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年里,潘多·巴活在等待中,等待他们的回归。第一年里,潘多对她的丈夫,对她丈夫的其他妻子和我、她的独生子都非常好,可是,她已不再幸福。她无法忍受静止的生活。潘多刚刚成人就接受了我的父亲、那个老人。她出于遵守誓言,出于对约鲁·巴的尊敬而愿意跟我的父亲成亲。潘多最终爱上了我的父亲巴西鲁·昆巴·恩迪亚耶,因为他跟她恰恰相反。他如不变的风景一般年老,她如多变的天空一样年轻。他如同猴面包树那样安静,而她则是风一般的女子。有时候,性情截然相反会让对方彼此吸引。潘多最终爱上了我的父亲、那个老人,因为他汇聚了大地和轮回四季的所有智慧。我的父亲、那个老人钟爱潘多,因为她拥有他缺少的一切:活力、变化不定的快乐和新奇。
然而,在潘多·巴结婚的七年之后,在我降生的六年之后,约鲁·巴、他的五个儿子和牛群不再在甘焦勒出现。
可是,潘多七年里能够忍受得了静止的生活,是因为她的父亲、兄弟和牛群每年都回甘焦勒看望她。他们身上带来了旅行的气息、丛林营地的气息和为防止饥饿的狮子捕食牲畜而守夜的气息。他们的眼睛带来了牲畜的记忆,那些牲畜,迷了路,无论死活却始终能被找到,永不会被抛弃。他们跟她讲述在尘土遍天的白日里迷了路,却在星星的微光下又找回了路。每一次他们穿过甘焦勒,带领那群白的、红的和黑的牛走向尼亚耶长青草原的时候,他们用颇尔人歌唱般的语言、富尔贝语跟她讲述整整一年的游牧生活。
人们不可能对献上自己鲜血的颇尔人说“不”。于是,我的父亲、已有三个妻子的那个老人,在前三个妻子同意的情况下对第四个妻子说“我愿意”。我父亲的第四个妻子潘多·巴诞下了我。
潘多只有在等待他们回归的时候才能受得了甘焦勒,自他们缺席的第一年起,她开始枯萎。在他们缺席的第二年,潘多·巴不再笑了。在旱季的每个早上——这时节,他们本该在甘焦勒了,她领着我去看约鲁·巴喂牲畜群的水井。她悲伤地看着我父亲为牛群在田里开出的道。她伸长耳朵,希望能够听到远方约鲁·巴牛群发出的哞哞叫声和她兄弟的声音。在离村子最远的北边界等候多时之后,我们两人慢慢地朝甘焦勒走去,我偷偷地瞄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慌张,布满孤独和悔恨。
一个真正的颇尔人,要把心爱的女儿嫁给你以回报对牛群的好客之道,你不能说“不”。你可以问一个真正的颇尔人“为什么”,但不能对他说“不”。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父亲问约鲁·巴“为什么”,听我的母亲说,约鲁·巴是这样回答的:“巴西鲁·昆巴·恩迪亚耶,你虽是个普通农民,却很高尚。一句颇尔谚语说:‘人只要不死,就在不断地被创造。’我这辈子见过很多人,可是没有人跟你一样。我受益于你的智慧,自己也长了智慧。因为你有着王子般的好客之道,我把我的女儿潘多嫁给你,也就把我的血脉融入了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国王的血脉。把潘多嫁给你,我可以消除静与动、停滞的时间与流逝的时间、过去与现在的对立。我可以让扎根的树和吹动树叶的风交好,让大地和天空交好。”
我的父亲深爱潘多·巴,在我九岁的那年叫她离家去寻找约鲁·巴和她的兄弟及牛群。我的父亲更希望她离开,而不希望她死去。我知道,我明白,我的父亲更希望看到我的母亲远离他好好活着,而不希望她死在家里头,躺在甘焦勒的墓地里。我知道,我明白,因为自从潘多离开了我们,我的父亲一下子成了老人。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白。一夜之间,他的背拱了起来。一夜之间,我的父亲静心不动了。自从潘多走之后,我的父亲开始等她。按照安拉的真意,没有人想要嘲笑他。
约鲁·巴是个真正的颇尔人,他跟我的父亲、那个老人宣布,在下一个夏牧时节,他会把女儿嫁给我父亲。约鲁·巴嫁女儿不要聘礼。他只要一样东西,要我父亲定下迎娶潘多的日子。约鲁·巴还会提供嫁妆,他会为新娘买新衣和螺纹金首饰,在婚礼当天,他还会从自己牲群里宰杀二十头牛。他会给“格利奥”几十米绣花的厚重“巴赞”[4]或法国制造的柔软印花棉作为赏金。
潘多想带我跟她走,可我的父亲、那个老人不愿意。我的父亲说我还太小,还不能离家冒险。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去寻找约鲁·巴可没那么容易。可是,我知道,我明白,我的父亲事实上是害怕假如我跟潘多走了,潘多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待在甘焦勒,那她还有回家的重要理由。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的父亲是那么爱她的潘多。
约鲁·巴是个鳏夫,除了那群白的、红的和黑的牛,对他而言,最为珍贵的是他六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按照安拉的真意,对约鲁·巴来说,他的女儿潘多·巴是无价之宝。在约鲁·巴看来,他的女儿配得上王子。潘多本可以给他带来一笔王室聘礼,至少是跟他的牛群一样规模的牛群,或是北方摩尔人的三十匹单峰骆驼。按照安拉的真意,这是我的母亲讲给我听的。
一个夜晚,在离开前不久,潘多·巴、我的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她用歌唱般的富尔贝语对我说话,说我以后听不到她讲富尔语,可能就听不懂这门语言了,说我是个大孩子了,可以听她讲自己的理由。她得知道我的外祖父、我的舅舅们和他们的牛群到底怎么了。我们决不能抛弃赋予自己生命的人。她只要搞清楚了就会回来:她也绝不会抛弃自己的亲生儿子。按照安拉的真意,我母亲的话既让我安心,又让我难受。她把我抱在怀里,然后什么也不说了。我跟父亲一样,自从她离开后就开始等待。
一个真正的颇尔人不会白白接受如此美好的礼物。一个像约鲁·巴一样的真正的颇尔人,他赶着牛群经过我父亲的田地,从我父亲的井里打水给牲畜喝,必将回赠一份非常非常重要的礼物。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的母亲这样告诉我:一个受人之礼的颇尔人,若不能做出回赠,可能会忧伤而死。她说,一个颇尔人如果身上只剩下衣裳,能脱下衣裳送给“格利奥”[3]。她说,一个真正的颇尔人如果别无他物,只剩下自己的身子可给,甚至可以割下一只耳朵送给“格利奥”。
我同父异母的大哥恩迪亚戛是个渔夫,我的父亲、那个老人叫他划独木舟载着潘多,沿河流去往北方,接着去往东方,能到多远就多远。我的母亲获准由我陪她走半程路。恩迪亚戛在大独木舟后系上一叶小舟,我的母亲、我和我另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萨里奥同坐在大独木舟上,离别时刻来临,萨里奥将用小舟把我带回甘焦勒。我和母亲并肩坐在船头,静静地手拉着手。我们一起朝河流的边际望去,实际上却什么也看不到。独木舟晃荡摇摆,时不时地让我的脑袋靠在潘多裸露的肩膀上。我的左耳能感受到她皮肤温热的气息。最后,我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把脑袋一直依在她的肩头。我幻想着河流女神玛·昆巴·邦把我们留在河中央,留上许久许久,尽管我们在离开村庄河岸时曾用醇厚的牛奶向她献祭。我祈祷她用那纤长的水的臂膀把独木舟缠住,用那褐色的水藻长发把我们拖住,尽管我的兄弟们用短浆有节奏地大力拍打水面,沿着她那强劲的水流前行。恩迪亚戛和萨里奥使出农夫的力气,喘着粗气,在河面上耕种出看不见的犁沟,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为我伤心,也深感跟独生子分离的我的母亲的不幸。我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们也喜欢潘多·巴。
我的母亲是我父亲的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妻子。我的母亲是他的快乐之泉,随后,又成为他的悲痛之源。我的母亲是约鲁·巴的独生女。约鲁·巴是个颇尔族放牧人,每年夏季往南方放牧的时候都赶着他的牛群经过我父亲的田地。他的牛群来自塞内加尔河谷,每当旱季,会去紧挨着甘焦勒的尼亚耶的长青草原。约鲁·巴喜欢我父亲、那个老人,因为我父亲让他从我家的甜水井里打水。按照安拉的真意,甘焦勒的农民不喜欢颇尔族放牧人。不过,我父亲跟别的农民不一样。我父亲在田地里为约鲁·巴的牛群专门开了一条通向水井的道。我父亲总是对愿意听他话的人说,要让所有人都有生路。好客之道在我父亲的血液里流淌。
离别的时刻到来了。我们低着头,垂下眼睛,无声地将我们并拢的双手伸向我母亲,请她为我们祝福。我们听她低声祷告,念诵《古兰经》里的长篇求护词,她比我们都熟悉《古兰经》。当她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把并拢双手的掌心贴向面颊,以汇聚她的祈祷,仿佛要把祈祷之源一饮而尽。接着,萨里奥和我爬到小舟上,恩迪亚戛含着怒火,干净利落地将小舟解开,他很不情愿,眼睛已涌入泪水。我的母亲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着我,想要把我的形象刻在她的记忆里。接着,等我的独木舟随着轻柔的水流飘走时,她把背转向我。我知道,我明白,她不愿我看见她哭泣。按照安拉的真意,一个真正的颇尔族女人是不会在儿子跟前落眼泪的。我哭得很凶很凶。
我在弗朗索瓦医生给我的纸上首先画了一个女人的头像。我画下了母亲的头像。按照安拉的真意,母亲在记忆中是那么美,在我的画里,她梳着颇尔人的发型,佩戴着颇尔人的首饰。弗朗索瓦医生看到我描绘的美丽细节惊叹不已。他在镜片后的那对大大的蓝眼睛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我只用一支铅笔就让母亲的头像变活了。我知道,我很快就明白是什么让铅笔下的头像活过来,让我母亲的肖像活过来。让一张纸活起来的,是光和影的游戏。我在母亲的大眼睛下打了亮光。亮光从没被铅笔涂黑的白色线条中闪现出来。她的头像的生命力也从我用铅笔轻轻涂黑的细小阴影里透出来。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知道,我明白,我找到了方法,仅用纸和笔就能向弗朗索瓦医生讲述我的颇尔族母亲是多么的美丽,她戴着沉重的螺旋纹金耳环,笔挺的鼻翼上戴着红金的鼻环。我可以告诉弗朗索瓦医生,在我的儿时记忆里,我的母亲是多么的美,她的红唇后有一口美丽而整齐的白牙,她那厚重的发辫里缀满了金饰。我用光和影来勾勒她。按照安拉的真意,我想,我的画是那么富有生命力,弗朗索瓦医生应该从我画出的母亲的嘴里听到了她的故事,她离开了,却并没有忘记我。她虽然离开了,把我留给了我的父亲、那个老人,可是,她始终爱我。
没人真正知道潘多·巴发生了什么。我同父异母的大哥恩迪亚戛用独木舟把她送到了圣路易城。在圣路易,他把她托付给另外一个叫萨迪布·盖的渔夫,以一头绵羊的价格让萨迪布·盖用他的客船载着潘多去位于河谷干地[5]的瓦拉代,每年这个时节,约鲁·巴和他的五个儿子及牛群都会在那里。然而,河水太低,萨迪布·盖把潘多托付给了他的邻居巴达拉·迪奥,让他陪潘多沿河岸步行去瓦拉代。有人在刚过博约村的地方看到过他们,之后,两人就消失在荆棘丛林里了。我的母亲和巴达拉·迪奥从未到过瓦拉代。
按照安拉的真意,弗朗索瓦医生让人心宁。弗朗索瓦医生几乎不跟我们说话。他只用眼睛跟我们说话。这正好,因为我不会说法语,我跟马丹巴不一样,他上过白人的学校。于是,我用画画来跟弗朗索瓦医生说话。弗朗索瓦医生很喜欢我的画,这是他在微笑着看我时,用那对大大的蓝眼睛告诉我。弗朗索瓦医生点点头,我就能明白他要跟我说什么。他想跟我说我的画非常美,生动得能说话。我知道,我很快就明白,我的画在讲我自己的故事。我知道,我明白,弗朗索瓦医生看我的画就像在读故事。
我们一年之后才知道这个消息。苦于没有潘多和约鲁·巴的音信,我的父亲派我同父异母大哥恩迪亚戛去找萨迪布·盖问消息,萨迪布·盖即刻去了巴达拉·迪奥居住的博多尔村。巴达拉·迪奥的家人在失去他消息的一个月之后就开始了搜寻,他们寻遍了他声称和我母亲要走的那条路。他们的眼睛已经哭出了血,跟萨迪布·盖说,他们认为厄运已经降临。巴达拉和潘多两个人肯定都被绑架了,十几个摩尔骑兵在刚过博约村的地方绑架了他们,因为有村民在路边的陡坡上发现了痕迹。北方的摩尔人强抢黑人把他们贩卖为奴。我知道,我明白,看到潘多如此美,他们肯定会把她绑走,以三十匹单峰驼的价格卖给摩尔族大酋长。我知道,我明白,他们也绑走了她的同伴巴达拉·迪奥,让我们不知道该找谁寻仇。
按照安拉的真意,弗朗索瓦医生是个好人。弗朗索瓦医生给我们时间来思考,让我们直面自己。弗朗索瓦医生把我和其他人叫到一个大厅里,那儿有着和学校一样的桌椅。我从没上过学,可马丹巴上过。马丹巴会说法语,我不会。弗朗索瓦医生像个老师。他叫我们坐在椅子上,他的女儿、一身白衣的弗朗索瓦小姐在每张桌子上都放上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接着,弗朗索瓦医生比画着手势,叫我们画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我知道,我明白,弗朗索瓦医生的一对蓝眼睛在镜片后显得更大了,他透过镜片看到了我们脑袋里的东西。他的一对蓝眼睛跟想要用狡猾的炮弹轰掉我们脑袋的对面敌人的眼睛不一样。他的一对蓝眼睛具有穿透力,仔细琢磨着我们,想要拯救我们的脑袋。我知道,我明白,我们的画能帮他洗刷我们布满战争污秽的灵魂。我知道,我明白,弗朗索瓦医生能净化我们被战争糟蹋的脑袋。
自从我的父亲得知潘多·巴被绑架的消息之后,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他继续笑,跟我们微笑,开些关于这个世界和关于他自己的玩笑,可是,他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按照安拉的真意,刹那之间,他失去了一半的活力,失去了活着的一半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