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携了这两本圣经般的旧书,随着学校下乡三秋。是这样一个仲秋季节,一整个上海可怕地盛传着战争的消息。再没有像上海这样一个地方对战争感到恐惧的了。自从“一·二八”吴淞口八百壮士弹尽枪折,为国捐躯,在风卷了大半个地球的世界大战之中,上海竟也成了“和平”的孤岛;大军解放上海,市区内既没炮轰也没巷战,那国际饭店,外白渡桥的枪声听起来犹如隔世的噩梦。和平的上海人最是见不得刀光剑影。宁可暗地里冷战,弄得元气大伤,也不情愿刀枪相见。而就在他们中学生过江到浦东三秋之后不久,满城的玻璃窗上都贴了米字条,是为了防止飞机轰炸时玻璃脆响以暴露目标,红小兵们还发了红缨枪,自然是为了肉搏所用,凡有花园的人家,必得挖一具防空洞。和平的上海立时草木皆兵,严阵以待。米字条分割了明媚的阳光,米字后面的阳光,简直有些类似纳粹的标记,世界疯狂到了这般地步,真好似末日即将来临。既是末日来临,便也是无处可遁,无人可逃,只有得过且过了。于是,上海人惊慌过几日之后,渐渐又安下心来,接着做起他们精致的生活,米字条后面的阳光逐渐柔媚起来,因了这米字的装饰竟还有些旖旎。然而,平地又兴起疏散人口的流言,那一批去了浦东三秋的小儿女们再也不得回来,还将陆续往浦东或沿京浦线疏散。家家户户都须做好立时走路的准备。这一回,上海人才真正地惊惶起来,即便是一个阳光都破碎了的上海,即便是一个濒临了末日的上海,也令人们恋恋不舍放弃。早已退化了脚力平息了雄心的上海人,早已灭了冒险心享着小康的上海人,只不过将上海这一个都市视作了他们世代耕作的田园,昔日漫走天涯的好汉们已经在此植下了他们的根须,他们的根须扎得越来越深,扩得越来越广,然后便盘根错节,连成大大的一片。上海早已成了一个水泥金属的大乡村,上海人早已成了西装革履的乡下人,他们将自己用钢筋的篱笆围起,代代相传。他们恋着家园,他们走遍天下都恋着上海,要他们离开上海,这才真正是敲响了世界的丧钟。这一刻,他们才真正地觉得世界末日到了。“世界”这一个概念于他们是太渺茫,太笼统,太不易捉摸,只有告诉他们:他们的上海就是世界(人家的则不是),他们才可真正懂得什么叫作世界。于是,这时候,世界的丧钟敲响了。
她则像是从中得了奇妙的超生,因她皈依了宗教,她成了圣徒。她日日夜夜地手捧了一册不知来历的旧书,逃遁到极远的地方作了逍遥游。她的身体也很平安,很平安地长高长大,她渐渐有了大人的形状。而她依然是芦柴秆一样的干而消瘦,胸脯平坦,臀部也窄小。脸色依然是青黄着,尖尖的下颏,眼睛则因多了一层迷惘的神色而软化了那病态的犀利光芒,她究竟要比先前柔和了一些。而她是决计没有一切十六岁少女的天然的妩媚与姣好,她没有十六岁的年纪,她没有少女的时代,就如她没有儿童的时代一样。幸而她及时地逃遁到了另一个世界,否则,她这副形象便会大大地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在她同年龄的女孩面前,要大大地受挫而自卑得一生也难以恢复。因她的逃遁,她在这女孩最要美的时期里,竟不知美是什么,什么是美。她又大大地缺了课。命运自然会给她时机补课,然而却是大大地错了时光。她的干枯的辫子在她背脊上拖了很长,越往下便越细越干枯,她也不晓得剪短了修齐辫梢。她的前额因没有刘海的装饰,呈出了浅浅的抬头纹。她的衣领总是紧紧地扣着,不晓得敞开来露出里面的毛衣,再由毛衣领口翻出衬衣领子,她将毛衣与衬衣一并锁住了。她穿了母亲穿旧的裤子,也不知改一改横裆与直裆,裤腰在腰上由一根哥哥用断的皮带束起一堆裥子,犹如一条裙子。她以这样的装扮在弄堂里走进走出,在三五成群的十六岁的少女旁边,无人注意地来来去去,犹如树叶从花丛旁边滑过。十六岁的年龄是一个多事的年龄,而她却彻底地安稳了。教室里,男生女生们遥遥地交换眼神,各路眼神在教室上方纵横交错,她只漠然地坐着,望着窗外树枝上残留的枯叶。女生们神秘地交头接耳,互相传递着各自的秘密,这些秘密从她身边漠不相干地流过。她已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她对这一个世界像是早已绝了兴趣,她这一股水在这一条大河中早已潜入河底,成了一股暗流。河是很深的河,将她与河面的风景远远隔离,无论河面上的旋涡是多么快乐地湍急着,她只是沉沉地静静地流动,朝着一个永远的目的地。
而仅仅隔了一条没有风浪的黄浦江,空气便陡然地和平宁静下来,收过秋的深褐色的土地安详地卧着,边缘结了薄冰的水塘映着遥远的天空,小羊咩咩地叫,卧槽的水牛哞哞地叫,包了头巾的老太太搓着永远搓不到头的棉纱线,那一个线锤滴溜溜地唱歌似的转,棉花秆在炉膛里噼噼啪啪地烧红,红红的火舌舔着漆黑的锅底,锅盖边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白汽。队里的中学生读着隔天的报纸,听来好像另一个世纪里的消息。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垃圾山,是一座铁砂与废品堆积的山脉,男生女生们每日必去那里周游,游到昏天黑地地回来,一个个只露出一口白牙,鬼似的进了灶间。曾有一日,游到最后,遗失了一名男生,于是,男生与女生一起去寻找。
世界仍然在轰轰烈烈,“九大”开幕又闭幕,工人进了学校,学生则下了农村,锣鼓永远喧响,海关大钟时时刻刻唱着宏伟的小曲,游行的队伍总也过不完。她走在游行队伍里,为队伍拥着前进,她却好似是独行,她独行在壮阔的游行队伍里。她与这队伍只是偶然地同行,刹那间就要分手,她与这队伍的同行只是一霎。她完全不能明白她手里的标语旗与她嘴里呼出的口号的意义,即使这一时明白了,下一时则又不明白了。波澜壮阔的队伍拥挤在上海的窄窄的,曲曲弯弯的街道里,几乎阻滞似的涌流,好比过于高涨的热情涌在了上海人精致而小巧的胸怀里,几乎要膨胀地回流。再没比今日的上海人更失态的上海人了,再没比今日的上海人更失了计算的上海人了。黄浦江的水在倒流似的,太阳从西边升起而后东边落下。幽雅的花园洋房,肃穆的石库门弄堂,攀上落地窗的牵牛花下,伸出天井墙头的夹竹桃花和无花果边,布满了彤红的最高指示与拙劣的领袖画像,将一个最最多姿多彩的上海变成了一个奇异的大道场,里面走着失了计算与失了目标的上海人。培养了百年的上海人雍容的姿态在一幕忠字舞里全部销毁,磨练了百年的上海人电脑般的精明在一场夺权的混战中烟消云散,一座象征了上海平民新生的文化广场则在一场无名的大火中夷为平地。而今,上海人又将面临着一场大迁徙似的上山下乡运动,上海这一座东方巴黎,危在旦夕,濒临灭亡。幸而上海人早已麻木,只留下了一个明哲保身的遍天下中国人的头脑与上海人独有的随机应变的才能,尚可一日一日安然地度日。
这是一个月色溶溶的夜晚,她第一次登上这座垃圾山,这山竟也有些险峻,而且绵延起伏。月光照在山上,将山照得格外的黑又格外的亮。铁砂闪烁着,光在铁板上流泻着,流泻着光的铁板堆砌着。她远远地随着伙伴们,在崎岖的垃圾的山路上攀援。她渐渐地登上了峰顶,于是她便看见了山下宁静的田地与白色的江。那夜色里的大江陡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几乎湿了眼眶。她心里梗起了一团柔软而坚韧的东西,从里向外袭击着她心的坚壳。她心的坚壳因这柔软而坚韧的袭击而渐渐脆弱,她无奈地觉着了软弱,她好比一个过度紧张了长久的人突然放松下来,便倒下了。她好比一个早已过了极限的机械的长跑者突然到达了休憩地而再支持不住了。她手脚软绵绵的,心跳十分微弱,她还有些骇怕,四下里漆黑闪亮的铁砂,铁石,铁板,铁圈,有一股狞厉的味道,这是一座狞厉的山。她吃力地迈动了脚步,循着伙伴们的声音去了。她走在垃圾山的山脊上,这是一道与山下大江平行的窄窄的山脊。她与白练似的江水平行,江那边有点点的灯光,如梦幻,又如海市蜃楼。这梦幻与海市蜃楼跟随她脚步的移动,她永远相隔了一条江的与它们同在。她极想向它们伸过手去,可她又极不善作此夸张的形状。她很想偎依着什么,却没什么可被偎依。她只是无所偎依地走在窄窄的山脊,与那海市蜃楼永远隔开了一条江。她看见了气流在星星点点的灯光间穿行,将灯光搅扰得忽明忽暗,她忽觉得她是走在了云间,她在云间孤独地躅行。脚下的漆黑的闪亮的狞厉的山地渐渐沉落,落成一道美丽的黑虹,江那边的点点灯光却渐渐接近,将她融进光明之中。她心里复又起来那团柔软而坚韧的袭击,那袭击渐渐地锻炼着她的心,使她的心壳坚韧起来。她的呼吸平稳了,心跳也正常了,她越走越自如,越走越轻松,月亮就在她的身后,她感觉得到她身后月光沁凉的照耀。姣美的月光越过她小小的丑陋的身躯,照耀着她前行的道路。雾气从脚底升起,从金属的山石缝间漆黑地冉冉地升起,她穿了搭襻布鞋的脚被雾气湿漉漉地掩埋了。同学们的声音早已远去,她也早已忘了此行的目的,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了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她感觉到黑漆漆湿漉漉的雾气从她脚下金属的闪亮的石缝间冉冉地升起,将她包围。可是月光渗透了这包围,将她照亮。月光从她的肩上和顶上越过去照耀着她雾气蒙蒙的前行的道路。那道路缓缓地倾斜,斜过一道垃圾的山峦,山峦将大江隔离了,也将对岸的灯光隔离了,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灯,停在它的峦顶。
可是,她却极少书,何况她又那般挑剔,真正可渡她过岸的便只寥寥可数。还有些,今日可渡她,明日却封了渡口,永远地撂荒了。而那彼岸却像是越来越远去,越来越渺茫,被浩渺的天水越来越隐没了。她越来越难抵达。她不知道这岸是被她自己推远的,她也不知道这岸是每朝它过去一步,它便远去一步的,她更不知道,她是离彼岸越远,彼岸才越呈现了真相,这真相是——不可抵达。而她将远行了。
当她回到宿地的时候,同学们早已在了灶屋里,灶屋的板凳和柴草堆上,坐满了男生和女生。那名失踪的男生早已回到了宿地,他原来是去江边码头周游了一遭,他去江边码头周游一遭却遇到了几个从浦西过来的人,从浦西过来的人告诉他一些上海的消息。上海正在备战,形势极紧,夜间进出都需路条,已连夜地往外疏散人口。这一次战争将是原子战争与游击战的结合。老师们与工宣队师傅们正在大队部召开紧急会议,传达关于战备的指示。陡起的风从门缝窗缝里灌进,吹得一盏电灯来回地摇晃。这是从内蒙古吹来的北风,今年的第一次寒流就在这个夜晚过来了。只一瞬的工夫,月亮进了云层,乌云如一万匹野马,在空中奔腾,直向大地奔来。风在哀鸣,如一万只离队的孤雁在哀鸣,几乎地动山摇。
她爱上了书。她还不明白她爱上书,是由于书内有着许许多多与她相似或不相似的人的经验,可供她参照与比较她自己的,由于书中经过写与读这两重过滤之后呈现的世界可供她从这一个纷繁的可鄙的世界逃遁,还由于在她那一段寂寂的,茫茫的,无法行动却充满骚动的时期里,惟有书才能予她寄托一切心情,更由于在那一个世界如失了轴心的转盘一样乱转的时代里,书是成了宗教一样。她是如佛教徒爱释迦,基督徒爱耶稣那样地爱书,这其中一无人间之爱的成分。她早已灭了人间之爱了,而充满了神圣的敬仰。她在这一个无神的时代里,得了一个上帝,得了一个宗教。早晨,她睁开眼睛,她想,我可以看书了。晚上,她闭上眼睛,她想,我明天看书。她做着无休止的家务事时想着:我可看书了。她听着弟妹们无休止的争吵时想:我可看书。书成了疗救一切的神丹妙药,书成了解决一切的神机妙算。书是一把钥匙,可启开这世界上的一扇隐蔽的门,这门通向另一个世界,那一个与己无关又有关的世界。书又像是一个渡口,可将她从此岸渡到彼岸。彼岸是美丽的土地。
“起风了。”一个男生说道。
又由于这一本无头无尾的旧诗的援引,她又以许多奇怪的机缘而读得了许多依然不明来历的旧诗。她竟获了一种神奇的本能,她本能地摒除了低劣的诗品的影响,而尽是汲取那些最好的东西。为她本能所吸引的东西里,往往都埋伏着命运的不可知的动机。她以她神灵指引的本能,能够领悟一切神秘的暗示,而又能透过迷障。将那暗示识破。她已经可将它们从头至尾地背下。她走路做事,都默默地合着那诗词的节律,有了那节律的伴奏,日复一日的生活才变得容易忍耐了。她惊奇这字与字的相连,竟会生出这等巨大的魔力,她惊奇这些相连着的字与字是如何邂逅相遇,那又是何等伟大而奇妙的邂逅,一旦相连便成了一桩无可置疑、无可置否的事实,一个真实的存在,犹如它们与生俱来就是这样连接。而此时此地再将一个个的字择出,那平凡的字竟也不平凡起来,分明是蕴含了无穷的意味。这简直是魔术了,是天地的魔术,自然的魔术,绝非人力所能达到。她在这些字所筑成的美丽的宫殿里穿行,流连忘返。她压根不明白这就是艺术,这就是文学,这就是诗。她压根儿不知道何为艺术,何为文学,何为诗。她只将它们视作魔术,视作奇迹,视作自然,视作梦。她不以为这是人工。曹雪芹与李煜这两个人在她看来,就好比是基督教徒心目中的耶稣与佛教徒心目中的释迦,确信有其人又确信无其人。而她也早已忘了她是如何得了这两本书,她觉得这是神灵所至之所赐。这两本书到得她的手中,就如她小小的生平里遭遇到的一切小小的故事那么自然,那么天意,那么不可更改,且却是幸运得多,也美丽得多。现在她逐渐地从一个宿命论者走向一个哲学家,又从一个哲学家,走向了一个文学家。当深秋里最后一片树叶落地,当初冬的太阳第一次照耀,她从一个哲学家,走向了一个文学家。
“寒流南下了。”另一个女生说道。
她不知道她将远行,只紧紧地囚住了八十回的《红楼梦》,直到她从哥哥那里得了一本李煜的词以后,才稍稍地将它放手。这本李后主的词是哥哥顺手从废品收购站门口拾回来的。他其实对书并无兴趣,只不过想英雄英雄。而他又无大的气概好去打家劫舍,充其量只能在临街的门口拾一本旧书。他拿了家来,到处乱扔着,最后很奇怪地到了几家合用的厕所里。她信手打开,正翻到一首“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寥寥数语,描出一幅清清净净的图画。这图画,正合了此时此地的她同样寂寥的心境,她便读了下去,不料下一句正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梧桐本是无性无情之物,却用了寂寞,一旦用了寂寞,它便果真地寂寞起来,清秋本是无形无状,却要锁进院,而也果然锁进了一院清秋。这真正是妙不可言,而最最奇妙不过的,则是这一幅图画,分明是她曾经看过并身临其境的。分明是看过亲临过的图画,却又布满了她所不知不觉的埋伏,究竟埋伏着什么,是不可为她所知的。她从厕所将这本书取了出来。这是本无头无尾的书,她不知道这词人是个失了江山的很不合时宜的皇帝,也不知这长短句应称之为唐宋词,就如她不知曹雪芹是男是女,何年何月生人。无人告诉她这一切,直到她成年许久以后,她才渐渐明白,她才庆幸她与它们偶然地相遇,因这邂逅相遇她才不致在这一时期灵与肉的昏迷中彻底地沉沦,她才在这一时期灵与肉的昏睡里得了一线光明,她才得以自己将自己从这沉睡中唤醒并拯救。她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她极早地就遇到了最好的先生,她偶尔地无意地竟得了最好的教育,在这一个没有先生也没有教育的年代里,这遭遇可说是一桩极大的奇迹。她永远无法知道这本旧书的主人,不知他出于什么样的原委,将这么一本美丽的书放进了废品收购站。那主人永远地匿迹了.可她知道必有着这样一个人,这一个人不知是在天涯还是海角,那一页一页卷了边的书页,究竟是由着一双什么样的手揭开翻过。而她是多么奇怪的幸运者,得了这本书,这本书走了一条令人不可思议的路线,与她相遇了。这全是命运的安排。
“冷啊!”房东老太一个瞌醒了,拾起落在地上的线锤,进了东厢房去睡了。
由了这一回《红楼梦》的援引,她读完了整部《红楼梦》。因这一回的指引,她从中看出了无数的象征,几乎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被她视作象征与暗示,她几乎从中得了一部相命术的秘诀。由这一整部《红楼梦》的秘诀出发,她又从外公的床下找出了《莺莺传》《啼笑姻缘》等等一小堆旧书。这些书,全被她味同嚼蜡地读过,因她从中得不着一点命运的天机的暗示。那些书里没有一个谜语,可供揣测,一切都平白如话,一清二楚,没有一点奥秘,引不起她的兴趣了。她草草读过就扔在一边,由外公颤颤巍巍地拾起,撕碎,引炉子烧了。他想不起来这些书是什么时候,又是谁塞在铜床底下的了,一床底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都记不得来龙去脉了,他压根儿都忘在脑后了。如不是大外孙女儿从床下找出这些书来,他是再想不起来的。那发黄发脆的书页被火舌舔得卷了起来,然后黑了,然后就碎了,风一吹,便飞飞扬扬撒了满天。看完了床底下这一堆书,末了,她手里依然只有八十回的《红楼梦》,因她知道,那后四十回是另一个人所续,她便再无法将它们视为同一个《红楼梦》,那是另一个其他的故事了。而那没有结局的《红楼梦》里的那股命运的不可知力量却越发的强烈。一切人物的命运全藏匿了,全失传了,全没了下落,全因着一个人的作古而全部地永远地作了古,全因了这一个人的中途而折而全部地中途而折。她以为这一切人的命运全缄默在了这一个叫作曹雪芹的人的不可知的头脑里,因是他将他们诞生出来便也只可由他将他们埋葬,这必须从一而终,任何人也无法替代这工作,任何人要中途替代这工作就只能造成谬误。人的归宿与人生而俱来,死与生在一起,决不可由一人设计了生,再由另一人设计死,这可不成儿戏了,生命可不是儿戏。上帝只有一个。她突然地成了一个唯心主义哲学家,在秋日最后一声蝉鸣戛然而止的时候,在白露时分第一阵凉风吹过的时候,她突然地成了一个唯心主义哲学家。她将远行了。
“寒流南下了,还不能回家。”一个女生忧郁地说。
这是一个心旷神怡的境界,她生平少有的境界,她平安了。
“不晓得上海怎么样了。”大家说道。
她从未有过这样美妙的梦境,那梦境里有着万里无云的碧晴的天空,天空上映了疏阔的树枝的影,地下是松软的隔年的落叶,一半已化为红褐色的泥土。她没想到这其实正是外婆长眠不醒的墓地。她只觉得清静怡人,一整个身心都安然了。她一整个身心这回是彻底地安然了,沉睡一般地安然了。这个梦境总是降临在与黎明很远的时候,早在她清醒意识之前便悄然隐没。到了下一次,它再出现,她是一无记忆,却总有着一股刻骨铭心的熟悉。她分明是初次涉足,却如旧地重游,她迷迷惑惑,恍恍惚惚。这情景将一直延续到她成年的日子里。她的脚浅浅地陷入一半化为泥土的落叶里面,顶上是划了疏阔的树影的苍穹,四周无边无际。她茫茫然,而又陶陶然地站着。她寥廓的四周里像是隐伏了成千上万个天机,它们看见了她,她却看不见它们,它们在她的周围,甚至在她的身体内,自由地穿行,犹如空气一般。空气里充满了机密,机密充满了一整个大气层。空阔使她害怕起来,她身前身后全是诡秘的暗示,诡秘的暗示包围了她,她挣脱不去。她挣脱得凶了,却发现周围是一片恬淡,树影疏阔的苍穹在高高的顶上,脚下的落叶松软得可人,间或还有鸟的啁啾。她渐渐地仰起了身体,身体平平地被托起,托在了半空中。她的身体内似乎空洞了,空洞的身体变得极轻,如一片云,如一片棉絮。她的身体失了动力。她只有平平地被托起,她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一切意识都离她远去了。布了疏阔的树影的天穹,如一张网似的漫漫降落,永远降不到底,永远地降落。而她却被永远地托高,她平平地升起,向那网迎去,永远不可相遇。
大家不再做声,想着一江之隔的上海,想着那谙熟谙熟的上海的外滩,海关大钟,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牵牛花满墙的院落,高大森严的石库门洞,吱嘎作响的木楼梯,瞭望着一大片屋脊的老虎天窗……他们从小出生并成长的上海,此时此刻是格外的亲切美好。那墙洞里“”的蟋蟀叫声,那后弄里石粉划的重重叠叠的“造房子”的方格,那路灯下的小小的乘凉的一领草席,那旱冰鞋摩擦水泥地刺耳的尖啸……这于他们亲切的上海,此时此刻却格外的遥远而生疏。他们默默着坐在摇曳的灯光下,听着门外风的哀鸣,那哀鸣是贴地而起,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这轰鸣。吊了孤零零一盏电灯的梁上,是幽深黑暗的房顶,如一个三角形的苍穹,低低地笼罩着这群离家的孩子。
夏日又来了,阳光将树叶照得刺眼的晶亮,犹如在枝条上嵌了无数面镜子。沥青铺的马路在车轮下柔软地起伏,知了的聒噪间了卖棒冰的吆喝,木板清脆地击在装棒冰的木箱边缘,替这夏日里长长的下午数着单调的节拍,时间停滞了。外公在竹靠椅上午睡,脑袋滚在了肩上,呼吸在喉头形成奇怪的咕噜的声响。苍蝇徒然地在盖了菜碗的纱罩上爬行,营营地唱着,只有小小的孩子去买一支融化的棒冰,然后流着汗回家。她坐在方凳上,看一本从铜床底下翻出的《红楼梦》。书是极旧的,扉页上有一个年代久远却仍不失清秀的签名:邬蕊宝。她不知道,这是谁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书是怎么到了外公的铜床底下。她只知道《红楼梦》的故事,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由了通俗的越剧加以传播,更是老少皆知。她本不是缠绵悱恻的女生,又不喜小家子气的越剧,对一切才子佳人的故事起着心底的反感。而如今,她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已睡眠般的沉寂,她是拿起什么都可看下去。在那样的又寂静又聒噪的下午,她便总是漠漠地翻那一本旧书。她不知道,她一张一张抚过的书页上,留着她母亲的指纹与泪痕,她更不知道,母亲的指纹与泪痕则又覆盖了那个名叫邬蕊宝其实就是宝孃孃的女人的指纹与泪痕。她的手指却只是漠漠地抚过,且没有一滴眼泪。书在床底下放得太久,洇透了灰尘与潮气,早已荒凉了。她的手指在荒凉的书页上抚过,觉不出一点往昔里小女儿的情怀。书本散发出阴湿的霉味,给她恍如隔世的感觉。那本是老少皆知的故事忽然地生疏起来,那故事好像在书页上碰散,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宝、钗、黛这演尽人间悲欢的男女,隐入了浩浩人海之中,那引动了无数痴男怨女的故事生生地解体了。这一个小儿女故事的解体却使她渐渐地深入其中。全书中最使她流连忘返的章节便是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那“金陵十二钗”的册子里的诗画,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攫住了她,强迫地告诉她要她注意请她千万不要忽略,她被强使着一遍一遍读着那诗,她渐渐识出其中谐音的意义,由这意义而终于悟到个中神秘的命运之谜。她坚韧不拔地破译着这些命运之谜,深深地埋下头去。苍蝇在她头顶盘旋,蝉的聒噪充满了一整个世界,外公古怪的啸声穿透了厚厚的蝉鸣。她竟不觉着热了,汗从她的额上,沿着发际缓缓地流,她却觉着沁凉。她为一个奇妙的气氛所包围,在这包围里,她忽然变成了一个宿命论者。就在蝉的一声啭啼之时,就在阳光的一次移动之中,她变成了一个宿命论者。而这一回的《红楼梦》于她,则成了基督徒手中的《圣经》。她竟真实地,虔诚地相信,在冥冥的某个空间,有着她所属的一本册子,有着专属她的天机不可泄露的一页诗画,无论她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逃脱不去她与生俱来就已既定的命运,她是带了她的命运降生的。然后,她则对她未知的命运生出好奇,她明明知道此是天机,可却仍然猜想万端。她的梦境开始美妙起来。
孩子们却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离家远行的前夜,这其实是一支序曲,在这之后,是几年,几十年离家远行,几年,几十年离家的歌哭,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离家的哀乐与衰荣。
现在,小店里就只剩下她与外公两个人了。店堂前流过的车辆、行人,树上闪烁的叶片,叶片间渗漏的阳光,在她眼睛里全部消失了意义,还了原形,不是吉兆,也不是凶兆,她已不再有什么需得预兆。她无需预兆。在她前面,没什么要使得她必得急急切切地趁早知道的,她不必急急切切地趁早知道什么了。一切焦灼的盼望都已平息,她已平息了一切焦灼的盼望。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犹如看着一堂无关的布景,布景中上演着一出无关的戏剧。这正是领袖发布指示的高峰季节,隔日便有庆祝的游行,浩荡过去,又浩荡过来。她常常加入在这东风浩荡的队伍里,举着不知写些什么的标语,喊着不知什么意思的口号,一条街又一条街地走过。有时候,队伍从外公的小店前的马路走过,她就像走在一条生疏的马路上,并无熟悉的感觉。她无意中看见了外公的小店,被两旁的大店几乎挤得没了,她还看见小店里的外公,那么小极了小极了的外公,她生出了一种异样的心情,好比从另一个星球看到了这一个星球,早已熟透的情景陡地陌生起来,疏远起来。游行的队伍常常走到极远,走到极远的地方与别的队伍混乱了,然后便失散了。失散了的她,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的车资,只得顺着叮叮当当的电车轨道走。那往往已近黄昏,下班的人们急匆匆地追赶着车,将她撞得东倒西歪。她犹如走在一条旋涡湍急的河流里,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天,渐渐地暗下,她却并不着急,她没什么可着急的,她心里尤其地宁和。她依然渐渐地走着,这样渐渐地走着,尤其使她心境宁和。犹如是暴风雨后的天空,格外的清明洁净。那狂暴的骚乱已经扑灭,她是少有的平和。她极需休息,她时时处处都在睡眠。
孩子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压抑,那么隐隐地悲哀和恐惧,他们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要离家,要离家了。他们不知道风为什么是这样贴地而起,如一亿只掉队的孤雁在哀号,他们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要远行,要远行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的,紧紧地围坐在一起,谁也不愿回屋去睡,固执地守卫着一个不安宁的夜晚,久久不愿意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