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文达听了这一番话,停在途中不动了;他举起两手说道:“悉达多,不要用这样的话来泄你朋友的气。说真的,你的话扰乱了我的心境,使我感到非常烦恼。想想看,假如,我们的神圣祷文,圣洁的沙门,可敬的婆罗门,像你说的那样没有意义,那会怎样?悉达多,那样的话,一切的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世上还有什么神圣的东西?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和敬重的东西?”
然而,悉达多,却以一种含有悲哀、嘲讽,半带感伤、半带打趣的语调,轻柔地说道:“不久,戈文达,你的朋友就要离开这些沙门所走的道路了;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久了。戈文达,我有饥渴之苦,但在这条沙门道上追求了这么久,我这种饥渴并未因此稍减。我一直在追求知识;我的心中总是充满了疑问。年复一年地我向饱学的婆罗门请教,年复一年地我向神圣的吠陀经叩询。戈文达,如果我向犀牛或猩猩讨教,或许也一样适当,一样明智,乃至一样神圣。戈文达,我已经花了很久的时间,而今仍未了结,只为了习知这个,不是学习可以知晓的那个。戈文达,我相信,万法的本质里,具有某种不可称为学识的东西。朋友,世间只有一种学识——那就是神我——它无所不在:在我里面,也在你里面,在一切造物里面。而我开始相信,这种学识的最大敌人,莫过于知识分子;达到它的最大障碍,莫过于知解学问。”
接着,戈文达自言自语地,对他自己背诵了一首诗偈——一首引自奥义书的颂文:
“悉达多,不要说这样绝的话,”戈文达说道,“怎么可能?在这么多的饱学之士中,在这么多的婆罗门中,在这么多严谨可敬的沙门中,在这么多的求道者之中,在这么多献身内在生活的虔敬修行者中,在这么多的圣者之中,没有一个人会求得至道,怎么可能?”
以善观的净识契入于神我,
于是悉达多说:“他已六十岁了,还没有达到涅槃的境界。他将修到七十岁、八十岁,而你和我,我们两个,也将活到他那一把年纪,也将修行,持戒,观想,但我们将不会达到涅槃的境地——不论是他还是我们,谁都不会达到。戈文达,我敢说,在所有的苦行沙门中,恐怕没有一个会达到涅槃的境界。我们寻找安慰,我们学习自欺的妙诀,但那最根本的东西——至道——我们却没有追求。”
使知极乐之境不可以言宣。
戈文达答云:“我想最老的大概有六十岁左右了。”
悉达多默然无语。他对戈文达诵出的偈语沉吟了好一阵子。
悉达多问道:“那位年纪最长的沙门——我们那位可敬的师父,你想他有多大岁数了?”
不错,他低头伫立,在心里沉吟道:在我们似是神圣的那一切,还剩些什么?毕竟还剩什么?还有什么可以保存的?因此,他摇了摇头。
戈文达说道:“悉达多,我们已经学了不少东西,仍有很多东西要学。我们并不是在绕着圈子走,而是在向上前进。这是一条螺旋形的道路,我们已经升了不少层级。”
某日,这两位青年与那些沙门同住同修大约三年之后,忽然有一个谣言,一个传说,从许多方面传到他们那里,说有一个名叫瞿昙,敬称世尊,又号大觉佛陀的人,出现于世了。他不但已经征服了世间的烦恼同时也使生死轮回的循环止住了。他在一群门徒的环绕之下周游各地,随处说法度人,没有家室,不蓄财物,身披一袭黄色的袈裟,但气宇轩昂,确是一位圣人。许多婆罗门和王侯都拜倒他的脚下,成为他座前的听法弟子。
又一次,当悉达多和戈文达两人为了他们的师兄弟和老师到山林外面去乞食时,悉达多再度开口说道:“好吧,戈文达,我们走上正道了么?我们是在求知么?我们在走向解脱么?也许,我们——本来要逃避轮回之圈的我们——也许正在绕着圈子走吧?”
这个消息,这个谣言,这个故事,到处传播,随处可闻。城中的婆罗门在谈这个新闻,林中的沙门也在谈它。大觉世尊的名字不断传扬,传到了青年们的耳中,其中有的说好,有的说坏,褒贬毁誉,不一而足。
悉达多面带微笑地答道:“这可难说。我从来不曾醉过。但我悉达多在这些修炼和观想里面所得的,只是一种短暂的喘息,距离智慧,距离解脱,仍然遥远,仍跟未出娘胎的孩子一般。戈文达,这是我知道的。”
正如瘟疫传播全国一样,这个谣言传布说:有一个人,一个智者,一个博学之土,他只要三言两语,乃至吐一口气,就足以治愈一个罹病的人,而当这个消息传遍全国,人人都在谈论的时候,深信不疑的人固然很多,疑而不信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在这当中,也有许许多多的人,立即登途寻找这位智者,追求这位泽及大众的人。这个消息就这样传播着,这个令人高兴的新闻就这样报道着:这位出自释迦王族的大觉世尊,正在周游各地,随处说法度生。信他的人都说他有大智慧;他可以记得前生前世的生活情形;他已达到涅槃的境地而不复再受轮回之苦,再也不会落入众生的烦恼中了。传说中报道了许许多多微妙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人说他行使了种种奇迹,征服了魔鬼头子,曾与诸神面对而谈。然而,反对和怀疑他的人却说,这个瞿昙是个好吃懒做的骗子;说他天天过着奢华的生活,轻视祭仪,污秽不洁,既不会修身养性,又不肯洁身自爱。
戈文达说道:“你虽如此说,但是,我的朋友,你总知道:悉达多不是赶牛的,苦行沙门也不是酒鬼。酒鬼虽可逃避一下,虽然可以求得暂时的缓刑和休息,但他终究难免感到幻灭而发现一切依然故我。他既不会变得智慧一些,也不会得到任何知识,更不会得到任何长进。”
有关佛陀的传闻听来很有吸引力;这些报道的里面的确是含有一种法力。这是一个多病的人间,生活殊为不易,而这时似乎有了新的希望,这儿似乎有一种信息,里面充满慰安、温和而又美好的许诺。有关佛陀的消息到处传播,整个印度各地的青年都听到了,因而激起了一种仰慕和希望。而在城市和乡村的婆罗门子弟,对于外来的每一位香客和异乡人,莫不表示欢迎之情——只要他们带来大觉世尊释迦牟尼佛的消息就好。
于是,悉达多喃喃地说道,好像自言自语一样:“什么是静坐观想?什么是舍弃身相?什么是斋戒断食?什么是屏住呼吸?那是逃避自我,只是暂时避开一下自我的磨折而已,只不过是暂时缓和一下人生的痛苦和愚妄罢了。赶牛的也会做这样的逃避,也会使用这种暂时的缓冲剂——只要到酒家去喝几碗黄汤或可口牛奶就行了。只要两碗下肚,他就不再感到人生之苦了;那时,他就体会到暂时的安慰了。一时他伏在酒碗上面呼呼大睡,他就达到悉达多和戈文达长期苦修和住于无我所达到的逃避身相之境了。”
这些谣言传到了林中的沙门之间,也传到了悉达多和戈文达的耳中,每次只有一点小小的消息,每一个小小的条目,不是含着殷切的希望,就是带着浓重的疑问。他们很少谈论这件事情,因为那位年长的苦行沙门对这个消息不太欢迎。他曾听说这位传闻的佛陀原在山林之中苦修,但意志不坚,后来又恢复了高度的生活水准而享受人世之间的欲乐,因此,他对这位瞿昙没有一点信心。
戈文达说道:“悉达多,别开玩笑了。在那些下三滥中,你怎会学到静坐观想?怎会学会屏住呼吸?怎会学成不知饥饿和痛苦?”
“悉达多,”一天,戈文达对他的朋友说道,“今天我到村中乞食,有一位婆罗门邀我进入他的住宅,里面有一位婆罗门子弟,来自摩竭陀;他曾亲眼见过佛陀,并亲耳听过佛陀说法。我真是满怀渴望,因此我在心里想:但愿悉达多和我两个皆能有一天活着亲耳聆听佛法,由至善的世尊亲口中宣说出来。我的朋友,难道我们不也要到那里去听听佛陀亲口说法吗?”
悉达多应道:“我倒不以为然,朋友。到现在为止,我从那些老沙门学到的,如果在酒家里学,在娼寮里学,在贩夫走卒和赌徒之间学,也许还要快些,还要容易些。”
悉达多回答道:“我一向以为戈文达会跟着这些沙门一辈子哩。我一向以为他的目标就是修习这些沙门所传的法术和法门,一直修习到六十岁,七十岁,还要修习下去。可见我对戈文达认识得真是太少了!我对他心里想的东西知道得实在太少了!而今,我的老弟,你竟想开辟一条新道路,要去听佛陀的教言了。”
戈文达答道:“我们已经学了,现在仍在进修之中。悉达多,你会成为一位大沙门的。每一种修法你都学得很快。那些老修行时常赞赏你。悉达多,你总有一天会修成一位圣者的。”
戈文达说道:“你尽管拿我开心好了。没有关系,悉达多,要寻开心就寻开心吧。可是,对于这种教言,难道你没有向往之情?没有渴求之感么?难道你不曾对我说过——这条沙门之道我不会再走多久了?”
“戈文达,你认为怎样?”某次上路乞食时,悉达多如此问道,“你认为我们有没有进步?我们达到目标没有?”
于是,悉达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大笑起来,使他的语声显出了一丝苦涩和嘲讽的色彩,因为他说:“你说得很对,戈文达,你记得不错,但你也该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别的一些话——我曾说过我对那些言教和学识已经失去信心了,我曾说过我对那些老师的言说已经不太相信了。不过,好吧,我的朋友,我已准备去听那种新的言教了——虽然,我打从心底相信:我们已经尝到它的最佳果实了。”
在他一旁的是戈文达,他的影子;他也走着同样的道路,做着同样的功夫。除了必要的仪式和功课之外,他俩很少交谈。有时候,他俩一齐到村中托钵,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老师乞食。
戈文达应道:“你同意了,我很高兴。但我要问你:我们还没有听到翟昙佛陀的教言,怎么可以说已经尝到它的最佳果实了呢?”
悉达多跟那些苦行沙门学了不少东西,他学到了许多消除自我的办法。他透过痛苦,透过痛苦的欣然领受和征服,透过饥渴相疲劳,循着自我否定的道路前进。他静坐默想,以空掉一切心相的办法,依照自我否定的路线前进。他从这些以及其他种种门路学习前进。他每日亡我千次,到了天黑便住在空无之中。然而,这些道路虽然将他引离了自我,但到末了它们重又将他带回自我。悉达多尽管避开自我千次,住于空无之中,住在动物和石头里面,但免不了仍要返回自我;他无法避免再度发现自我的时候,不论是在日光下还是在月光下,不论是在阴影中还是在雨水之中,总会再度成为自我和悉达多,总会再度感受到那种沉重的生死轮回之苦。
悉达多回答道:“戈文达,且让我们先来享受这个果实吧,其他的果实等等再说。这个果实——我们该为这个果实感谢瞿昙佛陀哩,因为,这个果实出于一个事实:它已诱导我们离开这些苦行沙门了。至于此外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果实,且让我们耐心地等着瞧吧。”
在年长沙门的指示之下,悉达多依照沙门的清修办法,修习自我的否定和观想法门。一只鹭鸶飞过竹林的上空,悉达多便将那只鹭鸶摄入他的心中,飞过森林和山岳的上空,化而为一只鹭鸶,捕食水中的鱼虾,忍受鹭鸶的饥饿,使用鹭鸶的语言,作为一只鹭鸶死去。一只死了的野狼躺在河边的沙滩之上,悉达多的心识便钻进它的尸身之中:他变成一只死了的野狼,躺在岸旁,肿胀,发臭,腐烂,被鬣狗分解,让苍鹰啄食,成了骷髅,化为尘土,随风飘扬,混入大气。而悉达多魂兮归来,而后又死亡,腐朽,化为尘土,品尝生死轮回的痛苦历程。他带着新的渴欲,像一位猎者一样,在生死轮回结束、因果循环停止,而没有痛苦的永恒展开的悬崖之处等着。他宰了他的感觉,他宰了他的意念,他以千种不同方式溜出他的自我。他变成动物,尸体,石头,木头,河水,而每一次又觉醒过来。日月发光,他又成了自我,复入轮回的圈子,感到渴欲,征服渴欲,复又感到渴欲。
就在当天,悉达多将他要走的决定报告了那位年长的沙门。他以年轻弟子应有的礼貌和谦下态度向这位老人提出了这个报告。但这位老者对于这两位青年要背他而去的事颇为震怒,因此他提高嗓门将他俩着着实实训斥了一顿。
悉达多直直地坐着,学习省息的功夫,逐渐减少呼吸,乃至完全屏住。他在吸气的时候练习使心跳平静,逐渐减少心跳的次数,乃至少之又少,直到近乎完全没有。
戈文达吓了一跳,但悉达多附着他的耳朵悄声说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且让我对这老家伙耍一手我从他那里学来的法术。”
默然地,悉达多伫立在火热的阳光之下,充满痛苦和饥渴,定定地立着,直到他不再感到痛苦和饥渴。默然地,他伫立在冰冷的雨水之中,让雨水从他的发上滴到他那冻僵的双肩,流到他那冻僵的臀部和两腿。而这位苦行僧定定地站着,直到他的双肩和两腿不再感到冰冻,直到它们沉默下来,直到它们完全平静。默然地,他蹲身于荆棘丛里,血从他那刺痛的皮肉流出,形成溃疡,而悉达多依然如故,一动也不动,直到不再有血流出,不再有刺痛,不再有酸疼。
他靠近老人站立着,使他的心念专注一处;他定定地注视着老人的两眼,并以他的凝视把持他,催眠他,使他沉默下来,征服他的意志,命他乖乖地服从他的心意。老人默默无语了,两眼发呆,意志颓废了;他垂下两臂,臣服于悉达多的禁之下,变得软弱无力了。悉达多的意念征服了这位苦行沙门的意念;后者只有听候吩咐的份儿了。就这样,老人终于连连向他打躬作揖,马上为他们做了祝福的仪式,结结巴巴地祝福他们一路顺风,旅途愉快。这两位青年谢了他的祝福,亦以打躬作揖回拜了他,而后转身辞别。
悉达多只有一个目标——空掉一切。空掉渴爱,空掉欲念,空掉梦想,空掉快乐和烦恼——好让自我消灭。不再成为自我,以便享受空心的安逸,体验清净的意念——这就是他的目标。自我一旦完全征服,消灭,情欲一旦完全沉寂,那时,那最后的究极,那不再是自我的存在核心,就会觉醒——这才是伟大的奥秘!
到了路上,戈文达说道:“悉达多,你从那些沙门学到的东西,比我所知的多。催眠一位老沙门并非易事,实在很难。说真的,如果你待在那里不走的话,要不了多久,你就学会水上行走了。”
在途中,悉达多将他身上的衣服送给了一位穷苦的婆罗门,只留一条缠裹下身的腰布,和一件脱了线的土色披风。他每天只吃一餐,绝不自炊。他断食14日。他断食28天。双颊和两腿上的肌肉消陷下去了。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反映了怪异的梦境。指甲在他那些瘦削的手指上长长了,猪鬃样的胡茬在他的下腭出现了。遇到女人时,他以冷眼相待了;路过衣着华丽的镇市时,他撅起双唇,表示厌恶。他冷冷地看着商人买卖,王子出猎,哭丧的人向着死者悲泣,妓女出卖她们的肉体,医生诊治他们的病患,祭司为人择日播种,情侣彼此挑逗,为人母者安抚她们的子女——所有这一切皆不值一顾,一切的一切都在哄骗,都发着谎言的气息,都是感觉,快乐,以及美丽事物的幻影:一切都将坏朽。世间无常,人生是苦。
“我不希罕水上行走,”悉达多说道,“让那些老沙门用这些法术去满足他们自己去吧!”
那天傍晚,他俩赶上了那些苦行沙门,要求跟他们为伍,并皈依他们。他俩得到了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