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巴眼一点也不像个笨蛋。“眨巴眼”这个称呼对他也非常合适,虽然他的眼睛并不比别人眨得多。事情很清楚:俄罗斯人是起绰号的能手。尽管我曾努力打听这个人比较详细的身世,但是对我来说一大概对其他的人也一样——他一生中还是存在许多疑点,就像读书人所说的,深藏于未知的黑暗之中。我只打听到,他曾在一个年老又没有子女的女主人家当过马车夫,他带着交给他照管的三匹马逃跑,失踪了整整一年,后来大概感受到流浪生活的无益和多难,便自动回来,可是已经成了跛子,他跪倒在女主人脚下求饶,好几年工夫以他的模范行为赎了罪,渐渐得到女主人的宽恕,并终于赢得她的完全信任,当上了管家,女主人死后,不知道他通过什么办法获得了自由,成了小市民,然后向邻人租了一块菜地,发了财,现在日子过得挺舒坦。他是个老于世故、城府很深的人,既不阴险也不善良,比较精明老练;他是个老江湖,能够识别人,也善于利用人。他处处谨慎小心,同时又像狐狸一样老谋深算;他像老太婆一样喜欢唠叨,却从来不会说漏嘴,还能迫使别人把心里话说出来;不过他从来不会像别的奸刁之徒那样装糊涂,要他装假是困难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双比他那双狡黠的小眼睛更锐利更聪明的眼睛。他的眼睛从来不老老实实地看,它总在用心地观察或者窥探着什么。眨巴眼有时一连几个礼拜都在考虑一件显然很简单的事,要么突然决心不顾一切去冒险,眼看这一下他要碰个头破血流了……可是你看,他竟大获成功,一切都进行得顺顺当当。他是个幸运的人,并且相信自己会走运,他相信预兆。一般说他很迷信。大家都不喜欢他,因为他的事跟别人都不相干,可大家还是敬重他。他的全部家属就是一个儿子,他非常宠爱儿子,在这样的父亲培养下这孩子将来想必前程远大。“这个小眨巴眼活像他父亲”,现在,夏天的晚上,老头儿们坐在墙根土台上聊天的时候,就这样轻声谈论他。大家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用不着再多说一句了。
我们就从笨蛋说起吧。此人的真名叫叶夫格拉弗·伊凡诺夫,但是附近一带的人都叫他“笨蛋”,他自己也用这个绰号戏称自己,因为用这个名字称呼他真是恰到好处。的确,对于他那副毫不起眼又总是惊慌失措的尊容来说,这个绰号是再适合不过了。他是一个放荡的单身家仆,他的主人早就不管他了,他没有任何职务,没有一个子儿工钱,可是他有办法每天用别人的钱大吃大喝。他有许多熟人,他们花钱让他喝酒饮茶,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因为他不仅不能给人们增加乐趣,相反,还以他那无聊的饶舌、不可忍受的纠缠、剧烈的动作和不断的假笑使大家感到讨厌。他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他生来就不会说一句聪明的话,连一句有用的话也没有说过。他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信口扯谎——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然而在方圆四十俄里之内却没有一次酒宴看不见他那细高个儿的身影在客人中间转来转去——人们对他的出现都习以为常,并且把他当做一种逃不脱的灾难予以容忍。不错,人们都很看不起他,但是能够制止他那不时发作的胡闹的只有野老爷一人。
关于土耳其人雅科夫和小包工没有什么好多说的。雅科夫的绰号叫土耳其人,因为他确实是一个被俘的土耳其女人生的,他在心灵上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但他的身份却是一个商人创办的造纸厂的汲水工。至于小包工,说实话,我还不了解他的身世,我只觉得他是个大胆机灵的城市小市民。可是关于野老爷,就有必要说得详细一点了。
但是在我开始描述这场比赛之前,我认为稍微介绍一下我的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并不是多余的。我在“安乐窝”酒店里邂逅他们的时候,他们中几个人的生活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另外几个人的情况我是后来才打听到的。
这个人的外表给您的第一印象就是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粗暴的、不容商量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他长得很笨拙,用我们这儿的话说是很“粗壮”,他身上强烈地显示出的是一种不可摧毁的强壮体魄,而且说也奇怪,他那熊一般的身影并不缺乏某种独特的优雅,这种优雅也许出自他对自己的威力怀有一种非常平静的自信心。初次见到他很难判断这个赫拉克勒斯(3)属于什么阶层;他不像是家仆,不像小商人,不像退职的穷书吏,不像领地很小的破落贵族——更不像犬夫和打手:他是个非常独特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突然来到我们这个县的;据说,他出身独院小地主,从前在某地当差,但对此谁也不能肯定,而且从他自己嘴里了解不到,还能向谁打听到呢:没有人比他更少言寡语、更郁郁不乐了。他究竟靠什么维持生活,同样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不干任何手艺活,也不到别人家里去,几乎不同别人交往,可是他有钱,不错,钱不多,可是有。他为人并不谦和,也根本谈不上谦和,不过并不惹是生非;他管自过日子,旁若无人,也无求于人。野老爷(这是他的绰号,他的真名实姓是彼烈夫列索夫)在这一带享有很高威望;虽然他没有任何权利命令任何人,也丝毫无意要求任何偶然遇到的人听从他,但人们还是立刻乐意听他的话。他说话,大家都听他的;他的力量总是起作用。他几乎不喝酒,不和女人交往,但酷爱唱歌。这个人身上有许多谜;他身上仿佛积聚着一种巨大的能量,它似乎知道,一旦强烈起来,一旦爆发出来,它就会毁灭自己,也毁灭周围的一切;如果这个人的一生中没有过类似的爆发,如果他不是因为接受了教训才好歹免于杀身之祸,因而现在才牢牢地管束住自己,那我的判断就大错特错了。特别使我吃惊的是,在他身上混合着一种天生的残暴和同样是天生的高贵品格,这种混合我在别人身上不曾看到过。
小包工想了一会儿,摇一下头,向前跨了一步。雅科夫紧紧盯着他……
且说,小包工向前跨了一步,眯起眼睛,用极高亢的假嗓子唱了起来。他的嗓音虽然有点沙哑,却相当甜润悦耳;他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抑扬婉转,华丽动听,不断地流泻出来,从高音转到低音,又不断地回到高音上,然后保持着高音,竭力延长着。他停了一下,忽然又热情奔放地接着唱起原先的曲调。那曲调的起承转合有时十分豪放,有时十分有趣,内行人听来一定会得到很大的满足。德国人听了这种唱法会感到愤怒。这是俄罗斯抒情男高音(4)。他唱的是一首欢快的舞曲,这舞曲的歌词,就我从它那无穷无尽的装饰音、外加的辅音和感叹声中所能捕捉到的,是下面几句:
“好了,好了,别拖拖拉拉的,开始吧!”野老爷断然说,然后低下头。
年轻的姑娘,我要为你
“弟兄们,让我稍微清清喉咙,”小包工用手指摸摸长袍的衣领,说。
耕种这块小小的土地,
“当然,要凭良心,”笨蛋附和着,用舌头舔了舔空酒杯的杯口。
年轻的姑娘,我要为你
“当然随便你唱哪一支,”尼古拉·伊凡内奇慢慢地把双手抄在胸前,补充说,“这一点不指定你。随便你唱什么,不过要好好唱;我们随后会凭良心评判的。”
播种鲜红鲜红的花卉。
“随便你唱哪一支,”眨巴眼回答,“你想起哪一支歌就唱哪一支。”
他唱着,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显然觉得他是在唱给一些内行的人听,因此真是所谓使出了浑身解数。的确,在我们这个地方人们对唱歌都很内行,难怪奥廖尔大道上的谢尔吉耶夫村那特别和谐悦耳的歌声在全俄罗斯都很有名。小包工唱了很久,没有在听众中引起特别强烈的共鸣,因为它没有得到合唱的加强;最后,在一个转折处,他唱得特别成功,连野老爷也微笑了一下,笨蛋忍不住,高兴得叫了起来。大家都为之精神一振。笨蛋和眨巴眼开始轻轻地和着他的歌声唱起来,并不断叫喊:“棒极了……加把劲,机灵鬼!……加把劲,拖长点,坏家伙!再拖长点!再强烈一点,你这条狗!这条公狗!……让希律(5)要了你的命!”尼古拉·伊凡内奇也在柜台后面摇头晃脑。笨蛋终于跺起脚,踏着碎步快走起来,还扭动起肩膀。雅科夫的双眼像烧红的炭一样闪闪发亮,他全身像树叶一样抖动着,随心所欲地笑着。只有野老爷的脸上仍然毫无变化,照样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但他注视小包工的目光变得比较柔和了,虽然嘴唇上的表情还是那么轻蔑。小包工为听众普遍感到满意所鼓舞,便完全放开嗓子唱起来,他把歌曲加上许多花腔,像打鼓一样嘚嘚地弹着舌头,发狂般运用着喉咙,终于精疲力竭、脸色发白、大汗淋漓,于是全身向后一仰,发出最后一个渐弱的强音——听众异口同声地爆发出一片疯狂的欢呼声答谢他的歌唱。笨蛋奔上去搂住他的脖子,用他那双瘦骨嶙峋的长手臂搂得他透不过气来;尼古拉·伊凡内奇的胖脸放出一片红光,他仿佛一下子变得年轻了;雅科夫像疯子一样大叫大喊:“好样的,好样的!”连我的邻座,那个穿破长袍的庄稼汉也忍不住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喝起彩来:“好啊!真见鬼,好啊!”接着使劲往旁边吐了一口唾沫。
“我唱哪一支歌呢?”小包工好不激动,问道。
“喂,老兄,真过瘾!”笨蛋高喊着,仍旧抱住精疲力竭的小包工不放,“真过瘾,没说的!你赢了,老兄,你赢了!祝贺你,酒是你的了!雅什卡比你差远了……我跟你说:差远了……你相信我!”接着他又把小包工搂到怀里。
“好了,好了,别大呼小叫了!”野老爷轻蔑地说,“开始吧,”他朝小包工抬抬下巴,继续说。
“你放开他吧,放开他,真是纠缠不清……”眨巴眼生气地说,“让他在凳子上坐一会儿;你看他累了……你这个傻瓜,老兄,你真是个傻瓜!干吗缠住他不放?”
“我刚才就说过,你先唱,”笨蛋高声说,“我刚才就说过。”
“那好吧,让他坐下,我要为他的健康干杯,”笨蛋说着走到柜台前。“算你请客,老兄,”他转过身来对小包工说了一句。
刹那间屋里变得鸦雀无声:铜币互相碰击着,发出轻轻的叮当声。我仔细往四下里看了一下:所有人的脸上都现出紧张等待的神情;野老爷自己也眯缝着眼睛;我的邻座,穿破长袍的庄稼汉甚至好奇地伸着脖子。眨巴眼把手伸进帽子里,抓出了小包工扔的那枚铜币: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雅科夫的脸涨得通红,小包工用手抹了一下头发。
小包工点点头,在长凳上坐下,从帽子里拿出一块毛巾,擦擦脸;笨蛋露出一副猴急相迫不及待地干了一杯,并按照酒鬼的习惯,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音,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眨巴眼得意地笑了笑,用两只手抓住帽子,摇了起来。
“你唱得好,老兄,唱得好,”尼古拉·伊凡内奇亲切地说,“现在轮到你了,雅沙:当心点,别害怕。让我们看看,谁赢谁输,让我们看……小包工唱得很好,真的,唱得很好。”
“你来抓吧,”野老爷对眨巴眼说。
“唱得很好,”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也说,她笑容可掬地看了雅科夫一眼。
雅科夫在自己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一枚铜币,用牙齿咬了一个印子。小包工从长袍的衣裾下掏出一个新的钱包,不慌不忙地解开带子,往手上倒出许多零钱,拣出一枚新铜币。笨蛋摆好他那顶帽舌已经折断脱落的破帽子,雅科夫把铜币扔进去,小包工也把铜币扔进去。
“唱得好!”我的邻座也轻声说。
野老爷看了雅科夫一眼,说了声:“来吧!”
“啊,野蛮人波列哈(6)!”笨蛋突然大叫起来,他走到外衣肩膀上破了一个洞的庄稼汉跟前,用手指着他,边跳边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波列哈!波列哈!哈,巴杰(7),滚吧,野蛮人!你来干吗,野蛮人?”他边笑边叫。
尼古拉·伊凡内奇弯下腰,喘着气,从地上拿起一瓶酒,放在桌上。
穿灰长袍的庄稼汉慌了神,正打算站起来赶快出去,突然响起野老爷青铜般的声音:
“抓阄吧,”野老爷一字一顿地说,“把酒放在柜台上。”
“你这可恶的畜生,你想干什么?”他咬着牙说。
野老爷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笨蛋轻声嘀咕了一句,不再说下去,抬眼望望天花板,耸耸肩膀,不再作声了。
“我没想干什么,”笨蛋喃喃地说,“我没想干什么……我是……”
“你,你,小包工,”笨蛋口齿不清地说,“你先唱,老兄。”
“那好,那你就闭嘴吧!”野老爷说,“雅科夫,开始吧!”
“谁先唱啊?”他用稍微有点变调的声音问野老爷。野老爷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大大地叉开两条粗腿,两只粗壮的手几乎齐肘部插在灯笼裤的口袋里。
雅科夫抬手摸摸喉咙。
雅科夫浑身一震。小包工站起来,把宽腰带往下拉了拉,清了清喉咙。
“这个,老兄,是这样……这个……嗯……我不知道,真的,有点……”
“开始!”野老爷阴沉着脸果断地说。
“好了,好了,别害怕。真不害臊!……还扭扭捏捏干什么?……唱吧,该怎么唱就怎么唱。”
但是,尽管大家都一致表示了愿望,还是没有人开始,小包工甚至没有从长凳上站起来,大家好像还在等待什么。
于是野老爷低下头,等待着。
“那么,就开始吧,伙伴们,开始吧,”眨巴眼尖声叫道。
雅科夫沉默了一会儿,往四下里看了看,用一只手掩住脸。所有的眼睛都紧紧盯住他,尤其是小包工,他脸上除了常有的自信和成功的得意,还露出一种不由自主的轻微的不安。他把身子靠到墙上,又把双手垫在身子底下,但两条腿已不再摆动。雅科夫终于放下掩住脸的手,他的脸苍白得像死人,两眼在下垂的睫毛里微微闪着光。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唱了起来……他唱出的第一个音微弱而不平稳,似乎不是从胸中发出,而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是偶然飘进房间里来的。这颤抖的金属般的声音对我们所有的人都产生了奇怪的影响,我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则挺直了身子。在第一个音唱出之后便接着唱出第二个音,这个音比较坚定而悠长,但仍明显地颤动着,就像一根琴弦在有力的手指突然拨动下发出响声之后迅速转弱的余音,在第二个音之后便是第三个音,于是一首凄凉的歌便渐渐强烈起来,渐渐舒展开来,不绝如缕地流将出来。“田野里有许多小路,”他唱道,我们大家都感到亲切而又惊心动魄。说实话,我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它有点沙哑,又有些发颤,开头甚至有些病态;但其中蕴含着一种并非做作的深沉的激情,有青春,有力量,有甜蜜的感觉,还有一种令人沉醉的业已麻木的哀愁。歌声里鸣响着、表现着一颗俄罗斯人真实而炽热的心灵,它紧紧地抓住您的心,直接扣动那属于俄罗斯人的心弦。歌声渐渐强烈起来,扩展开来。雅科夫显然已经沉醉在歌声里了:他已不再胆怯,而是整个儿沉浸在快乐的歌唱中;他的声音不再发抖,它颤动着,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热情所产生的微微的颤动,它像一支箭刺进听众的心窝,不断地加强、坚定和扩展。记得有一次傍晚退潮的时候,大海在远处发出威严而重浊的涛声,我看见沙滩上有一只白色的海鸥:它一动不动地栖息在那里,让它那丝绸般的胸部沐浴着落日的霞光,只是偶尔对着熟悉的大海,对着深红的落日,慢慢地展开它那长长的双翼。听着雅科夫唱歌,我便想起了这只海鸥。他唱着,完全忘记了他的对手,忘记了我们所有的人,但是显然像一个精力充沛的游泳者为波浪所鼓舞一样,他也为我们默默而热烈的投入所鼓舞。他唱着,他歌声的每一个音都给人一种亲切而无限宽广的感觉,仿佛一片熟稔的大草原展现在我们面前,并向无边无际的远方伸展开去。我觉得泪水在我心中沸腾,并且涌向眼眶;一阵强忍的低声抽泣突然把我震动了……我回头一看,酒店掌柜的妻子把胸口伏在窗上,正在那里哭泣。雅科夫迅速向她瞥了一眼,唱得比原先更响亮更亲切,尼古拉·伊凡内奇垂着头,眨巴眼转过身来;笨蛋也动了感情,站在那里,呆呆地张大着嘴巴;穿灰长袍的庄稼汉躲在屋角里偷偷地啜泣,悲伤地低语着,摇着头;在野老爷那铁板似的脸上,从紧蹙的眉头下正慢慢地滚下大滴大滴的泪珠;小包工举起紧握的拳头放在额头上,一动不动……要不是雅科夫在一个非常尖细的高音上仿佛突然中断似地结束了歌曲,我真不知道众人的沉醉将如何化解。没有人喊一声,甚至没有人动弹一下;大家仿佛在等待,他是不是还要唱下去;但是他睁开眼睛,似乎为我们的沉默感到惊奇,接着用探询的目光把所有的人扫视了一遍,于是他明白,胜利是属于他的……
“我也准备好了,”雅科夫激动地说。
“雅沙,”野老爷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了。
“那我们就开始吧,”小包工带着自信的微笑冷静地说,“我准备好了。”
我们大家都呆若木鸡地站着。小包工轻轻地站起来,走到雅科夫跟前。“你……是你的……你赢了,”最后他费力地说出这句话,从房间里奔了出去……
“开始吧,开始吧,”尼古拉·伊凡内奇赞同地接口说。
他那迅速果断的行动仿佛把我们从沉醉中惊醒:大家忽然快乐地、乱哄哄地说起话来。笨蛋一下子蹦得老高,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两只手挥得像磨坊的风翼。眨巴眼一拐一拐地走到雅科夫跟前和他接吻;尼古拉·伊凡内奇欠起身来,郑重宣布他再加送一瓶啤酒;野老爷和蔼可亲地笑着,我从来没有想到他的脸上会出现这种笑容;穿灰长袍的庄稼汉在屋角里用两只衣袖擦着眼睛、脸颊、鼻子和胡须,一再说着:“唱得好,真的唱得好,就算我是狗崽子吧,确实唱得好!”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满脸通红,霍地站起来跑掉了。雅科夫像小孩一样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中,他整张脸都起了变化,尤其是他的眼睛,简直就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大家把他拉到柜台前,他把刚痛哭流涕过的穿灰长袍的庄稼汉叫到柜台旁,又打发掌柜的儿子去找小包工,但是没有找到,于是大家开怀畅饮起来。“你还会给我们唱歌的,傍晚以前你还会给我们唱的。”笨蛋高高地举起双手,反复说。
“喂,怎么样!”笨蛋一口气喝干了一杯酒,突然高声喊叫起来,两手同时怪模怪样地挥动着,看来,他如果不这样挥动双手,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还等什么呀?该开始就开始吧。怎么?雅沙(2)?……”
我又看了雅科夫一眼,便走出去了。我不想留下来——我怕破坏自己的印象。但暑热仍然难以忍受。它仿佛是高悬在大地上的一层浓重的热气。在湛蓝的天空中,透过一层很稀薄的,几乎是黑色的灰尘似乎盘旋着许多细小明亮的火星。万籁俱寂,在这懒洋洋的大自然的寂静中,有一种感觉使人感到绝望和压抑。我好容易走到一个干草棚里,在一堆刚刚割下但几乎已经干枯的青草上躺下。我久久不能入睡,雅科夫那扣人心弦的歌声还在我耳边久久萦绕不去……然而,暑热和倦意终于占了上风,于是我沉沉入睡了。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周围散乱的青草强烈地散发着一股香味,还有点潮湿。从半坍塌的屋顶下的椽子中间可以看到淡淡的星星微微闪着光。我走出草棚。晚霞早已消失,只有它的余晖还在天边微微发亮。虽然已有些夜晚的凉意,但不久前的灼热空气仍使人感到燥热,胸口仍渴望凉风的吹拂。没有风,也没有乌云;整个天空都非常明净,黑暗中透着光亮,无数若隐若现的星星默默地闪烁着。村子里处处闪现着灯光;从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店里传来一阵阵隐约可闻的喧闹声,其中我似乎可以分辨出雅科夫的声音。从那里不时发出一阵阵狂笑。我走到窗口,把脸贴近玻璃。我看到一派并不令人愉快的虽然是五光十色的生动景象:所有的人都酩酊大醉——所有的人,首先是雅科夫。他敞怀坐在长凳上,用嘶哑的声音轻轻唱着一支下流舞曲,懒洋洋地拨动着吉他的琴弦。汗湿的头发一绺绺挂在他那煞白的脸上。酒店中央,笨蛋完全是一副神经散乱的样子,他脱下长袍,在穿灰长袍的庄稼汉面前跳来跳去;那庄稼汉也吃力地跺着脚,发出沙沙的脚步声,隔着蓬乱的胡须傻笑着,偶尔挥动一只手,好像想说:“全豁出去啦!”再没有比他的脸更可笑的了。不管他怎样努力扬起眉毛,那沉重的眼睑总抬不起来,一直盖在那双几乎看不出来的浑浊却又很甜美的小眼睛上。他正处在那种醉醺醺的人的可爱状态中,任何一个过路人看见他的脸都会说:“好看,兄弟,真好看!”眨巴眼浑身像虾一样通红,他大张着鼻孔,在屋角里刻薄地笑着;只有尼古拉·伊凡内奇像一个真正的掌柜,保持着他那不变的冷静。屋子里又来了许多人,但我没有看到野老爷。
尼古拉·伊凡内奇的顾客们对于我的到来——这一点我看得出来——起初感到有点惶惑,但是看到他对我像对熟人一样打招呼便安下心来,不再注意我了。我要了一杯啤酒,便在屋角那穿破长袍的庄稼汉旁边坐下。
我转过身,快步走下科洛托夫卡村所在的山丘。山丘底下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它沉浸在一片苍茫的暮霭之中,显得更加无边无际,仿佛同正在暗下来的天空连成一片。我顺着冲沟旁的大路大步向下走去,忽然听到远处平原上响起一个男孩响亮的声音。“安特罗普卡!安特罗普卡——阿——阿!……”他带着哭声执着地拼命喊叫着,把最后一个音节拖得很长很长。
柜台后面照例站着尼古拉·伊凡内奇,他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整个窟窿。他身穿一件彩色印花布衬衫,虚胖的脸上挂着懒洋洋的微笑,正用他那白白胖胖的手为刚进来的两个朋友眨巴眼和笨蛋斟两杯酒;而在他后面屋角靠窗的地方则可以看见他那眼睛灵活的妻子。房间中间站着土耳其人雅什卡,他约莫二十三岁,瘦削而挺拔,穿着一件浅蓝色土布长衫。他看样子像个豪爽的工厂小伙子,身体似乎不能说很好。他双颊凹陷,灰色的大眼睛显得心神不定,鼻梁笔直,细小的鼻孔不断翕动着,前额白皙倾斜,淡黄色鬈发往后梳着,嘴唇虽然很厚却又漂亮又富有表情——他的整个脸庞都说明他是一个敏感而热情的人。他心情非常激动:眼睛不断眨巴,呼吸急促,双手发抖,像在发热病——他也确实在发热病,就是面对听众即将说话或唱歌的人都很熟悉的那种心慌意乱、突然发作的热病。他身旁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肩膀宽阔,颧骨很高,额头很低,长着一双鞑靼人的细眼睛,鼻子短而扁平,下巴成方形,一头乌黑闪亮的头发硬得像鬃毛。他那黝黑中带点铅灰色的面孔,尤其是那苍白的嘴唇所显现出来的表情,要不是它显得那么平静忧郁,那几乎可以说是凶恶的。他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像轭下的公牛一样慢慢转动着眼睛看着周围的景物。他穿着一件钉有光滑的铜纽扣的破旧常礼服,一条旧的黑绸围巾裹住他那粗大的脖子。大家叫他“野老爷”。他对面圣像下的长凳上坐着雅什卡的对手——日兹德拉来的小包工: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矮壮汉子,脸上有麻点,头发拳曲,长着一个蒜头鼻子,褐色的小眼睛很灵活,胡子稀疏。他不时机灵地看看周围的情景,把双手垫在身子下面,穿着镶边漂亮靴子的双腿悠然自得地摇晃着,拍打着地面。他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波里斯绒领灰呢新上装,在波里斯绒领子的衬托下,显眼地露出那件紧紧扣住喉咙的红衬衫的领口。在对面的屋角里,门的右边,桌子旁坐着一个庄稼汉,他穿着一件破长袍,肩上破了一个大洞。一束略呈黄色的淡淡的阳光透过两扇小窗积满灰尘的玻璃照射进来,似乎还不能驱散房间里长年的黑暗:房间里的物品都泛出一点光亮,看起来像一块块斑点。因此房间里便很凉快,我一跨过门槛,燠热就像一副重担从我肩上落下了。
他停了一会儿又叫起来。他的声音在凝固的昏昏欲睡的空气中响亮地传播着。他叫安特罗普卡这个名字至少有三十次,突然从林中空地的那一端,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了隐约可闻的回答:
我走进“安乐窝”酒店的时候,里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什么事——事——事?”
我的读者中有机会看到乡村酒店的人大概不多,但是我们猎人哪儿没有去过啊。这些酒店的设备很简单。它们一般由昏暗的过道屋和一间有烟囱的正房组成,一堵板壁将正房一分为二,板壁后面那一间任何顾客都不能进去。板壁上,一张宽阔的橡木桌子上方开着一个长方形窟窿。酒就在这张桌子或曰柜台上出售。窟窿正对面的架子上并排摆着大小不等的各种原封瓶酒。屋子供顾客使用的前半部有几张长凳,两三个空酒桶,一只放在角落里的桌子。乡村酒店大多很昏暗,因此您几乎永远看不见贴在原木墙上那种色彩鲜艳的民间木版画,而这种版画在农村小木屋中一般是少不了的。
男孩立刻又高兴又愤恨地喊道:
我听到的这番话强烈地激起我的好奇心。我已不止一次听说土耳其人雅什卡是附近一带最好的歌手,突然有机会听他和别的好手比赛唱歌,我加快步子走进了酒店。
“到这儿来,该——死——的!”
“瞧你这娘娘腔十足的伊索(1),”眨巴眼轻蔑地说,用臂肘把他推开,他们两人便弯腰走进低低的门洞。
“干——吗?”过了好久对方才回答。
“那你至少要吻我一下,我的宝贝,”笨蛋张开双臂,喃喃地说。
“爸爸要打——你,”第一个声音紧接着喊道。
“那我们走吧,你这个缺心眼的,”眨巴眼回答。
第二个声音不再回答,于是男孩又呼喊起安特罗普卡的名字来。他的声音越来越稀疏,越来越微弱,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还传到我的耳朵里。这时我正沿着环绕我的村子的那片树林边缘回家去,它离科洛托夫卡村有四俄里……
“我不骗你,”笨蛋一本正经地回答,“倒是你在瞎嚷嚷。既然打了赌,当然要喝,你这天生的傻瓜,你这个骗子手,眨巴眼!”
“安特罗普卡——阿——阿!”这声音仿佛还在夜色已浓的空中缭绕。
“雅什卡要唱歌?”外号叫“眨巴眼”的人快活地说,“你没骗我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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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你干吗?”穿粗毛呢大衣的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这个人真怪,眨巴眼,老兄,叫你到酒店来,你还问‘干吗’,所有的人都在等你:‘土耳其人’雅什卡,‘野老爷’,还有日兹德拉来的小包工。雅什卡和小包工打了赌:赌一瓶啤酒,看谁赢谁输,就是说,看谁唱歌唱得好……懂吗?”
(1) 伊索是古希腊寓言作家,俄罗斯人用以表示行为不可理解的人。
“噢,来了,来了,”响起一个颤抖的声音,接着从小木屋右边走出一个矮胖的瘸子。他穿着一件相当干净的厚呢长外衣,只套着一只袖子;高高的尖顶帽一直扣到眉毛上,这使他那滚圆虚胖的脸显出一种狡黠、嘲讽的意味。他那双黄色的小眼睛滴滴溜溜地转动着,薄薄的嘴唇上总挂着拘谨、紧张的微笑,鼻子尖而长,像船舵一样不知难为情地向前伸着。“来了,亲爱的,”他继续说着,一瘸一拐地朝酒店走去,“你叫我干吗?……谁在等我?”
(2) 雅沙和雅什卡都是雅科夫的昵称。
“来呀,来呀!”他嘟嘟嚷嚷地叫着,竭力抬起那双浓眉,“来呀,眨巴眼,来呀!你啊,这个老兄,怎么慢慢吞吞的,真是。这可不好,老兄。这儿在等你,可你却这样慢慢吞吞的……快来呀。”
(3) 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他神勇无敌,一生完成十二件功绩。
说实话,不管在哪个季节科洛托夫卡村都没有宜人的景色。但是特别使人郁悒的是这样的季节:七月耀眼的太阳用它那无情的光芒炙烤着房屋半塌的褐色屋顶,炙烤着这道深深的冲沟,炙烤着这片烧焦的、尘土飞扬的牧场——一些骨瘦如柴的长脚母鸡在那里绝望地走来走去,炙烤着灰色的杨木屋架——那是昔日一座地主邸宅的遗迹,屋子已不见窗户,只留下几个窟窿,周围长满了荨麻、杂草和艾蒿,炙烤着漂满鹅毛、仿佛烧焦了的发黑的池塘、它周围晒得半干的泥泞和向一旁坍塌的堤坝,在堤坎旁边踩成尘土的地上,一群绵羊正热得勉强喘着气,打着喷嚏,可怜地挤成一堆,无可奈何地忍受着,尽量低着头,仿佛在等待这难以忍受的酷热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过去。我拖着疲乏的步子走近尼古拉·伊凡内奇的住处,照例引起孩子们的惊奇,他们紧张地、毫无意义地注视着我,我的到来也引起那些看家狗的愤怒,它们吠叫得极其凶猛,声嘶力竭,仿佛整个内脏都要炸裂似的,后来它们自己也不断咳嗽,喘不过气来——这时酒店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没戴帽子,穿一件粗毛呢大衣,腰部低低地束着一条浅蓝色腰带。看样子他是个家仆,浓密的灰白头发乱糟糟地竖在他那干瘦、满是皱纹的脸部上方。他在叫唤一个人,急剧地挥动着双手,显然,挥动得比自己所希望的急剧得多。可见他已经喝醉了。
(4) 原文为意大利文。
在七月里热得令人难受的一天,我带着狗顺着科洛托夫卡冲沟慢慢地一步一步往上走,到“安乐窝”酒店去。烈日当空,在那里大显威风;燠热丝毫不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灰土。羽毛发亮的白嘴鸦和乌鸦大张着嘴,可怜巴巴地望着行人,仿佛在祈求他们的同情;只有麻雀并不感到难受,它们竖起羽毛,比以前更起劲地叽叽喳喳叫着,在栅栏上打架,一起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飞起,像一片乌云从绿油油的大麻地上空飞过。我渴得难受。附近没有水:科洛托夫卡村就像许多别的草原上的村庄一样,农民由于没有泉水和水井,都喝池塘里的浑水……但谁又能把这种令人作呕的泥浆称为水呢?我想到尼古拉·伊凡内奇那里去要一杯啤酒或克瓦斯。
(5) 《圣经》中的犹太王,暴君,为了寻找刚出世的耶稣,不惜把伯利恒城的男孩都杀掉。
尼古拉·伊凡内奇从前是个身材匀称、头发拳曲、脸色红润的小伙子,现在却长得非常肥胖,成了个头发斑白、面孔虚胖、前额肥厚并且布满线条般皱纹、长着一双调皮、善良小眼睛的汉子,他在科洛托夫卡已居住了二十多年。尼古拉·伊凡内奇和大多数酒店掌柜一样是个机灵麻利的人。他对人并不特别亲热,话语也不多,却天生具有吸引和留住顾客的本领,他们在这位平静的老板虽然锐利却很和蔼可亲的目光下坐在他的柜台前似乎感到很愉快。他有许多清醒的见解,不管是地主的生活习惯,还是农民和小市民的生活习惯他都很熟悉;在人们遇到窘迫的事情时,他往往能提出很不错的忠告,但他是个小心谨慎、明哲保身的人,他宁愿远离是非之地,最多只是用一些隐隐约约、似乎无意中说出的暗示来引导他的顾客——而且只限于他所喜欢的顾客——对问题作出正确的处理。他对于俄罗斯人重视和感兴趣的事都很内行,例如马匹、牲口、树林、砖头、器皿、布匹和皮革、歌曲和舞蹈等。在没有顾客的时候,他总是像只麻袋似的坐在门前的地上,盘起两条细长的腿,和所有的过路人亲切地说上几句话。他一生见多识广,他比几十个到他这儿来买“烧酒”的小贵族都活得长,他知道方圆百里内发生的一切事情,但从来不与人谈起,也不露出连明察秋毫的警察局长都不曾怀疑过的事他都知道的样子。他一直很少说话,逢人只是笑笑,动动酒杯。邻近的人都尊敬他:县里官阶最高的地主,特任文官谢列彼坚科每次经过他的小屋时都放下架子和他打招呼。尼古拉·伊凡内奇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一个有名的盗马贼偷了他一个熟人的马,他让盗马贼把马还给人家;邻村的农民反对地主家新委任的管家,他去加以说服,这类事情举不胜举。不过,不要以为他这么做是出于好打抱不平,是出于对亲近的人的热心——不!他只不过是竭力预防可能破坏他的宁静的事故发生。尼古拉·伊凡内奇是个有家室的人,他已经有了几个孩子。他的妻子是个伶俐的小市民,鼻子尖尖的,眼睛很灵活,近来也和她的丈夫一样有点发福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她办理,连钱财都归她管。那些爱发酒疯的人都怕她,她不喜欢这些人:他们好处不多,麻烦不少;那些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人比较称她的心。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孩子还小。最初生的几个都夭折了,留下的几个都长得像双亲一样:看着这些健康孩子的聪明小脸蛋是多么开心!
(6) 波列哈指波列西耶的居民。南波列西耶是从博尔霍夫县和日兹德拉县边境开始的一片狭长的森林地带。这里的居民在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和语言上有许多特点。由于他们的多疑和倔强,人们称他们为野蛮人。——原注
在冲沟的上端,离狭小的裂缝顶部几步路的地方有一座四方形的小木屋,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远离其他的房屋。小木屋上盖着干草,有一个烟囱,一扇窗子仿佛锐利的眼睛朝冲沟开着,冬天的晚上,屋里的灯光透出窗外,在朦胧的寒雾中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见它,它仿佛一颗指路的星星给不止一个过路的农民指明方向。屋子的门楣上钉着一块浅蓝色牌子;这座小木屋是一家酒店,人称“安乐窝”。这家酒店的酒价大概并不比规定的价钱便宜,但比起周围同类的店家来,它的客人却多得多。其原因就在掌柜尼古拉·伊凡内奇身上。
(7) 波列哈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上感叹词“哈”和“巴杰”。——原注
科洛托夫卡是个小小的村庄,从前曾属于一个女地主,她因为生性大胆泼辣,附近的人都称她为泼妇(她的真名倒没有人知道了),如今它归一个彼得堡来的德国人所有。这个村庄建在一座光秃山丘的斜坡上,一道可怕的冲沟把这座山丘从上到下切成两半,冲沟不断崩塌、被雨水冲刷,裂开深不见底的大口,沿街道的正中蜿蜒伸展,比河流更加彻底地把这个贫穷的小村庄分成两半(如果是一条河,至少可以架桥)。几棵瘦弱的爆竹柳岌岌可危地倒悬在冲沟沙质的两壁;在干涸的黄铜色沟底上堆积着许多巨大的黏土质石块。这情景之凄凉自不必说了,可是周围的居民却熟知通往科洛托夫卡村的路径:他们常常喜欢到那里去。