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一定会去天堂的。”
“你觉得我会不会因为这一切而永远也上不了天堂?”
“要是真的就好了,那我就能再见我父亲一面。只要再见一面,他们就可以把我拉下地狱,我不在乎。”
“我不知道,曼。”
“除非我死,否则我一定不让他们拉你下地狱。”我说。
“杰克,”她说,“清醒的感觉真奇怪,一天,又一天。我有太多该死的时间去思考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糟糕的事情。为什么,杰克,为什么会是那样一个人生?”
她顿了一下,随后,病痛纠缠的身体里迸发出笑意。
“好吧。”我说。
“杰克,杰克,”她说,“我本想和孩子们说几句话。不管怎么样,我想要弥补一下。但是那时我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爱你,杰克,我爱她们,真的,我爱她们。没用了,没用了。我们拥有的那些东西,我当着上帝的面扔掉了。为什么,为什么?真的对不起。告诉她们我很抱歉,你会的吧,杰克,等我走之后?”
“你那时穿着白色制服,真的很帅,”那微弱的声音说道,“在海峡殖民地拍的那张照片。”她的声音依旧微弱,仿佛四十年前的那件白色制服,足以解释所有。
最后一句,“等我走之后”,声音微弱得可怕。
这就是在生命的火焰燃烧殆尽之时会说的话,如同余烬一般。她的声音是如此微弱,我必须得俯下身才能听到。由于病痛,她的呼吸有些臭味,闻起来就像是苦涩的药。我并不在乎。
“我也很抱歉,曼,”我说,“不,我们俩过得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停止爱你,永远不会。”
“天哪,不是的。”我说。
“我也一样。”她说,声音更加微弱了,因为她已经快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为我祈祷吧。”
“杰克,”她说,“这一切是不是都不好?一切都是一场灾难?”
如果我能够测量这些话语,形容那种细微的声音,那么缥缈,濒临终结,像蜘蛛丝一般。她说话时,我内心泛起一股奇怪的自豪和爱意,我没注意到护士已经站在角落,拿着蜡烛,为她最后的时刻做好准备。我敢肯定,婚姻中的士兵们,战士们,战败者和幸存者们,并不是都能听到那些遗言,那些也许有朝一日能带来一丝慰藉的遗言。总有一天,那些说过的话会直击内心,就像一支小小的箭射向高空,多年以后方能落下。
不一会儿,两个女孩被护士带出病房。我听见她在走廊上和她们轻声说话,是那种护士轻柔的腔调。只剩下我和曼了。
后来她昏迷了好几个小时,呼吸困难。后来她咽下最后一口气,随之她呼吸的引擎停止了。护士点燃蜡烛,打开窗户,她说,这样曼的灵魂才能飞向天堂。然后,她吹灭了蜡烛。
她活着的时候没能做到的事情,似乎在临终前做到了。
我写下这些时,天哪,它击中了我。这支箭直穿我心。我从笔记中抬头,才惊觉自己身在阿克拉。
“当然了,是的。”
曾经这只是朦朦胧胧的思绪,一种暗示。用文字记录有很多好处。思绪的迷雾会消散,真相或者表面上的真相会浮出水面,鲜明地,赤裸裸地,这并不总是件让人舒服的事,不。但是这就是我手头的工作,我想,我要尽全力搭建起通向未来的临时大桥,哪怕远处的铁架和钢索还虚无缥缈。
“到我这儿来,厄休拉。”她说,而厄休拉,虽然并不清楚要怎么做,但还是尝试着,往前一步走向高高的床边,俯身向曼,靠在她白色的大枕头上。但是显然曼想让她靠得更近一点,于是厄休拉笨拙地将上半身靠在床单上,弯着腰,而曼举起疲惫的右手,落在厄休拉的脸颊上,抚摸着,说道:
我时常会想起在北非沙漠的那一刻,百灵鸟直冲云霄。看着战友们的遗体,胸膛深处的心支离破碎,还有卡车后面活着的战友的眼睛,就只是看着。那一双双眼睛是如此害怕,也许他们的确应该害怕,但是同时也那么渴望正义,渴望解释,渴望原因。但是有什么原因能解释世间万物?我说不上来。
麦琪坐在床边的一张坚硬的金属椅子上,厄休拉则站在另一边,屋子里漆黑一片。曼把一只手伸向麦琪,麦琪握住,泣不成声。之后,曼转身面向厄休拉。
到头来,直冲云霄的百灵鸟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当我开始在这本旧会议记录本上写作的时候,我想我并不真的觉得它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我觉得它只有一种模糊的、“诗意”的意义。我希望它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到底希望它意味着什么呢?我不知道。奇迹最终能压倒事实吗?时至今日,我还是不知道,我还是不知道。
得知曼可能撑不住了,我把麦琪和厄休拉带来了。
哦,但是也许我的确知道,也许我知道。哪怕在死亡中,爱也会像那只百灵鸟一样,直冲云霄。
那个小护士,每次我去探视时都在后台工作,她知道点什么。据她所说,她的目的是确保曼能够“体面地死去”。这似乎是个可爱的词语。我感觉曼常常和她聊天,告诉了她许多事情。但是哪怕她真的说了,也都是保密的,那护士从未向我吐露只言片语。
她是那么有天分,她自己也深知这一点,钢琴,教书,时尚,甚至在网球场上。这些天分被放进了盛满酒精的大罐子里,窒息,变成木乃伊。倒入了福尔马林。所以她故事的结尾可能徒留一个标本,她活着时的特性都没法体现。但是我们最大的困难,和我们仅有的优点就是我们还有灵魂。时间可能就像洪流,带着过往的残骸,在你的生命走到尽头时最终追上了你。曾经大火燃烧过的地方,现在可能只像是你手掌里的灰烬。但是那点灰烬就是灵魂,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摧毁它。
现在,又有一些棘手的事萦绕在我心头,有人可能会称作当下的黑暗,它们让我夜不能寐,就像是心头有群蚊子烦扰我,只有疲惫和窗外非洲月亮的慰藉,能让我慢慢沉入仁慈的梦乡。麦琪的丈夫是其一,我怀疑他并不是很喜欢我。他觉得我可笑、低级,断定我一身缺点。他怪异的绿色西装和台球桌一个颜色,火红的胡子,爱写诗,酒品很差——好吧,这点我无权责怪他。但是不管怎么说,人总是希望自己女儿找的老公和自己不一样。一个更好的人。他父亲人不错,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是科克郡的画家,我听说他1916年便离开了,但是我可以想象,自那以后他一直过着平静而清醒的生活。我很喜欢他,也很受鼓舞,可惜,我觉得他儿子和他并不是一类人。而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我十分好奇,却并不知道要拿这份好奇怎么办。麦琪说话语气变得像他一样,每次我见到她,她都会给我一顿教训,但是这也可能是因为她的童年。除此之外,她现在正在都柏林的舞台上闪闪发光,公认是耀眼的新星。我只希望她的这个老公不会毁灭这一切,也不会毁灭她。一个自认为不会犯错的人是危险的。一个不会内疚的人是危险的。曼,我常常觉得她是“母老虎”,她会内疚不已。她要是不会内疚就好了,可惜她会。
我思念她的脸,她的美丽,以及她老去的面容。
眼下,我要写信给奥科先生感谢他。如果其他事做不到,我也会尽量礼貌地离开。我会把钥匙给汤姆,让汤姆转交给他,如果有的话,但事实是没有钥匙。等阿克拉的房子需要钥匙了,那就大事不好了。
【注释】
我有种回到家的感觉。我现在可以开始想象了,有了这种珍贵的想象,我想我很快就能走了。整装待发,不知为何,写下这些话让我有些悲伤。我有个很能装的旧扁皮箱,我可以船运寄回家。但是我想这次我自己不会登上那漫长的航海旅途,我会从新机场乘坐飞机抵达拉各斯[1],再从那里转机飞往欧洲。以前无法实现的,如今都成真了。我想起能穿越撒哈拉沙漠的巴士。虽然离开这里我会很难过,但是想到旅行,我总是能获得奇怪的希望。这段旅程会带我去找我的女儿们,以及麦琪的两个孩子,我还没有见过他们,可能厄休拉现在也有一个孩子了,她在上一封信里似乎隐晦地提到过。我会去的,我会全力以赴,这些话是出自一个过去经常做得一塌糊涂的男人。我会成为带着糖果和玩具的外公,以及尽我所能言语睿智的父亲,不仅如此,首先我要表达我深深的歉意。我会向她们道歉,我会问她们我要怎么做才能证明我身为父亲和男人的资质与信誉。如果有忏悔赎罪的机会,我会承受,带着忏悔的心情。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但是这很大程度上是坏男人的人生。我们要怎样变好,变得更好,将会是我的必修课,我要用毕生所学筑起我和她们之间和谐团结的桥梁,如果她们对此还抱有希望的话。我从她的言语中知道我在厄休拉的心里至少还占据着一点小角落,我愿意冒险相信她还爱我。我当然爱她。虽然麦琪藏得更深,包裹在怀疑和控诉的棺木之中,我也必须坐在那团火焰之中,看看当该烧的都烧完了,残留的是什么。我内心深知我爱她,我尊敬她,她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强壮的孩子,我的女儿。当然了,当然了,只要我下定决心去做这些事,就觉得我能够做到。我祈求上帝帮助我。
[1] 拉各斯是尼日利亚最大的海港城市。
雨终于停了,虽然这个时候蚊子正处于快乐的狂欢之中,一入夜便成群结队地出没,就像斯莱戈的游民,特别喜欢聚集在我的蚊帐外面,但是这片大地无疑重获生机,泥土吸饱了水分,阳光普照,绿意萌动,无数棕榈树抽枝散叶,速度惊人。汤姆也一下子振奋了精神,仿佛之前的阴雨也笼罩在他心头。虽然严格来说这里并没有真正的春天,但是他一整天都在做春日大扫除,拿着刷子清扫木屋的各个角落,一边哼着他擅长的埃维语和英语小调。他还刮了胡子,穿着从某个珍藏的地方找出来的一套新西装,白色的裤子和衬衫,他现在看起来在某些方面似乎比我精神。我又说起载他去内地见他妻子的计划。自从我第一次提起这件事,他对此不置可否,我心想他会不会已经忘了。但是他一下子喜上眉梢,用后脚跟和前脚掌来回轮流站着,又郑重其事地握住我的手晃了晃,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