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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尽管我不会说法语,说弗朗索瓦小姐的语言,可我明白她落在我身体中央的目光在说什么。弄明白可不太容易。那目光跟法瑞·提阿姆的一样,跟所有想要我的女人的目光一样。

甚至在战争还没开始之前,在马丹巴·迪奥普和我还没上战场前,人们就试图拆散我们。按照安拉的真意,甘焦勒的坏人下定决心,要把我们分开,他们已经跟马丹巴说我是个dëmm,说我会在他睡着时慢慢吸取他的生命。这些甘焦勒人跟马丹巴说——我是从爱我们两个人的法瑞·提阿姆的嘴里听到的,他们说:“瞧瞧阿尔法·恩迪亚耶是多么健壮、英俊,瞧瞧你是多么瘦弱、丑陋。他是吸取了你的活力,害了你,让自己更强大,因为他是个dëmm,是个丝毫不会可怜你的噬魂者。离开他吧,别再跟他来往,不然,你会变成粉末。你的灵魂会慢慢干枯,变成尘土!”可是,尽管听到这些恶言恶语,马丹巴从没有放弃我这个长相英俊的家伙。按照安拉的真意,马丹巴从没相信过我是个dëmm。相反,当我看见马丹巴嘟着嘴回来时,我毫不怀疑,他一定是为了捍卫我,跟甘焦勒的那些坏人干了一仗。在马丹巴和我出发去法国打仗之前,法瑞·提阿姆都告诉了我。多亏了爱我们两个人的法瑞,我才明白,尽管马丹巴长着鸡胸,胳膊和大腿瘦得吓人,我那胜似兄弟的马丹巴并不害怕比我还强壮的年轻人的拳头。按照安拉的真意,当一个人长着宽胸膛、有着跟我一样结实强壮的臂膀和大腿时,表现出勇气似乎很容易。然而,真正的勇者是像马丹巴那样的人,尽管身体孱弱,却并不畏惧拳头。按照安拉的真意,现在,我承认,马丹巴比我勇敢。可是,我知道,我明白得太晚了,我本该在他死前告诉他。

可是,按照安拉的真意,在过去的世界里,除了法瑞·提阿姆,我是不会想要任何其他女人的。法瑞不是我同龄人中最美的姑娘,可是,她的微笑搅动了我的心。法瑞是那么让人心动。法瑞的声音柔美,仿佛清晨静静捕鱼的一叶独木舟划过河面的水波声。法瑞的微笑仿佛晨曦,她的臀部饱满,仿佛隆布尔沙漠上的沙丘。法瑞的眼睛既像母鹿又像狮子。时而如地上的龙卷风,时而如宁静的海洋。按照安拉的真意,获得法瑞的爱,我本可能会失去马丹巴的友情。很幸运,法瑞选了我而不是马丹巴。很幸运,我那胜似兄弟的兄弟给我让了路。多亏了法瑞当着所有人的面选了我,马丹巴才退出竞争。

此刻,我远离了战场,在那儿,我失去了马丹巴,我远离了能轰掉脑袋的狡猾炮弹和从金属色天空落下的通红的大颗子弹,远离了阿尔芒上尉和他的催命哨,远离了获得十字勋章的巧克力老兵易卜拉希马·塞克,我思量着,我真不该嘲笑我的朋友。马丹巴有着一口丑牙,可是他很勇敢。马丹巴长着鸡胸,可是他很勇敢。马丹巴的大腿瘦得吓人,可他是个真正的战士。我知道,我明白,我真不该用词语来刺激他展现出我已知晓的那份勇气。我知道,我明白,因为马丹巴既嫉妒我又爱我,所以在他死的那天,当阿尔芒上尉吹响冲锋哨时,他一下子冲在了前面。那是为了向我展示勇者不需要拥有漂亮的牙齿、美丽的肩膀、宽阔的胸膛和强壮的大腿和手臂。于是,我最终想到杀死马丹巴的不仅仅是我说的话。我说过的关于迪奥普图腾的话,就像从战时天空落在我们身上的金属子弹一样伤人,可杀死马丹巴的,不仅仅是这些话。我知道,我明白,我的美和力量同样也杀死了马丹巴,我那胜似兄弟的兄弟,既嫉妒我又爱我的马丹巴。是我身体的美和力量杀了他,是所有女人落在我身体中央的目光杀了他。这些目光抚摸着我的肩膀、胸膛、臂膀和双腿,在我整齐的牙齿和骄傲的鹰钩鼻上流连,是这些目光杀了他。

她是在一个冬夜选的我。我们一帮同龄人宣布要一夜不睡,在马丹巴家的领地上彻夜聊天,用俏皮话来驱除睡意,一直聊到晨曦来临。我们在马丹巴家的院子里,跟同龄姑娘一起喝摩尔茶,吃甜点心。我们大胆地谈论爱情。我们每个人都出了一份子,从村子的小店铺里买了三块摩尔茶砖和一坨用蓝纸包裹的白糖。我们用这些糖做了成百个小黍糕。我们在马丹巴家院子的细沙地上铺上一条条长席。夜晚来临,我们把七个红釉小茶壶放在七个茶炉的炽热底座上,茶炉里火花噼啪作响。我们细心地把小黍糕摆放在从店铺里借来的仿法国釉陶的大金属盘里。我们穿上了自己最美的、颜色最鲜亮的、能在月色中闪光的衬衣。我没有带扣子的衬衣。马丹巴给了我一件,但太小了,尽管如此,当跟我们同龄的十八个姑娘走进马丹巴家领地的时候,我是最闪光的那个。

马丹巴·迪奥普有权利跟我说他想说的任何话,甚至嘲笑我,因为我们之间有可随意开任何玩笑的兄弟情谊。马丹巴·迪奥普可以嘲笑、戏弄我,因为他是我胜似兄弟的兄弟。可是,马丹巴对我的外形没什么好说的。我是那么英俊,当我微笑时,所有人都对我微笑,当然除了那些无主之地的献祭品。当我发现自己有着洁白整齐的牙齿时,马丹巴·迪奥普,这个世界上嘲弄人最拿手的家伙却发现自己的牙齿丑陋不堪。可是,按照安拉的真意,马丹巴永远不可能承认他嫉妒我有一口漂亮的白牙,嫉妒我的胸膛和宽宽的肩膀,嫉妒我的身材,我平坦的腹部和肌肉发达的大腿。马丹巴仅用他的目光告诉我,他既羡慕我又爱我。当我连续战胜四个对手、在月光下浑身流动着暗光、被一群仰慕者包围的时候,马丹巴的眼睛对我说:“我嫉妒你,但我爱你。”他的眼睛对我说:“我多想成为你,可是,我为你骄傲。”就像这尘世的任何事物一样,马丹巴投向我的目光是双重的。

那时我们都是十六岁,我们都想要法瑞·提阿姆,尽管她不是最美的姑娘。法瑞·提阿姆在所有人中选了我。她一看到坐在席子上的我,就来到我身边,紧贴着我盘腿坐下,左大腿碰到了我的右大腿。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的心跳啊跳啊跳,跳得那么猛,我以为它会冲断我的肋骨。按照安拉的真意,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幸福。没有什么能比法瑞在皎洁的月光下选择我更让人快乐了。

可是,假如马丹巴·迪奥普,我那胜似兄弟的兄弟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跟我说:“不,你撒谎,她没跟你说你是个俊小伙儿。弗朗索瓦小姐可没说她想要你!你撒谎,那不是真的,你连法语都不会说!”可是,我不需要说法语就能懂得弗朗索瓦小姐眼睛里的话。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知道我很英俊,所有人的眼睛都这么说。蓝眼睛,黑眼睛,男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法瑞·提阿姆的眼睛这么说,所有甘焦勒的女人,无论老少,她们的眼睛都这么说。我的朋友们,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当我在沙地上几乎裸着身子搏斗时,他们的眼睛也这么说。甚至连马丹巴·迪奥普,我那胜似兄弟的兄弟,那个矮小、瘦弱的家伙,他的眼睛也忍不住说搏斗时的我是最英俊的。

那时我们都是十六岁,我们想放声大笑。我们一个接着一个讲着内容隐晦的好笑的小故事,我们自己编了一些谜语。马丹巴年幼的弟妹凑在我们里头,听着听着都睡着了。我觉得自己是整个大地的国王,因为法瑞选了我没选别人。我的右手拉着法瑞的左手,紧紧握着它,她由着我,满是信任。按照安拉的真意,法瑞·提阿姆无与伦比。可是,法瑞不愿意给我。在这个她从所有的同龄人里选中我的夜晚之后,每一次我求她让我进入她的身体,她都拒绝。法瑞四年里总是说“不”“不”“不”。相同年龄的男孩和女孩是不能做爱的。即便他们彼此选中,成为一辈子的亲密朋友,相同年龄的男孩和女孩是不能结成夫妇的。我明白,我知道这个让人无法忍受的法则。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知道祖宗的规矩,但是,我没法接受。

弗朗索瓦小姐是弗朗索瓦医生众多身穿白衣的女儿中的一个。她看着我,目光跟法瑞·提阿姆那晚的目光一样,那个晚上,法瑞跟我在流火的河水边做爱。我朝着弗朗索瓦小姐微笑,她跟法瑞一样,都是美极了的姑娘。弗朗索瓦小姐长着一对蓝眼睛。弗朗索瓦小姐对我的第一个微笑就投以回报,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体中央。弗朗索瓦小姐跟她的医生父亲可不一样。按照安拉的真意,她是那么富有活力。弗朗索瓦小姐用她那对蓝眼睛告诉我,她觉得我从上到下都是个俊小伙儿。

或许,在马丹巴死之前,我就已经开始独立思考了。就像上尉说的那样,没有火就不会有烟。就像一句颇尔人游牧部落的谚语:“曙光知晓一天的好坏。”或许,我的灵魂开始质疑责任的声音,它浑身光鲜,衣冠楚楚,把自己包裹得很诚实。或许,我的灵魂已经开始准备对那些被视为人道的不人道法则说“不”。尽管法瑞拒绝,我还是怀有希望,即便我知道,我明白法瑞为什么直到马丹巴和我奔赴战场的前夜一直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