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没错,当然了,没错。我必须说我花了很大努力。”
“你也做得很好,曼。”
“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我说着,放声大笑。
“那么我说了。做得好。”
“我知道,”她说,“可怕。”
“如果你想说,你也可以说。”
她最近救了一只失去父母的狄安娜长尾猴,所以她决定把它带在身边。
“没错,”她说,“没错,你说得对。”她满面笑容,“这是件好事。我想我应该和你说声做得好。还是说这只是男人之间互相说的?”
“终于,”她说,“你可真是相当健谈。”
“哦,曼,”我说,“曼,多么意想不到的事,一个孩子,我太开心了。”
“好吧,好吧。”我说。
“别担心,杰克。我想我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别错过洗礼式。”
“但是,我会想你的,杰克。”她说道,语气严肃认真。
“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曼。”我说。
“会吗?”
旅途中不需要
“天哪,当然会。”她说。
约翰街,斯莱戈,爱尔兰自由邦
凯彻姆夫人和雷诺兹夫人也出来道别,泪沾湿了手帕,真心感伤,她们许诺以后会去爱尔兰看她。村庄里的女人们也来为她送别,这让她十分开心,她们还送她象牙做的大象来纪念她在非洲的这段时光。
由托马斯·麦克纳尔蒂夫人转寄
我陪她到海边,送她登上半岛东方轮船公司长而巨大的船。车上,她在换挡间隙握住我的左手,有一两次还把我的左手放到她的肚子上。登上跳板时,她在颤抖。在那样一艘大船面前,栏杆上的任何人都显得很渺小。
曼·麦克纳尔蒂夫人
她乘船远航,而我不得不前往阿散蒂[1],检查新运河的进展。
然而布思医生和驻地的女士们都建议她回欧洲去。唉,我的合同还有六个月才到期。所以她只好走了,孤身一人,坚定勇敢,带着她的皮箱和一个黑色航海箱,上面刻着白字:
我在挖掘工人中走来走去,忍受着酷热难当的工作时间,为的是把水引到北边。酋长们要求开辟运河,殖民地部照做了。这是份崇高的工作,一般来说我会全情投入。但是此刻我的心溜到了曼身边。
“这一定会传染,”她说,“诊所里都是健康的婴儿。”
我母亲一路从斯莱戈赶到都柏林接她。曼在北墙码头下船,妈妈就在那里,穿着一直以来的黑裙子,全神贯注地等着。曼说我母亲在码头想要牵住她的手,好像她是个孩子,但是因为曼很高,而我母亲身材矮小,所以一眼看去是我母亲比较像小孩。不论如何,曼都不大确定她是否希望自己的手被牵着,船停靠在直布罗陀时,她买了一件宽敞的深蓝色大衣,她如今正穿着这件大衣,想要隐藏她的身孕,猴子在她的肩膀上,就像一团染了几分橘红色的黑白火焰。她很感激我母亲来接她,但是她不想被当成老弱病残。然而我母亲坚持如此,一路领着曼到了金斯布里奇车站,坐上火车去斯莱戈,一路上对她关怀备至。
后来,她不得不回家去。她怀孕了。
她要在约翰街的小房子里生孩子。她觉得让远在罗斯康芒的兄弟来接她并不可行,虽然他是名医生。玛丽亚·谢里丹表示她很乐意接她去奥玛德,但是曼并不确定,仿佛不知怎的孕妇没法去奥玛德。约翰街的房子都装不下一只猫,更别说狄安娜长尾猴了,但是曼更愿意待在那里。
甚至昨天我都清晰地梦到了她,梦里她对我很“善良”,她是这么说的——“现在我会变善良”,她会这么说——听着我说话,略带讽刺地倾听,尽她所能努力不笑出声,等我停下来的时候——我记不得我在说什么了——她向我挪了挪身子,双手环住我的肩膀。然后她又朝我移动一寸。如此细微的动作,却在梦中攫去了我的呼吸。
下雨了,终于。一整天,通常是蛋青色的天空边缘呈现出一种金属般的灰色。几分钟前,宇宙抖了抖肩,时间似乎倒流了,然后又奔涌着向前追赶,天空像是腐烂的桅帆,从一千处地方四分五裂。大雨倾盆而下,你可能会觉得没有生命可以在其中呼吸。昆虫、鸟和其他动物,所有别的声音都湮没其中。棕榈树像舞者一样弯下腰肢,它们可爱的服装又扯又打。铁皮屋顶被出卖了,原本无人发现的小洞都迅速曝光了。我不得不赶紧把我的桌子挪动几米,因为会议记录本,看起来就像是溅满了灰蒙蒙的血迹。这场雨如此生机勃勃,我不由放声大笑。汤姆站在我身旁看着,痛骂这场雨。他知道这可能让他大树下的居所一片狼藉。
事实是,和她坐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不管她说什么,不管她在想什么。我以她为傲。我想,不,我知道,她是个美好而独特的女人。不同寻常是你能想到的关于她最不好的形容词。她不同寻常。她对我有无限的吸引力。
我看向他。虽然他双眸低垂,几乎隐藏不见,然而两道绿光穿透眼皮而出。我不知道他有多伤心,但是我的确知道他很伤心。他一直以来都十分善良,我当时这么想着。他是个可靠、正派的人。他身上有善,是的,他有某种神性的东西。他只是我雇来打理房子的本地人,这是看待事物的一种角度。但是,汤姆·奎伊的体贴和忠诚让人着迷,虽然“体贴”和“忠诚”这样的词语通常暗示着奴性。他对我而言就像一剂良药。
“谢谢你,曼。”
“你知道吗,汤姆,等天气好转,大概几周后,我们可以去北边玩一趟。”
“我不是在怪你,杰克。我喜欢你。如果他们要绞死你,我一定会挺身而出的。”
他转身面对我,迷惑不解。
然后她笑了起来。
“什么,少校?”他说。
“幸好,杰克,你是地区长官。”
“我们可以骑印第安摩托车去看看,你知道的,你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好吧,我们有生之年可能见不到。”
显然他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也许他压根就不喜欢这个主意。
“相信我,杰克。”
“去提提克普,少校?”
“不,曼,我不这么觉得。不会的。”
“是的,或者你也可以自己骑摩托车去,如果你想要的话。”
“哦,”她说,“我们习惯了主宰人们的生死。你知道比利·凯彻姆去年在这里绞死了一个人吗?哦,没错,”她说,“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
“不,我——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曼?”我说。
“嗯,我们可以等到雨停,然后做个计划。等到雨都停的时候,我们会疯掉的,我敢肯定。我们会需要短途旅行之类的。除非你想一个人去,像我说的那样。”
“你知道吗?”她有一次说道,“一百年以后,非洲人可能会统治我们。我希望他们以后会原谅我们。”
“不,不,不要一个人,少校。”汤姆说。
结婚三年了,我有时会担心她会对我感到厌烦。你总得为什么发愁。但是这份担心时有时无。身为区域长官,我常常要出差,那时我就会想东想西,当我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我就会发愁,但是回家后我又会重新意识到她很适应殖民地生活。你可能会想,身处广袤无垠、天气恶劣、寸步难行的西非,方圆千里包括自己在内只有三位白人女性,没有什么比这更拘束的了。其实不然,她喜欢那样。有时她会散发出“监督”的感觉。晚上我们坐在平房的藤椅上,假如我正在读丁尼生或是吉卜林的书,小酌几口威士忌,飞蛾扑向煤油灯,她有时就那样看着我,这种感觉并不总是那么舒服。那种情况下她话很少,但是沉默许久后,她会时不时地说几句,好像是在回应谁,尽管我看不到也听不到。有时她会吓我一跳,对某些我从没想过的事情发表见解。
“可以你开一段,我开一段。”我说。
如果没有野蛮部落需要征服,她自然也征服了托马斯,古德沃兹勋爵,阿克拉总督——朋友们眼中的好好先生。他给她筹到了资金。这是没有报酬的,非官方的,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的。结果证明,她从她兄弟杰克那儿学到了一些医学知识,每个月布思医生都会带着物资从阿克拉过来做手术,她梦想着让奎尼·莫兰到这间小小的木房子里当护士,可惜从未成真。就这样她赢得了奇迹创造者的美名,死亡率也几乎降到零。炎热似乎一点儿都没困扰到曼,凯彻姆夫人惊讶极了。她在这块炎热的大地上走来走去,不撑伞也不戴帽子,晒黑也乐在其中,她几乎可以被认作阿拉伯女人了。一天我早早醒来了,翻身看向床上的她。夜里被单被踢掉了,她洁白修长的身躯躺在那里,脸被晒黑了,手臂一直到肘关节都是棕色的。她的身体纯洁、永恒,好像一幅古老的画作。
汤姆仔仔细细地看着我,就像我之前看他那样。他的绿眼睛就那样盯着我。我开始感到一阵窘迫。然后,慢慢地,就像远方轰鸣的雷声,他开始大笑。他右手指向我,摆来摆去,确保我能理解这个笑话。我理解了。我和他大笑不止,在暴雨之下。
汤姆·无名氏,我几乎忘了他。第一个汤姆,在汤姆·奎伊之前。之前他在学校要取英文名时,他选了无名氏,因为他喜欢这个词的发音。曼和汤姆互相都很赞赏对方。她希望他穿着得体,为他做了两套白西装,还给了他一顶合适的软木帽。事实上她不会没完没了而漫无目的地谈论当地人。凯彻姆夫人和雷诺兹夫人总是对非洲人、对非洲嗤之以鼻。比利·凯彻姆会抱怨“村子里的臭味”。那时曼总是带着狮身人面像一般的微笑,一言不发,难以捉摸。
【注释】
曼订了许多产科书籍,着手在驻地成立一个小诊所,不是给我们自己,而是为了当地妇女与小孩。新生儿产褥热高发,曼开始教导母亲们卫生的重要性。这绝不是一群未开化的人,我们的男仆汤姆·无名氏帮她翻译,她们很听她的话。
[1] 加纳第三大行政区,位于加纳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