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伞交给父亲,跟在他身后回家。父亲接过伞时,只“噢”了一声。
傍晚下起雨,我奉命拿雨伞去车站接父亲。当时不像现在,还没有站前出租车,在检票口,总有抱着雨伞的太太或小孩等候家人。
没有说声“辛苦了”,也没说别的。在回家的路上也没有闲聊两句,只是快步行走。
我也不高兴地看着父亲。那是战前,当然不会大咧咧地挥手道别,只是多看几眼。现在,家庭伦理剧若是出现这样的一幕,这对父女肯定会被视为发生争执。
记得那是夏天的夜晚。
他的表情如此诉说。
父亲返家的时间,下起强烈雷阵雨。我拿着伞急忙赶往车站,不快点去会来不及。我家这位老爹性子急,明知有人会来迎接也不肯等,宁愿拔腿就走。当时,我家在东横线祐天寺车站旁,我一如往常,抄近路快步走过小树林。
“搞什么,你怎么还站在那里?”
那里连路灯也没有,很是漆黑。
父亲的表情益发愤怒,朝我这边看。
对面那头传来七八人的脚步声,肯定是赶着回家的上班族。说不定,父亲也在其中。但是,即便擦肩而过,也看不见面孔。无奈之下,我只好在每个人擦肩而过时,低声喊出父亲的名字:
发车的铃声响了。
“向田敏雄。”“向田敏雄。”
下次奉命送他去出差时,我站在距离父亲的窗口稍远的月台柱子后面,把脸撇向一旁。父亲也满脸愠怒,埋头看经济杂志。
“笨蛋!”
既然那么想让我待着,就不该把人家当成鸡鸭一样赶走吧?但我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回嘴,只好沉默以对。
我忽然挨骂。
“枉费邦子身为女孩居然那么无情。我叫她可以走了,她居然立刻就走。”
“哪有人边走边宣传老爹名字的!”
没想到,父亲出差回来,心情特别差,对母亲如此抱怨:
父亲一把抢去雨伞,一如既往率先迈步走出。
我猜他的意思是说我可以走了,于是掉头回家。
事后母亲说:
父亲自杂志上抬起头,举起手,虽未发出嘘声,却比画出赶小鸡的动作。
“爸爸夸奖你呢。”
起先,我不知如何是好,呆站在父亲座位的玻璃窗口。
据说他一脸好笑地说,那丫头倒是挺机灵的。
父亲在位子上坐下后,对站在月台上的我正眼也不瞧,径自翻开经济杂志阅读,假装读得很专心。
不久前,我洗完澡正在擦身体,电话响了。
拎行李无所谓,问题是在月台上等火车出发的时候。
基于独居的自在,我直接走到客厅,拿起话筒。
母亲或我,有时是弟弟,跟在后面替他拎行李。现在难以想象那种情景,但在战前的我家,丝毫不足为奇,每个月总会上演一两次。照母亲的说法,父亲虽然表面上耀武扬威,其实很怕寂寞,所以母亲叫我们乖乖替他拎行李就对了。
是友人打来的电话。我坐在地毯上,聊着近况,忽然浑身僵硬。
说是行李,其实只有三四天的换洗衣物。成年男人一只手便可轻松拎起,但父亲绝对不会自己拎行李。他拿着单薄的公事包,自己大步往前走。
就在脚边,有一张熟面孔看着我。
十几岁时,父亲要去外县市出差,我曾奉命替他拎行李跟着去车站送行。
是剧作家仓本聪先生。
这虽非OK牧场的决斗,但若是旁边啥也没有,在那种地方看到亲人走近,我恐怕会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
周刊《文春》的封底,是他带着雪白的北海道犬山口,坐在河边,看着镜头的照片。那是大家熟知的可果美番茄汁的广告。
对方似乎也是同样的心情。幸好,现在的都市行人很多,路上还放着招牌、邮筒、摩托车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大可能是在空无一物的唯一一条路上,我这边一个人,对方也是一个人,以无处可逃的状态接近,所以这点相当值得庆幸。
我当下慌了手脚,急忙拿毛巾遮住身体,电话的交谈变得心不在焉。仓本氏的广告,有一句文案:
临到即将擦肩而过时,我才以“现在才看到”的方式,以略显冷淡的声音打招呼。
“在意。愤怒。感动。”
我不大会虚心地举手打招呼。通常,会尽量装作没看到,以免被对方发现我已看到他。
而我的情况是:
走在路上,看到亲人迎面走来。这种时候,不知怎的,我非常慌乱,支支吾吾,变得很尴尬。
“在意。震惊。慌乱。”
我曾在外面偶遇亲人。
熟面孔出现在广告中,实在是不幸又不便。我打算改天正式向仓本氏请求,可以的话,请勿登上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