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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这是个极不易回答的问题,她没有回答,沉默着。弟弟倒也并不追究,昂起脸,看着柜台上方悬挂着的黑白鞋带,还有两个瘪了气的气球,他伸出小手去抓。他又渐渐地高兴起来。等到大人们允许孩子们离开房间,孩子们跑到了后门口,他们也都渐渐地高兴起来,甚至比平日还更高兴一些。因为平常的生活总算出了一点事情,有了一点不平常的气氛,他们很兴奋。他们立即和邻家的孩子交上了朋友,在短短的后弄里奔来奔去地疯了起来。他们都是些没有心肝的孩子,比任何哲人都更明智而通达。尽管外婆为他们付出过辛苦,他们也可说是爱外婆的,然而,外婆一旦去世,他们即刻就接受了这一现实,让死者安然死去,活人则快乐地活去。他们不以为有什么必要,要为外婆的辞世死去活来地痛苦,他们天生就洞察了生与死的底细似的,他们好像都已经到了境界似的。他们与邻家刚结识的孩子抢夺着分明是人家的鞭炮,用人家的鞭炮点燃了去吓唬人家。转眼间与人翻了脸,结了冤家,又转眼间重归于好,成了割头不换的把兄弟。再没比他们家的孩子更会吵闹的了,他们的吵闹声,将一些平日不出门的孩子也引了出来,站在门口好奇又羡慕地看。到了吃饭的时候,大人一声招呼,便如饿虎下山,将大人们只动了两三筷子的一桌饭菜,吃了个精光。他们的胃口本就是好得惊人,再加上一顿早饭没有吃好,便是格外地吃得下。他们早已将上午那惊惧忘记了,他们早已忘了他们方才吓成的那鬼样子,他们好像从来没被吓唬过似的,他们从来就是那么英雄,那么威风。然而,就在当日晚上,当他们胃口极佳地又吃掉一桌饭菜以后,大人们吩咐他们在外婆跟前守灵,只是象征性地坐一个小时,他们便立即褪去英雄本色,一个个又都像偎灶猫那样缩了起来,哭丧了脸,营营唧唧的。他们怕死了的外婆,就如他们爱活着的外婆一样,其中并没什么矛盾的地方,很自然,也很简明。

“还过年吗?”他问道。

她坐在离外婆最近的地方,坐在一个高脚凳上,是外公在店堂间里用的,有时候需要到货架高处取东西,就踩着它上去了,它的下面还有一个很踏实的踏脚,她高高地坐在高脚凳上,脚踩着踏脚,两只手撑在身子的两边,瘦瘦的肩膀高高耸了起来,她的削尖的下巴好像是直接搁在了胸脯上,一双眼睛从很幽深的地方望着外婆。小屋到了晚上,倒反而比白天更明亮了似的,二十五支光的没有灯罩的电灯,竟能给没有日光的黑夜带来那么多的光明。铜床床架上有两只圆圆的铜球,在灯光下发出黄澄澄、沉甸甸的光芒,外婆的身上也罩了一层黄澄澄的光,安详得很。

“什么事情?”她问,还用手去抚了一下他扁极了的后脑勺。

她很想集中起注意力想一想外婆,可是却没什么可想的。外婆与她说过的话总共大约不到一百句,而又总是那样一些话:“大妹妹,畚箕倒掉它。”或者“大妹妹,淘米。”或者“大妹妹,几块手绢搓掉它。”而她便只有应的份儿。她连应都无须应,便勤勤恳恳地去做了。外婆活着的时候,对她大约是连正眼都没有瞧过,就像她对外婆。她对外婆真是没什么可想的,况且,妈妈营营唧唧的哭声又总打扰她,她的思想总是要溜开去,去想一些别的,与外婆无关的事情,她竟想起了陈茂。

那个躺着的人是这个哭着的人的母亲,这个哭着的人则是她的母亲。这时候,她听见了小弟弟的哭声,她向他走去,搀着了他的胖胖的小手,他先是更汹涌地哭了一阵,随后渐渐地静了。她带了他走到外间的店堂里,柜台前面上了门板,门板与门板之前,是明亮的缝隙,不时有欢声笑语渗漏进来。她让小弟弟爬上一只方凳,趴在柜台上看柜台里的东西玩,柜台里有三分一支没有橡皮头的铅笔,有揿纽,有五分一个的假宝石戒指,有一盘盘的松紧带,弟弟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哑着声音叫道:“大妹妹。”他如他们家里的所有人那样叫她——“大妹妹”。

陈茂就好像是上一个世纪里的事了,在这样一个幽暗的小屋里,昏黄的灯下,长眠不醒的外婆睡在高大结实的铜床上,铜床发出黄澄澄、沉甸甸的光芒。这样的情景,对陈茂是太不合适了,他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进这间板壁隔成的小屋,只能在小屋外很宽阔的马路上游荡。而他却不小心被她捉住了,她一旦捉住了他,便再不松开。她固执地拉住他,要他与自己同在这一间小屋里,全不顾及他会感到多么无聊。她执意而勉力地挽留他,她却又无信心。她以他所赠送的铅笔,橡皮,还有那一块破碎的点心,来唤起自己的信心。她赋予这些东西庄严极了的意义,它们几乎成了信物。除了那块破碎了的点心,所有的东西,她一动没动,全用报纸包好,收藏在她的一个心爱的角落里。犹如她将她对他的所有记忆,全收在她心的角落里。这些记忆,在一些惟她独醒的深夜里,会给她奇异的安慰。他的胳膊每一次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都令她记得清清楚楚,这一个动作决不会因为重复过多而失去意义,每一次都如第一次那样令人心悸。她在他长长胳膊的环绕下,似乎有了温暖的保护。这一种受保护的温暖于她是无比的陌生,又无比的新鲜。它无比陌生又无比新鲜地回答着她一整个身心的渴求,她一整个身心的渴求全为这陌生又新鲜的温暖呼唤了出来。她心跳个不停,好像揣了一只兔子。她浑身阵阵热,又阵阵冷,发疟疾似的。他的胳膊对她的无意的环绕,成了她每日里,每一堂课的最重要的内容。如有一日或仅仅是一堂课缺了他的环绕,她便会想念,会焦灼不安。有了他胳膊的环绕,她竟会生出一种弱小的感觉,生出一种要去倚傍什么的感觉。她是将自己压抑得太久,她是与生俱来就受了压抑,这会儿受了引发,便如爆炸一样,一切感觉都升了量级。她觉得自己很弱小,比什么都弱小,比一只蚂蚁都弱小,比任何人都需支援。她渴求温情,渴求得要死,好像垂死的秧苗渴求雨露。她心里竟也生出了偌大的一团温情,她竟也有了温情,她是极需发泄这温情,她是更需发泄这温情的。她甚至顾不得考虑对象,顾不得考究对象,她是急急忙忙的,如着了火似的,如有人驱赶着似的。这温情只需一点点外力的引发,只需一点点引发便如沉睡了几千年而忽然爆发的火山一样,汹涌地沸腾着火烫的岩浆。每当他的脚暗示地踢了她的脚,便如电流通过了一般,她觉得是与他打通了隔阂,这一交流虽是短促,却可供她激动几日几夜。因这提示与被提示不可为第三人所知,只有他知与她知,她便觉得她与他共有着了一点什么,这一点惟他们共有的东西,则是一个保证,保证他与她的交流。她急急忙忙的,不问端底地把他当成了偶像。她觉得他知识渊博,虽她并不了解他的知识究竟为何物;她觉得她沉着老练,全不管他以沉着掩饰的是何等样的惶惑;她觉得他待她好,且不问他待她是本着怎样的劳动交换原则。她本着这一切,觉得他像哥哥。

她心里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心里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地抬起了头,眼睛花了一下,然后她便茫茫然地从地下站了起来。这时候,她的哥哥,弟弟,妹妹,还有最最小的弟弟,才勉勉强强地一个一个鱼贯而来,匆匆像跌倒似的跪下草草磕了头。她被一双手从床前拉开了,她站着听见有人在夸她“孝”。她还听见,就像从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的,妈妈哼哼唧唧的哭声,犹如一个不满十足岁的女孩。她心里静得很,她心里静得很地转着眼睛,向那营营的哭声循去。她看见了她的不满十岁女孩似的妈妈,她想到,这是她的妈妈,旁边那个男人是她的爸爸,还有那个坐在床边藤靠椅里簌簌抖的老头,是她的外公,那一群挤成一团的失了神的孩子是她的哥哥弟弟和妹妹。她就像头一次认识她的家人一样,似乎并不是在多年前的一个夜晚,站在昏暗的灶间里,背着灶间窗外的小天井,早已经一个一个都认识了。她认真地重新认识着她的家人。

虽然,由于她同胞兄弟的作践,她早已不明“哥哥”的意义,可她却依然勇敢地战栗着将他想成了一个哥哥。她不会知道,这其实是一种爱的萌芽,如同所有的情歌里那么唱的,情人永远是哥哥与妹妹地相称,这是再亲昵又再通达不过的相称了。而她不懂得这些,她没有听过情歌,她生活在一个没有情歌的城市里,她无法从情歌受教育,而她确确实实地将他视作哥哥。她开始编织关于哥哥的故事,白日里他的每一个无意的小动作,都可变为她无眠的夜里的遐想的动机。这是比那些自虐的故事纯净得多,也美丽得多的故事,她将那些自虐的故事渐渐地遗忘了,那些自虐的故事如渣滓一般沉淀到了水底,她的那一些痛苦的雷鸣电闪的不眠之夜是清澈了许多。

“外婆死了。”

而她实实在在是太急忙,太不谨慎,由于她太急忙,太不谨慎注定要受到大的打击。她的稚嫩的先天不足的爱的萌芽将受到大大的打击,这打击将影响她的整整一生,她的整整一生都将因这影响而更困难和更艰巨。她匆匆忙忙地为自己掘着爱的泉眼,不料却是个陷阱,她匆匆忙忙地为自己筑着爱的殿堂,不料却是个坟墓。她就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蚕,以自己的心心血血吐丝,丝丝将自己缠住,她要活着脱身出来,就只有变成一只飞蛾,她将要面目全非地脱生,她面目全非地脱生,将是下一卷、下下一卷里的故事了。这一卷里,她懵懵懂懂地,急急忙忙地做着这些,为自己的道路设着障碍,而她竟毫不自知,因她只十二岁,十二岁的她什么都不知的勤勤恳恳地劳作,编着长长的故事的长长的引子。

来帮忙的邻居们喊着孩子们上来磕头,所有的孩子都缩在上了排门板的店堂里,怎么拉也拉不前来,他们全吓坏了。吓坏了的他们却还为下跪难堪,忸忸怩怩的怎么也不愿意,他们都是小家子气透顶了的孩子,不愧是烟纸店老板的后代结果,是她,这个最不受宠的外孙女儿,与外婆最生疏的外孙女儿,第一个走到外婆床前,贴了床沿跪下去,双手扶了冰凉的地板,磕了一个响头。在她头触地的那一刹那,她忽然的,从未有过的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这铜床上躺着的人的外孙女儿,这铜床上躺着的人是她的外婆。这时候,她心里的声音灭了,不再有声音告诉她说:

昏黄的灯光下,铜床的铜球黄澄澄沉甸甸地发出光芒。孩子们在打着瞌睡,小弟弟睡在外公的手臂里,睡得烂熟。外公的脸上没有表情,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没有人脸上有表情。困倦在一点一点地袭来,淹没了死亡的悲哀。

“外婆死了。”

她拉着陈茂,只有陈茂能够为她驱散对死亡的淡淡的惶恐。她的心在漠漠的惶恐中游荡,没有依附,她徒然地乱抓;什么也抓不到,只有一个虚拟的陈茂。她将一整个沉甸甸的自己悬附在这个虚拟的陈茂身上,她糊糊涂涂地似有了安全。她固执地拽住了他,要将他拉进这个幽暗的板壁隔成的房间。

外婆躺在小小的店堂后面幽暗的房间里,一张高高的铜床靠在板壁下面,外婆盖了一床薄被躺在暗处,悄无声息。外公抖着手,要开灯,摸了几下也没摸到灯绳,最后才摸到了,灯亮了。一盏二十五支光的没有灯罩的电灯下面,铜床的床架发出暗淡而凝重的光芒,外婆闭了眼睛,很安详地躺着,犹如睡着了一般。她渐渐地安静下来,那声音风一般地吹过:

陈茂正在拉严了窗帘的房间里,在铺了厚厚毯子的八仙桌上,与他父亲坐对面打麻将,南北两边坐了他的祖父与祖母,妈妈和姐姐在灶间里煎桂花糖年糕,好给他们做消夜。他不会想到,他连一点点感觉都没有,他已被张达玲囚在了一间从未去过的小小的板壁房间里,守着一个从未谋面的长眠不醒的人家的外婆。

她背对着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眼睛望着三轮车夫一耸一耸用力的肩膀,望着他那件棉袄背上一层层摞起的补丁上最上面的一块补丁。人流与车流从他们小小的三轮车两旁流过,一架小小的三轮车拉了他们一家三口去外婆家,外婆死了。她渐渐地安静下来,那声音便柔和地对她说:“外婆死了。”

这一个春节,天气是出奇的晴朗,阳光普照大地,天空碧蓝。过年的兴头是特别的足,鞭炮日夜响个不停,炸碎的炮纸,雪花一样飘得到处都是,一片节日的洋洋喜气。大年初五,外婆大殓了,葬在一个小小的公墓里。这一日的天气,恰似一个郊游的天气。公墓里很宁静,妈妈的啼声,营营唧唧地在一竖竖、一行行的墓碑之间缓缓地萦绕,犹如夏日的虫鸣。一旦等那漆黑的森严的棺木入了墓穴,盖上了土,再看不见了,孩子们便活泼了起来,扭着身子,东张西望,最后终于都跑了开去,在一具具墓碑后面捉迷藏。外婆的棺木隐没在了地里,她也陡然地轻松起来,她甚至透了一口长气。她毕竟是小小的年纪,不会懂得那薄薄一层黄土所隔离的两个世界是多么不可互通的遥远却又宿命的相连。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外公犹如一下子老了二十年,他再也支持不住了,需要人扶着,他在别人的扶持下簌簌地抖着,眼睛却是干涸的,外公自始至终没有眼泪,这早已令她惊奇,因她尚不知道,人的一生中所要耗去许多眼泪以至到了这样的年纪,是再无眼泪可供流淌。她也尚不知道,眼泪是对心的灌溉,眼泪干涸的时候,心便也将干涸了。

妈妈由爸爸架着,被众人们拥着,徐徐地下了楼来,兄弟姐妹们如一群小小的幽灵,悄悄地随了后面。爸爸妈妈上了一辆车,孩子们自己上了另一辆,然后,爸爸又把她叫到他们的车上。她便倚了爸爸妈妈的小腿,坐在车座下的车板上。父亲这时是无比地依赖她,除了她可依赖,他再没别的依赖了。可他是多么爱他的女人,见她痛苦,他的心几乎碎了,他紧紧地拥着她的肩膀,将她的头发蓬乱的小小的头拥在他的肩窝里,不时用脸颊摩挲着她的脸颊。他无法代她痛苦,无法代她柔肠寸断,这简直快叫他发疯了。他不顾三轮车正驶在熙熙攘攘喜气洋洋的马路,不顾他们的大女儿正坐在他们的膝下,他忘记一切地爱抚着他的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孤苦伶仃的女人。

母亲狂号了一阵以后,便只营营唧唧地啼哭,那哭声似乎也越来越少苦痛的意味。太阳当空,没有一丝云彩,孩子们在人家的水泥砌成的墓上跳上跳下地玩耍,小弟弟玩累了,便在墓上坐了下来,吃一包山楂片,鲜红的山楂片被白生生的水泥墓台衬托得格外鲜红。然后便有兄弟去抢食,他大哭,那哭声明朗得像欢笑,欢笑一般的哭声打破了墓地的宁静。大人们回过头,责备地看她,她才想起自己的责任,便走过去搀起弟弟,引他去远处。远处是简陋得多的坟冢,没有用水泥砌台,就只一个小小的土丘,立着未经雕琢的石碑,粗糙地刻了死者的生日与卒日。这一片坟冢要零乱得多,走过一片零乱得多的坟冢,有一条干沟,沟边长了一些黄色的小花。她教弟弟去摘那些小花,弟弟不再哭了。树枝凋谢了叶子,还未长出新芽,疏阔地划过天空。她昂起脸,望着树枝后面的碧蓝的天,太阳射痛了她的眼睛,她的久不见阳光的眼睛受不了这灿烂的照射,不由眯缝了起来。她的一张干枯没有血色的小脸却觉着了温暖,阳光照拂着她,她仰起脸迎接阳光的照拂,她竟没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无碑的坟头上。孩子们的欢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向很远的地方传去。

“我的外婆死了。”这声音说。她没命地跑起来,风声在耳边息了,膝盖在痛,左肋下在痛,胸口在痛,她喘不过气来。她看见自家门口了,自家门口停了两辆三轮车。

她嗅到了一股粪臭,一股合了粪臭的新鲜的泥土的气息。这合了粪臭的新鲜泥土气息在唤着她,这气息在轻轻地唤她。她模模糊糊的有些沉醉,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她的记忆,什么东西催促着她已经沉睡很久的记忆。她的脚站在柔软的土地上,土地温和地触着她穿了布底鞋的干燥的脚心。她渐渐地不知不觉地下了坟头,沿着干沟慢慢走去,去年秋天的还未腐烂的落叶将地铺得更加柔软并富弹性。她走在铺满了去年的落叶的柔软的干沟边上,她的心在被什么催促,那催促越来越不耐,越来越紧迫,就像敲打一扇门似的敲击着她小小的心智。她陷入冥想之中。

“外婆死了!”这声音说。世界一下子静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叮叮当当的电车声,人们喧嚣的问好声,孩子朗朗的笑声,全没了。

灿烂的阳光洒满了她的全身,她全身洒着阳光。她全身洒满的阳光安抚着她,极耐心地等待她,等待她启开心智。她竟忽然间调皮起来,将脚步一步踩着一步,走成一条直线。她的生了冻疮的小手针刺一样的痒和疼。她低头看着自己那一双笨重的蚌壳棉鞋,像两只没有轮廓的棉花包,一团一团地踩着直线。当她的左脚跨到右脚前边去的那一刹那,有一只绿色的小虫从她左脚尖的地里蹿了出来,一纵一跳,一纵一跳地跳进了厚厚的落叶层里,不见了。这时候,犹如一道闪电划过了漆黑的天空,她的心突然地照亮了。

外、婆、死、了。

她的心突然地亮了。她在阳光里渐渐地转过脸去,眼前那一片坟冢慢慢的平伏了,长出了青青的秧苗。青青的秧苗中间,慢慢地辟出了一条土道,土道蜿蜿蜒蜒,直通向一道岸边,岸下是宽阔的大江,有银色的水鸟在阳光下闪耀,有汽笛在呜咽。她在阳光里渐渐地转着身子,她心里一明一暗,她心里一明一暗地越来越亮。哦,她忽然非常非常地想哭,她的鼻子发酸,她眼前,那一条土路援引着她,将她引往江边。飞鸟银色的翅膀扇动了金色的阳光。汽笛快乐地呜咽。她又非常非常地想叫一声,叫一声什么,叫一声随便什么,叫一声随便什么地叫一声,她脱口而出,低低地唤了声:“姨娘。”

她甩开了手臂飞也似的跑着,她忽然觉着身轻如燕,她没发现自己竟能跑得这样轻快,她看见自己跨得很大的轻快的脚步,就好像是别人的脚步。她几乎快乐了起来,她几乎是快乐地跑着。太阳早已升起,亮晃晃的,她忽然想起昨晚外婆还说:“干净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干净年”的俗谚,预定今天是个好天,果然,太阳早早地升起了。可是,外婆却死了。她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却落不下一滴眼泪。街上走着喜气洋洋的人们,穿着过年的漂亮的新衣,手里提着形形色色的礼品,浩浩荡荡地去拜年。鞭炮噼噼啪啪响,此起彼落。她在高高兴兴的人群里穿过马路,叫到两辆三轮车,便往家里引。她本可以先坐上三轮车的,可她却在地上跑着。开始她跑在前面领路,后来就渐渐地落到了后面,越来越拉开了距离。她交替着两条瘦瘦的芦柴秆似的腿,她喘不上气来,左肋下疼得直不起腰,可她咬着牙,她听得见风在耳边快乐地呼呼吹过,她忘了她为什么要跑,她很高兴能这样尽情地跑,可是她跌跤了,她跌了一跤,膝盖磕在一扇揭起的阴沟盖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这时候,她的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嘹亮的声音——

她竟想起了姨娘,她不知道为什么竟想起了姨娘,她甚至很长的时间里不能明白姨娘是谁,她不明白姨娘是谁,却确确实实地唤了声“姨娘”。

她的声音是那么刺耳又凄厉,划破了大年初一喜气洋洋的早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划破了大年初一喜气洋洋的早晨,就好像是别人的声音。她心里升起了一股怀了恶意的快感,她将声音挤得更加刺耳又凄厉,一遍遍地叫着,心中的郁闷似乎随了叫声渐渐地流淌了出去。她几乎是快乐地凄厉地叫着,在一个喜气洋洋的大年初一的早晨。人们纷纷地上楼或者下楼,进到他们的房间,妈妈已经绵绵地醒来,再没力气挣扎,像一个婴儿似的躺在父亲的怀里。见有人来,孩子们便也有了胆子,渐渐收了哭声。三楼阿婆吩咐她到弄堂口叫两辆三轮车,她便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向弄堂口飞也似的跑去。

土路隐没在秧苗中间,秧苗不绿了,低伏了,坟冢如波浪一般涌出地面,阳光不再炫目,稍稍斜过疏阔的树枝。远处有声音在唤她,一声高,一声低地叫着:“大妹妹,回家了。”不知什么时候,小弟弟已经回到孩子们那里去了,小弟弟已经归队,孩子们也随着大人声高声低地唤着:

“三楼阿婆,客堂间阿娘,快点来啊!”她的尖细的声音撕破了,发出刺耳的沙哑的啸声。

“大妹妹,回家了!”

“三楼阿婆,客堂间阿娘,快点来啊!”她喊道。她尖细的凄厉的声音穿透了大年初一喜气洋洋的鞭炮的炸响,激荡了一整座房子,只听一阵噼噼啪啪的门响,就有人探出头来。她跺了跺脚,更大声地叫道:

于是,她循着叫声,向他们走去。然后,大家一起回家,将外婆一个人留在了宁静的墓地里。

父与女的目光如闪电般地一触,她立即迈开了脚步,推开房门,大声叫道:“三楼阿婆,客堂间阿娘,快点来啊!”

外婆一个人留在了宁静的墓地里,他们大家一起回家。

再没有比张达玲这一个春节更凄惨的春节了。她的外婆年三十还在女儿家高高兴兴地吃年夜饭,大年初一一早,就有传呼电话来报信,说外婆闭眼了,要他们赶紧去。妈妈像个小孩子似的赖在地上,拖不起来。爸爸去抱她起来,她便像个最最不讲道理的小孩子那么乱挣乱打,打爸爸的头,打爸爸的脸,还用牙去咬爸爸的手。平时一个比一个嘴凶的兄妹们全吓呆了,缩在墙角落里,叽叽地哭。爸爸没主意了,不觉也红了眼圈,落下泪来。这时候,妈妈不再挣了,却眼睛一翻,昏了过去。爸爸连连叫着妈妈,叫的是妈妈的一个很好笑的小名,叫作“毛妹”。这是孩子们从来没听见过的叫法,可是这会儿是没有一点好笑的心思了,大家连连地惊呼着“妈妈”。一时上,好像是天塌地陷。爸爸抬起头,求援似的在房间里看了一遍,一群泪人儿似的孩子中间,只有大妹妹没哭,她惊惧地睁大了眼睛,眼睛大得几乎占据了整个尖瘦的小脸。她看着爸爸,爸爸也看着她。父女俩从不曾对视过,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寥寥数年中,从不曾对视过。他们总是像路人一样,他们是比路人还要路人地擦肩而过。路人有时会无意地交流,而他们是有意地不交流,因交流使他们不自在,使他们难堪。这时候,他们对视了,她看见了父亲眼睛里求援的意味,而父亲却知道,如今可以指望的只有她了。他以一个父亲的本能,也以一个路人的本能,深知如今可以指望的只有她了。于是,他的目光便与她的相遇了。

竟然有鸟啾啾啁啁地叫,墓地的阳光是无限的好。而他们大家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