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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只是私人的、非常私人的东西。它和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无关,即便如此,我也不大明白我为什么要写它。对了,我没听清你的名字。”

“你觉得我能把它拿走吗?”他说。

他还在翻阅着纸页。

“就是回忆录,大概。”我说,当时有多自豪,现在就有多窘迫,“我妻子几年前过世了。这是关于她的回忆录,大概。随笔。”

“这是日记吗?”他说。

“我能看看吗?”他说。还没等我用任何语言说出“能”或者“不能”,他就起身推开椅子朝桌子那边走去,拿起那个记录本。他打开它,不知为何大声读出了看到的第一句话,随机地,莫名其妙地:“当我开始几乎每周都带她去戈尔韦的电影院时,我意识到电影对她而言就像是某种宗教信仰”“我没看懂。”他说。

“不是,我不觉得是。我没听清你的名字,督察。”

我朝桌子那边以及那本散落的会议记录本,挥了挥手,仿佛这样就解释了所有要说的。

他好像暂时失聪了。我真心不希望他把记录本拿走。我知道,如果他拿走了,我就没法再继续写了,虽然这毫无逻辑。

“哦?”他说。

让我松了口气的是,他似乎对记录本失去了兴趣,把它放回了原来的地方,又坐回了椅子上。然后他坐了半分钟,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我只是在——休整,我想,在我回爱尔兰之前。我在写点东西。”我说,我很后悔这么说了,但是同时也意外地为我这奇怪的行为自豪。

“你的名字出现的时候,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你在奥苏喝酒了,也不是根菲先生伤得很重。我们感兴趣的是,当我们把你的名字告诉奥科先生,你的房东时,他说你供职于联合国,我联系了联合国,听说了你被解雇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呢?

他让我消化了一会儿这个信息,而我微笑着,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那是什么让你留在了阿克拉呢,麦克纳尔蒂先生?”

“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说。

“是的。”

“我想这其中大概涉及一些机密。”我说。

“但是公投的时候你在多哥兰,对吧?”

我感觉我现在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来自霍城[2]的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又将萦绕着我。那个瑞典人,埃曼纽尔·海斯特,还有他那疯狂的计划。我被他,和他那轻松赚钱的承诺给骗了。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

“是的,主要是在这儿,阿克拉。”

“哦?”他说,“军火走私,不是吗?你知道,加纳还是个不稳定的存在,我相信你理解的。有些事情还在恶化中……我们很好奇你留在阿克拉的原因,而且你曾经还有军火走私的嫌疑。”然后他紧接着说道,仿佛两件事情是相关联的,“你听到这个可能会被逗乐,我在皇家阿尔斯特警队服过几年役。爱尔兰和这里的警察机关有着某种形式的悠久联系。”

“你的全名是约翰·查尔斯·麦克纳尔蒂,对吧?战争时期你是工程兵,之后在这里和多哥兰为联合国工作?”

“哦?”我说。

到目前为止,不管我怎么回答,他似乎都不在意。他一直十分友善。是位好警察,我想。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军火走私。这几个字在我耳中作响。

“恐怕事实就是我醉得不轻。”

“那么,别人对此会说什么呢?”他微笑着说。

“我很希望你能够想起这件事。这里的人一般不会和我们实话实说,但是我想你作为欧洲人,应该会更热心。”

“对什么?”

“不是。”我说。

“你的所作所为。”

“我们正在盘问所有参与的人,特别是你所在的那群人。显然你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你经常和你的男仆去跳舞吗?”

“没有什么所作所为。这是误会。没有记录表明我在多哥或其他任何地方走私军火。联合国的官员这么说实在是大错特错。我在那儿和一个人交好,一个瑞典人,他的确为反叛军提供军火,但我必须要多说一句,事实上这些反叛军从来没有机会造反,因为最后公投很成功。而且这个瑞典人,埃曼纽尔·海斯特,我相信你知道的,他被拘留并起诉了。”

“不记得。”我惊讶极了,但是与此同时,回想起那晚混乱的记忆,好像的确有些不可思议的情节在飘荡,比如有人坐在我身上,或者之类的。然后就是同样模糊的情爱的记忆。

“当然了。”督察说,然后他站了起来,“这次拜访就是在警告你。你明白吗?我经历过爱尔兰和巴勒斯坦,不会被你们这样的人耍的。”

“也许你能记起来有个人,科菲·根菲,受伤了?”

我只能诧异地看着他,不带任何立场。

“说实话我想不起来发生过打斗。”我说。

“如果我们发现你再参与类似的行为——如果你真的再参与,这必将会公之于众,就像白天过后黑夜终将到来一样确定——我们会诉诸法律,对你追究到底,而你必将会受到彻底的制裁。”

“周五晚上在奥苏发生的打斗。”

现在他不是那么冷静,或者说是另一种方式的冷静,冷峻严肃,趾高气扬,仿佛斗牛士在挥剑驱赶。

“什么打斗?”

“你在这里并不是那么受欢迎。我给你的建议是尽快回家去。你在加纳完全无事可做。如果你不怀好意,觉得自己能逃过一劫,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治安官刚刚只是在确认打斗发生的时候你的男仆和你在一起。”督察说道。他刚仔细地刮完胡子,只有鼻子下面还有一小片胡茬,那是因为鼻子凸出来,所以鼻孔正下方剃须刀无法触及。

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也知道这一点。我突然充满了不祥和悲伤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他说的话。某些不那么具象的东西,某些深埋在一切之下的东西,我自己的一些变化,一场小小的地震。我为什么要待在阿克拉呢?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和汤姆一起,在不该在的大西洋这一端?这个问题我之前一直无法回答,现在被这位警官问起,仍然没有找到答案,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我。

督察还没来得及开口,治安官突然语速飞快且气势汹汹地对汤姆说了什么,那一定是豪萨语[1],总之不是埃维语。汤姆回复了一个简短的音节,可能是“是”或者“不是”,我不知道。

“好吧,”他说,“晚安。”

“所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督察?”我说。

我朝他点头,没找到合适的回应。治安官全程自然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但是一直站在那里,像马来西亚的神一样看起来凶神恶煞,他跟着督察出了门,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

这位督察没有看他的治安官,但是替他一并拒绝了。他招呼我坐到一把藤椅上,自己坐在了对面我通常用来放脚的椅子上。治安官阴沉地原地站着,汤姆在门边徘徊,希望能赶紧离开。

我就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汤姆站在原地不动。

“当然可以。”我说,“我让汤姆给我们沏壶茶吧?”

“警察都不是好人。”然后他说道。

“恕我冒昧,问几个问题。”他说。我在想他是爱尔兰口音,但是国境北边的,可能是贝尔法斯特。

“根菲怎么了,”我说,“这个科菲·根菲?”

“没错。”我说。

“你吻了他的女人,你们打了起来,然后他坐到了你身上,然后有人把他拉了起来,因为他想要杀死你,然后他出去想要杀死他的女人,那女人的兄弟为了阻止他狠狠揍了他一拳,现在他在医院。”

“麦克纳尔蒂?”他说,“J.C.麦克纳尔蒂?”

“所以我发誓不能再喝酒了,所以我再也不能喝酒了。”

白人官员大步向前,就像登门拜访朋友那样,姿态放松,掌控全局。从他的帽徽来判断,他位列督察一职。

“就是这些警察在老兵游行的时候杀死了我的朋友们。逮捕我们,拷打我们。他们说这个警察机关不一样了,但他们还是老样子。”

“好吧。”我说。

“不行,再也不能喝了,上帝啊,帮帮我吧。”

“少校,这两位要和您谈一谈。”他说。

“阿门。”汤姆说。

黑人治安官的粗鲁和敌意显而易见,汤姆现在似乎不得不在他们的陪同下返回屋内,因为他进来时,面带歉意,没精打采地跟在警官后面。

【注释】

“新”警察在阿克拉名声并不好,在汤姆·奎伊眼中自然也是如此,事实上他们到的时候他正要走,我从玄关的窗户里看到他们三个在尘土飞扬的院子里聊了一会儿,汤姆的态度和身体姿势明显表现出勉强和恐惧。

[1] 属于亚非语系乍得语族,是非洲最重要的三大语言之一,在尼日利亚北部、尼日尔南部等地区被广泛使用,是西非地区公认的一种商业交际语。

夜幕降临时分,我迎来两位访客,一位官员和一位临时警察机关的治安官——所以,我想,在两个事物的交界期,是适合在黄昏时分出现的人。他们一个是白人,汗如雨下,但依旧俊朗;另一位是那些神色严峻,肤色黝黑的家伙之一,大概是尼日利亚人,统治着普通百姓。就像以前在爱尔兰,埃内亚斯会被派驻到任何地方——除了他的家乡斯莱戈,他们更喜欢让陌生人管理陌生人,因为当地人之间有太多联系。

[2] 加纳东南部沃尔特地区首府,曾为英属多哥兰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