䲟鱼

之所以有“步行者天国”这个名词出现，想必是因为平日是步行者地狱。吟诵“拿起筷子”时，我应该是十四岁或十五岁。记得当时还因此思考起以前从未想过的“进食”这件事。过去，向来是母亲把父亲拿回来的薪水省吃俭用喂养我们。但是，战争爆发，缺粮这种事态发生后，这才明白一个人就算再怎么仓皇奔走也没用。好像有种聚集在巨大的东西底下，仰首等待之感。

一如日本一再战败，飞机和子弹都已用尽时政府还在宣扬“消灭敌人吧”这种口号，事态往往与口号截然相反。

我对䲟鱼这种鱼，抱有不寻常的关心。

“天地恩赐”已经没了。

所谓的䲟鱼，是紧黏在鲨鱼的身体下方，以捡拾大鱼吃剩的东西维生的小鱼。

有时纵使想说“拿起筷子”，若是碰上当作代用食品的地瓜稀泥，泡水的农林一号稻米，薄得几乎可以看透的面片，掺有南瓜茎的玉米粉面包，根本不需要筷子。

䲟鱼是什么时候借由什么管道黏上自己的金主的？

“开动”或“恕我先用”想必会是一辈子如影随形的客套话。相形之下，“拿起筷子”显然比较短命。

鲨鱼当中肯定也分大方的与小气鬼。或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的想法，总觉得鲨鱼看起来就眼神阴险，但那是以人类的眼神为基准，若照鲨鱼的标准来说，或许也有眼角下垂看起来慈眉善目的鲨鱼。

她其实听懂了。虽然听懂了，但她逼急了，已无暇顾及。

若是机灵的䲟鱼，找到既有生活力又大方的金主会很幸福，至于不机灵的䲟鱼肯定总是过得很悲惨。只要留那么一小口给自己就好，但金主却故意狼吞虎咽，不把指望自己的小鱼放在眼里时，䲟鱼是否能够中途死心改换到别的鲨鱼身下呢？

怎么会这样？我的意思是不好意思我先进去了，不是不好意思你先请。连这种客气话都听不懂吗？这样日本很快会完蛋噢！我本来又犯了老毛病很气愤，但是在她之后进厕所，静下心来想想，我才发觉并非如此。

跟着A这条鲨鱼的䲟鱼，与跟着B鲨鱼的䲟鱼相恋时，两条鱼会步向何种命运？如果母鱼跟着金主收获丰富剩菜较多时，公鱼会在母鱼的周围打转变成吃软饭的吗？

这时，女孩一把推开我，冲进厕所。

会不会两条鲫鱼正在幽会时，金主游到远处，就此失散了呢？

说到这里，有一次我在电影院的厕所牌位等候。终于轮到我时，忍不住又犯了老毛病，转身对着排在我后面身体正微微颤抖的十七八岁的女孩说：“不好意思，先……”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䲟鱼也称为小判鲨，不一定非得黏在其他鱼类的身上，自己也会游泳猎食。这种鱼倒是可以吃，但是好像不太好吃。

或也因此，我也养成动不动就说“恕我先用”的毛病。在餐厅与陌生人并桌，我点的东西送来了，先拿起筷子时我才发现自己已不自觉说出“恕我先开动了”。并桌的客人若是长者，会向我点头还礼，若是十几二十岁的人，有时也会表情古怪地定定瞪着我。

电视新闻中，参观公司的学生们，与代表公司的──想必是人事课课长层级的人，正在一问一答。

不只是吃饭，比父亲先洗澡或看报纸时，如果没有说声“恕我先用”，一定会挨骂。

大家都很认真，眼神拼命得甚至令旁观者感到抱歉。

“恕我先开动了。”

他们很年轻，神采飞扬。

餐前也不能只说“开动”，父亲晚酌的时间很长，他自己若还不急着吃饭时，总是会命我们说：

人无法选择父母与生长环境。勉强能够自己选择的是就业与配偶。

虽非名门世族，我家对礼节却很讲究，甚至令我怀疑小时候继“奶奶、饭饭”之后学会的字眼八成是“开动了”与“谢谢招待”。

参观公司做面试，对男人而言，大概等于人生的相亲吧。

“拿起筷子时要怎样？”

那是在选择今后要一辈子跟着遨游水中的鲨鱼。

是与“消灭敌人吧”⁽¹⁾这种口号一起流行的，还是热爱这种东西的父亲从哪儿学来叫小孩实行的，我不清楚，总之小孩如果没讲这个就想开动会被斥骂：

他们选的是身强体壮、反应灵活、运气好又大方的鲨鱼。

我想那应该是战争末期。

我父亲也是一辈子都在扮演䲟鱼。身为䲟鱼之子的我，在二十几岁的那九年当中也是䲟鱼。现在自己单枪匹马好歹还算是悠游水中。我看着电视，在事隔多年后，又想起昔日应征公司时那不安与期待的瞬间。

有段时期，吃饭前必须先这样吟诵。

(1)原出自《古事记》神武天皇“东征”一节。日本陆军省于1943年为激发国民对美国的斗志，发布了五万张以此为口号的海报。

“拿起筷子，感谢天地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