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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欣赏女人,这也可说是他从小就得的一门教育。随着他一日一日地成长,他逐渐开始学习着运用这一门知识了。他其实也已是不小的孩子了,过年便十五岁了,他的嗓音已经变粗,唇上甚至有了一些影影绰绰的胡须。在很无聊的上课的时候,他将教室里的女生一个一个打量过来,一个一个地评价与比较。这自然也是一桩颇费工夫和心思的工作,丝毫不比学习四则运算应用题或者分数加减乘除更简单。可他面对这种工作,是有着无坚不克的勇敢和毅力的。他从父亲那里懂得,女人最重要的其实是两件事情,一是身材,二是皮肤,如一个女人从身后看去十分窈窕而美好,那么当她转过脸来,哪怕脸很一般,也不会叫人很失望,如果再稍有那么一点点好看,就很满足了。再则,如一个女人五官长得极好,而皮肤却粗糙如文旦皮,那也就极其扫兴了。至于双眼皮还是单眼皮,高鼻梁还是塌鼻梁,在这两大项前提之下,便显得次要了。然而,如果一个女人,有一副好身材,却没有好皮肤,或是有一副好皮肤,却没有好身材,那么这两大项原则应当如何去相抵与互补,便是此学问中的精细所在了。而这一切的一切,又统统不过是理论而已,一旦进入了实践,则又需灵活地运用,要因人而异,因情境而异,再没有一定之规可循。这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不过,陈茂这会儿坐在这个小学五年级的课堂上,却深感英雄无用武之地,他所评判的对象全是发育尚未成熟的孩子,身材一律是直直统统,皮肤一律蒙了一层绒毛似的,他便只能放弃了这两个准则,另辟蹊径,从其他方面入手。他先从第一排的女生看起,从左往右看,再一排一排往后推,首先要推出“一枝花”,然后渐渐排座次。经过反反复复地筛选,他最终挑出三个候选人来竞选“一枝花”。那便是中队长殷玉明,小队长周芬芬,和什么长也不是的钟怡。殷玉明是个小巧玲珑的小姑娘,眼睛极灵活,会说话似的,也很会笑。周芬芬则是高鼻大眼,高高个子,和所有高个子的孩子一样,有一个“长脚”的绰号,他选中她是从发展眼光出发的,他认为她长大了兴许会有一副好身材。另一个钟怡则是有一副洋娃娃般的面孔,说话的样子很娇。他将她们三人又反反复复权衡比较了有大半堂课,终于推出魁首:周芬芬,殷玉明第二,钟怡第三——因他认为钟怡这样的娃娃脸小姑娘时讨人喜欢,长大之后却会相对逊色,从长远考虑,就让她屈位第三了。后面的工作就比较容易了,他很顺利地第四、第五、第六排着,不到一堂课的工夫,就全排完了。于是,他很欣慰地舒了一口长气,大功告成了一般,靠回到椅子上。

后来,每一次测验或者考试之前,他都要给自己算命了。他以他自己创造的方法给自己算命。有时是用一个伍分的分币,转了之后拍倒,如是“北京”的一面是及格,稻穗的一面则是不及格;有时是数脚步,从家里一直数到跨进校门,如是双数是及格,单数则不及格;有时是用扑克牌通五关,通了及格,不通不及格;有时是掷飞行棋的骰子,“6”是及格,“1”则是不及格。到了末了,测验的日期,早饭的内容,天气的阴晴,一片树叶落在他的头上,还是落在他的脚前,全成了征兆,都有了象征的意义。他心里忐忐忑忑的,为这一个象征的世界包围了。虽然他表面上是那样沉着老练,内心里却是比任何一个孩子都要惶惑不安的。每一次测验,都是他的大劫,他是备受煎熬。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的惶恐,谁也不了解他所受的煎熬,他是表演得太好了,瞒过了所有的人,甚至也几乎瞒过了自己。连他自己都不甚了解自己的惶恐,而是一味的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谁也不放在他的眼里,哪一个都是洋盘,惟独他不是。即使是在算术课上,被老师提问无以应答,他也是宽容地微笑着慢慢坐下,就如他回答得十分圆满且又得了表扬,这态度有时竟使得老师也困惑起来。而他上课的时候也是绝对的安静,决不像所有的那些差生一样,不是说话极多,就是小动作极多。他总是安安静静地靠在椅子上,眼光十分平和,好比是一个比优等生还要优等的学生,其实早已懂了一切,却不打扰别人。岂知道老师所说的,他是一句也听不懂,一句也听不进去,并且是越来的越听不懂,越来的越听不进去。他难免有些无聊,可他是很会为自己解闷的。他便看女生。

而他却遗漏了一个女生,这女生是与他离得最近,因而也就最容易从他的视线里遗漏的,那便是他的同桌张达玲。他没有发现他的遗漏,他认为他已完满地结束了工作,因他真真实实的,诚诚心心的,压根儿没将她当作女生。她身体干枯皮色青黄,眼睛的形状很呆笨,嘴因尖削下巴的衬托显得又大又薄,且有着一副紧张僵硬的表情。极像一个没长大就衰老了的小小的老太婆。她干干瘪瘪地坐在茁茁壮壮的他的旁边,就像一棵树下的一株枯草。他极少想起她的存在,当他靠在小小的椅背上时,时常将长长的胳膊扶在她的椅背上,以支撑住自己对于这套课桌椅是太大了的身体。而他不会想到,他这一条胳膊如同环绕了她似的搭在了她的椅背上,将给予她什么样的感觉。他的视线在前方扫射,不会看见他身边的她,在他的胳膊的无心无意的环绕之中,是如何屏住了呼吸,苍白了脸,僵直了身体。而他浑然不觉,微微向后仰着,轻轻摇晃,将她的椅子也带动着摇晃了。

每一回的测验,他对着卷子上的题目,就如猜谜,又更像赌博。开始,每写一个答案还需为难一会儿,左右摇摆一会儿,押宝一样地思想一会儿。当然,也会有叫他押对的时候,这样的时候,他就格外地兴奋。到了后来,他就觉得一切全是不可推测,一切全凭了运气,运气的好和坏全非人力可及,他便再不为难,再不动摇,再不押宝似的思想,他填表似的将一张考卷填满,却也并不交给老师。卷子一旦到了老师那里,一切便全揭了底,就好比押宝的揭开了盖子。他不愿揭底,他愿意那骰子一直在盖里滴溜溜地转。只有这时候,他才可怀着希望。他怀了希望,又怀了强烈的命运感,面孔对了卷子,眼睛却对了别的地方,等到铃响,他才将卷子送了上去,然后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这沮丧几乎将他攫住了。

有一日,当他被那一位不容情面的算术老师叫了起来,长久地无言以答而宽容地微笑着,忽然,就像是顺着他的脊梁,一个小小的哑哑的声音传了上来,直送进他的耳朵。开始他并没有明白这是一个什么声音,然后便懂了,这声音正告诉了一个答案,正是那问题的答案。他心里一亮,却还故意拖延了一会儿,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再慢慢地,犹犹豫豫地说了出来。这使得算术老师非常意外和吃惊,而他的笑容则更加谦逊,使得老师都有些惭愧,老师有些惭愧地请他坐下。他慢慢地坐下,这才看见了他身边的张达玲,她正很不成功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脸颊上难得的红晕却将一切都透露了。

陈茂对留级这一桩事,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只不过在表面上做得无所谓的样子罢了。在他第一次留级的时候,还只有十岁,他第一天走进那低年级的陌生的班级,听见有人在窃笑,就在这一刹那,他懂得了什么叫作羞耻,他觉着了窘,而他却不懂得应当如何招架这一个窘迫的场面,于是,他如同所有的留级的孩子上学第一天的那样,哭了。第二次留级,他依然是不自然,却没有哭,他不自然却没有哭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门口走到了自己的排在最后的位置上,他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心中隐隐的有一种胜利的感觉。到了这一次,他已学会了镇定自若地走进教室,以居高临下的微笑来回答同学们的注目,这微笑竟使得年幼的没有经验的同学发窘了,回避了目光。他还学会了在他所处的劣势下而崛起,树立独特的威信,这是颇不容易的。而他是久经考验。并且,因他越留级,他的同学便越年幼,越没有经验。这一回,他是大获了全胜。他几乎将所有人的心都抓住了,因为他几乎将所有人的心都抓住了,他甚至开始爱学校,爱这个他一贯讨厌的学校。他是个既聪明又要强的孩子,读书却永远读不进去,他永远在读书上失利,读书这一桩事,总是损害他的自信和自尊,于是他便憎恶读书。好比滑铁卢使拿破仑失败一般,读书就是他的滑铁卢。除了这一桩事,别的他可说是样样精通,样样喜欢,样样都可给他光荣。而面对了书本,他的光荣便一点一点消亡。到了末了,他便不愿去想这件事,谁要与他提这件事,他就火透火透。这天晚上,他便是在火透火透的心情之下,接受那一番关于滋补健脑的教育。由于读书不好,他都不愿去想将来的事,将来似乎全要由着读书这一级一级的台阶铺成的道路才能到达,除去此道别无他路,他的这一级一级台阶永远铺不下去了,他好像失了将来似的。他火透火透地回到自己的朝北的房间,脚也不洗地就上了床,蒙着被子生气。只有到了家里,他才卸了装扮,任性地做一个孩子,在学校里,他则是在扮演一个与他年龄身份都不符的角色,平心而论,他扮演得极好,几乎无人可以识透。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十岁而不是十四岁的孩子那样在赌气。他气鼓鼓的,因为大人要为他补脑,要为他请先生,全是为了读书。大人还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要他明白,如果读不好书,考不上中学,就要去新疆开荒,就像隔壁弄堂口开老虎灶的老头的儿子一样。他被大人逼迫不过地想着将来。将来被阻断在迷茫而暗淡的远方,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他,更不知道他将通过何种途径去走向它,心里不由得十分黯然而又阵阵的凄惶。而他虽然小小年纪,可也晓得,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终会到得考中学的那一日,也终会到得将来的那一日,而他一无所措。他一无所措,那么就只能束手待毙,只有等待,不等待也不行,日子一日一日往下过的力量是很大的,大过了小小的他的小小的骄傲。于是,他便升起了宿命的感觉。他虽然小小的人儿不知道命是何物,却早早的有了宿命的感觉。

“张达玲,谢谢你。”他轻声地道谢。

见老师很不悦的样子,他真正地惶惑起来,再坐不安心,便起身告辞了。走出办公室的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又跳出一个主意,那就是为儿子补脑。吃阿胶,还是吃桂圆,却还需回去与女人和母亲做一番商量。这一天的晚上,陈茂便又大大地接受了一番关于滋补的教育,丰厚了他的生活知识。

“不要谢,陈茂。”她嗫嚅着,脸更红了。

老师脸红了,勃然大怒的样子,可又深觉得没有办法大怒,便只得克制下去,淡淡地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无法帮你们介绍家庭教师。”大概是想想不甘心,就又加了一句,“我也不开荐头店的。”

“不过,你要不告诉我,我想一会儿也能想出来的。”他又说。

他却误会了,解释道:“其实,请先生您是最好不过了,可是在同一个学校里,就怕被同事们说闲话。先生你一定会有一些做教育的朋友,能为我们陈茂介绍一个家庭辅导,那就太感谢了。至于薪水,外面也是有规定的,我们决计不会叫先生你为难,说不出口去。”

“我不是故意要告诉你的,我不是故意的……”她嗫嚅着,脸色一阵一阵地红。

“介绍一个先生?”老师尚不明白,疑疑惑惑地看定了他。

“不要紧,不要紧。”他宽大地说道。

他的眼睛却陡地一亮,大悟道:“是啊,应当辅导。那么,请先生你介绍一个先生吧!”

她很不安,深感内疚地低着头。

老师看不下去了,转过眼睛收拾着桌上的东西,说道:“你们在课外应当进行一些辅导。”

“我是听不清楚老师的话,她嘴里就像含了一只橄榄一样,很不清楚,你觉得吗?”

他认真地思索起来,用小手指甲顺着头发梳理的方向,轻轻划了两下,眉毛微微蹙着,露出愁苦的表情。愁苦完了,便抬起眼睛,信任地殷切地望了老师。

“觉得的。”她附和道。

“你看怎么办呢?”

“以后,你不要再告诉我了。”他说。

“那当然,先生。”他毕恭毕敬地称这位小学老师为“先生”,倒叫她不知所措了。因为根据习惯,必是中学里才有“先生”,小学只有“老师”,好比是大学里才有教授,中学里至多也只有“先生”一样。因此,老师的目光就不由得柔和了:

“好的。”她回答。

“你们做家长的,应该和我们配合才好。”

“我要你告诉,我会朝你做手势的。”他又说。

父亲煞有介事地顺着老师枯瘦的手指一行一行看着题目,每一道题目后面几乎都是一个鲜红的大叉。看完了考题,老师坐直了身子,洋瓶底一般的近视眼镜后面,一双混沌的眼睛直视着他,说道:

“什么样的手势?”她转过脸看着他。她的眼睛炯炯的,令他有些不自在,便稍稍撤开了目光。

要说,他父亲对他尚有个做人做得开心的理想,那他对他的儿子,便是连这个开心的理想也没了。他对他的儿子,可说是什么理想也没有。他对儿子没有任何要求,由他自生自长,很是自由。而他与儿子,确是十分平等了,老少兄弟似的。他生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作威作福,不论大人还是小孩。他也同儿子谈心似的说话,犹如当年父亲与他那样。而他是什么教育也不给儿子的,全不是他吝啬,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作教育。好像遗传总是隔代,儿子倒从祖父那里因袭了一些心计和头脑,全不像他那么主意全无。然而,就像女孩子的第一个崇拜对象是母亲一样,男孩的第一个崇拜对象则是父亲,因此,他平日里无意的举止行为,都给了儿子以教育,承继了祖父的聪明的儿子又极善自行地消化与发扬这教育。于是,在言表形容上,儿子越来越像父亲,亦步亦趋地向父亲靠近,而在将来的日子里,他却会越来越不像父亲,又亦步亦趋地远离。他是要比父亲精明得很多。在这样精明的祖和孙之间,便只可能由一个无能软弱的父亲夹在中间。这就像一种自然的法则一样,无可选择也无可改变。

“就这样。”他用脚踢踢她的脚。

他从他的父母那里,得了全套的玩的教育,他便成了一个玩的专家。上海滩上最重要的茶楼,舞厅,影院,戏院,几乎全有着他专用的座,专捧的角儿。他虽是无职无业,整日里却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或是中午来家,匆匆进门,换了一套行头,又匆匆出门。他虽不是上海滩上顶阔的小开,却由于父母的宠爱,手头极其的大方。又因袭了曾经闯荡江湖的父亲的豪爽,颇有人缘。且在女人面前会一番温柔,这是从母亲的怨艾声中领略再深造于几出才子佳人的戏文。于是,他便是格外的忙了,每月在外国洋行里领饷的职员都没有他忙得厉害,忙得起劲。他忙着玩的时候,常常是一副身有重任的样子,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他生生是将玩乐当作了事业。他的父亲和母亲失了他的陪伴虽然寂寞了,却衷心地愿他做人做得开心,他开心,他们的辛苦便有了报答。他们又深谙翅膀硬了便要飞的养儿之道,非常的豁达与开明。因此,玩是他的事业,而玩着的他,则是他父亲和母亲的事业。他是个解人心意讨人喜欢的孩子,从古板的老太到摩登的小姐,全都喜欢他,老的梦想他做女婿,小的梦想他做男人,嘴上虽不好说,却是算尽了机关,用尽了聪明。她们使着各式各样的手腕,或是故作姿态,对他傲慢无视,冷若冰霜,或是夸张了激情,如火如荼,而他终以一种温柔体贴相待,以不变应万变,从未疏漏了哪一个,却又从不失足。后来,他就好像吃腻了山珍海味,忽然想吃一只俭朴的青菜,他爱上家中十八岁的一个娘姨,爱得要死要活的。那娘姨是绍兴人,长得一副小家碧玉的清静模样,心里却极有主意,比较起来,他便是真正的绣花枕头一包草了,完全把在了她的掌握之中。他虽是在世界上很兜得转的样子,可实际上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他所以游遍温柔乡而没有拿定主意接谁的绣球,主要是因为他独自个儿拿不定主意,他独自个儿不会拿主意。他是除了玩的主意外,别的什么主意都没有的玩客。因此,他与女人的周旋,其实也只停留在玩的阶段,一旦要深入主题,进入严肃的内容,他便信心不足了,需对方帮助使一把力气,而那些女人都放不下架子,只肯给一点暗示而已。而这一个绍兴娘姨,却很勉力,她是早已看清了形势,将这大少爷看得里外的透彻。他很快的就正式堕入情网。他平生第一次尝到真正的,具有实质性的男欢女爱的滋味,他便再舍不掉了。他在游戏场上虽是个老手,而真堕入了严肃的情场,便稚拙得像一个孩子,他爱得又傻又真,并且真正地体验到了人生的较为严肃的意义。当那绍兴娘姨被东家逐出,搬到她同乡小姐妹的一个亭子间里,他竟会日日去那亭子间,不顾父母的阻挠。那亭子间是在一条极破陋的弄堂内,后门又总是关着,他需在窗下一声一声叫着那女孩的名字,叫她下楼开了后门,才得进去。往日的风流,往日的威风,一扫而空,他竟不觉着羞耻,毫不觉着可笑地站在一条破陋的狭弄内,情深似海地声声唤着。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桩正经的大事业,他头一回在心中升起了生活与人生的庄严感,于是,他便将爱情以外的许多情感与心情注入了进去,加强了爱的力量。也算他运气,这时上海已经解放,穷人比富人凶,并将越来越凶,等到他们的孩子,也就是陈茂的姐姐五岁的那年,家里不得不认清了形势,将这个儿媳正式接进门去,他们终于做了合法夫妻。在以后的和平日子里,饭后茶余,他时时会记起这一个奋斗,这是他一生中最最庄严最最伟大的时期了。再没有比这绍兴女人更热爱新社会的了,她觉得天底下人都没有像她那样得了新社会的恩德。她不仅得以做了陈家的媳妇,而且也不会再有二房,三房的威胁,共产党不许讨小老婆,是她最最举手赞成的一条。后来,公私合营,他就在房产局得了一个小小的位置,他并不为钱只是为事。这时节,舞厅都停了生意,好莱坞的电影也已渐渐绝迹,当年的玩伴也都结婚生子,做了谋生的忙人,更有人受了时代的影响,积极革命工作,看样子,玩的时代是过去了。可他是忙惯了的,一闲下便觉得格外的无聊,每日有个写字间要去,忙忙碌碌,很重要的样子,也可满足虚荣心了。

他再不会知道他这一个轻佻的动作所给予她的重大的触动。她就如被电流击中了一般,一时间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也再不会知道,从此以后,她每逢算术课便怀了一个向往与期待,那便是盼着老师再一次地向他提问,这在有一段时期内,几乎成了她生活的目的。他对这一切虽然很不明了,可却懂得应该对她有所报答,他时而送她一支新的带橡皮头的铅笔,她不收,他便硬是装进她的铅笔盒。然后,当他要送她一块橡皮或一管尺或一个笔套,他便直接地放进她的铅笔盒。只有这样,他才可安心,否则便像是欠了一笔人情债,与她又无亲又无故,不明不白得了人家好处,是非常于心不安的。这也是陈家门里为人处世的态度,人不欠我我不欠人。而他无法了解当她面对了这些东西时心里涌起的情绪与遐想。那每一件小小的东西,于她都是重大到了神圣。更尤其是他从她的桌面上拿过她的笔盒,打开放进再关上送回到她面前,那动作里所有的亲昵的意味,于她像是一股巨大的暖流,几乎将她那颗坚硬的心融化而摧毁。有一次,他甚至从家里带来了一块精致的点心,自然,伴随了点心还有一番关于糕点的精辟的见解。这一回,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收了,而那点心虽然是不大的一块,却也绝对装不进铅笔盒里。于是,他见她如此坚决,也只得作罢。可是,当她放学回到家开始做作业时,却发现了那点心,那点心已经碾成了碎末,她望了那一撮喷香扑鼻的粉末,心中是感慨万端,心潮起伏。而她是决不会了解此时此刻他的轻松的心情,他已经给了她报酬,他与她再没有瓜葛,他真正是无债一身轻了。

他的父亲,一个房地产老板的独子,走进了办公室,与那近视度数极深,声音极沙哑的算术老师面对面地坐下了。他以那种涵养很深的宽容的微笑耐心地聆听算术老师的叙述,并由着那老师枯瘦的手的指点专心看着一张张的考卷。无论他是多么认真,多么严肃,多么耐心专心,多么有深深的涵养,却实在难说是看懂了这些五年级的试题。他最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开,出生之时正是其父亲的事业鼎盛发达之初,他在强大的父亲与横霸的母亲的庇护底下,再无须动一点脑子,出一点力气。江湖出身的父亲,血气方刚,力大无穷,且有一肚子的使不完的诡计。他旺盛的生命力不允许他去想身后的事,他没有身后的事,只有身前的事。儿子于他,并不意味事业的承继,因他是不需承继者的。他将他惟一的,心爱的儿子留在他的烟榻边上,与他像朋友一样地谈话,教给他无穷的享乐的艺术与小小的作弊的手段,他手把手地教儿子烧制鸦片膏,教给儿子如何辨别鸦片的优劣。母亲与父亲争着这一个惟一的心爱的儿子,争了他来陪她守住一张牌桌。小小的,高不过桌面的儿子沿着牌桌无聊地转圈,对着母亲做出天真的嘴脸,于是,母亲和了个满贯。母与子合作得十分默契,这才是真正的天衣无缝。待到儿子上了牌桌,母亲才发现遇着了真正的对手,然而,毕竟是自己的血亲骨肉,儿子决不会不给母亲面子。母子俩你和一盘,我和一盘,分配了一个牌桌。渐渐的,牌友们不来了,常常一整个下午,只剩下他们母子。他们母子面对了面谈话,他们母子面对了面像朋友一样说话,竟可以说得很深。母亲对儿子叹做一个女人的苦经,说她在男人面前很不得意。由于母与子的血缘关系,他小小的年岁竟可体会,十分解人心意。在以后的日子里,轻浮而狡黠的他,却会在爱情的时刻流露良知,大约就是这时候对母亲的体解而种下的根源。

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就建立了那样的默契,当他被提问,他被提问后再坚持一会儿,他是必定要坚持一会儿的,他坚持过一会儿以后他就用脚踢一踢她的脚,他踢一踢她的脚后她便轻轻地提示。终于有一次,这套诡计被老师发现了,便将他们两人叫到了办公室。当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跨进了办公室,又并排站在了老师的办公桌前,两人的心情完全是相反的。他难免感到懊丧,懊丧他失了一脚,假如一定要失一脚的话,他宁愿和另一个女生做同谋,比如周芬芬,比如殷玉明,或者钟怡,然而他却是和张达玲做了同犯,对他的虚荣心是相当的损失。而在她的心里,却涌起了一股悲壮的情绪,她觉得他们这时候是真正地结成了同盟。她很勇敢地与他一起站在老师面前,心里非但毫不沮丧,相反还很有一些庆幸与骄傲。假如老师要责问是谁的主意,她是必定会挺身而出,挺身而出去掩护他的。可惜老师根本不关心谁主谁从,一概地训斥了一番,然后又一概地警告道,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要严肃处理了。

然而,无论他是多么的精通做一个上海人的这一门学问,他的学习成绩依然是不及格。期中考试之后,算术老师,一个已有二十年教学生涯的老小姐,便将他的父亲请到了学校里来,与他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她本是要联络了班主任老师一起进行谈话,可是班主任老师却临阵脱逃了,儿子已经这般成熟,父亲的成熟程度便无可想象了,她是最最惧怕成熟了。父亲来到学校的时候,他们班级正在天井里上着体育课,父亲很从容地穿过正踏步的队伍上了楼梯。这是一个真正的父亲,完全是一个放大了的陈茂,头发梳得更光滑,衣服更挺,皮鞋更亮,鞋尖也更尖锐了。他是那么和蔼地微笑着在踏步的孩子中间穿行,不时点头回答着孩子们的注目。一时上,步伐便有些凌乱,该抬右腿的,抬了左腿,该举左手的,却偏偏举了右手,老师的口令竟也犹豫了起来。他则是一丝不苟地一步一步走过了天井,上了楼梯,朽了的楼梯在他脚下颇有节奏地颤动。老师地吹着哨子,调整着孩子们的脚步。大家踏着步将这一位父亲送上楼梯,又目送了他走过一截木阳台,进了办公室,这才收回目光,转向了陈茂。陈茂竟也窘迫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努力镇定着自己,做了一些多余的动作,却越发地不能自然。再没比这时候的他更可爱的了,惟有这时候,他才流露了尚未泯灭的天真,可他却惭愧得了不得,严厉地批评着自己,挣扎了好一会儿,脸上才褪了红潮,渐渐地平定下来,回复成往日的陈茂。那可爱的天真的本性流露的他,仅止一瞬便过去了,没有给人留下任何印象,没有引起哪怕是极小的注意。

他们的同盟即将溃散,他是已经立意退出,虽则有些遗憾。能够朗朗地回答老师的提问,毕竟是脸上生光的事情。然而过去的没有提示的好多年都顺顺利利地过来了,他是绝不相信今后的没有提示的日子会过不过去。可是她已经激起了劲头,越是险象环生,她便越感到光荣和隆重。到了此时,他们的同盟显示出了伟大庄严的意味,她是决计不愿退出的。由于他的要退出,而她的不要退出,在有一段时期内,他们形成了一个追逐与逃跑的局面。这一段时期内,他被提问的时候,他总是站开一些,好叫她无法小声地提示,即便是听见了她的稍稍放大音量的提示,他也拒不接受,很诚实很勇敢地挺立着,之后,她便会有整整一周的时间不和他说话。

他是那么叫人觉得新奇的一个人,他说的虽是同一种语言,却又像是另一种完全异样的语言,听懂的仅是字面而已,字面以下的内容,统统需要一个高级的翻译家来进行努力的翻译。他自己也就是一个翻译家了。他的故事里常常出现一些奇怪的地名:比如“霞飞路”,“兰心戏院”,等等,等等,说得顺口极了,习惯极了,待到人们实在按捺不住,忍着惭愧发问道:“什么是霞飞路?”“什么是兰心戏院?”他便微微一怔,然后想想,再然后笑笑,他想想又笑笑地说道:“就是淮海中路啊!”“就是上海艺术剧场啊!”提问的人大大地红了脸,大大地自惭形秽,再不敢随意地发问。他对上海是熟到筋骨里,什么是上海的正宗,什么则是赝品,细微到一个吐字和一个举止,他都一明二白,再难混过他的耳目。所有听了他的演讲的人,都会对自己是否是上海人而起了深深的怀疑,所有的上海人在他面前却成了外地人,洋盘得不能再洋盘了。而再没有比做一个外地人和洋盘更叫上海人恐惧和屈辱的了,无论是大大的上海人,还是小小的上海人。

女人似乎是与生俱来就会对男人使性子,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女人,即便是一个像她那样很不完善的女人,却也摆脱不了这种天性。她不和他说话,也不回答他的问话,心里憋了气,给他脸色看。后来心里不那么憋气了,却依然给他脸色看。这是她生平中第二次任性。第一次是对郭秀菊,那还是她极小的刚上一年级的时候。而这一次与那一次却有大大的不同了,因这一次她任性的对象是一个男生,而且是在她读五年级的时候。她从这任性中忽然得了许多快乐。每天早晨,想到这一日将继续地不理睬他,这一日就变得十分有趣和有意义。她还隐隐地觉得,在日日积累的不理睬的日子以后,会有一些什么事情发生。可是,她一日一日地失望了,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她的不理睬于他并没有任何影响,他每一日都过得很一般,很正常,他甚至就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冷淡。而实际上,他是很注意到她的冷淡的。他也似乎很能够了解这种冷淡中的不那么冷淡的意味。他究竟不愧是他父亲的儿子,受了多年的教育。可是他觉得被这个张达玲煞有介事地冷淡是没有什么味道的,还有些可笑,他不愿意与这个张达玲之间有什么非同寻常的联系,无论是热还是冷。假如换了一个女生,周芬芬,殷玉明,甚至是脸蛋儿没有前途的钟怡,他都会有兴趣与她们冷冷热热地周旋。因此,他便很想纠正他与张达玲之间的关系。他甚至比以往更多地与她说话,而她更加逞兴地死不开口。她死不开口,他就开始讨厌她了。其实,他原本心里就隐隐地讨厌她的。他讨厌她生硬的表情,僵直的姿态,没有风趣,开不起玩笑,小小的一点事情就严重得了不得。可他又隐隐地能感觉出她对自己很忠心,这一点忠心虽然是出自于讨厌的她,可在暂时没有其他忠心可言的时候,却依然能抚慰他的虚荣心。所以当他下一次被老师提问的时候,他便恩赐般地踢了张达玲的脚,他们就这样和解了。在紧接着的期末考试中,她则给予了非同小可的帮助,使他破天荒及格了,顺利通过这一个学期,开始度一个快乐的寒假。

陈茂第三次的留级了,于是他便比他的同学们,足足年长了三岁。第三次留级的留级生陈茂,发育得很好,高高大大,说话声音低沉而浑厚,衣服穿得极整齐,咖啡色宽条的灯芯绒上衣,黄卡其的西装裤,裤脚管翻了边,脚上是一双老开皮鞋,如最时髦的爸爸所穿的那种,所以,他就有了一个绰号,叫作:爸爸的皮鞋。有一次,测验的时候,“爸爸的皮鞋”还戴了一只手表,很大的一块,罩在他灯芯绒上装的袖子里,忽隐忽现。这一场测验,教室里分外的宁静,只听见手表的秒针在“嚓嚓嚓”地歌唱。然而,虽有了手表,“爸爸的皮鞋”依然没有及格。他是永远的不及格,但是,在另一些方面,他却有着连老师都远不及的丰富的知识。比如,关于手表,他可一口气报出几十种牌子,还全是外国的语言:“英纳格,奥米加,大罗马,小罗马,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还有照相机:“罗兰富兰,蔡斯,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还有美国好莱坞电影明星:“英格里·褒曼,凯瑟琳·赫本,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人们听都还来不及听,而他却一泻千里。下课的时候,男生们玩着“豆腐刮片”,“香烟牌子”等等的游戏,或者说着越南战争和原子弹的故事,他并不插话,只微笑着,笑起来,嘴稍有些歪斜,只半边笑,另半边则不笑,流露出一股宽容的蔑视,叫人惭愧得很,不由得放低了声量,玩兴地渐渐地退了。这时候,他说话了,从从容容地,随随便便地,谦谦虚虚地,说起他的话题。他的话题于孩子们是极其的新鲜,而又很奇怪的有着一种吸引力。常常是,男生们围拢着听,女生们也围拢着听,然后,他才渐渐地,缓缓地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下课时的他与上课时的他,判若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然而,他的所见所识显然要比课堂上书本里的知识活泼得多,生动得多,也实用得多。那些由老师和书本传达的知识在他面前顿时成了平淡乏味的教条。他常常使用这样一个字眼,便是“幼稚”。他从不说脏话,也不骂人,可他只需轻巧的一声“幼稚”,便可将最最骄横的男生击垮。虽然有时候,他并不将此作为攻击的手段,只是很善意很宽容地说一声:“幼稚”,这便击溃了所有的自信。于是,慢慢的,很奇怪的,他在班上获得了相当的威信,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了老师。这老师在他面前竟也显出了幼稚。年轻而娇养的老师自己似也有了感觉,上课时再不对他发问,极少与他对话,她不知不觉地躲避着他。她最怕成熟的学生,在成熟的学生面前,她会丧失自信。她虽是个老师,却更是一个娇娇小小的女儿家,她实是很难为人师表,做老师是很苦了她的。

他的父亲与母亲,自然不会知道这一成绩中的端底,只以为他的补脑与补课两大项措施见了效益。请来的辅导老师,一个退休老先生虽则感到困惑不解,可这正是他日夜梦想的结局,便也不去追究,拿了工资欢欢喜喜回家过年。陈茂的这一个春节,是过得无比的快乐。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给了他比往年加倍的压岁钱,他用这些钱,竟买了一个八倍的望远镜。大年初二跟了父亲去大舞台看京戏,他便用了望远镜瞭望,将那演员的头套和胡须的端底看了个一明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