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害怕。”
“怕什么呢?怕什么呢?”
她抬头看我。
“我害怕,”她说,“我害怕。”
“没什么可怕的。”我说,心里却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
“是这样吗,曼?你不想嫁给我?是这样吗?”
“你觉得我们能翻窗进去吗?”她说,“我想再看看这个地方。”
“我知道。”她说。
“这并不合适。”我说着,走近客厅的窗户,我以前常常会敲这扇窗来引起她母亲的注意。我正要试试往里看。但是这只是借口。我一走开,她就走了,飞奔向花园围墙,轻轻一跃,落入漫水的泥地。她在水中走了五六米,天知道这块地有多大,显然她很快会沉到水下,不见踪影。我也越过围墙走进泥泞的水中,想要追上她,这种彻底的黑暗、模糊令我恐惧。她停下了,我走到她身后。我看到她肩膀沉下去了。我能听到她在哭,我想我从没听过她这样哭。她的哭声低沉得奇怪,这让我害怕极了。
“天哪,天哪。”我说。
“我想回去。”她说。
然后她直起身子转了过来。我从没见过有人如此浑身湿透,除非是刚游完泳。她那美丽的婚纱就像是白色的海草,贴在她身上。
“你想回去哪里?”
“我知道。”她说。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她说。
“你父亲,你记得的,曼,他已经走了。”
“我不明白。”我说。
“我以为爸爸可能会在这儿,但是他不在。”
我走近一步,双手搭在她两边屁股上,看她没有明显的反抗,又用双臂环住她,尽可能靠近她。我怕把她撞倒,倒在我们脚下粗糙的地上。很奇怪,大雨倾盆,尽管她浑身湿透,没穿外套,也没戴帽子,但是丝绸之下她的身体却和正在运作的引擎般温热。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曼。”我说。
“我把我的婚戒给了一个乞讨的小女孩。”
“他不在这儿,”当时她说,“他不在这儿。”
“我要回来了,”我说,“我给了她一先令。”
“曼。”我说。我感觉可以听到她喘着粗气。冷冰冰的屋顶上空乌云疾驰。所有的美好和渴望似乎都离它而去。我没想到她的兄弟杰克,这所房子现在的主人,竟然任由它荒废,不过当然了,他住在罗斯康芒,他的工作在那里。原本干净的石子路上有春草冒出来。由于潮涨得很高,房子旁边的泥地里黑水漫延,只有去年种的狗舌草还从水线上冒出褐色的茎秆。何其可悲的一幕。
“她真是个小可怜。”
现在我走到了那古旧漂亮的大门前,透过栅栏向里张望。我大大松了口气,她在那里,在走廊里,姿势相当怪异,她右手紧抓门环,如果她之前在叩门环的话,现在已经不再那么做了,她身体悬挂在这只胳膊上,头靠在左侧肩膀,整个躯干和双腿耷拉着。她的脸倚靠着门,好像倚靠着前门上无人看顾的涂料。我悄悄走到她身边。我想我本可以生气的。我本可以责备她、控诉她,但是没想到,事实上我对她只有敬意。
尽管如此,和婚礼宾客们解释这件事情并非难事。我敢肯定他们都摸不着头脑,但是也被逗乐了,把这一切都归结为曼亢奋激昂的天性。玛丽亚·谢里丹说我跟着她走到水里,这是她听过最浪漫的事。玛丽亚似乎和曼很亲近,据她说,她打算在她和尼古拉斯“登极乐”之后把卡文的财产都留给曼。所以玛丽亚说的肯定都是对的,我想。这就是曼亢奋激昂的天性罢了。她兄弟杰克给她开了镇静药,确保她还没死。玛丽亚和我母亲为她脱下了湿透的衣服,我在走廊等的时候听到她们在酒店房间里笑。
黑棕部队[4]曾经驻扎过的军营就在我右侧,昏暗,废弃,正如它所铭记或遗忘的那段历史一样。我还记得柯万先生控诉过他们一度“在这个无辜的爱尔兰海边地带”出没。最后我来到哥拉顿街的转角,通往房屋的前面。我能看到他们那可怜的家蜷缩在雨中,好像是过世的柯万先生那孤零零的象征,宣告他的时代已经结束。
之后我们度过了最甜蜜的蜜月。曼爱都柏林。我们每天下午都去看电影,晚上听音乐会。曼最喜欢的作曲家是普赛尔[5],我们还在古音乐剧院看了《狄朵与埃涅阿斯》。我常常能听到曼自己哼唱这部歌剧。《狄朵的哀歌》(Dido's Lament)。曼大方地包容了巴里酒店的不足,后来还给汤姆写信称赞酒店并道谢。她在都柏林好像变了一个人,坚定、有活力。她在街上大方地挽着我,滔滔不绝地和我讲述她在萨希尔的童年趣事和在英格兰的教书奇旅。突然之间,我们的婚姻好像一枚贝壳,是她在风雨肆虐的海上立足的地方,维纳斯重生了,为她的第二次生命做好准备。我们在老旧的酒店房间里做爱,享受尘世爱侣最真实的、不可撼动的快乐。
她就在那里,我的新婚妻子,依旧在十五米开外。现在,暴风雨觉得还不够猛烈,开始怒吼、咆哮。就在几年前,我正是在这条路上,跟着她从大学走回家。当时我还对她一无所知。现在我对她了解得更多了吗?表面看起来,我可能很尴尬,完全不知道要对我们婚礼的来宾说什么,但是内心深处我很担心她,仿佛她要逃离的不是我,我只是这件怪异的紧急事件的旁观者。
当我长眠于地底
很快她就会走过沃尔夫·托恩桥[2],我想。然后她就会沿着克拉达[3]的边缘走去。她要去哪里?她在想什么?我跟着她过桥,我沿着克拉达沿岸走,确保她在视线范围内。春日潮涨,海风喧嚣,潮水拍打着海港与堤坝,水柱旋转着抛向空中,打湿了行人。现在我走到了哥拉顿街,狂暴的海水挤满了海湾,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
愿我的罪行
远处,小房屋对面,雨滴打在许多巨大的灰色窗帘上,破败不堪。虽然才刚下午,却因为这连绵的雨滴,到处都漆黑一片。置身其中的,宛如跳动的白色心脏,是曼逐渐消失的身影。
不会扰乱你的心——
曼走得很快,等我走到那条狭窄的街上,她早已没了踪迹。但是教堂边上有她的面纱,像是从上帝的庄园里清扫出来的蜘蛛网,显然是从她头上扯下来丢在一旁的。外面大雨滂沱,我没有外套,但是我想如果我沿着巴特米尔克路跑快点的话,也许可以追上她。等我绕过街角进入圣奥古斯汀街时,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掌,我能看到她手心有个金环,曼的结婚戒指。十五米外是曼,滂沱大雨中的白色幽灵,朝着河边,步履匆匆。
记住我,忘掉我的命运
我们在教堂门厅签署婚姻登记表,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我母亲,兴高采烈,几乎快要跳起舞来,你可以想象那样子,我父亲微笑着,发自内心地开心,平顶帽堪堪抵在他头上。曼在我的名字旁边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我父亲热情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靠向他,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她亲吻了我的母亲和她的那些姑母和表兄妹们。之后她兄弟和我握了手,我对他这一天的好心帮助表示感谢。场面和谐。一切都很正常,井然有序,至此我的人生圆满,我对曼的爱修成正果。尼古拉斯付了南方大酒店喜宴的钱,我母亲做了一个大蛋糕。汤姆买了到都柏林的火车票,还安排我们在巴里酒店住了几晚。神父完成仪式后,就像下班的演员,一身轻松。雨中的光线从大门闯进门厅,像是美满和希望之光。
【注释】
现在我站在曼身旁,看着面前的神父。他问了我那个问题,我回答“我愿意”,他盯着我,强大的威力让我也看着他,那疯狂的一刻好像是我要和他结婚,然后他问了曼同样的问题,现场陷入一片安静,乞求着她的声音,她的首肯,但是什么都没有。我不敢看身旁的她,现在我有点生气,气这该死的安静,你都不会这样对一条狗,更何况是穿着自己父亲亲手做的礼服的男人,扣眼上配有精致的花,我视线远处母亲的脸吓得发白,可能我自己的也是“我愿意。”她说。
[1] 爱尔兰的一个郡,位于爱尔兰岛北部。
然后是曼,挽着玛丽亚的老公尼古拉斯·谢里丹走来,身着婚纱,一袭丝绸长裙。
[2] 得名于沃尔夫·托恩(Wolfe Tone,1763—1798),反抗英国统治的爱尔兰革命领袖。
他旁边是我母亲,大概是白日里发生的什么事让她的打算落空了,因为的确可以说她的着装不大对。她戴着旧布帽,穿着简洁朴素的黑裙子,不像玛丽亚·谢里丹的,虽然也很简洁,但是她的原本就没花多少钱,因为我母亲不在意这些事情。
[3] 靠近戈尔韦市中心的一片地区。
另一侧,我的那一边,是我矮小利落的弟弟汤姆,穿着他最好的西装,当然是我父亲做的,都柏林没人能做出更好的西装了,即便严格来说,这已经是几年前的款式了,但是哪怕他看起来像是乡下来的,这种乡下也带着一丝讨人喜欢的神气。后面是我的父亲,老汤姆,戴着一顶从卧室的某个阴暗角落找出来的平顶草帽。他给自己做了一套燕尾服和黑色西裤,以及一件略显逊色的灰色旧外套,他从没试过做这样的衣服,所以应该是店里买的。他在长凳上坐着,纹丝不动,双目紧闭,这样看起来他好像是在美国被行刑的火车劫匪的旧照片,张贴在各处用来警告边境人口。
[4] Black and Tans,指皇家警队后备队,是皇家爱尔兰警队部署的两支准军事部队之一,用于镇压爱尔兰共和军在爱尔兰发动的革命。
这些人都坐在他们那一侧,姿态放松,神色庄严,引人注目,要是换作其他场合,我会怀疑他们其实是新教徒。
[5] 亨利·普赛尔(Henry Purcell,1659—1695),巴洛克时期的英格兰作曲家,吸收法国与意大利音乐的特点,创作出独特的英国巴洛克音乐风格。
1926年。我们的婚礼。教堂这一侧,优雅体面的人们赶来参加曼的婚礼,从卡文赶来的姑母玛丽亚·谢里丹,就是和柯林斯认识的那位,穿着织锦日礼服,让她看起来似乎不可违抗,但又十分精致。曼的其他姑母们,来自罗斯康芒、卡文和利特里姆[1],古老的戒指、项链与手环上点缀的黄金和红宝石,在教堂神圣的幽暗中闪闪烁烁。还有最重要的,她那华贵的兄弟,杰克,罗斯康芒的医生,高傲,戴着绸缎帽子,自信,沉静。曼很喜欢他,据说他也很喜欢曼,即便他很少回来,总是在罗斯康芒钓鱼、狩猎。他穿着袜子就有一米九八,我知道的,而且不论从哪方面看他都和她父亲一样让我钦佩,我祈祷着他会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