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难道你爸爸没有去科卢尼的教堂翻过登记簿吗?我应该是在那里出生的,但是什么痕迹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哪里都没有我的痕迹。”她说。
“妈妈,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你记得的一切,我们一起想办法,看看我们能做点什么。”
“妈妈,把你知道的那些名字告诉我。全都说出来,你现在还记得的那些事。”
眼泪似乎从胃里涌了上来,哽在她喉头,因为她几乎没法说出话来。
“不,”她说,“不。”双手紧紧攥住。
“你知道吗,”她说,“我真的觉得是曼的离开,抱歉这么说。你看她,年纪轻轻,五十一岁,已经过完了自己的一生,而我,还坐在这把椅子上,这幢房子里,这座小镇上,对自己依旧一无所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来自何方,也不知道我家人是谁,什么都不知道。”
“你看,妈妈,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当时只是个婴儿,不是吗?成年人的所作所为与你无关,就是这样。”
“这次是什么勾起的,妈妈?”
她沉思片刻。然后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用它擦了擦鼻子,那里开始有发痒的晶莹液体落下来。
好吧,我知道老问题是什么,我确定。
“好吧,”她缓缓说道,重振精神,两只小小的手现在放在她的两个小小的膝盖上,“我娘家的姓当然是唐纳伦,这是我父亲的名字,他是名士兵,他们对我视如己出,但我并不是他们的孩子。但是问题是,我没有出生证明,到现在都没有,我爸爸结婚的时候应该有一张的,但是我没有,我们必须向牧师解释这一切。我妈妈,我妈妈——”她停下来,我本以为她不会再说了,但是她继续了,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我已不在那个房间,甚至仿佛我从未出生,而是在很久以前,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十六岁,怀有身孕,有一个美好未来,那是必定的,有年轻的汤姆·麦克纳尔蒂在她身旁,想要娶她,“我妈妈是舞女,是舞女,杰克。”她说,仿佛嘴里进了沙子,“她叫莉齐·芬恩,和一个叫吉布森的男人有了纠葛,我听说他是贵族的儿子,凯里郡的卡斯特曼因家族……而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我,在那个母亲死后送给了吉布森的勤务兵。还有……”她又说道,但是在说完“还有”之后,她似乎没有话可以说了。可能她只知道这些,不论如何,我从没听过她说这么多话。她脸上沾满泪水,甚至懒得再去擦。
“好吧,”她说,“好吧,就是老问题。老问题。”
“妈妈,他们有你的时候结婚了吗?”我说。
“妈妈,我觉得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觉得没有。”她说,情绪突然激动。
“我很好,杰克,我很好。”她说,语调是惯常的耐心与友善,但是她头低了下去,又有泪水沿着她脸颊流下来。
“但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呢,妈妈?唐纳伦妈妈有没有说起过?唐纳伦爸爸有没有对给你和爸爸主婚的牧师说过这件事?”
“不可能没事。”
“人们是不会说这种事情的,杰克。”
“没事。”她说。
“为什么?”
我想她可能同时在想着好几件事情,她消失不见的儿子埃内亚斯,他离开斯莱戈已经有大约十年了,她那无可指摘的丈夫,却一直让她心烦,时至今日他还是如此精神矍铄,骑着他的黑色大自行车穿行于斯莱戈的大街小巷和城郊,退休之后变得只用长笛和短笛吹奏吉格和里尔舞曲,大提琴则在食品储藏室里积灰,也可能是其他许许多多让她坐在椅子里烦恼的事。
“因为羞耻!”
“妈妈,”我说,“怎么了?”
“我想大概是这么回事。但是,妈妈,这并不羞耻。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羞耻的。我为你感到难过,妈妈。我也为她感到难过。”
但是,我妈妈在哭泣,这好像某种药,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泪水在她的脸颊上静静地流淌,在脂粉之间汇成一条条小溪,就像月球上那些神秘的沟壑。
“为谁?”她说道,一脸不敢置信,“你不会是说那个舞女吧?”
我妈妈就那样坐在那里。这个房间是在客厅后面用一堵水泥墙辟出来的,意外地和约翰街老房子的客厅一样。所以,有那么片刻,在无尽的悲痛之中,我能够想象着我才刚刚走进那间已经消失的房间里,问她我到底该如何追求曼·柯万这样的大美人。
“也许是的。”我说。
所以,有一天,我浑浑噩噩地走进那个房间,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一直待在狭小的卧室里忍受着刚成为鳏夫的日子,想出来走走。妈妈坐在那里,身穿紧身黑裙子,裙角已经有点磨损,可能甚至还有点污渍,膝盖处有点亮闪闪的,那是前一晚炖羊肉时擦手留下的痕迹。确实,屋子里现在还残留着羊肉的味道。
妈妈看着我,仿佛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我。
在我看来,胶水、刷子和那些剪贴簿,这些消遣就类似于她曾经工作过的精神病院的病人在编织篮子。除此之外,每张椅背上都套着刺绣椅套,用来隔绝爸爸、我自己和汤姆的发油,但凡有人在这个房间里坐下,就一定会碰到这些椅套,她就会伸出她那短小的手臂,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将你背后或者身下的椅套铺平。
我突然坦然地说出口了,那件沉默的、不幸的,一直以来视作禁忌的事情。我十分震惊,妈妈也是。突然之间,仿佛前方出现了一条路,或者说古老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盏灯。我真的笑了出来,这让我那可怜的妈妈更加疑惑。因为,虽然对妻子的死亡我无能为力,但出乎意料的是我觉得我可以为我母亲的身世做些什么——要是能帮她摆脱自责,把故事从不幸变得幸运就好了。
一天,我在她的小客厅和她聊天。她椅子旁边是剪贴簿,大概有六本,贴满了各种传单、剪下来的图片,还有《斯莱戈冠军报》上关于麦琪小时候在斯莱戈艺术节上大获成功的报道,各种在悠长的粘贴挑选的过往中吸引她注意的东西,虽然这并不是当初那个客厅,而是在新的平房里的一个小房间,也许现在也没有那么新了。
“我们改天得开车去凯里郡,和卡斯特曼因家的人喝杯茶,我们应该这样做,妈妈。”
我回到了斯莱戈,想看看我能否在那里找回平静和理智。我的父母开心地接纳了我。
又是那种惊讶的眼神。
我感觉自己变回了初次见曼之前,那个无处安身的男人。
“他们不是你的家人吗?”我说。
我在说话,但是我并不是真的在思考。我是麻木的,空洞的,真正的伤痛和哭泣到得比较晚,在这里,阿克拉,在汤姆·奎伊的照顾之下,在这间我独自一人的小房子里。
“他们把我扔了。”她说,企图把我和她拉回事实就是事实的论调中去。
厄休拉,和奥乌的奥罗伍的孙子本人一起走在街上,当然对古老又思想保守的都柏林产生了影响。美国军人出现在都柏林已经好久了,从战时休整期就来了——其实是种入侵。但是哪怕这样,我也毫无反应,即便汤姆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也只是含糊地点点头。“他是个好人,”我说,“他会对厄休拉好的。”“你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了吗,杰克?”他惊讶地问道。“我没有,汤姆,因为他们是在利物浦悄悄结婚的。但是爸爸去了。”“爸爸去了?没人告诉过我。”他说,仿佛几乎是在为自己的缺席而遗憾。
“可是你不是有唐纳伦一家吗?而且,妈妈,你是个贵族,不是吗,贵族,却没有那些麻烦事。”
我自己也没法得到安慰,因为悲伤就像一块面团,塞进我的身体里。汤姆试着帮我,甚至连厄休拉也试了,但是都没有用。
“什么麻烦事?”她说道,一脸怀疑。
我努力对厄休拉和麦琪说些安慰的话,但还是开不了口,我和其他所有活着的人之间相隔无限远。
“一幢没法供暖的发霉的老房子,一大片破烂的土地,这些年月里还有炸弹掉落在门前,把房子烧毁。”
我该拿自己怎么办?葬礼后一天,早上醒来后,我走到卫生间,发现头顶上的头发全掉了。
“什么?”她说道,有片刻仿佛是在担心她自己的小平房。
回想起她的苦难,我没法不同意奎尼。我不明白她怀上孩子为何会不开心,虽然妈妈曾经试图告诉我。失去哥拉顿街的房子是因为我。面对科林的死,我的做法是搬得远远的,然后战争一爆发就马上入伍。在她显然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战场上。而且从始至终,我都在喝酒,告诉她喝酒是怎么回事。
“而且,妈妈,难道你和我们在一起不是更好吗,我们比任何老贵族或者夫人更加爱你。”
葬礼上奎尼·莫兰轻轻走到我身旁,说是我造成了曼·柯万的死,还说那么多年前柯万先生叫我无赖是对的。我无言以对。她说如果她不说,她会觉得背叛了对朋友的回忆。她的话当时可能没有击中目标,但是现在,这些话语的力量击中了我。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费尽努力,终于似乎找到了她的笑穴。她开始大笑,这种笑声在我童年时一直标记着严肃时刻的终结。那笑声持续了一会儿,仿佛安静的小提琴声,然后音量不断扩大,然后喷薄而出的笑让她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