女生在场,他们便格外的矜持,格外的从容不迫,格外的谈笑风生。然而他们初初萌芽的机智,还不足以发现,女生对他们是同样的注意,因为注意他们她们才分外地不注意他们,极其无所谓的样子。他们可说是比她们还更宝贵的,因他们的人数更少,人数很少的他们,暗中已成为她们生隙的原因。他们尽可以沉住了气,好好地矜持矜持,他们是绝对的优势。起码要有两年或三年的时间,那些小小的男生才可成长起来与他们竞敌,他们至少还有两或三年的时间可以矜持。

张达玲和陈茂竟在了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他们各自坐在自己性别的阵营里。小学里的日子,已成了旧事,回想起来,又遥远又怅惘。他为了那时分外快乐的生活,竟然也会捎带着回想小学,而她却是认真地回想。

在那些小小的男生的紧密的阵营外面,却另有一些高大的男生,他们以一种显而易见的优越感,较为松散地三三两两地站着,以一条腿为重心而斜了另一条腿。他们都是一些留级两次或者三次的男生,他们因年长了这关键的两岁或者三岁,已经长高了个头,变过了音色,有一些发育极好的,甚至还来得及长出核桃般的似隐似现的喉结与绒毛似的柔软的胡须。他们的目光又大胆又坦荡,高高地平视着,很辽远的,从女生们的头顶上扫过。他们从容地踱过操场,从容地走在不甚宽大的楼梯上。他们的脚上穿了黑色的直贡呢的松紧布鞋,塑料的模压底一步一步很稳重地走上或走下楼梯。再傲慢的女生,在他们跟前都不由得收敛,有一些还会害羞,低下头去。这才是与女生平等的男生,这才是能与她们打个一比一的平手的对手,这才是能与她们对弈一盘棋的棋手。他们原本是小学里最不起眼的学生,他们从来都因成绩或操行不够标准而倍遭轻蔑,他们从不曾想到会在此地获得他们从不敢奢望的光荣,今日里,他们出其不意地制胜了。

她是认真地回想。其实她从未中断过这一段回想,即便是那人人面临的变故,也未造成妨碍和阻隔。母亲因顶了一个小业主的成分,还因有几分股息的进账,也挨了抄家,却并没抄去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抄过之后,日子还是照旧与往日一样,不紧不松,不好不坏地往下过。外公的小店依然开着,每隔三五日,去街道听一回训话便罢。逢这时分,她便到外公小店里去照应生意。反正,上课是很不要紧的事了。在小学业已停课,中学尚未招生的那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她甚至还因不能日日与他见面而有些苦闷。当她坐在离开家两条马路的外公的小店里,曾有几次看见过他过路的身影,他家抄家的那一日,她也正巧从他家弄堂走过,看见了挤挤的人群。这一点小小的细节都会引起她痉挛般的一下心悸。因她以为,她与他是再不会有聚首的时日了,而那一段小小的故事却因这个结尾更有了回味,更令她恋恋地不舍。干巴巴的她,竟会生出这样绵绵的心情,是连她自己也无准备的,因了这绵绵的心情,她这无聊乏味的日子,竟还有了一些不明的意义。

孩子踩了没有荫庇的冬日的阳光去上学了。邮票交易所早已无形地消散,弄口陡的空阔起来,像一顶巨大的拱门似的弄口站了两个女人,在诡秘地谈话。孩子走过拱门似的弄口,向弄底的校门走去。校门在残破了的篱笆墙上洞开着,如所有看门的老头那样神色严峻地站着看门的老头,孩子通过了老头严峻的视察,走到空寂的操场,沙坑里停满了过冬的麻雀,寒寒瑟瑟地缩了脖子。生锈的单杠与双杠的铁架冰一样的凉,孩子依着冰一样凉的单杠与双杠的铁架,因为不太相熟而不太说话。男生与女生分在了两边,男生要比女生一律矮去半个脑袋,依然是小小的淘气的形状,女生们早已高挑了身材,又微微弯了背以掩饰暗暗隆起的蓓蕾般的胸脯。这样的男生在这样的女生跟前,是格外的自惭形秽,他们紧紧地聚成一堆。女生们对着畏缩的男生,渐渐生长了骄傲,开始肆无忌惮。她们开始攻击一个将雪白的衬领翻出在罩衫外面的弟弟般的男孩。再没比这样的男生对这样的女生更痛恨的了,他们瞅都不瞅一眼女生,气恨恨地从女生面前走过。他们努力交替着散发了强烈脚臭的脚步,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微微地侧了肩膀,另一只手划水般地摆动着,从女生面前走过。

外公的小店是小小的,却临着大大的马路,两边都是高大昌盛的大商店,几乎将它挤得没有了。而它依然小小的在着,面对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低低的柜台,如一堵矮墙,将她与外面沸腾的世界隔离开来。有时候,没生意做,她就跪在方凳上,胳膊肘支着柜台的台面,看那雄赳赳走过的一队红卫兵,押了一个头发剪得鬼似的人雄赳赳地走过。另有些时候,她是在店堂后面的小弄堂里,帮外公在煤球炉上炒菜,常可听见隔壁的女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谁家的女人在抄家的时候,将金条藏在了身体最最隐秘的地方。人们永远对这大运动里淫秽的小故事感到兴趣,尤其是这样的小弄里这样的人们。店堂前马路上的形形状状,与店堂后狭弄内的声声色色,织成了她对这场大革命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这是一个稀奇古怪的印象,可说是与文化革命毫无关联,而她却深深地铭刻进了心里。这一个狂热的虐待与虐待的狂热,狂热的被虐与被虐的狂热的印象,打击着她正在发育且发育不良的敏感又麻木、健康又病态的身体,呼唤着她儿童时代的那一些自虐的故事,与其合流刺激着她的想象。她夜里又睡不安稳了,她老是做梦,梦又都古怪,令她惊骇,不敢说出口,如同犯罪一般。可她无法抵制梦的侵入,梦是在她睡得最沉,最无意识的时候来临,偷袭一般,她的阵地总是失守。她的梦有一股下流的奇趣,每每醒来,她都厌恶到了极点,她无法解释这梦,因她没有勇气,也无智慧与经验直对这梦。她要忘记这梦,而梦却不打算放过她了。白昼与黑夜一样的漫长而寂寥,有足够的时间供那梦作休憩与培养,而她竟也足够有时间来康复,以和梦作交战。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她度过了大革命的最初的日子,然而,她就进了中学。

犹如梦醒,上海的街道是格外疲惫的苍白,苍白的街上,家庭主妇们提着简陋了许多却依然不失精致的菜篮,步履匆匆,神情仓皇地走着,冬日的落尽了树叶的梧桐枝条,再无法予路面铺上典雅的浓荫,阳光无遮无拦地漫地撒下,只有一些疏阔的惨淡的枝条的浅影。

进校的第一日,竟在同一个课堂里看见了他,她油然升起一股宿命的感觉。她深以为这决非偶然,因而激动得心“怦怦”地跳。他是比以前又长高了半头,也消瘦了,他竟失了先前的自得的笑容,换了一种姿态:双手插在裤兜里,低垂了头,眼睛瞅着鞋尖——再不是那双“爸爸的皮鞋”,而他竟因此更清秀,更少了俗气,令她觉得更平易可亲因而更高不可攀了。她想起先前——那就像在一百年前——他的胳膊的无意的环绕,那一股暖和的亲情刹那间涌上心头,她几乎要闭过气去。她时时刻刻地关注着他,对他的关注占满了她的心情和思想,她竟将那些噩梦暂时抑制下去了。她不常做那些肮脏的坏梦了,她只时时刻刻地关注他。他毫不知觉她的关注,她是没有一点什么值得他关注的。在那无聊而漫长的课堂上,他完全出自一种惯性的还在继续他旧日的功课:为女生排座次并选举“一枝花”。这时候的女生是大有可研究的地方了,可他却再没有先前那种热情与积极,而只是漠漠地,懒懒地,消极地做这功课。他也总是将她排除在外,因他极难将她当作一个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女生。他比先前是更长大,更是个男生,因而也更懂得女生了。所以,这功课的难度便也减退。他不需几堂课的时间,只需一眼余光扫过,便可大致分出档次。这功课于他失去了吸引,他就彻底地无聊了。而他即便是彻底的无聊,也不会想到去关注她,她是毫不在他眼睛里的,直到那一日里,他才注意到了她,并且对她怀了一些真诚的感激。

再没比今日上海的街道更令人伤感的了。橱窗、招牌在一夜之间全成了红色,红得极热闹,热闹到了寂寞。闪烁到夜半的霓虹灯全灭了,那辉煌了上百年的不夜城,便如死寂了一般。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惊心动魄的喧腾,急风骤雨的锣鼓,高音喇叭,造反有理的歌声,而这一切只会使谨慎的上海人更紧地关闭了门窗,灯都不敢拉亮,早早地便沉睡了。争奇斗艳的橱窗也是在一夜之间一扫而空,剩下了一个空洞的敞开了的房间,那里原本聚集了上海人生活的热情和兴趣,时时刻刻呼唤着上海人的努力和希望,又回应着上海人的努力和希望,它与他们互相成了动力与目的。那通夜不灭的明亮的橱窗,使上海的马路生气勃勃,诗意盎然,人们再记不起仅只是百年前上海的荒凉了,人们再记不起仅只一百年的繁荣之前那上海的几千年的荒凉了。一百年的历史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上海的暗暗的马路是格外的凄凉。“大小三元”“老少饭店”统统敲掉,一律换成“胜利”“革命”的鲜红的招牌。往昔的字号底下纵横南北贯穿东西几百里的文化,于一夜之间成一大统,那川、粤、宁、鲁、皖等等八方好汉,在此打下的生涯,由这生涯支撑起的上海的江山,于一夜之间,夷为平地。而上海本来是太孤独的上海,也是太脆弱的上海,立于沙滩之上,以一道低矮的江堤,抵挡漫急的风暴与湍急的海口的激流,实是岌岌可危的事情。在一大片贫瘠的原野上,突然矗起的上海,是太如海市蜃楼。抑或是,它原本就是一个海市蜃楼,仅只是几千年历史中的一个一百年的短梦,如今不过是梦醒了而已。

那一日,学校请了一个老工人来忆苦思甜,中午,学生们就在学校吃一餐忆苦饭。听完报告后,大家依然整齐地坐在操场上,等待红卫兵的排长去食堂领各排的忆苦饭。学校已将班级制改为军队编制,过去的一个班则是现在的一个排,班长便成了排长。排级干部们各从食堂里抬回一个大大的淘箩,里面是皮蛋一样的糠窝窝头。每人两个,顺序发了下去。然后,学生们便顶了正午的骄阳,啃两个皮蛋似的窝头。他正万般为难的时候,不料从旁伸过一只手,将他的“皮蛋”抓了过去,他这才看见了她。

这时候,中央、上海、全国各地,夺权都正夺得热闹。权欲之心甚淡薄的上海市民对此大计并无兴趣。但只那一份实惠精致的生活失了保护,也令他们惊惶而沮丧。那一份精心筑起的虽不铺张却绝对殷实的生活,竟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具脆弱的沙盘,他们竟不知该将这生活如何地做下去了。就只上海人将“做活”说成“做生活”这一条,便可反映上海人的哲学。由此可以推想,目下上海市民的伤心与烦恼了。自然,上海滩上大有不安分的人在,那却是被自以为正宗的上海人视作是“拆白党”的一流。然而,就这一流,便也可折腾得上海天翻地覆。健忘的上海人大约不会记得,昔日的上海只是一个荒凉的渔村,正是海内外的土洋“拆白党”的折腾,才折腾了这么一个十里洋场的大世界。而昔日里拳打脚踢的上海人似乎慢慢地丧失了攻势,渐渐转为守势,开天辟地的功能在衰退,以至到了今日,连夺个权都需北京的红卫兵来帮忙了。人家分明是来帮他们忙,他们倒像是遭了抢,个个乌鸡眼似的。看着街上那群群伙伙的穿了黑棉衣或黄棉衣的外地红卫兵,心里又怀恨又鄙夷又惶恐,专找那小小的还不成器的红卫兵来欺负。

她眼睛望着面前的一块沙地,从容地咬着窝头,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她咽得很顺利,很平常,就好像在吃一件不好吃也不难吃的东西,他禁不住在喉咙里为她使劲,一口一口咽着唾沫。她将自己的和他的一共四个攥在口袋里,手伸进口袋一块一块掰出来填进嘴里,平静坦然地咀嚼着,再一口一口咽了下去。直到她咽下了最后一块窝头,将衣兜翻出来抖了抖又翻了回去,她都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依然平视着前方。喇叭里放着“不忘阶级苦”的委婉的歌唱,他甚至鼻酸了一下。他立即想到要如何地谢她一谢,然而紧接着想到自己如今是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便更加凄然。因无法酬报,他终于生出了感激。先前他是永远能以报酬来偿还别人的帮助,他竟不知感激是什么样的心情,而感激又有什么样的意义。而如今他领略了些微,便如同得了大的启蒙,心情发生了变化。他以他的余光,好好地看了她一眼,他终于,终于注意到了她。

中学曾经是高级中学,后来改为初级中学,眼看又要改回去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中的事暂不提了,却进来了一批男生。开学的这一天,许多无聊的人都去看新生进校的情景。小小的晚熟的男生们缩在门口,不敢迈步,待到电铃“叮铃铃”地响起,历史清白现行也很好的老师们便来拉扯,这才勉勉强强地进去,一大块方阵似的,慢慢慢慢地移过操场。操场上只剩下十几只麻雀,一只一只跳进了沙坑。

她却毫不知觉,她沉浸在幸福之中。那一口一口的窝窝,粗糙地摩擦着喉头,犹如上刑,而她竟毫不知觉。她丝毫没有哽咽,没有用一口开水帮助,便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她甚至连脖子都没有伸一伸。她完全不知道她吃的什么,她完全没了味觉,她只剩下吞咽的功能。窝头梗阻着咽喉,一点一点往下推移,竟叫她觉着了快感,以至当她将手最后一次伸进口袋再没摸到那坚硬粗糙的窝头时,还有些微的扫兴。她终于获准了一个机会,又能予他做些什么了。当她终于获准了这一个机会而为他做着些什么的时候,她多日来骚动不安的心竟平静了下来。许多同学都在糟蹋,一边吃一边将窝窝掰碎,捻成粉末,撒在沙地上,那是与沙土一样的颜色,谁也不会发现。而她却一点没有浪费,她是不舍得浪费一点点的,她不浪费一点地将她与他的一共四个窝头全吃了下去。当她吞咽着它们的时候,她便暂时地放开了他,不再关注他了。她不必再以她的关注与他联络了,她有了更确切、更真实的联络,她可说是成功了。

女中最早是一所英国人办的教会中学,大楼顶上有一座圣母玛利亚的粗糙的石像,至今才刚刚砸平,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石龛。女中曾有过几次闻名于全市的风头,一是在解放前的校刊上的一个女学生的文章,写她最爱什么,最憎什么,最以什么为荣,最以什么为耻,最为羞耻的是袜子上有个洞。这文章编进了一本“帝国主义侵华史”,以作为洋奴教育的典型。二是曾有过一女生自杀,因老师诬陷她偷了同学的钱,血洗不白之冤,这是全市罕有的中学生事件,教育局在此召开过现场大会,以警戒教育工作者们。这是用黑色的稀疏有致的篱笆围起的一座学校。儿童时代几乎都曾扒着篱笆缝看过女学生们列队与做操,学雷锋时,女学生们也曾举着喇叭和旗帜站在校门前的马路上做过宣传。大约是因为没有男生在座,女学生们总是很放纵,疯疯癫癫的,校联欢会上,女生们自己就演起了相声,看的也一样兴奋。校联欢会,总是在操场上举行,操场四周楼房里的居民,也都是观众,阳台和窗口全成了包厢,操场上的灯光一亮,便成了万人露天剧场。曾经有一次,有一幢楼里的一个母亲和她家的保姆,抱了独生子在窗口观剧。一不留神,孩子摔了下来,然后,丈夫与妻子离婚,妻子发疯进了精神病院,保姆则卷了铺盖回了乡下,发誓再不出来做人家了。学校是在一条短弄堂的尽头,临街的弄堂口是一个邮票交易所,每日每日都拥挤着大批的集邮爱好者,大都是男生。逢到放学,女生们必通过挤挤的人群,这样的时候,便都不自觉地有些矜持,有了姿态。邮票交易所在的这一幢楼是幢极黑的大楼,不知是二楼,三楼,还是顶高的四楼的楼梯角落里,发生过“鬼打墙”的事件,有一名男孩要下楼,却怎么也走不下去,怎么也走不下去的时候,有人打开了楼梯的灯,见他正无头苍蝇似的在乱钻,身上沾满了石灰。女中里曾有过胆大的女生,要去试一试,自然是让楼上的居民很不客气地送了出来。

他终于,终于开始注意她了。一旦注意到了她,他却禁不住地失望。她是那么黄瘦黄瘦,身体是笔直笔直的僵硬。其实,平心而论,她的五官还是端正的,可是却因缺了表情而失了生气,而她没有表情的五官却又不那么安静,幕后似有激烈的活动,这幕后的激烈活动,则给她木讷的表情平添了一层紧张情绪。她的五官就是这样奇异,她常常会使大人们对她感到困惑甚至惊惧。她的表情对他有一股胁迫似的令他不安。而他又千真万确地打心底里瞧不起她。以他从小所得的关于女性的教育来看,一个女人如若没有一个赏心悦目的外表,便是失了大大的价值,在他心目中是大大地降低了位置。但是,如果能够摒除性别这一个条件,那么他对她又有着敬而远之的畏惧,他心里时时会涌上一股“摸不透她”的迷茫。当他有时候,偶然地看她,会觉得在她身体的深处和远处,还有一个她。她身体深远处的那个她,似是那个没有性别的她,他无法对她轻慢,他无法与她接近。而她身体表面的她却是有性别的,大大减了价值的她,对这个她,他可以骄傲地,百般骄傲地对待。他对她的心情就是那么复杂,他谙不透这复杂,只觉得一团糊涂。一团糊涂,却也不令他苦恼,因说到底,他对她,依然是没有兴趣。所以他也不必花工夫去研究她,她是个不值得他下功夫研究的女生。

他们不知怎么就小学毕业了。他们不知怎么就进了中学了。他们不知怎么不是在往年的秋季入学,而是在第二年的一个寒意料峭的初春。上一年的事情像一个乱梦,在他们这样刚刚十三岁的年纪里,是弄不清一点的,世道是大变了。他们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的,横马路上住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进了一所女子中学。他们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的,直马路上住的孩子,不分优劣,都进了女子中学对面的一所市级重点中学。

当她以这超乎寻常的执着到了固执地对他关注的时候,她身体内部的那个她便引退了,她倒反变得简单了,而这一个简单的女生的她,恰正是他所不屑的。他常遗憾关注他的是她,而不是任何一个别的女生。任何一个别的女生都会令他稍稍的高兴。可是,这也不谓不是对他大大的虚荣心的一个小小的满足。其实,没有一个男人会真正的对女人的关注反感,无论是大大的男人,还是小小的男人,或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男生。何况,他毕竟还有善良的天性,面对别人的关照,不会毫不动心肠。更何况,此时此境的他,对一切,包括女生,都不敢抱太高的奢望了。因此,无论他多么不满足于为她这样的女生关注,可到了紧要的关头,他却也万万不肯叫她绝了念头,放弃对他的关注。因他必得有一个小小的哪怕是荒凉的岛屿来存放他的漂泊的虚荣心,他不能失去这惟一的存放地,他还得靠这点虚荣心度日。甚至有朝一日,他还要依凭这点虚荣心东山再起,重辟一个天下。不论这个岛屿于他的虚荣心相比是多么的小,小得承不住他的存放物以至会一日一日地下陷,最后在滔滔白浪中沉没,二者同归于尽。而他是不会有这样的预见。于是他对她的关照,便也偶尔的,有意无意地给予了一点小小的回应。这一点小小的回应于她是如何强大的鼓励,则是他始料不及的。

第十一章

大革命轰轰烈烈进行的时候,一个男生与一个女生,终于接上了信号,那只是一点无法燎原的火花,忽明忽暗,生生灭灭。那大战般的革命已经将他们包围,而他们的内部却也正生起一场革命般的大战,作着响亮的内应,生生要将他们夹扁,挤垮,毁灭。这是两重的围剿,这是里应外合的围剿。这真正是最最激烈的战争,而战争中最最激烈的战役尚未开始,他们正各自清扫着阵地,修着工事,准备交锋,准备短兵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