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了,他在心里想道,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我再也不想逃避悉达多了。我再也不要将我的心思用在神我和人世的烦恼上面了。我再也不要为了寻求废墟后面的秘密而肢解,而摧毁我自己了。我将不再研读瑜伽吠陀经,不再研读阿达婆吠陀经,不再修习苦行禁欲,不再修习任何其他教义。我要向我自己学习,做我自己的门生,我要我自己追求悉达多的秘密。
悉达多举目向四周扫视了一下,脸上现出了一片微笑,而一阵强烈的大梦初醒之感掠过了他的全身。他立即再度前进,快速地前进,好像一个已经胸有成竹的人。
他向周围环顾了一下,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似的。这是一个美丽,奇妙,而又神秘的世界。这儿是蓝色,这儿是黄色,这儿是绿色,天空与河流,林木与山岳,无不美丽,无不神秘而又迷人,而他,悉达多,一个省悟了的人,就在这一切当中,一路走向他自己。所有这一切,所有这种黄色与蓝色,河流与树木,如今始行掠过悉达多的眼前。这已不再是魔罗的法术,不再是幻妄的面纱,不再是被排斥万法而追求合一的婆罗门所轻视的那种毫无意义、生死无常的世间万象。山是山,水是水,而假如活在悉达多里面的那个大一和神明亦秘密地活在山水之中的话,那只是因了这种神术和意愿:那里应有黄色和蓝色,天空和林木——而这里应有悉达多。意义和实相并非隐蔽在万物的背后,而是就在万法之中,就在一切万法的里面。
这个思维者,一路缓缓地走着,忽然被这个思绪一把抓住而蓦然打住,而由这个思绪忽又生起另一个思绪。这就是:我之对我自己之所以毫无所知,悉达多之所以对他自己一直陌生而毫无认识,乃是因了一点,只是因了一点——我骇怕我自己,我一向在逃避我自己。我一向在追求大梵,追求神我;我希望摧毁我自己,离开我自己,就是为了想在这个未知的最深处发现这个万法的核心,神我,生命,神性,绝对。可是,我却因为如此做而在道途之中迷失了我自己。
我一向耳聋眼花,真是太笨了,他在心里想着,迅速地向前走着。不论任何人,读他希望研究的东西,都不会轻视文字和标点符号,而称之为虚妄,缘生,没有价值的躯壳,他只是研读它们,研究它们,爱惜它们,一字一句都不放过。但想读世俗之书和自性之书的我,却假装轻视文字和符号。我称这个现象世界为虚妄。我称我的眼睛和舌头为缘生。而今,这一切都成过去了;我已觉悟了。我已真正觉悟了,因此只有今天才是诞生。
这位思维者一边缓缓地走路,一边默默地自问:你想向言教和导师求学的是什么?他们传授给你不少东西,但无法传授给你的究竟是什么?而他想到:那是自我——我想学知的是自我的特质和本性。我想将我自己赶出这个自我之外,加以征服,但我无法征服它,只能欺骗它,只能逃开它,只能躲避它。实在说来,在这个世上,占我思绪最多的,就是这个自我,就是我活着,我与其他每一个人是一非二而又相离相别,我是悉达多而非他人的这个哑谜;而在这个世上,我知得最少的,却是与我自己,与我悉达多相关的一切。
但当这些念头掠过悉达多的心头时,他忽然止步不前,好像有一条蛇横在他的前面一样。
悉达多一边走着路,一边深深地思索着。他体会到他已不再是一个少年了,如今他已成为一个成年人了。他体会到某种东西已经像蛇蜕皮一样离他而去了。某种东西已经不再在他身上了,曾经陪他度过少年时期并曾作为他的一部分的那个东西,如今已经离他而去了,而这便是寻师求道的意欲。甚至连他所遇到的最后一位老师,最伟大,最智慧的导师——至尊至圣的大觉佛陀,他也离开了。他必须离开他;他不能接受他的言教。
就在这时,他也突然明白:他,实际上既跟已经觉悟或刚刚新生的人一样,就得彻底重新开始他的生活。那天早上,在他离开只陀园林的时候,在他离开大觉世尊的当儿,他就已经觉悟了,他就已经踏上走向他自己的道路了,因此,对他而言,经过多年的苦修之后,返回故乡,回到他父亲的身旁,不但是他的意愿,也是当然的历程。然而此刻,在他好像遇见一条蛇一样忽然止步立定的当儿,他又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我既已不再是从前的我,我既已不再是一个苦行僧,不再是一个传教士,不再是一个婆罗门,那么,我还在家里跟父亲一起干什么呢?研究?献祭?还是打坐?所有这些,对我而言,如今皆已成为过去了。
悉达多离开了至人佛陀住持的那座园林,离开了他的朋友戈文达待下的那座园林,同时感到他此前的生活也留在他脑后的那座园林之中了。他一路缓缓地走着,脑中充满了这种思绪。他深切地思维着,直到此种感觉完全慑服了他,而他也达到了看清万法因缘所生的一点;因为,在他看来,看清因缘生法的办法就是思维,因此,感觉只有透过思维才能化为知识,才能成真而开始成熟,才能不致丧失。
悉达多定定地立着,一阵冰冷的寒意悄悄地掠过他的全身。他一旦明白他是多么地孤独,就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就像一只小鸟或兔子一样,忽从内心之中起了一阵寒战。他出家多年,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如今他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在此之前,就是在他进入甚深禅定的时候,他仍是他父亲的儿子,仍是一个颇有地位的婆罗门,仍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如今他只是悉达多,只是一个觉悟了的人,别的什么也不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了一阵冷战。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孤独。他既不是贵族,不属于任何贵族阶级;也不是工人,不属于任何工会,故而也不能到那个组织里面寻求庇护,分享那个组织的生活,使用那个组织的语言。他既不是婆罗门,也就不能分享婆罗门的生活;他既不是苦行僧,也就不再属于沙门了。就连住在深山深处的隐者,也不是单独一人,仍然有他所属的一群。戈文达当了比丘,仍有数以千计的师兄师弟,穿着与他同样的僧袍,共行他的信仰,同说他的语言。而他悉达多,究属何处?他分享何人的生活?又说何人的语言?就在此时,就在他周围的世界融化而去之际,就在他像苍天的一颗孤星遗世独立的当儿,一阵冰冷的绝望之感慑住了他,虽然如此,但他却比以前更加确实他是他自己了。这是他的觉醒的最后冷战,是他诞生的最后阵痛。于是他立即再度继续前进,并且开始等不及地快步向前直走,不再走向家园,不再走向他的父亲,不再向后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