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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长高了,变壮了,可马丹巴还是那么矮小和瘦弱。每年旱季的时候,重见潘多的愿望让我喉咙发紧。只有让身体放空,我才能把妈妈从我的脑海里赶出去。我在我父亲和马丹巴的父亲希莱·迪奥普的田里干活。我跳舞,游泳,跟人打架,而马丹巴却一直坐着学习,学个不停。按照安拉的真意,马丹巴比甘焦勒的任何人都了解圣书。他在十二岁时就能背诵《古兰经》,而我到了十五岁才能磕磕巴巴地背出经文。等到他知道得比隐士还要多的时候,马丹巴希望去上白人的学校。希莱·迪约普同意了,因为他不希望儿子以后跟他一样种田,但条件是我陪着马丹巴一起上学。下面几年时光里,我陪马丹巴走到校门口,却只迈进校门一次。我的脑子里钻不进任何东西了。我知道,我明白,对母亲的回忆已将我灵魂的表层凝固了,那表层硬得像乌龟壳一样。我知道,我明白,这层硬壳之下仅有等待的虚空。按照安拉的真意,留给知识的空间已被占据。于是,我更喜欢在田里干活,喜欢跳舞和搏斗,将力量耗费到极致,为了不再去幻想母亲潘多·巴不可能的回归。直到马丹巴死了之后,我的灵魂才重新打开,让我仔细观察被遮蔽的部分。仿佛在马丹巴死的那一刻,一颗硕大的金属子弹从天而降,将那层硬壳一劈为二。按照安拉的真意,旧痛上又加上新伤。这两重伤痛彼此相依,彼此解释,并赋予对方意义。

慢慢地,马丹巴和我一起长大了。慢慢地,我们不再走甘焦勒北上的那条路了,也放弃等待潘多回来。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在同一天接受了割礼。村庄里的同一位长者传授我们成人的奥秘。他教我们该如何行事。他传授给我们的最大秘密,那就是,不是人类在主导事件,而是事件本身在引导人类。让一个人感到震撼的事件,之前,已有其他很多人经历过。整个人类都可能感受过。所有在此处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件,不管是否严重,是否能让我们获利,都不是新鲜事。然而,我们的感受永远都是新鲜的,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跟其他人吸收同样的精华,但接受滋养的方式并不相同。即便新鲜事物并不是真正新鲜,但对于一代又一代、一波又一波、不断来这人世间走一遭的人来说,它就是新鲜的。为了在生活中获得成功,为了不在道路上迷失,需要听从责任的声音。过多地自我思考,那就是背叛。领会了这个秘密的人才有机会获得平和的生活。可是,没有什么是确定的。

二十岁的时候,马丹巴想要去打仗。学校在他的脑袋里植下了解放祖国母亲——法国的念头。马丹巴想要成为圣路易的大人物、一个法国公民:“阿尔法,世界很大,我想走遍全世界。战争是个机会,可以让我们离开甘焦勒。如果真主愿意,我们可以平安回来。等我们成了法国公民就可以在圣路易安顿下来。我们一起做生意。我们做批发生意,给整个塞内加尔北部的商店提供食品,包括甘焦勒。等我们发了财,咱们就去找你的妈妈,把她从摩尔人那儿赎回来。”我跟着他一起做梦。按照安拉的真意,多亏了马丹巴,我才敢做梦。我琢磨着,如果我也成了一个大人物,当上一名塞内加尔土著兵,我可以跟着我的小分队一起,左手持标准步枪,右手握野蛮砍刀,去拜访北方的摩尔人部落。

慢慢地,忧伤不再,慢慢地,在时间的帮助下,阿米娜塔·萨赫和马丹巴让我忘记了那咬人的痛苦。一开始,马丹巴和我,我们跑到草原里玩耍,总是朝着北方跑。我们知道,我们明白那是为什么。我们默守着希望,希望能够最早见到我的母亲潘多,见到约鲁·巴、他的五个儿子和牛群。我们对阿米娜塔·萨赫说,我们白天北上探险,是为了抓落入陷阱的地松鼠,是为了用弹弓驱赶斑鸠。她祈求真主保佑我们,并给了我们一些必需品,比如,三小撮盐和一壶水。当我们捉到地松鼠或斑鸠的时候,可以把它们开膛破肚,褪去羽毛,切成小块,用干树枝燃起的小火慢烤,那个时候,我们会忘记我的母亲、我母亲的父亲、她的五个兄弟和他们的牛群。看到橙黄的火焰在小火堆上噼啪作响,油脂从草原猎物裂开的皮肉渗出,时不时让火苗跳跃起来,我们不再去想那别离带来的痛苦,它会噬咬人的五脏六腑,我们想的是饥饿,饥饿同样会咬人。我们不再幻想着潘多能奇迹般地从摩尔人那里脱身,幻想着她在瓦拉代已经找到了她的父亲、五个兄弟和他们的牛群,幻想着他们一起回到甘焦勒。在她刚被绑架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摆脱母亲缺席带来的无可救药的痛苦,只能跟马丹巴,我那胜似兄弟的兄弟,一起去玩猎捕地松鼠和斑鸠的游戏。

第一次的时候,征兵的人对马丹巴说“不”。马丹巴太瘦了,他又瘦又长,仿佛一只黑冠鹤。马丹巴不适合打仗。可是,按照安拉的真意,马丹巴太固执了。马丹巴求我帮他,教他如何抵抗肉体的疲劳,在从前,他只会抵抗精神的疲劳。于是,在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逼着马丹巴一点一点地增长力量。我让他每个正午顶着烈日,在厚重的沙地上奔跑,我让他游泳横渡河流,我让他用短柄锄在他父亲的田里长时间地耕作。按照安拉的真意,我逼他吃下大量混着炼乳和花生粉的黍米粥,真正的斗士要靠吃这样的东西贮备力气。

我的母亲离开了我,一去不复返,在那个时候,马丹巴把我带到了他的家里。他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进他父母的领地。我一步一步地在马丹巴家里落了脚。我在那儿睡了一晚,接着睡了两晚,然后睡了三晚。按照安拉的真意,我慢慢地走进了马丹巴·迪奥普一家的生活。我没了妈妈。马丹巴为我伤心,比甘焦勒的其他任何人都伤心,他想要他的妈妈收养我。马丹巴把我的手放在他妈妈的手里,对她说:“我想要阿尔法·恩迪亚耶住在我们家,我想要你当他的妈妈。”我父亲的其他妻子并不坏,她们对我实际上很好,特别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恩迪亚戛和萨里奥的妈妈。不过,我还是慢慢地离开了我的家,走进了马丹巴的家。我的父亲、那个老人,他一言不发,接受了这个事实。马丹巴的妈妈,阿米娜塔·萨赫想要收养我,我的父亲对她说:“好的。”我的父亲甚至要求他的第一个妻子阿依达·恩邦歌在每个宰牲节的时候将献祭绵羊最好的部分送给阿米娜塔·萨赫。随后,他每年都会将整整一头献祭绵羊送到马丹巴家的领地上。我的父亲、那个老人,没法子再见到我,因为他不想再哭泣。我知道,我明白,我长得太像他的潘多了。

第二次的时候,征兵的人说“好”。他们已认不出马丹巴了。他从黑冠鹤变成了胖山鹑。我给弗朗索瓦医生画出了马丹巴·迪奥普洋溢在脸上的笑容,马丹巴当时笑,是因为我对他说,我已经为他取好了斗士的绰号,就叫“肥鸠”!我用光和影勾出了马丹巴笑得眯起来的双眼,他的眼笑出了褶子,是因为我说,他胖得连他的图腾都认不出他了。

我画给弗朗索瓦医生的第二幅画是马丹巴的肖像,是我的朋友、我那胜似兄弟的兄弟的肖像。这张画不是很美。不是因为我画得不够好,而是因为马丹巴实在太丑。我仍在想着他,即便死神已将我们分离,我们之间仍有着可随意开任何玩笑的兄弟情谊。虽然马丹巴的外表不如我好看,但是他的心灵却比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