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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觉世尊

此际,戈文达才明白他的朋友要离他而去了,禁不住流出了眼泪。

悉达多以一只手搭在戈文达的肩上,“戈文达,你已听到我的祝愿了。我再重述一次:愿你实践此道,有始有终。祝你求得解脱之果!”

“悉达多。”他哭着叫道。

戈文达仍未完全了解他的意思,还是不耐烦地继续说道:“我的好友,答应我,说你也要发誓归依佛陀!”

悉达多温和地勉励他。“戈文达,”他说道,“不要忘了,你现在已经成为佛陀的圣众之一了。你已放弃了你的家园和双亲,你已放弃了你的身份和财产,你已放弃了你一己的意欲,你已放弃了友谊的牵绊。这正是那种教义所开示的,这正是世尊的志愿所在。这正是你寄望你自己的地方。戈文达,明天我就得离开你了。”

悉达多听了戈文达的这番话,如梦初醒。他注视戈文达的面孔,注视了好一阵子,然后,他温和地回应,不含一点嘲讽的意味,“戈文达,我的朋友,你已跨进了一步,你已选择了你的道路。戈文达,你一直做我的朋友,一向跟在我后头。我常在心里想:难道戈文达不能心领承当么?没有我就寸步难行了么?现在,你已是一个男子汉了,并且已经选择你自己的道路了。我的朋友,愿你践履此道,贯彻始终。愿你求得解脱之果!”

这两个朋友在林中信步而行,徘徊了好一阵子。他俩卧在草地上,但久久无法入睡。戈文达一再迫使他的朋友,逼他说出为何不能信奉佛教的原因,要他说出佛教究竟有什么缺陷,但每一次都被悉达多支吾开去了:“放心吧,戈文达。”

一待佛陀退去过夜,戈文达立即等不及地向悉达多急切地说:“悉达多,不是我要责备你。我们两个都听了佛陀的教书,我们两个都闻了他的说法。戈文达闻了法就信受了,可是你,我的好友,难道你不想践履解脱之道么?难道你还要牵延,还要观望么?”

他说:“世尊之教非常好。叫我怎能挑出它的缺陷?”

平常有些畏缩的戈文达,这时也走上前去说道:“我也要皈依世尊和他的佛教。”他请求允许进入僧团,也得到了接纳。

大清早,佛陀的一位年长弟子,寻游整个只园找戈文达,要所有新皈依的信众接受黄色的袈裟,以便听受初步的教义和关于僧职的指示。至此,戈文达只好让他自己脱出友情的系绊,于是他拥抱了他这位童年的朋友,穿上了僧侣的袈裟。

佛陀说法完毕,已是夜幕低垂的时候了,许多慕道而来听法的人都纷纷走向前去,请求佛陀准许皈依,加入他所领导的僧团,作为常随闻法的徒众。佛陀二接纳他们,并对他们说道:“你们已闻正法,那就加入我们,共修共进,共同离苦赴乐吧。”

悉达多在林中漫步,进入了深沉的思绪之中。

大觉世尊以一种温和而又坚定的语气讲解四圣谛和八正道;他不惮其烦地耐心讲述,用了通常所用的举例和复述的教学方法。他的语声清晰而又平静地传入听众的心中——像一道光线,像一颗明星,划过黑暗的天空。

就在那里,他遇见了大觉世尊,而这位青年,就在他恭恭敬敬地向佛问候而佛的神情又显得那样和蔼平静时,鼓起了勇气请求世尊准许跟他交谈。世尊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允许了。

但到晚上,暑气一旦消退,在帐篷里的每一个人都警惕起来,一起去听佛陀说法。他俩听到了他的语声,而他的语声跟他的风采一样,也是十分完美,平静而又安详的。佛陀讲到了人生之苦,苦的缘起,以及解脱之道。人生痛苦,世间充满痛苦,但脱苦之道已经找到,只要遵行佛陀所行的道路,就可得到解脱,就可以得到救赎。

于是,悉达多说道:“世尊,昨天我有幸听了您的微妙说法。我是和我的朋友特地从远方赶来听法的,如今我的朋友要留在您的身边,并且已经宣誓皈依您了。可是我,仍要重新踏上我的求道历程。”

他俩静静地跟着佛陀进入城中,而后又静静跟着他回到原地。他俩那天特意断食一天。他俩目睹佛陀乞食转回,目睹他在他的弟子群中用餐——他吃得很少,可说不足喂饱一只飞鸟——而后目睹着他退隐到芒果树荫之下。

“人各有志。”世尊礼貌地说道。

悉达多没有答腔,因为他对言教并不怎么好奇。他不认为人家会有什么新的东西可以传授他。他跟戈文达一样,早就听过佛陀言教的要义了,只不过那是经过一再辗转的传闻而已。但他专心一意地瞻视着佛陀的头部,双肩,两足,以及他那平静下垂的手,因为,在他看来,他那只手的每一根指头的每一个关节,莫不流露着智慧;它们都在陈述着真理的真义,透露着真理的气息,放射着真理的光辉。这位男子,这位觉者,确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真正圣人。悉达多从来没有这样尊重过一个人,从来没有这么敬爱过一个人。

“我的话也许说得太狂了一点,”悉达多继续说道,“但我欲罢不能——要将我心中想说的话老老实实地禀告世尊,然后才能告辞世尊。世尊愿意听我略述数言否?”

“今天我们可要亲耳听他亲口说法了。”戈文达说道。

世尊点头默许了。

佛陀就这样走着,一路进城乞食,而这两位青年沙门,之所以能在众僧之中认出他,就凭他那举止的安静,形体的平静——其中没有寻求,没有意欲,没有虚假,没有勉强——有的只是光明与安详。

悉达多接着说道:“世尊,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很敬慕您的教言。您所说的一切,悉皆明白透彻,都已得到验证。您指出,这个世界是一条连续不断的锁链,一切的一切,皆由因果连在一起。关于这一点,从来没有人说得这样清楚,从来没有人做过如此不可反驳的举证。不用说,每一个婆罗门,只要透过您的教义去看世间,都会因为发现它前后一贯、没有任何缝隙可乘,澄澈得犹如琉璃水晶,既非出于偶然,亦非诸神造成,而感到心跳加剧。不论世间是善是恶,不论人生是苦是乐,不论它是否实在——这也许是无关宏旨的一点——单看这个世界的完整统一,一切万法的有条不紊,以及其中的大小相含——悉皆出自同一个根源,出于同一个生、住、异、灭的因果法则。所有这些,世尊,悉皆从您那殊胜的教示发出清澈的光明。但是照您的教理来说,一切万法的这种完整统一和逻辑的因果关系,有一个地方含有一个破绽。某种新奇的东西,某种新颖的东西,某种从未有之,现在也无法举证的东西:亦即您那超越这个世界的解脱之说,由一个小小的裂缝,流进了这个完整统一的世间。这个完整而又统一的世界,就因有了这个小小的裂缝,就因有了这个小小的漏洞,而再度崩溃了下来。请原谅我——假如我提出的是与您相反的异见。”

佛陀一路静静地走着,专注于他的禅定和静虑之中。他那安详的面容上,既无欢乐,亦无忧戚。他似乎是在他的内心之中微微笑着。他一路走着,静默地,从容地,带着那副隐约的微笑,好像一位健康的婴儿。他身着长袍走着,跟其他僧侣一模一样,但他那种面容和步履,那种平静下垂的眼神,那只平静的臂膀,乃至手上的每一根指头,莫不透露着清静,完美,圆满自足,无欲无求,毫不做作,在在都反映着一种持续的静穆,一种不褪的光辉,一种不可破坏的祥和。

佛陀静静地聆听着,一动也不动地聆听着。现在,这位至人终于以他那种温和、礼貌而又明晰的语气说话了:“啊,梵志之子,你已听了我所说的法,听得很好,而且善加思念,这是你的善根。你发现了一个缺陷。好好地再想一下。让我提醒你,你们面对议论葛藤和语言矛盾未知的人。议论毫无意义;不论好、丑、智、愚,任何人都可加以拥护或排斥。但你所听到的佛法,并不是我的议论,而它的目的也不是向求知的人解释这个人世的一切。它的目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它的目的在于助人离苦得乐。这便是瞿昙所说的法,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这位婆罗门青年说道:“啊,世尊,不要对我生气。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跟您争论语言上的问题。您说议论毫无意义,这话是对的,但请容我再提一点。我对您不曾有过一念的怀疑。我一念也不曾怀疑过您是大觉世尊,我一念也不曾怀疑过您已达到数以千计的婆罗门及其子弟努力追求的究极目标。您是以您自己的努力,以您自己的办法,利用思维,运用禅定,透过知识,经由觉悟达到这个目的。您没有从言教上学到任何东西,因此,世尊,我认为没有人可从言教上得到解脱。啊,世尊,您无法用语言和言教将您在开悟那个时候所体验到的一切传授于人。大觉世尊的教言里面含容很多东西,教导很多事情——例如怎样过正直的生活,如何避恶向善,等等。但有一样东西,不在这种明白有用的教诲之中;世尊在成千累万的婆罗门中独自证悟到的那个秘密,不在这种言说里面。这是我在听您说法时想到、体会到的一点。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继续走我的道路,不再寻求其他更好教义的原因,因为我已知道,此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抛开一切言教,离开一切导师,自力达到目标——要不就是死掉!不过,世尊,我将常常忆念此日此时,因为此日此时我曾亲眼目睹一位真正的圣人。”

戈文达聚精会神地凝视这位身着黄袍的僧侣,表面上看来,他跟其他数以百计的其他比丘并无两样,但戈文达很快就认出了他。不错,那就是他,于是他俩立即跟在他的后面,瞻仰他的神采。

佛陀垂眉晃眼,他那深不可测的面相显露了十足的平静,超然。“我希望你不要做错误的推测,”世尊缓缓地说,“祝你达到你的目标!不过,请告诉我: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清众?有没有见过归依佛教的许多兄弟?啊,远来的沙门,在你看来,对于这些人而言,要他们放弃佛教,恢复世俗的生活而在烦恼之中折腾,是不是更好呢?”

“你看,”悉达多悄悄对戈文达说道:“佛陀来了。”

“我从来没有那种想法,”悉达多叫道,“愿他们追随佛教!祝他们达到目标!我不批判他人的生活。我只能为我自己判断。我不得不有所取舍。啊,世尊,我们沙门追求自我的解脱。设使我做了您的追随者之一,恐怕那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难免要自我欺骗,自认已经达到解脱的安稳之境,骨子里自我不但依然活着,而且仍在继续滋长,因为它将化成您的教言,纵入我的皈依与我对你和僧团的敬爱之中。”

悉达多一眼看到了他,随即就认出了他,好像冥冥中有神指点一般。他看到他穿着一件带有布帽的黄色僧袍,捧着一只钵盂,静静地从他的住处走出,真不愧是一位没有架子的谦逊之人。

佛陀带着微笑,以不可动摇的澄明和友善,沉静地注视着这位外来的客人,而后以一种几乎无法看出的手势,示意他退去。

日出时,他们看到大批信众和好奇的大众在那里过夜,颇感意外。穿着黄色僧袍的比丘们,在庄严肃穆的只陀园林中小径上漫步经行。这儿,那儿,他们随处坐着,有的在树下打坐,专注于禅观默想;有的谈经论教,神采异常。绿荫深浓的偌大花园,好似一座满是蜜蜂的都市一般。绝大多数的僧侣都带着钵盂去乞食,以求午前的一餐——他们过午不食,故而也是当天唯一的一餐,即连世尊本人,也要在午前亲自持钵去走一趟。

“啊,沙门啊,你很聪明,”世尊说道,“你知道怎样聪明地交谈。但是,我的朋友,谨慎小心些,不要聪明过度了!”

戈文达愈听愈入神,还想再多问些,再多听些关于佛陀的一切,但悉达多提醒他:该走了。于是,他俩向她道了谢,这才转身走开。他们几乎用不着再向别人问路了,因为,到只园精舍的路上,来来往往的云水僧人和佛陀弟子多得很哩。当他俩于天黑到达那里时,仍有许多新来的人陆陆续续地来到。那里人声嘈杂,为的是寻求住宿之处。这两位早已过惯林居生活的沙门,很快就找到遮避风雨之处,并静静安顿下来,直到次日清晨。

佛陀走开了,但他那副神采和淡淡的微笑都烙上了悉达多的心版,永远永远。

那位女士答道:“我岂止见过世尊,已经见过好多次了。有好多天,我曾亲眼见他穿着一袭黄色袈裟,静静地走过大街小巷,托着钵,静静地立在居民的门口,而后带着装满的钵盂,静静地离开。”

悉达多心下想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位僧人像那样看人,那样微笑,那样行、坐、住、卧。我也要像那样看人,那样微笑,那样行、坐、住、卧。那样自在,那样从容,那样庄严,那样高贵,那样有节制,那样坦荡,那样纯朴而又神秘莫测。一个人只有在征服了自我之后才能那样看人和行动。我也要征服我的自我才行。我已见到了一个人,只有一位。悉达多心下想道,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毕恭毕敬。此后我将不再在任何他人的面前低头了。既然连这个人的言教都没有吸住我,其他的言教也就更不会吸住我了。

这两位寻找瞿昙佛陀住处的青年苦行沙门,一路循着传说和打听来到了这个区域,而在他们刚到舍卫入城,刚刚站在第一户人家门前默默乞食时,随即就得到了布施。他俩吃罢所施之食,悉达多便向施食的那位女施主问道:“施主,请问您,大觉世尊住在哪里?我们是来自森林的沙门,很想觐见这位至人,听他亲门说法。”那位女士答道:“哦,来自森林的沙门,你们走对地方了。世尊寄居只园精舍,就是给孤独长者购赠佛陀的只陀园林。你们既是远方来的游方僧人,不妨在那里过夜,因为那里地方很大,足够容纳蜂拥而来听他说法的善男信女。”戈文达听了十分高兴,非常开心地说道:“啊,我们总算抵达目的地了,我们的行程终于告一段落了。不过,请问您,这位大妈啊,您也认识大觉世尊吗?您曾亲眼见过他吗?”

佛陀已经打劫了我,悉达多心里想道。但他虽打劫了我,却也给了我更有价值的东西。他劫去了我的朋友,因为这位朋友原是相信我的,如今却信奉他去了;这位朋友原是我的影子,如今却做他的影子去了。但他却给了我悉达多,给了我自己。

在舍卫城中,每一个孩子都知道大觉世尊的名字,每一户人家都准备装满他那些默默行乞的弟子的钵盂。佛陀的常居之处——只陀园林——是当地的富商,也是世尊的忠实信徒给孤独长者出资,买给佛陀及其弟子的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